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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翎的“紅樓夢”

        2014-04-29 00:00:00杜婷

        摘 要:《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高峰,同時也開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先河,《財主底兒女們》也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本文將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剖析《財主底兒女們》中《紅樓夢》的影子,并同中求異揭示路翎對其繼承、發(fā)展,從而賦予文本新質(zhì)。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財主底兒女們》;異同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3-0170-02

        大概每個作家都有一個“紅樓”情結(jié),路翎也不例外?!都t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高峰,同時也開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先河,整個20世紀文學(xué)可以列出長長的“紅樓”譜系,這是后世文學(xué)繞不開的高峰。

        胡風說:“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①《紅樓夢》開創(chuàng)了由封建大家庭衰敗來透視社會人生的宏大的家庭敘事傳統(tǒng)。《財主底兒女們》無疑是通過蔣家的敗落來展現(xiàn)不同知識分子選擇不同的精神道路?!都t樓夢》為消失的美和青春為了撲面而來的凋零和死亡哭損殘年,“群芳髓”采自“初生異卉之精”是對美好青春少女敲骨吸髓;“千紅一窟”的“窟”不是美妙的陽春三月,不是春光明媚而是幽暗、恐怖乃至黑暗,而是千紅一“哭”;采自放春山遣香洞是放逐青春遣送了生命之馨香;“萬艷同杯”是“萬艷同悲”,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釀成,借一香一茶一酒寫盡青春凋零的悲劇。而《財主底兒女們》是一首青春的詩,在這首詩里面,激蕩著時代的歡樂和痛苦,人民底潛力和追求,青春作家自己的痛哭和高歌?、诳梢哉f兩本書在精神和氣質(zhì)上息息相通?!叭松鸁o非是夢境,荒唐的夢,享樂的夢,追求幸福的夢……”③這人生如夢的感慨與“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路翎的文本中有多處直接出現(xiàn)《紅樓夢》中的人物或詩句:蔣淑媛對陳景惠說道:“素痕講王熙鳳好,她說鳳姐說:‘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④“一朝春盡紅顏老”,⑤《好了歌》,⑥沈麗英開玩笑叫蔣淑華做林黛玉。⑦“《紅樓夢》里的那種感傷主義……”⑧傅鐘芬讀《紅樓夢》為林黛玉啼哭,覺得自己真的能懂林黛玉了。⑨“而在《紅樓夢》和中國底一切民間文學(xué)里有著托爾斯泰”,⑩萬同華案頭有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紅樓夢》。11

        一、后花園——大觀園

        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中指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創(chuàng)造了兩個對比鮮明的世界:大觀園中的干凈世界與大觀園外的骯臟世界。12 大觀園是理想的世界,是紅樓兒女們展現(xiàn)至情至性理想的天地,他們可以自由呼吸,結(jié)社吟詩,賞花填詞,是一個溫馨與詩意的彼岸世界的化身。

        這個未被污染的女兒世界到了路翎的文本中就是蔣家的后花園,那是蔣家兒女心目中真正的“家”,是童年的寄托,那里有他們的回憶和期盼,早就深入生命成為其個性氣質(zhì)的一部分。

        “蔣家的人決不會忘記兩件東西:古董和后花園?!薄昂蠡▓@則對于蔣家全族的人們是凄涼哀婉的存在,……是回憶底神秘的泉源?!?3 園里充斥的華貴擺設(shè),都表現(xiàn)出一種對塵世的輕蔑來:蔣淑珍愛大魚缸,蔣淑媛愛葡萄架,蔣蔚祖喜愛荷花池,而蔣少祖在他十六歲離家以前(他離家)則愛小池塘。蔣蔚祖興奮地念著詩跑到荷花池邊,高聲誦詩,猛烈喝酒,釋放內(nèi)心的隱秘,展示其詩意而癲狂的個性;而蔣純祖在花園深沉的靜寂中,感到生命和青春的氣息,卻又感到其中致命的悲哀?!暗@片土地卻加重了花園底神秘,……在這里他們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婦女們回家來總設(shè)法盡快地跑進花園,有時她們帶著笑地跑進,而嚴肅地止住,站在花香里流淚;有時她們莊嚴高貴地走進去,站在柳陰下,浮上夢幻的微笑。蔣家的人們似乎都有這種氣質(zhì)。外人呼他們?yōu)榇糇?,他們自己也這樣喊。”14

        這個后花園已成為蔣家兒女孤傲、神秘個性的外化物,是其精神和命運的隱喻。到了蔣少祖賣祖宅再回到后花園已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了:假山埋在雪里,孤獨的麻雀在雪上飛著。一派蕭索,昔日溫馨的故園已蕩然無存,只剩“飛鳥各投林”的哀傷?!斑@就是蔣家!”15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蹦哿耸Y家兒女愛與夢的地方,也成為了無家可歸后哀悼的載體。

        二、蔣淑華——林黛玉

        沈麗英開玩笑叫蔣淑華做林黛玉,確實如此。蔣淑華一出場便是“憂郁的生肺病的”,16 在描述蔣淑華時作者分別用了以下字眼:“憂愁”、“憂郁”、“陰郁地靜默”、“孤獨憂傷”、“消沉”、“唯一的寄托便是寫詩”、“陰郁”、“孤獨”、“憂郁的孤獨”、“溫柔而痛苦”、“凄涼”。其中“憂愁”用了3次,“憂郁”用了4次,“陰郁”用了4次。她“美麗的理想”“在小孩們底笑聲里,杜宇的啼落,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7 當她凄涼地小聲說“前天我回來,站住江邊,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著,而一只小船漂開了……”“她恐懼地想到在月光下漂離江安的那只陌生的小船”,18 頗有幾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一朝漂泊難尋覓”的味道,詩意的漂泊感、孤獨感其精神實質(zhì)與黛玉酷肖。直至婚后她還是“生病的、瘦弱的、詩意的新娘”,19 “覺得自己孤獨無依,覺得汪卓倫不理解她”。20

        三、金素痕——王熙鳳

        蔣淑媛對陳景惠說道:素痕講王熙鳳好。我們先看看金是如何出場的:“‘貴客臨門,有失遠迎,罪過罪過!’婦女底燎亮聲音在走廊里叫。寬袖的綢短衣和綠色繡花鞋的金素痕走進來,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頭發(fā)?!?1

        是否似曾相識?接著看:“只聽見后院中有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一只見一群媳婦丫環(huán)擁著一個麗人從后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p>

        不是王熙鳳又是誰?

        雖然金素痕是一個“談法律、政治,談張學(xué)良和汪精衛(wèi),也談維特、丹納”,上過政法大學(xué)有現(xiàn)代思想的女性。但我們還是能從她身上找到王熙鳳的影子:金哄騙丈夫把他又鎖起來,而后回蘇州扮寡婦找公公要人;趁機搶走地契后逃跑;回蘇州與公公和丈夫和解,當發(fā)現(xiàn)老人去世后,立即奪走了家里大權(quán)趕在蔣家兒女達到之前掠奪了絕大部分家產(chǎn)。那份心機與手腕,那份果決與利落,真真一個男人也不一定能比得上?!霸诮鹚睾勖媲埃灯焉@個財產(chǎn)底戀人,是還欠缺老練的。”22 她有家政的天才,“像新任的將軍清除舊的參謀部一樣”,“整理了財產(chǎn),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務(wù)”。23 頗有幾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時的天賦。這些都有著王熙鳳的影子。

        四、白色意象的運用

        《財主底兒女們》中有許多白色意象。蔣蔚祖一出場就是:“他底白夏長衫飄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潔白的小手和紅潤的、快樂單純的臉?!?4 金銀花是一種“愁苦的、羞怯的白色”。25 蔣淑華穿著寬大的白衣,溫柔地擱下白蘭花,繡著黃花的白色提袋,拖白色的被單蓋好手臂。蔣捷三去世后蔣蔚祖“散亂著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單。在白色的浪濤里……照耀著白色的波濤”。26

        及至蔣少祖“風雪夜歸人”賣掉祖宅時,看到的是“荒涼的、純潔的、寂靜的世界”。27 樓房、假山、梅樹都淹沒在了白雪里??赐T家貴時“白色的、純潔的、寒冷的光明透了進來”。28 白色在文本中是存在的虛無與幻滅,是觸摸到人生的深沉、悲壯、蒼涼,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五、同中之異

        在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中存在著揮之不去的《紅樓夢》的影子,可見《紅樓夢》這部傳世巨著以其獨特的魅力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之深遠影響。從另一方面看也顯出路翎對《紅樓夢》的化用不夠圓融,稍顯生澀,但作為二十出頭的青年人,有這樣的成績已屬可貴,不應(yīng)苛求。作為五四后的路翎不能不受其啟蒙精神的影響,這決然不同于曹雪芹,路翎文本中明顯帶有對國民性的揭示與批判的痕跡,而這來自于魯迅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路翎那種帶有偏于歐化傾向的語言可見他閱讀視野的寬廣,而這些都是曹雪芹身上所不會具備的。又如蔣氏三兄弟與馬拉卡佐夫兄弟在精神氣質(zhì)上都充滿了奮爭、追求和痛苦,都是在“奮力地突擊”靈魂的深度。29 這與《戰(zhàn)爭與和平》也有某些相似之處。30

        路翎就是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中出現(xiàn)了《紅樓夢》所沒有也不可能有的人物——蔣捷三這個嚴厲的封建家庭大家長,“晚清末年顯赫的官僚”愛古董、抽鴉片,可他也有著“聰明的小眼睛”在“濃眉下閃爍如星芒”。他關(guān)心時政,是個有著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士大夫:“什么打仗!拿年輕人耍猴子!”“中國這樣大的地方,這多人,幾萬年怎樣活下來的?偏偏到你們手里!可憐的畜牲??!”“哪個受罪?是你?是我?是窮苦的百姓?是他們干凈的年輕人?可憐啊!”31 他對蔣蔚祖和金素痕的關(guān)系洞若觀火,一再忍讓委屈求全;他會在寒冬臘月的寒夜里苦苦尋找自己離家出走的兒子;他能一語道破少祖和純祖性格上的相似之處;他帶著巨大的熱情和豐厚的嫁妝參加并主持蔣淑華的婚禮;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苦心孤詣維持的家其實早已搖搖欲墜:給淑華的嫁妝已是在分散財產(chǎn),將地契給少祖,他在每個箱子上都貼標記,指明屬于哪個孩子,都是為了避免落入金素痕手中。

        我們分明看到的是一個早已參透世事的智慧老人和苦撐家庭的父親,一個苦口婆心教導(dǎo)孩子們的老人,一個被自己孩子背叛、厭惡、憎恨而孤獨地屹立著的父親。他在淑華婚禮上的演講更見其智慧與慈愛:“在現(xiàn)在,你們脫離了我們所過的生活,同時你們須看到,在現(xiàn)在的時代,在你們底周圍是些什么?!喜荒軐?chuàng)業(yè)的祖先,下不能對后世后代?!薄斑^去的錯處,你們推給我們,是可以的,但是未來的……那是你們自己?!?2 這是一個寬厚的父親和諄諄教誨的智者,他不同于賈母、王夫人,這無疑是路翎為現(xiàn)代小說人像長廊增添的新人物。

        另外,《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后二十回手稿也丟失了?!敦斨鞯變号畟儭返膯柺酪餐瑯託v盡坎坷,曾遭受近二十萬字初稿丟失的浩劫:早在1941年路翎將這部小說的初稿《財主底孩子》寄給遠在香港的胡風,以期能夠出版,豈料卻在太平洋戰(zhàn)爭的炮火中不知所蹤。值得注意的是,初稿寫成之時路翎年僅19歲,憑借年輕人對生命和戰(zhàn)爭的獨有體驗寫成,丟失了他還可以有重新再寫的機會;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再也無法看到《紅樓夢》的全貌了。

        路翎自小備嘗艱辛,在成長道路上父親角色的缺失給他內(nèi)心造成無法彌合的傷口,愛情的受挫,生活的困窘造成他內(nèi)心的敏感、憂郁。曹雪芹更像賈寶玉,是由盛而衰的沒落貴族,有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光鮮生活;而路翎更像是郁郁不得志的平民子弟,凄苦之日多而快樂與幸福卻是那么渺小與卑微。

        曹雪芹與路翎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給我們可供吸收與借鑒的資源,擁有他們是中國之幸,也是中國文學(xué)之幸,后人也將在他們的基礎(chǔ)之上進行創(chuàng)作,相信會再創(chuàng)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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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31 32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1,5,102,111,224,234,421,464,750,671,855, 63,64,386,78,81,81,125,419,56,260,251,55,67,261,385, 387,59,129.

        12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2.60.

        29 李永東.故事情節(jié)的仿效與中俄家族敘事的分野——《財主底兒女們》與《戰(zhàn)爭與和平》的比較[J].湘潭:湘潭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6).

        30 溫艷華.《卡拉瑪佐夫兄弟》與《財主底兒女們》中人物病態(tài)性格的比較[J].錦州:錦州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1). (責任編輯 孫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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