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對錢穆不以為然,尤其是他身上有種老派的不現(xiàn)實。
這種不以為然也許能追溯到小學,在楊絳的散文《車過古戰(zhàn)場》中,我第一次讀到了錢穆,他看起來是個一肚子典故的固執(zhí)老頭兒,貧困,自尊心強。
與楊絳同車上北京的他,始終不愿吃一口她給的餅干。為維系困窘中的尊嚴,寧愿趁人不注意時去站臺上胡亂買些食物。一個在20世紀90年代初商品經(jīng)濟的浪潮中成長著的小孩,怎么能理解錢穆這種書呆子氣的自尊心呢?
那年頭,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萬事都有新景象,老規(guī)矩徹徹底底過時了,不懂變通的人是被嘲笑的對象.這篇平淡的散文,也很快被我置諸腦后。
再聽聞錢穆,就是上大學之后。我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港臺教授的世界里,“錢穆”是一個崇高的名字,代表著某種我們并不熟悉的信念。
譬如我在學校的方柱子上磕破了皮,有人建議我向校長反映此地設計的不合理,并相信一定會得到解決,因為“你們的校長,那是錢穆的學生?。 ?/p>
再譬如來自香港的郭校長,每逢學校里有個大小事,他總愛在演講里回憶在新亞書院講課的錢穆:當年,在一座破房子里,先生和學生都窮得沒飯吃,但即便這樣困窘,為了傳統(tǒng)文化的使命,錢穆先生還是穿學士袍來授課。
所以校長深有感觸:“知識是有生命的,錢穆的《國史大綱》是在戰(zhàn)亂中寫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有血有淚。書院的重建也是用生命去影響生命,用生命去支援生命。這樣學生在畢業(yè)的時候,帶走的就不是學位,而是一生要走的方向……”
他講得動情,教學樓外的建筑工地也正一片熱鬧,學院的教學樓只建造了一半,無人知曉它能否堅持下去。報考的學生,多是奔著這里國際化的“全英文教學”與一紙港校文憑而來,學校最熱門的專業(yè)是商科,大家最大的目標,無非練好英文,順便從苛刻的教授那里爭取好一些的成績,以后上外企找份光鮮的工作。
這時候,竟然有人來跟我們講,學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化,是從錢穆那里傳來的書院教學的理念?!一個大一新生從人群中冒出來,帶著老成的姿態(tài)對郭校長說:“您現(xiàn)實一點兒好不好?”
說到現(xiàn)實,我們這些十八九歲的學生,看起來可比年過六旬的校長更現(xiàn)實。入校第一年,能讓大家聯(lián)合起來嚷嚷的事,是讓學校引進英文四六級考試——因為有四六級證書,求職才保險。后來學校增設了黨支部,盡管只在五樓的一溜教師辦公室里占了一間,計劃去體制內(nèi)的同學便安心了,能體會港式大學教育,而又不耽誤入黨,國內(nèi)國際兩周全,于是皆大歡喜。
我也不例外,上大學是為了一個好出路。我喜歡的是中國的文史,喜歡中文的寫作,但那又怎樣呢,準備出國,學好英文,這才是正經(jīng)路途。夢想,又不能當飯吃。
很長一段時間,我猶豫于是否應該遵從自己的心意追求未來的道路:要不要出國?是不是從此走在英文的世界里?
一度我對此毫不抱希望,但讀著錢穆的書,我還是動了心。他想必也曾飽受質(zhì)疑與挫折,也是在疑惑與動搖后找到自己最終想走的路。這個在辛亥革命的浪潮中接受了新式教育,在常州讀中學時,還曾與瞿秋白一起帶頭鬧學潮的鄉(xiāng)間少年,最后卻長成了傳統(tǒng)文化的維護者。在95歲高齡時,就因為有人質(zhì)疑其享受特權(quán),錢穆便搬出住了三十多年的素書樓,他也只說一句“人各有志,余亦惟秉素志而已”。
這份固執(zhí),讓我想起在火車上婉拒楊絳的錢穆。合上書本,我只能深深嘆一口氣,相信自己絕沒有這么徹底的孤高的心。
本科畢業(yè)時,盡管一位教國文的老教授建議我“試著去寫點兒值得成為鉛字的文字”,我還是選擇了一條更實用更保險的道路,出了國,繼續(xù)讀國際新聞的專業(yè)。
可是,即便身處倫敦的課堂上,我也常常想起錢穆。這里的師生會為著資本家掌握媒體對言論自由的損害而激辯,痛斥著“默多克與卡梅倫要好得共進晚餐”的傳媒現(xiàn)狀,那情狀,竟像極了老輩人筆下的“東林風韻”:一黨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曾以為錢穆對主流的不妥協(xié)是一種偏執(zhí),原來,英國的知識分子也一樣。
在英倫三島的雨霧中浸淫,看著這里高校中知識分子對自由與真理不松懈的追求,我明白了20世紀50年代的錢穆,在飯都吃不飽的景況下,還穿著學士袍去上課的意義所在。那是在花果飄零的絕境中,依然要守護知識尊嚴的努力,是到困窘之際,也依然心懷天下的屬于知識分子的傻氣。
他們不向現(xiàn)實投降,不向污濁妥協(xié)。因為即使整個世界都貧困無力,只要教育還在堅持著對人類靈魂的關懷,不放棄激發(fā)學生更高貴品性的可能,社會總有希望。
要讀過這些書,走過這些路,見過這些人,我才終于相信,堅持自己的信念,并沒有那么古怪;追求自己的夢想,也并不一定那么不現(xiàn)實。相反,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不現(xiàn)實,生活才有這些美好。
終于有一天,處理完課業(yè)后,我打開文檔,決定學學錢穆的“傻氣”,開始寫一些自己內(nèi)心真正想寫的話,把對現(xiàn)實的考慮都扔一邊去?!安徽撐磥砣绾危叶枷朐诜献约盒拍畹牡缆飞献呦氯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