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習慣上我們一般將“經典”并稱,但在實際形成過程中,“典”早于“經”,在春秋早期,“典”的含義涵蓋了經典的含義。直到春秋中后期,“典”中一部分即西周時期的經典文獻才被尊稱為經;戰(zhàn)國時期,諸子著作也被尊稱為“經”——這二者都成為先秦時期經典的組成部分。
關鍵詞:典;經;六藝;諸子
中圖分類號:H1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3-0197-02
所謂經典,辭海釋義為“傳統(tǒng)的具有權威性的著作”。我國現(xiàn)存的經典文獻中,有相當一部分產生于先秦。那么,先秦經典的初始含義是什么?經典一詞是如何形成并固定下來的?本文將從文獻學的角度分別探討“典”、“經”的形成及其原始風貌。
一、典之形成
所謂“典”,甲骨文作 或 ,金文作 ,《說文解字》注曰:“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莊都說典大冊也?!痹S慎認為典是“五帝之書”,強調其歷史之古,“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則意在表明典具有尊貴的地位。目前我們所能追溯的最古老的“典”是商代之典。于省吾先生《釋工典》一文云:“契文之工典,工應讀為貢,典即古典字,典亦冊也,書祝告知辭于典冊,祭而獻于神,故云貢典也。”是“典”在商代主要用來祭祀先祖或神靈。
周人之典,承殷典而來,但其內容卻有了很大的擴充。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一為祭典。這是承殷典而來。周人雖不像殷人那樣迷信鬼神,但祭祀也是一件是嚴肅而神圣的事情?!蹲髠鳌贩Q:“國家大事,在祀與戎?!敝苤漓胗凶约旱囊?guī)則,《國語·魯語上》展禽諫臧文仲中曾言,除社稷山川等自然神能夠接受祭祀外,個人被祭祀必須是對國家有大功,即所謂“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祭典不僅對受祭祀的對象有嚴格要求,而且對祭祀時所用之物,也有約束規(guī)定?!秶Z·楚語上》記載楚臣屈到喜歡吃菱角,死后想以菱角為祭。但祭典中沒有以菱角為祭的先例,所以,屈到死后,他的兒子屈建以“夫子不以其私欲干國之典”為理由,拒絕了父親生前的請求。周代本以“尊尊親親”治國,但屈建的做法不但沒受到質疑,反而得到了君子“違而道”的稱贊??梢娂赖鋵r人的約束力及其權威性。
除祭典外,周代又有法典。一般來說,只要國家概念一誕生,法規(guī)制度就會隨之而起。而在任何一個國家,法律的權威性一定是毋庸置疑的,否則國家機器將無法運轉。故而,法律、法規(guī)成為典則,是必然的?!吨芏Y》記載:“凡治,以典待邦國之治?!庇钟小缎≡住罚骸罢瓢钪?、八法、八則之貳,以逆邦國、都鄙、官府之治?!贝颂幹暗洹?,當為法典。又有《國語·周語下》載:“靈王二十二年,太子晉諫曰:‘自后稷以來寧亂,及文、武、成、康而僅克安民。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其難也如是。厲始革典,十四王矣。”所謂“厲始革典”之“典”,韋昭注為“法典”。將周之傾敗歸為周厲王公然違背國之法典,可見法典對一國之重要性。
與法典含義類似的,是所謂“典刑?!薄对娊洝ご笱拧な帯吩疲骸半m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薄秶Z·晉語八》載叔向語,即所謂“吾聞國家有大事,必順于典刑,而訪之耉老,而后行之”。可見典刑是一國之刑法,治國之基要?!秶Z·楚語》又有郵無正諫趙簡子無殺尹鐸語:“今吾子嗣位,有文之典刑,有景之教訓,重之以師保,加之以父兄,子皆疏之,以及此難?!笔堑湫桃嗍窍韧踔卫韲抑?。
春秋時期,諸侯爭霸,諸侯之間盟會之辭也上升到了典的地位,在特定的時期內具備了與法同等的約束力?!秶Z·晉語二》記載:齊桓公約束諸侯“懷之以典言”,韋昭注曰:“典,法也。法言,指陽谷之會以四教令諸侯之屬。”亦即齊桓公以陽谷會盟所擬定之規(guī)則“無障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之典言(見《公羊傳·桓公三年》)約束諸侯。諸國盟會之約雖非周之舊典,但一樣具有一定的束縛力。春秋以降,周天子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春秋霸主的出現(xiàn)實際上取代了天子之位號令諸侯,由霸主們主持簽訂的盟約也因此在一定時期內具備較強的約束力,這部分盟約上升到“典”,是可以理解的。
典又有訓典之意。除了法律法規(guī)被認為是無可置疑的外,先王先公之訓誥也被認為是典,稱之為訓典。如《國語·楚語》記載:“……及為成師,居太傅,端刑法,緝訓典,國無奸民,后之人可則,是以受隨、范?!庇钟小秶Z·楚語》載左史倚相因“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yè)”,故而稱之為楚國之“寶”,可見訓典正是先王之遺訓典則。訓本是尚書八體之一,主要是君主對臣下或長輩對晚輩的訓詞?!秶Z·鄭語》記載有專門的訓書,到了春秋中后期,這類古老的訓,也稱為典,即所謂訓典,訓典也是治理國家的重要借鑒。
以上所列周之“典”,均是治理國家之準則。關于這一類的典,周禮天官有“六典”之說,在六典之中,對后世影響最深的,是“禮典”。所謂“禮典”,即將西周禮樂制度上升為典?!秶Z·周語》云:“若啟先王之遺訓,省其典圖刑法,而觀其廢興者,皆可知也?!贝颂幹洌f昭注曰:“禮也。”又有春秋中期,晉侯派大臣隨會聘于周,周定王為隨會論不用全烝之故,“武子遂不敢對而退,歸乃講聚三代之典禮,于是乎修執(zhí)秩以為晉法。晉國據(jù)此設置典禮之官?!毙煸a先生注曰:“謂晉于是始備三代典禮之官也?!倍Y樂本是周天子才能擁有的特權,但春秋之后,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所以晉國在春秋中期也置“典禮”之官。所謂典禮即使周官的“禮典”。將禮儀制度上升為典,是社會發(fā)展的一種進步。在后世,這種制度性的、宗教性的典儀、規(guī)則,一部分作為禮經被儒家搜集整理并繼承下來,另外的則因時代進步、宗教勢力的衰落而湮滅無蹤。
到了春秋中后期,“禮典”的范疇突破了禮樂制度層面的內容,而將代表禮樂文明之典籍《詩》《書》視為禮典的一部分。將先王的文化典籍尊之為典,是中國上古時期的傳統(tǒng)?!渡袝ざ嗍俊菲杏小拔栔?,惟殷先人,有典有冊,殷革夏命”的記載,《尚書正義》注曰:“言汝所親知,殷先世有冊書典籍。”可見此處之典,不僅僅是祭神所用,而又有典籍之意。《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靈王評價左史倚相“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其中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杜預注曰:“均古書也。”《尚書》中有《堯典》《舜典》,《逸周書》有《程典》《寶典》《本典》,都是記錄先王堯、舜、周文王治理國家之典籍要言??梢娫缭谏瞎艜r期,書籍文獻就已經作為文化傳承的重要媒介被賦予了“典”之地位。而到了春秋后期,《詩》《書》也被認為是“典”。臺灣學者曾勤良先生說:“吳公子季札聘魯觀周樂,由季札觀風雅頌及歌舞所作之評述,可略知孔子論《詩》之前《詩經》形式,已由吟詠性情轉化而為禮樂教化之經典。”認為在孔子之前,《詩》已經具備了其經典地位,這種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實際上,將《詩》《書》視之為典,并將之作為自己言行之論據(jù),早在西周后期就已見端倪。如《國語·周語上》載王子晉勸諫周靈王時說:“度之天神則非祥也,比之地物則非義也,……觀之《詩》《書》與民之憲言則皆亡王之為也?!蓖踝訒x認為治理國家需要參考《詩》《書》及民之憲言,這無疑是將《詩》《書》上升到了“典”的地位。之后又有《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載趙衰語:“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罚x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薄秶Z·楚語》記載楚莊王時,申叔時論教育太子之道,已明確將《詩》、禮、樂作為必修的科目。可見大約在春秋中葉時,《詩》、《書》、禮、樂已具備了相當?shù)臋嗤?,成為指導人們行為準則之“典”。儒家誕生之后,經孔子及其后學的闡釋,在《詩》、《書》、禮、樂之外,又有《易》和《春秋》被列入“典”之行列,并稱為“六藝”。
二、經之形成
六藝在戰(zhàn)國時期又被尊稱為“六經”?!肚f子·天運篇》云:“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老子曰:“……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老子認為六經是“先王之陳跡”,其實正是強調六經乃是先王舊典;漢·劉熙《釋名·釋典藝》曰:“經,徑也,常典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贝颂幹洠嗍菍V溉寮椅褰浂裕方浽跐h代已佚)。清末學者章學誠也說:“六經非孔氏舊書,乃《周官》之舊典也。”可見,“經”自周“典”無疑。孔穎達《尚書正義》云:“然經之與典,俱訓為常,名典不名經者,以經是總名,包殷、周以上……典者,經中之別,特指堯舜之德,于常行之內道為最優(yōu),故名典不名經也?!笨追f達認為“經”是殷周典籍的總名,“典”是經中之別,特指堯舜之德。堯舜時期尚無文字,孔說當然不足為憑,但孔說強調堯舜之德的同時,其實也強調了堯舜之古,突出了典之原初性和經之后起的本質。
不過,經雖晚出,但在后世有代典而行之勢。所謂“經”,《說文解字》云:“織也。從糸巠聲?!倍斡癫米椋骸翱椫畯慕z謂之經。必先有經而後有緯。是故三綱五常六藝謂之天地之常經?!闭绿紫壬f,“案經者,編絲綴屬之稱”。因為古代的竹簡都要以絲線編連在一起,所以又引申為書籍?!秶Z·周語上》載春秋早期,單穆公諫周景王無鑄大錢,云“國無經,何以出令?”韋昭注曰:“國君以善政為經?!笔窃诖藭r“經”尚未有經典之意。大約到了春秋中后期,“經”才開始作為貴重的書籍和“典”并稱。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各家學派為了自重其說,將其著作稱之為“經”,如《墨子》有《經說上(下)》篇?!独献印贩帧兜澜洝泛汀兜陆洝穬刹糠郑t(yī)家有《皇帝內經》,兵書亦有稱經者,如《國語·吳語》有“挾經秉枹”之語,韋昭注曰:“挾經,兵書也?!笔菓?zhàn)國諸子經典著作均可稱之為經。至此,“經”、“典”合流,經取代典,成為一個專門術語。
到了漢代,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經”作為“不刊之鴻論”,成為儒家經典的尊稱,戰(zhàn)國諸子之作,不能再稱“經”。西漢末,出現(xiàn)了“經典”一詞的合用,《漢書·孫寶傳》:“周公上圣,召公大賢。尚猶有不相說,著於經典,兩不相損?!贝撕?,“經”專指儒家五經,而經典則可指一切“經時間淘洗可以常駐人心的東西;失而復得可以傳之永久的東西”(參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從典至經再到經典一詞的誕生,經歷了漫長的歲月,見證了中國早期學術史的變遷。
——————————
參考文獻:
〔1〕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4〕曾勤良.左傳引詩賦詩之詩教研究[M].臺北:文津出版社,中華民國八十二年一月版.
(責任編輯 張海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