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宣利

一

女兒小薇6個月大時，我和婆婆的矛盾終于爆發(fā)。其實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可樁樁件件聚集起來，就像越吹越大的氣球，最后終于到了極限，“嘭”地一下，爆了。婆婆一氣之下，撂了挑子，把正磨人難帶的女兒和亂成一鍋粥的家丟給我，自己甩手回了老家。

老公向平工作忙，一點忙幫不上。他幾次要打電話請婆婆回來，都被我拒絕。我賭著氣，心想離了誰太陽也照常升起，地球也照樣轉(zhuǎn)，你不幫我?guī)?，難道娃就長不大了？

可是真輪到我自己帶孩子，我才知道，太陽的確照常升起，但每天是燦爛還是黯淡你根本顧不上看。地球也的確照樣在轉(zhuǎn)，但轉(zhuǎn)得多難多累只有自己才知道。她腹瀉，一會兒一哭鬧，這邊拉臟的衣服還沒顧上洗，那邊又拉了一床一地。我忙著給她擦洗屁股，上護臀膏，她在我懷里掙扎不止，哭得聲嘶力竭。外面，送快遞的大喊我的名字，一下緊一下地“啪啪”打門；屋里，電話催命似的響個不停。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收拾干凈放在床上，蓬頭垢面地去開門，還沒到門口，只聽她在我身后一聲慘叫。我慌忙轉(zhuǎn)身，她已摔在地上，四肢在空中拼命舞動，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終于安撫下她，騰出手來去接電話。是母親，她的焦灼、急切順著電話線燒過來：“你怎么不接電話？出什么事了？你嚇?biāo)牢伊?，再打不通電話我就去你家了……?/p>

我積攢的火氣像被澆了油，“呼”地一下燃起來：“我能有什么事？媽，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我這兒都火上房了，沒時間陪你聊天。”

兩秒鐘后，電話重又響起，女兒又開始新一輪的哭鬧，我心煩意亂地奔過去，提起話筒就是一通咆哮：“媽，讓我清靜一會兒行嗎？我一個人帶孩子，快被她折磨瘋了！你們誰都不幫我，我不過說了兩句重話，我婆婆就撂挑子，說走就走。我累得腰都要斷了……”心里的煩躁和委屈忽然間涌上來，我的淚水霎時恣意橫流……

母親任我發(fā)泄完了，小心翼翼地問：“小薇是不是不舒服？聽她的哭聲不太對。”不等我回話，她又急急地說：“妮兒，你別哭，別急，媽這就過來?！?/p>

放下電話我才后悔，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她被糖尿病折磨多年。身體的多個器官衰竭，視力也下降得厲害，隔三差五地就要上醫(yī)院。也是因為這個，她才沒能來幫我?guī)Ш⒆?。而我在忙亂之中只顧自己著急，不管不顧的這一通發(fā)泄，一定讓她擔(dān)心了?？墒撬?，快70歲了，這樣的身體狀況，即使來，又能幫上我什么呢？

二

一個小時后，母親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抱著孩子迎出去，母親站在寒風(fēng)里，一頭的白發(fā)被冬天刺骨的風(fēng)吹得散亂，溝壑縱橫的臉上蒙著灰塵，凍得皸裂的手里提著一個大袋子。我剛出單元門，就被徹骨的冷風(fēng)擊得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解開衣襟急急地把小薇往懷里塞。而母親，看到我只穿著睡衣，一邊訓(xùn)我穿得少一邊慌忙張開胳膊，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來為我遮擋撲面而來的寒風(fēng)。

我的眼睛酸了一下，都是下意識的動作，我心疼自己的女兒，而母親，心疼的是我。

進了家門，她把那個大袋子放在地上，說：“走得急，來不及給你準(zhǔn)備別的，自己地里種的蘿卜、白菜、紅薯……”我哭笑不得：“媽，蘿卜白菜一兩角錢一斤，你這么老遠地上車下車，拿這么沉的東西干嗎？”

她揉著疲累的腰，口里卻輕描淡寫地說：“再便宜那不也得花錢嗎？你現(xiàn)在不能上班，向平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如今又有孩子，花銷大，能省點是點?！彼研∞苯舆^去抱在懷里，面頰輕輕碰了一下小薇的額頭，轉(zhuǎn)頭問我：“只是拉肚子？給孩子量體溫了嗎？發(fā)燒呢?！?/p>

被母親一提醒，我才恍然，只顧著給她收拾了，居然粗心地忘了量體溫。一量，果然是高燒，390C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淚“嘩”地就出來了。自從有了小薇后，我就變得特別脆弱，她打個噴嚏咳嗽一聲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在房間里兜著圈子，焦灼猶如困獸，無助地問母親：“媽，這可怎么辦？不會是腸炎吧？還是秋季腹瀉？她會拉脫水嗎？”

母親接過孩子，鎮(zhèn)定地吩咐我：“趕緊的，換衣服，收拾東西，媽陪你上醫(yī)院。”

我遲疑著：“還是等向平下班陪我去吧，您這身體，去也幫不上忙……”

她果斷地打斷我：“孩子的病不能等，得趕緊去醫(yī)院。你別擔(dān)心，媽不能做別的，好歹陪著你，幫你壯個膽也好。”

到醫(yī)院，小薇纏著我不撒手，母親說：“你抱著孩子不方便，坐這兒等著，我來?！蔽疫h遠看著，她謙卑地向護士打聽兒科在幾樓，步履蹣跚地和別人擠電梯。在電梯口，不小心碰掉了別人手里的袋子，水果滾了一地，她賠著笑，慌忙彎腰去撿。肥胖的身子笨拙地彎在地上，動作艱難而遲緩。我心里忽然一陣酸，疾步趕過去幫她，她不由分說地推開我：“你腰疼，彎著難受，我來?！?/p>

掛號，抽血，化驗，母親跟在我身后，樓上樓下一趟趟地跑，她替我向醫(yī)生陳述小薇的病情，幫我排隊付費取藥，代我拿化驗單子給醫(yī)生看……幾趟下來，她累得氣喘吁吁。這樣寒冷的冬天里，她的額頭上竟?jié)M是汗珠。往常她生病來醫(yī)院，這些事情都是我們做的。我從來不知道，這平日病懨懨需要人照顧的母親，胸腔里竟然藏著這樣巨大的能量。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果然是腸炎，要輸液。

直到女兒打上點滴，她才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很快睡著了。她的身子歪著，半張著嘴，口水順著下巴淌下來，鼾聲如雷。

我想起來，從打完電話到現(xiàn)在四五個小時里，她跟著我跑前跑后，馬不停蹄。而平時，因為腎衰竭，她腰疼得連一頓飯也做不完，走幾步路就邁不動腿。今天當(dāng)然和往日沒有什么區(qū)別，她的腰一定仍然疼得要斷了。她的腿一定也沉得邁不動步，但她忍著不說，她像一個堅強的戰(zhàn)士，身先士卒奮勇向前為我遮風(fēng)擋雨。只因為，這一刻，她是我依賴的母親。

三

輸了3天液，女兒的燒退了，腹瀉也止住了。這3天里，母親每天早早起床，去菜市場買菜，做飯，陪我去醫(yī)院?；貋斫o女兒做輔食，洗衣服。晚上我睡熟的時候，她起床給女兒沖奶粉換紙尿褲；白天女兒哭鬧，她把女兒帶出去在小區(qū)花園里一圈圈地轉(zhuǎn)。只為了給我留一會兒休息的時間……”

我不知道，聽不懂普通話的母親，如何在菜市場和商販一分一厘地討價還價；視力微弱的她，如何看得見育兒書的食譜，做輔食給女兒吃；腿腳不靈便的她，如何自己摸索著到超市早市菜市場，不厭其煩貨比三家之后，把新鮮的水果蔬菜一袋袋提回家……我只知道，在我這里，她不是身體衰弱的七旬老太，她是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女戰(zhàn)士，為我沖鋒陷陣攻城略地。

當(dāng)然很累，晚上睡覺時她的腳是腫的，幾天的時間里人就瘦了一圈，她躲在廚房里大把地吞藥?？擅看挝覐乃稚蠆Z過要洗的衣服時，她都笑瞇瞇地重新?lián)屵^去。她心疼我：“我在這兒一天，能幫你一點是一點。等我走了，你一個人，哪樣不做也不行?！?/p>

一周后，母親要走了。前一晚，她和我聊了大半夜：“本來我應(yīng)該在這兒幫你照看小薇的，但現(xiàn)在我不能留在這兒。我的身體狀況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你婆婆，你把她氣走了，換我來幫你，讓她怎么想？你也看見了，帶孩子不是件輕松的事，你婆婆也辛苦，你要多體諒她。聽媽一句勸，給你婆婆道個歉，給她個臺階下，把老人請回來?！?/p>

我沉默不語，憑什么是我道歉？我又沒錯。

母親看透了我的心思，嘆息一聲，語重心長地勸我：“你看我這樣子，恐怕以后真幫不了你什么了。小薇還小，正要人照看，你婆婆年輕，幫你一點你也輕松點?？茨忝Τ蛇@樣，媽心疼?！?/p>

我心里一酸，別過頭去。

盡管母親一再叮囑讓我把婆婆請回來，我嘴上也答應(yīng)了，心里仍不肯認(rèn)輸。電話拿在手里，號碼撥出去又按掉了。

母親走后第三天，婆婆卻突然不請自來。我詫異著迎她進門，婆婆進門就奔向女兒，抱著她又親又哄，又向我道歉：“孩子，媽有時候脾氣倔，你別跟我計較。咱們是一家人，再打再鬧，砸了骨頭還連著筋呢。你看你媽，身體那樣還親自上門跟我道歉，說無論如何要把我請回來。我慚愧死了，小薇是我的親孫女，我不疼誰疼？”

我呆?。骸拔覌?？上門道歉？”

“你不知道??？她買了好些禮物，說我?guī)∞毙量?，說她把你慣得太任性不懂事……其實回去后我就后悔了，我想小薇，就是拉不下面子。你別怪媽……”

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卻背過身，心，疼得厲害，淚，流了一臉。我的母親，為了保存我的顏面，竟自己低三下四地去賠禮道歉求婆婆回來。我以為，她已經(jīng)老到無力為我做任何事情了?？墒?，當(dāng)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麻煩，仍然是她，首當(dāng)其沖為我解決難題。

母親，多像一個戰(zhàn)士，總是出現(xiàn)在我最需要的地方，我在前面恣意地惹麻煩捅婁子，她在后面替我滅火救災(zāi)，給我鋪就一路坦途。

是的，每個母親都是戰(zhàn)士，兒女遭受到的每一次坎坷和磨難都是她的沖鋒號。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號聲一響，她就像聽到了命令，勇猛向前左沖右殺。她把兒女擋在身后，用一個堅不可摧的后背，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個安寧幸福的所在。

徐冬冬摘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