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

一道深深的傷疤——從耳根一直到嘴角——留在艾爾芬塞·莫卡姆菲茲的左臉頰上。在1994年盧旺達大屠殺中，她被人三次打傷，昏死又醒來，朦朧中再遭襲，最后，只好裝死，才得以活命。

1994年4月6日，時任盧旺達總統(tǒng)、胡圖族人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乘坐的飛機在首都基加利附近被擊落，機上人員全部遇難。次日，胡圖族人開始對圖西族人血腥報復。在持續(xù)3個多月的大屠殺中，至少有80萬至100萬人喪生，絕大部分為圖西族人，一個國家八分之一的人口消失了。在屠殺發(fā)生時，由于包括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在內(nèi)的國際社會的反應(yīng)相當遲緩，也導致殘暴屠殺不可遏制。

2003年12月，聯(lián)合國大會將每年4月7日定為“反思盧旺達大屠殺國際日”。

“我是指揮官，但盧旺達無數(shù)人死了。從那時開始，盧旺達就融入到我的身體。那些眼睛，憤怒的或天真的眼睛，充滿著困惑，沒有笑容，總是圍繞著我，追問我和我的藍色貝雷帽。他們問我為什么會死在這里，地獄里的事情怎么竟會發(fā)生?！甭?lián)合國駐盧旺達維和部隊指揮官羅密歐·達萊爾將軍在紀錄片《盧旺達的鬼魂》中懺悔，“而我也會問自己，我的使命怎么會失敗了？”

20年來，這樣的追問一直沒有離開過盧旺達，大屠殺迄今仍沖擊著“國際社會的集體良知”，而更多的懺悔、寬恕、譴責與救贖，也提供了一個人類抗拒最壞本能的樣本。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撫平傷痕”

2014年4月7日這一天，盧旺達政府在位于基加利的國家體育場舉行紀念大屠殺20周年活動，主題為“記憶、團結(jié)、新生”。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和非洲多個國家的國家元首出席活動?！按笸罋⒌臍埲坛潭热粤钊苏痼@：平均每天1萬人死亡，日復一日，持續(xù)3個月……這是人類歷史最黑暗一章?！迸嘶恼f。

同日，在盧旺達30個區(qū)傳遞3個月后，“盧旺達大屠殺紀念之火”返回大屠殺紀念館。

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丹尼斯不情愿去紀念館，她不忍回到過去。1994年，丹尼斯10歲，表哥表姐和祖父母等十多位親戚在大屠殺中被殺害，“我表哥莫里斯，只有12歲，被砍死了。如果活到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跟我一樣也結(jié)婚，有孩子了。”他們的名字跟其他死難者一樣，被刻在基加利大屠殺紀念碑上。

艾爾芬塞·莫卡姆菲茲療傷的方法是“不照鏡子”，“在我們家中，你找不任何能反射光影的東西?！彼诨永墙嫉募?，是一間老舊平房，有時候遇到記者來拍照，她不回避，也不主動，“周圍的鄰居朋友，都是（大屠殺）受害者，所以這個（傷疤）你們感興趣，而我們都會視而不見，因為大家都有（傷疤）?！?/p>

42歲的艾爾芬塞·木卡姆菲茲不想再回憶往事，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三個孩子，丈夫跟她一樣都是圖西族人，“其實，我們都是盧旺達人，而不是某個民族”。

如今，每個盧旺達人身份證上都沒有標明“民族”或“種族”信息?！斑@是那場大屠殺留給這個國家的教訓，我們刻意地去淡化某個民族身份。20年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撫平傷痕?！痹诒R旺達民族團結(jié)與和諧委員會工作的丹尼斯女士說。

如今在莫卡姆菲茲身邊，胡圖族人和圖西族人十分接近，語言、體格和文化幾乎沒有明顯差別，“大家生活在一起，也常有爭吵，但不再是仇人，我們現(xiàn)在都是盧旺達人”。

20世紀60年代以前，盧旺達88%的政府官員都是圖西人，耕地也高度集中在他們手中。

矛盾與仇恨的種子逐漸生根發(fā)芽。1962年7月1日，盧旺達宣布獨立，成立共和國，比利時人安排胡圖族上臺執(zhí)政，胡圖族不僅未妥善處理民族對立問題，反而開始對圖西族政要、管理者大規(guī)模打擊報復，范圍迅速擴大，兩族沖突不斷。

“當時我還小，我就記得，我家的院子和田地經(jīng)常被人破壞。他們（胡圖族孩子）還經(jīng)常打罵我們。” 莫卡姆菲茲回憶說。

二三十年的時間里，盧旺達政府一直對圖西族實行種族歧視政策，流亡國外的圖西人也組織力量反攻。據(jù)媒體報道，在大屠殺前三年中，國家控制的媒體甚至把圖西族人視同為國家敵人，大加撻伐，引起圖西族人的仇恨和恐懼；受到黨政軍多名要人支持的RTLM廣播電臺在大屠殺前九個月，甚至公開宣布應(yīng)該被處決的圖西族人名單。

“反復灌輸?shù)氖牵麄內(nèi)绾尾缓?，如何與國家、政府和我們?yōu)閿?。甚至報紙上，也?jīng)常指名道姓某個人，或者刊登他的照片，說他是罪犯。我們也都會認為圖西族應(yīng)當被奴役，胡圖族人應(yīng)當不惜任何代價來平定圖西族的騷亂?！币幻斈甑氖┍┱邔Ψㄐ律缬浾呋貞浾f。

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在大屠殺中表現(xiàn)消極

沖突在1994年達到頂峰。

當年4月6日，載著盧旺達總統(tǒng)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和布隆迪總統(tǒng)西普里安·恩塔里亞米拉的飛機在基加利附近被擊落，兩位總統(tǒng)同時罹難，立即在盧旺達全國范圍內(nèi)引發(fā)胡圖族人針對圖西族人的血腥報復。

“本來，在此前后，國家就已經(jīng)處于內(nèi)戰(zhàn)之中，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主張談判，并且也達成了?；饏f(xié)議，但現(xiàn)在看來，政府高層不接受?；穑偨y(tǒng)很快被謀殺了?！狈▏襟w一篇評論分析道。

4月7日，由胡圖族士兵組成的總統(tǒng)衛(wèi)隊殺害了盧旺達女總理烏維林吉伊姆扎納和3名部長。

在當?shù)孛襟w和電臺的煽動下，100多天里，在胡圖族士兵、民兵、平民的槍支、彎刀和木棒下，盧旺達全國1/8的人口消失了，另外還有25萬至50萬盧旺達婦女和女孩被強奸，絕大部分受害者是圖西族人。

同年7月，圖西族難民組織盧旺達愛國陣線（RPF）與鄰國烏干達的軍隊反攻進入基加利，擊敗了胡圖族政府。200萬胡圖族人，其中一些屠殺參與者，由于害怕遭到報復，逃到鄰國布隆迪、坦桑尼亞、烏干達和扎伊爾（今剛果民主共和國），數(shù)千人由于霍亂和痢疾死于難民營。

1994年年底，聯(lián)合國安理會決定設(shè)立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大審判。

有觀點認為，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在大屠殺中表現(xiàn)消極。

種族屠殺剛剛在盧旺達露出跡象的第四天，聯(lián)合國曾試圖采取行動。當時的秘書長加利致信安理會，稱除非向盧旺達增派維和部隊，否則聯(lián)合國將無法在那里履行職責。然而，幾個月前曾在索馬里遭受重挫的美國態(tài)度消極，其駐聯(lián)合國大使奧爾布賴特建議，在盧旺達首都基加利保留“最小限度”的存在以顯示聯(lián)合國的決心。安理會決定象征性地在盧旺達保留260人，職責僅僅是調(diào)停和提供人道主義援助。

聯(lián)合國事后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說，如果當年介入及時，只需要5000名裝備精良、授權(quán)明確的部隊就能夠制止這場屠殺。

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也在其回憶錄里承認，沒有及時制止盧旺達種族大屠殺是他總統(tǒng)生涯中最遺憾的事，他在1998年3月訪問盧旺達時，也婉轉(zhuǎn)表達歉意。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稱“感到羞恥”，因為國際社會有能力卻“缺乏采取行動的意愿”，而沒有制止悲劇的發(fā)生。大屠殺持續(xù)近一個半月后，聯(lián)合國才決定將駐盧旺達援助團人數(shù)增加到5500人，擴大其行動授權(quán)，并說服其他國家參與救援。

“盧旺達飯店”里的真實

保羅·魯塞薩巴吉納，1954年出生的盧旺達人，每年的大屠殺紀念日，這個名字注定被一再提起。正是他在那場浩劫中勇敢地挽救了1268條性命，也為好萊塢電影《盧旺達飯店》提供了原始素材。

令人唏噓的是，大屠殺發(fā)生后并沒有立刻引發(fā)世界關(guān)注，直到2004年《盧旺達飯店》的上映，人們才意識到十年前發(fā)生的“戰(zhàn)亂”多么駭人聽聞。

1994年，保羅在首都米勒·科林那酒店任客房經(jīng)理，他深諳亂世經(jīng)商的游戲規(guī)則，他不斷用鈔票、名煙、好酒籠絡(luò)一批軍政商界的權(quán)貴，使這個五星級酒店成為名流聚點。

保羅是胡圖族，而他妻子是圖西族，他一開始只想保護妻子和孩子，但當幾十名、上百名、數(shù)百名圖西族難民涌進飯店，保羅的人生被改變。

當時，比利時籍的酒店老板匆忙回國，把酒店交給保羅管理，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接走所有外國游客卻不管盧旺達難民。保羅憑借長期積累的人脈與軍隊周旋，不惜血本賄賂胡圖族首領(lǐng)，用尚未切斷的電話和傳真求救，使難民一次次幸免于難。

“當時，我確實沒有任何計劃，因為你沒法制定一個事關(guān)1000人的計劃。我腦子里反復想著，這一天總會過去的。當結(jié)束日到來的時候，我就能坦然面對歷史。幸運的是，我沒有時間絕望，也沒有時間失去勇氣，因為時刻都在危險之中。”

他知道，現(xiàn)在全世界都視“盧旺達飯店”中的保羅經(jīng)理為英雄，但他并不這樣認為，“我不是英雄，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情，因為我別無選擇。我們會把做好了本職工作的人叫做英雄嗎？”

如今，保羅和妻子定居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建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向大屠殺遇難者家屬和幸存者提供幫助。

“當一個國家陷入瘋狂，整個世界閉上眼，有一個男人卻敞開雙臂?！边@句話寫在《盧旺達飯店》的海報上。沒有大明星擔綱的影片打動世界，但在這個好萊塢式的故事不是盧旺達大屠殺真相的全部，米勒·科林斯酒店的故事并不具代表性。很多幸存者的記憶中，1994年的夏天，整個盧旺達只有殺戮，在被世界遺棄的血海中，看不到任何救贖希望。

關(guān)于保羅故事的真實性，8年前，來華訪問的盧旺達參議長樊尚·比魯塔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曾表示，好萊塢并沒有弄清全部事實，圖西族人的生命不是保羅憑借一己之力就可以保全的?！爱敃r，卡加梅領(lǐng)導的盧旺達愛國陣線與政府軍商定，用政府軍士兵交換飯店里的平民。此外，飯店沒有被破壞是因為有維和部隊駐扎，而胡圖族極端分子也樂于在殺戮之后有個飲酒休憩的地方。”

卡加梅出身圖西族名門貴族。愛國陣線奪取政權(quán)后，卡加梅擔任副總統(tǒng)兼國防部長，2000年4月被推舉為總統(tǒng)，2003年8月又以壓倒性優(yōu)勢在盧旺達首次多黨總統(tǒng)大選中獲勝。

在任10年，卡加梅致力于撫平大屠殺給整個國家?guī)淼膭?chuàng)傷，包括懲治種族屠殺的罪魁禍首，建立種族屠殺紀念館，號召民眾放棄仇恨，淡化種族色彩等。這些措施使得盧旺達逐漸實現(xiàn)了政治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發(fā)展。2010年，卡加梅無懸念獲得連任。

“我們不得不原諒”

20年過去了，很多盧旺達人都無法忘記那段悲慘歷史，卻又不希望被定格在1994年的形象里。

當年的一些施暴者有的仍在監(jiān)獄服刑，有的則只是接受了勞動體罰和訓誡，又重新返回人群。

“你會原諒當年傷害你的那些人嗎？”當被問道這個問題時，丹尼斯難忍淚水，“他們說抱歉，說不是出于本意，是前任政府教唆他們殺人的。我知道的。我們鼓勵去寬恕，為了重建我們的國家，即便我不原諒他們，我的親人也不會回來了，我們不得不原諒他們，否則接下來會怎么辦呢？”

丹尼斯現(xiàn)在的工作正是推進和解，“真的不能再讓大屠殺重演，無論在哪里，不能讓我們的孩子重蹈覆轍?！?/p>

盡管背負著種族矛盾的創(chuàng)傷，超過40%的人口仍處于貧困狀態(tài)……但世界看到，人口800萬的非洲東部小國盧旺達用20年時間在自我更新。

據(jù)媒體報道，大屠殺后，盧旺達各地建立許多紀念場所，以教育和警示下一代，既要銘記過去，又要學會寬恕和伸張正義。

經(jīng)濟上，政府采取發(fā)行新貨幣、改革稅收制度、推行私有化等措施，同時爭取外援、吸引外資和減免債務(wù)，優(yōu)先發(fā)展減貧項目縮小貧富差距等，有效促進國家建設(shè)和發(fā)展。

2001至2011年，盧旺達經(jīng)濟年均增長率達8.2%，2012年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70億美元；超過100萬人擺脫了貧困，嬰兒死亡率減少一半；2005年底起開始實行小學和初中免費教育；2008年基加利市被聯(lián)合國人居署授予當年的聯(lián)合國人居獎，成為非洲歷史上第一個獲此殊榮的城市……世界銀行統(tǒng)計顯示，盧旺達位居非洲最具經(jīng)濟友好型國家第二位，是非洲最接近實現(xiàn)千年發(fā)展目標的國家。

“經(jīng)受了痛苦，你才會有羞恥心，才會安靜下來。現(xiàn)在我們試著談?wù)撨@件事，也開始再次相信其余的人類?！痹诹硪徊糠从炒笸罋v史的影片《四月某時》中，扮演圖西族受害者的比利時女演員卡羅爾·卡雷梅拉這樣感嘆。

而生活在基加利的家庭婦女阿萊斯，在屠殺中失去了所有家人，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說，她現(xiàn)在與砍下她手的男人一起生活。

美國《洛杉磯時報》稱，當年的屠殺者和受害者家屬有的成了佳鄰，可能導致種族分裂的言論被取締，法院縮減了參與屠殺但懺悔者的刑期，而新一代人接受了“盧旺達人”的共同身份，族群的影響力正在減小。

也有分析認為，近年來，胡圖族和圖西族之間關(guān)系仍存在不安因素，因為只占全國人口14%的圖西族壟斷了國家的政治和經(jīng)濟命脈；在花園城市基加利，貧民窟仍不少見，普通民眾的生活水準還有待提高……盧旺達要在實現(xiàn)國富民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