靳泰戈
看著那個穿著羅納爾多球衣的高大陽光的背影,她有意無意地說,“如果我是個男孩,就一定會去踢球。”
90年代的培小培,還是個風花雪月的小屁孩,傳著夾有茉莉花瓣的小紙條,在手抄本上默寫著席慕容的句子。和那個時代的男孩們古惑仔式的荷爾蒙不同,他保留著天長地久的幻想,以及多愁善感的自我認同。當許多年后的培小培,回想起當時的青澀,不禁冷汗涔涔:究竟是何等的僥幸,才讓他長大后沒有變成一個偽娘。
他開始在回憶里仔細搜索,終于在1998年找到了他認為很重要的一幕: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他和初戀女朋友經過一個簡陋的足球場,世界杯前夕的氛圍讓球場上洋溢著青春的浮夸和躁動——他是不屑于此的,直到有一個滿載著暗示的足球,悠悠地從場上滾到了他們腳邊。她輕揚起白色長裙,將球踢還給了前來撿球的男孩,看著那個穿著羅納爾多球衣的高大陽光的背影,她有意無意地說,“如果我是個男孩,就一定會去踢球?!?/p>
那一刻的培小培,身高161厘米,面白肌瘦,手無縛雞之力,同樣是一陣冷汗涔涔。夕陽的柔光掩蓋了他的驚惶,也讓她的長裙與發(fā)梢充滿了詩意。也許是為了這份詩意,他做出一個決定:他要踢球,他要看世界杯。
2002年的培小培,身高180厘米,技術粗糙但身體強壯,憑借場上不怕死的狠勁,他在大學里當上了系隊隊長。六月初,他忙得不亦樂乎,因為有朋自青海來,他要安排一個聚會,組織遠近的朋友一起看世界杯的揭幕戰(zhàn)——這是他的第二屆世界杯,他已經學會對足球評頭論足,對球星如數家珍,對戰(zhàn)術娓娓道來。
那天晚上,朋友們應約前來,其中有當時的系花,她穿著紅色長裙,笑顏如玉,就坐在他的旁邊。揭幕戰(zhàn)上衛(wèi)冕冠軍的爆冷失利,也許預示著那個夏天將有一些意外會發(fā)生。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和她去火車站送朋友回青海,鬼使神差的,就在列車上補了兩張硬座票,一起踏上了甜蜜的旅途。
他記得那時他們其實還不算熟,他也并沒有喜歡她。所以當他抱著她躺在青海湖邊的小旅館時,他覺得有些不真實——她在他的懷中,他卻想不起她的臉。他們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培小培沒有經驗,更沒有膽量,但當時的他將之解釋成:不想褻瀆她的美。他為這個理由而陷入了美妙的感動,并因此認定自己是喜歡她的。不久,他和她以公開的戀人的身份回到他們的城市。
西班牙對陣韓國的四分之一決賽,他和全寢室的同學一起在食堂看,九十分鐘打成平局,緊張的加時賽剛開始,她就來找他,說心情不好,想讓他陪她散散步。他很不情愿,但沒有勇氣拒絕,猶猶豫豫地答應了她。沿路上經過的每個地方都彌漫著加時賽的熱情,他的心冷冷的,有一茬沒一茬地搭理著她,他忘了后來是哪句話把她惹惱了,只記得當天她負氣而走的背影。
那晚培小培發(fā)現了兩件事:一,他并不喜歡她;二,他雖然長高了,踢球了,看世界杯了,但他仍然還是四年前的那個懦夫。
2006年的揭幕戰(zhàn)是在麗江的夜,溫柔的風景仿佛是愛情的伏筆,濛濛的小雨讓幻覺變得真實——真實而虛幻——包括足球——足球還是喧囂,但培小培的心思完全不在其上。這時的他,身高180厘米,體形消瘦,眼神里是久經情場練就的憂郁,飄渺地觀察著酒吧里每一個潛在的獵物。很快,黑色長裙的單身女子過來拼桌,吸引只在一念之間,泡或不泡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他知道他有足夠的理由吸引她。
你看世界杯嗎,她問他。不怎么看,匹夫的游戲,你呢?我也不看。那你來這里干嗎?我來喝酒,人多的地方比較有安全感。是的,可以把自己藏起來。了解納西古樂嗎,她問他。知道一點,一群白胡子老人的演奏,聽說有一次國際演出,有個爺爺竟然在臺上睡著了。哈哈,真的嗎,我其實挺感興趣的,咿咿呀呀的聲音,讓人想起小時候的夏天。四方街一會兒有演出,我?guī)闳タ窗伞:醚?,那……你舍得不看球?呵,美人在側,足球于我如浮云?/p>
培小培意識到了四年間態(tài)度的顛倒,他不承認自己變壞了,但他知道,他已經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成為了傳說中那種名叫“浪子”的動物,他為此感到傷感,甚至有些懷念那個青澀的時代。那天晚上,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回旅店后短信他:我喝多了,頭很暈。他回復:需要我過來照顧你嗎?
然后他點起一根煙,看著窗外的夜色,等待著那毫無懸念的邀約。
2010年,世界杯開始前的一個小時,培小培正和女朋友在公園散步。這些年他換了很多女朋友,不一樣的風格,不一樣的長裙,唯一沒變的是她們的年紀:23歲左右。他并不愛她,完全不愛,可他更加厭惡那個誰也不愛的自己,厭惡到了無法忍受時,解決的辦法是和她結婚。他把婚期選在他不喜歡的七夕節(jié),以為因此負負得正。
而足球,和很多以前的愛好一樣,讓他感到厭倦,如同他沉沉的眼瞼,如同整個世界的疏離。他變得有些自閉,不茍言談,有時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游魂,觀看著和他無關的人世。此時的培小培,發(fā)際線有些后退,在各種履歷表上填寫的身高是179厘米,體重是70公斤,而年齡……年齡可以不填嗎……
一會兒你看球吧?無所謂,可看可不看。哦,隨便你,我回去要先睡了。哦,那你睡吧,我隨便看看。
又一次世界杯開始了。他并沒有打開電視機,而是關掉了所有燈,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了三條短信,問她們:世界杯的意義是什么。
初戀女朋友回答,世界杯是她一份多年的守候,她守候著她的荷蘭隊,它獨立、唯美、脆弱、堅持、悲劇,那朵橙色的郁金香是她抒寫自我的工具,她因它而擁有意義,因它而堅持著自己的理想主義。
昔日的系花回答,世界杯是女人感動男人的好機會——為熬夜的老公煲湯,做營養(yǎng)早餐,承擔他無心去做的家務,買超大屏幕的高清電視,無條件地支持他看球,不拿足球以外的話題去打擾他……放任一個男人去看球,他會一輩子感激你,世界杯是她對家庭的責任。
麗江的女孩回答,她不看足球,世界杯對她而言,是一種停駐,在整個世界的熙熙攘攘中,她可以不聞窗外之事,靜靜地獨處,想一想這四年的自己改變了什么,又堅持了什么,這種四年一度的停駐對她意義非凡。
她們問他:那么你呢?你還好嗎?
他忽然感到一種蝕骨的孤獨,他哭了,放縱自己痛徹心扉地大哭,直到把一些絕望宣泄而出之后,他在朦朦朧朧的淚眼里看到了一絲閃爍的光芒。
當夜,他收拾起行囊,邁著鏗鏘的腳步,消失在一陣進球的歡呼聲里,只留下了一張夾著茉莉花瓣的紙條。
對不起,我要重新啟程,去尋找我的世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