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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法規(guī)處副處級調(diào)研員劉順開最近比較郁悶,與他一起調(diào)進沿海省廳的張勝突然擬提副廳,并且已經(jīng)在省廳內(nèi)部局域網(wǎng)上公示,不出意外,七個工作日的公示結(jié)束,組織部就會正式宣布了。劉順開事先沒有獲取任何信息,公示前一天,劉順開與張勝還在食堂同坐一桌用餐。當時食堂里非常吵鬧,像一鍋煮沸的粥,劉順開與張勝也就沒有多說話。張勝見劉順開只要了一只素菜一碗西紅柿蛋湯,就開玩笑,省那么多錢做什么?養(yǎng)小蜜啊?劉順開苦笑笑,說體檢報告出來,一身的病,脂肪肝、高血脂指標都到了臨界點。張勝說,都是吃出來的病,誰叫你有一個賢惠手巧的老婆,盡做好吃的。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是,指標是幾年前就超了,但是我不管,收支兩條線,想吃就吃,該喝就喝,人不舒服了,就去醫(yī)院。你問問這一屋子的人,有幾個指標是正常的?你想想,人生在世,掰起指頭算算,有效的生命周期有多長?等老了,想吃也吃不下了。劉順開喝一口湯,說,話是這么講,但真要是指標嚴重超了,當真不是好玩的。張勝說,我是得過且過,你老兄的命金貴。劉順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話說到這兒,張勝已經(jīng)吃完,說一句你慢用,就起身走了。
劉順開做夢也沒有想到,不到二十四小時,單位內(nèi)網(wǎng)的干部任前公示欄就出現(xiàn)張勝升調(diào)沿海二局任局長的公示。要說一點跡象沒有,也不是事實,前段時間,省委組織部一位姓晏的處長的確帶隊到省廳進行過一次干部考察。劉順開也是談話對象之一,但是,凡省廳中層都是要參加談話的,劉順開把這次考察當作例行公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墒鞘朗码y料,現(xiàn)在幾乎完全可以肯定,張勝就是這次干部考察的最大得益者。劉順開雙眼緊緊盯著那個移動的公示標識,仿佛不相信里面的內(nèi)容似的,再一次將光標對準標識,狠狠地按了一下。公示文檔再一次被劉順開打開。這次公示只張勝一人,表內(nèi)每一欄內(nèi)容都寫得清清楚楚。劉順開盯著“擬任職務”一欄內(nèi)的“沿海二局局長(副廳級)”。耳邊忽然響起昨天在食堂用午餐時張勝說“我是得過且過”。劉順開就有了一種想罵人的沖動,但是副處級是沒有獨立辦公室的,劉順開若一張口,其他人就會詫異,在機關修煉多年的形象就會毀于一旦。劉順開的心里實在憋得難受,就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待進了洗手間,又毫無排泄的欲望。劉順開踅進獨立的小間,插上門,褲子也不脫就一屁股坐在座便器上。劉順開需要冷靜想一想,為什么張勝在自己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就突然選調(diào)基層,并且擔任一向舉足輕重的沿海二局局長,這里面一定有極其重要而復雜的原因。機關的人都知道,大家都是一個級別,如果是處長與處級調(diào)研員,其實質(zhì)意義是大不相同的。就像劉順開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只是享受待遇而已,其實手上是沒有實權(quán)的。在機關,但凡資深科長,到了一定年紀還沒有提任,就會按上一頂副處級調(diào)研員的帽子,多少有些安慰的意思。
沿海省廳基層單位的級別設置比較有意思,是根據(jù)所在地市的級別來確定的,二局因為地處計劃單列市,是副省級,所以,二局與地處省城的一局級別就高于其他為正處的市局,而是享受副廳待遇,直接由組織部任命。張勝從副處跳級到副廳邁出的這一步,一下顯得鶴立雞群。這種不拘一格的提拔在省廳幾十年間也是十分罕見的。劉順開相信,不光自己,廳里許多人也會大吃一驚。
然而,劉順開在洗手間的座便器上冥思苦想,也沒有得出自以為比較合理而滿意的結(jié)論。張勝比劉順開晚到省廳,張勝從基層一家叫“風帆”的多種經(jīng)營公司總經(jīng)理任上調(diào)到廳辦當接待科科長時,劉順開是廳辦的綜合秘書。因為工作上往來頻繁,且兩人相處不錯,再加上其間有一些你知我知的原因,久而久之,幾乎無話不談。他們是同一批提的副處長。張勝提廳辦副主任時,劉順開提的是政策法規(guī)處副處級調(diào)研員,這次提拔,劉順開實際上已經(jīng)遜于張勝,張勝提的是實職,而自己是享受待遇,換言之,是有名無權(quán)的虛職,雖然基層單位來人,或者機關內(nèi)外稱呼劉順開都是劉處,但實質(zhì)內(nèi)涵是有區(qū)別的。盡管如此,劉順開還是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畢竟自己完成了從科級到處級的跨越。特別是提副處長公示時,劉順開第一次知道張勝沒有念過正規(guī)大學,只得過一張省委黨校成人教育的本科文憑。而劉順開的學歷一欄中,卻赫然寫著“北京大學”。在他們這批六十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人當中,能考上北京大學是真正的鳳毛麟角,劉順開也因此成為家鄉(xiāng)的榮耀。那一批公示的副處級干部中,劉順開的學歷是最具競爭力的,省廳本部的人都看好劉順開的前程,就連劉順開自己也這么認為。但是現(xiàn)在殺出個程咬金,半路出家,沒有受過系統(tǒng)正規(guī)大學教育的張勝居然撇開北京大學高材生劉順開,要獨自揚帆遠航。
干坐在座便器上的劉順開沒有找出張勝突然提任的答案,肚子卻忽然有些緊,他趕緊起身,解開皮帶。等劉順開從洗手間出來時,心頭的怒火已經(jīng)平復許多,盡管作為好朋友,他對張勝沒有及時向自己通報心存芥蒂,劉順開還是決定立刻給張勝打祝賀電話,不管怎么說,自己與張勝也算“同朝為臣”。從張勝現(xiàn)在的勢頭看,在沿海二局干上個三五年,然后衣錦榮歸省廳干個實職副廳是順理成章的事?,F(xiàn)在看起來,自己在省廳機關,算是上級部門,但等張勝殺個回馬槍,再回到省廳,那就不可同日而語,那時的張勝就是真正的省廳領導,說不定,成為自己的分管領導也不是沒有可能。再說,張勝這一次成為黑馬,在眾多被考核對象中殺出重圍,自有他的過人之處。自己在這方面的缺陷恰好是張勝的長處,倘若張勝能給自己點撥點撥,在退下去之前,搞個正處待遇,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終極目標,才是大事。
還在公示階段,要請張勝吃飯的人就排起長隊,而且大多是部門的一把手出面。張勝謙遜地表示婉拒,在婉拒的同時又反復向?qū)Ψ浇忉尀槭裁床荒芨凹s的理由,意思大同小異,不外乎現(xiàn)在尚在公示過程,不方便大張旗鼓,場面弄得太大,搞不好弄巧成拙。部門的頭頭腦腦們個個都是官場上的老油條,其中奧秘豈能不知,只是想先表示個態(tài)度,在電話中一再跟張勝說:張局,等正式宣布,我這里可得排第一號。張勝略顯緊張地說,可千萬別叫什么張局。張勝的緊張不無道理,非常時期,敏感話題還是低調(diào)為上。
劉順開也有心想請張勝吃個飯。張勝一聽,先哈哈哈大笑一陣,然后對劉順開說,順開,你我之間就不要搞這一套了,我和你一樣都怕吃飯。說句實話,等我去了沿海二局,方方面面都理順了,你來,我們好好喝杯茶,推心置腹說說心里話,比吃魚翅鮑魚都強。劉順開也知道張勝赴任前要請他吃飯的成功幾率不高,但口頭表示是不可少的?,F(xiàn)在聽張勝這么一說,劉順開的心里頓時輕松許多。劉順開對張勝所說的話還是相信的,在一起調(diào)進省廳的同事當中,劉順開與張勝共事的時間最長,即使在噤若寒蟬的官場上,只要是兩個人聊天,也口無遮攔,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張勝在明知自己次日就要公示的那天中午,與劉順開同桌用餐,還開玩笑劉順開吃素是省錢養(yǎng)小蜜就是一個明證,倘若只是一般的點頭關系,張勝會這么說話么?雖然張勝口風很緊,但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劉順開越想越覺得張勝的提任對自己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這些日子心中的郁悶也一下子好了很多。
劉順開與張勝的關系融洽,除了在一個部門工作過,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甚至可以說是秘密,只不過這個秘密天知地知,只有劉順開與張勝兩個人知道。劉順開當廳辦綜合秘書時,已經(jīng)是高級經(jīng)濟師職稱,而張勝居然連中級職稱都沒有評上。這對于張勝來說,是一件十分傷腦筋的事。按照規(guī)定,凡提任副處級一律要公示,到時倘若連個中級職稱也沒有,即使張勝業(yè)務能力最強,也是缺乏公信力的。為此,張勝一直非??鄲馈U{(diào)到省廳,張勝的第一個目標是趕快解決中級職稱問題。然而,評職稱這樣的事,在劉順開這兒易如反掌,到了張勝那里就寸步難行。說起來,原因并不復雜。人事廳要求,申報中級職稱的,必須要有公開發(fā)表的論文。劉順開公開發(fā)表的論文可以編輯成書了,張勝卻是白紙一頁。在風帆公司時,張勝也嘗試申報過,但都因為沒有公開發(fā)表的論文而擱淺了。加上在基層,職稱問題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再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張勝有一大半時間忙于跑全國的市場,職稱的事就耽擱下來了。而到了省廳機關,張勝才發(fā)現(xiàn)職稱問題,其實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與自己同齡的人大都具備高級職稱,初級職稱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第二個,除非這個人是食堂打菜的大嫂。在劉順開看來,一個在省廳機關工作的人如果連個像樣的職稱也沒有,不是胸無點墨,也是草包一個。在機關,就連那些純粹的關系戶,也至少是具備中級職稱的。張勝與劉順開混熟后,將自己的苦惱向劉順開和盤托出。這時,劉順開對張勝的看法已經(jīng)大為改變,雖然張勝在職稱方面存在缺陷,但他在接待方面的動手能力的確比一個高級經(jīng)濟師要強得多。劉順開獲知張勝只是因為論文問題,就一拍胸脯,說這還不是小菜,包在我身上了。那天,張勝請劉順開喝茶,喝完茶,張勝開車送劉順開回家,下車時從后備廂里提出一捆東西交給劉順開。劉順開知道,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拒絕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甚至有些裝模作樣,就不客氣地收下了?;丶掖蜷_一看,是一套線裝的《金瓶梅》,并且是全本。劉順開的書柜里有一套新版的《金瓶梅》,但卻是刪節(jié)本。能搞到線裝并且是全本的《金瓶梅》,就足見此人的能量非同小可。劉順開很認真地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論文,然后署名張勝,很快就在省里的一家雜志上發(fā)出來了。張勝憑借此文,當年就解決了中級職稱問題。有了這層關系,劉順開與張勝成了好兄弟,也就在情理之中。
劉順開回到家里,老婆楊桃見他一連幾日都是陰郁的臉終于撥云見日,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吃飯時,破例給劉順開倒了杯紅酒。楊桃是劉順開小學到高中的同班同學,高考落榜,考上北京大學的劉順開沒有做陳世美,而是依舊和她結(jié)婚生子。劉順開調(diào)到省廳后,通過關系將老婆從縣城調(diào)進了省城南都市一家旅游公司,在境內(nèi)游的業(yè)務部做內(nèi)勤。雖說青梅竹馬,但與劉順開地位懸殊,而劉順開又給她的娘家?guī)頍o限榮光,楊桃從內(nèi)心里感激劉順開,也就處處讓著劉順開,久而久之,劉順開在家里的地位就像在村里傳說中他當了省里的領導那樣,實實在在地確立起來了,基本上說一不二,楊桃也是百依百順。前些天看劉順開臉色不好,心知他在單位遇上不順心的事,但又不敢開口細問,只好天天做好吃的等他回來。晚上,劉順開沒有心情,楊桃就給他做全身按摩,邊按摩邊說些旅游公司的趣事。說著說著,劉順開就睡著了。
劉順開的正處級情結(jié),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中學時代的一次偶遇。那天是周一清晨,劉順開背著一袋雜糧和咸菜,走了十多公里曲曲彎彎的山路回鎮(zhèn)上的中學。到學校時,班主任通知,上午縣里有領導要來學校視察,九點半全體學生在操場集中。到時間,劉順開和同學去了操場,上千人在操場上一站,黑壓壓一片。校長不得不借助擴音器才能將他的話灌進操場上每一個學生的耳中。校長講畢,劉順開這一班的學生就去了校門口,一字排開,按照校長的吩咐,等領導車隊快到校門口時,就要熱烈鼓掌,齊聲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劉順開前后左右一望,才明白,凡是初中班的學生,不論男女,都要靠前歡迎,高喊歡迎口號,而高中年段的學生,則可站在操場里側(cè)。
隨著人群一陣騷動,班主任緊張地跑上跑下,叮囑學生們喊口號時要扯開嗓門,要喊得響亮。后來劉順開才得知,因為這次縣長視察,學校獲得一筆不小的資金,雖然這筆資金的來源不是縣財政,而是一家中央企業(yè)的贊助,但是,如果沒有縣長的點頭,這筆錢是無論如何到不了劉順開所在中學的。全縣中小學的資金都吃緊,每所中小學都想改善辦學條件,但僧多粥少,縣長的意志就顯得十分重要。盡管站在校門口迎接縣領導的劉順開并不知道這些內(nèi)幕,但是,當警車呼嘯著在校門口停住,一輛接一輛小車魚貫而至時,劉順開也情不自禁地和同學們一起鼓掌并高喊起歡迎口號來。縣長面帶微笑,在教育局領導和校長的陪同下,向歡迎的學生頻頻招手致意。待縣長一干人走進教育樓,劉順開以為可以回教室上課了,但班主任告知大家站在原地不要動,縣長日理萬機,他視察結(jié)束,接著就要去下一所學校視察,因此,同學們需要等在原地歡送縣長。
縣長走過夾道歡送的人群,臉上依舊洋溢著笑容。在警車的鳴笛聲里,車隊揚起一陣陣灰土絕塵而去。劉順開和同學們終于可以回教室繼續(xù)上課。晚上,大家在寢室里談論白天的事情,都說當縣長真威風,出門警車開道,前呼后擁,只差侍從舉著“肅靜”、“回避”的牌子了。說著說著,大家就將話題對準了劉順開。當時,劉順開的學習成績是全校年段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同學們說劉順開考個好的大學,將來當個縣官是完全有可能的。于是,大家就說劉順開你日后若真的當了大官,可不能忘了我們這群兄弟呀。劉順開懂得“茍富貴,勿相忘”的道理,但嘴上卻說,我這高梁稈子的身架,像當大官的樣嗎?大家七嘴八舌,說像的,太像了,沒有你這么像的。話是這么說,劉順開對當官的渴望,卻因為那次縣長的視察而深深地植進了心里。后來參加高考,劉順開正如學校和自己所愿,以全縣總分第一被北京大學錄取時,劉順開心里的那個念頭就更明晰了,而且他有一種預感,自己離那個高高的目標,似乎接近了一步。在北京,劉順開也終于知道什么叫官有多大。老家那個威風八面的縣長,在北京城,不就是個每天騎著輛自行車,或者擠公交地鐵上下班的處長嗎?但劉順開同樣明白,在老家,一個縣長就是統(tǒng)領幾十萬百姓的父母官,只要是在他統(tǒng)治的地盤上,他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于是,劉順開給自己的人生立下一個終極目標,一定要官至正處級。
客觀地說,劉順開有業(yè)務能力,工作踏實,為人謙和,不論在基層還是省廳機關,口碑不錯。加上他頭頂“北京大學”的金字招牌,特別是同事們了解劉順開與楊桃的愛情故事后,對劉順開更是刮目相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當劉順開躊躇滿志時,張勝卻先行一步,率先沖向了自己設定的人生目標終點,而且從張勝的勢頭看,他可能走得更遠。想到此,劉順開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懊喪??磥恚媸遣荒茌p看了這個張勝,等他在沿海二局安頓下來,得專程去一趟,當面好好向他討教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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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勝去沿海二局上任后,劉順開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言語之間,自然流露出要去拜訪張局的意思。張勝在電話里打著哈哈,一邊說歡迎劉處長前來沿海二局指導工作,一邊又大嘆苦經(jīng),說剛上任,工作千頭萬緒,忙得焦頭爛額。劉順開一聽,不便再說什么,也打著哈哈說沿海二局有需要我劉某人效力的,我定當粉身不辭。張勝再一次在電話那端爆發(fā)出一串大笑,說好你個劉順開,這一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光是地方上的各路神仙就一個都不能得罪,天天陪喝陪吃陪唱,這局長真他媽的不是人當?shù)?。劉順開說,恐怕不止這三陪吧?張勝說,對對對,是全陪,是全陪,下次你劉處長來了,我也全陪。劉順開說我不要你全陪,張局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些時間給兄弟我點撥點撥,就感激不盡了。張勝說,好說好說,你我什么關系?別人不可言說的,我們盡可打開天窗。說心里話,我可真是有一些話要送給你的。劉順開說,好,那我就等張局的召見了。張勝又開口說了句粗的,然后說,你別張口閉口張局張局的,省廳機關中層,我就佩服你劉順開。
劉順開沒有等到張勝的電話,卻接到廳辦通知,說省廳黃廳長要去沿海二局、二局調(diào)研,請劉順開隨行。劉順開從未參加過省廳主要領導下基層調(diào)研,況且這次去的單位中又有沿海二局,就先給張勝打電話通報,張勝說一般情況下,黃廳調(diào)研帶的都是正職,這次讓你隨行,是不是有針對性呀?劉順開說,我也不清楚,所以打電話向你請教呀。張勝說你去廳辦問問,你直接找馬主任問,他是我哥們。劉順開就去了廳辦馬主任那兒,問這次下去自己有沒有具體任務。馬主任說是黃廳點名要你參加的。劉順開一聽,心里別地一跳。馬主任又說,你是政策法規(guī)處一枝筆,這次黃廳調(diào)研的課題是關于依法治企方面的,回來后,寫個調(diào)研報告是逃不掉的。獲悉自己的任務后,劉順開暗中竊喜。自己在大學讀的就是法律,寫個調(diào)研報告還不是小菜一碟。更讓劉順開心花怒放的是,政策法規(guī)處處長這次沒有獲邀,而是讓我這個享受副處級的調(diào)研員隨行,這個安排本身就頗具象征意義。想到這些,劉順開的全身細胞仿佛全部調(diào)動起來并且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他很認真地研讀了一些國家與省部層面領導有關依法治企的講話,又去圖書館查閱了大量國外相關的資料,可謂做足功課。楊桃每天晚上一覺醒來,一摸身邊是空的,再一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心里疼,卻也只是悄悄起床,給劉順開的杯里續(xù)滿水,輕聲細語地問他餓不餓。劉順開頭也不抬,說不餓,你去睡吧。楊桃是個沒有心計的女人,一門心思相夫教子,如今兒子讀初中了,自己肚子里的那點墨水早就用光了,兒子的教育也全靠老公,好在兒子爭氣,幾乎不怎么讓自己操心,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在楊桃心里,劉順開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氐酱采?,楊桃卻睡不著,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發(fā)燙,一想,和劉順開都快一個月沒有夫妻生活了。在單位里,一幫人到中年的姐妹們說起這事,觀點基本一致,就是長時間沒有夫妻生活,除非他的性功能出現(xiàn)了障礙,不然基本上就可以肯定老公在外面采野花了,家花哪有野花香?。織钐夷芨杏X到劉順開不再像從前那樣迷戀自己的身體,但不知道劉順開在外面有沒有采一朵或幾朵野花,如果采了,那些野花又長什么樣?真有自己好看嗎?楊桃是高中?;?,雖說沒有考上大學,但當年那身材,那容顏,往哪一站,都有人說什么叫閉月羞花,這個姑娘就是了。楊桃東想西想,又睡過去了。也因為楊桃缺少心計,心地單純,吃得下睡得好,年過三十,就開始發(fā)胖。于是,單位里的男人們私底下給她取了個外號叫“楊貴妃”。
黃廳輕車簡從,特意讓秘書關照廳辦安排一輛柯斯達客車,凡是隨行調(diào)研的處長一律不得自帶小車,統(tǒng)一坐大車。其實,處長們一聽黃廳不坐那輛掛有省政府牌照的小車,哪個還敢越雷池半步?出發(fā)那天一早,就早早候在大門口,只等黃廳下樓。劉順開是提前十分鐘下樓的,沒想到大門口已經(jīng)站了一群人,一瞧,全部是有關處室的處長。劉順開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遲到了,特意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離開車時間還早呢。正納悶處長們怎么像約好一樣這么早就下樓,人群忽然自動閃出一條路來,劉順開站在人群后面踮起腳一看,原來是黃廳下來了。馬主任和秘書小嚴緊隨左右。處長們紛紛和黃廳打招呼,劉順開落在后面,估計黃廳沒有見到他,也就沒有開口問候黃廳。等黃廳跨上車坐定,處長們也魚貫上車。劉順開很自然地最后一個上車。參加調(diào)研的這一行人里面,除了秘書小嚴是正科級和自己這個副處級調(diào)研員,其他全部是實職正處級。而小嚴要給黃廳拎包端茶杯,黃廳一上車,就動作敏捷地第二個登上車。
這輛柯斯達是經(jīng)過改裝的,前后座席特別寬敞,座椅也全部是加厚沙發(fā)。劉順開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車子就啟動了。劉順開望著窗外,那些熟悉的街景在眼睛里緩緩向后移動。相對其他處室,政策法規(guī)處出差的機會要少許多,一些重要的會議也基本上由處長參加,這次算是個例外。在確定自己要隨黃廳參加調(diào)研后,劉順開已經(jīng)給調(diào)研報告列了一個大綱,他深知這次撰寫報告與平日不同,能不能閃耀黃廳在調(diào)研過程中的思想火花與新觀點、新亮點是關鍵。對于自己寫作過程中的高度與深度,劉順開信心十足,重要的是如果黃廳沒有閃現(xiàn)出足夠多的火花與亮點,自己如何開動腦筋,在體現(xiàn)黃廳思想高度上做足文章,才是這篇調(diào)研報告成敗的點晴之筆。想到這兒,劉順開的心里仿佛漸漸形成一個氣場,只等發(fā)力了。這時,劉順開忽然想到剛開車時秘書小嚴給沿海二局的辦公室主任打過電話,告訴對方他們的車子已經(jīng)離開省廳大院。劉順開明知張勝時刻掌握這輛車子的行蹤,但還是給張勝發(fā)了個短信,告訴他黃廳率領處長們快上高速了。張勝回復:知。劉順開邊笑邊在心里罵張勝:我靠,這個老粗,當了局長,學會惜字如金了。
柯斯達一下高速收費口,劉順開就看見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路邊,三輛奧迪緊隨其后??滤惯_靠邊停下,打開車門,張勝就一步跳上車子,向黃廳問好。張勝身后還有沿海二局的黨委書記。劉順開一看,沿海二局的班子成員悉數(shù)到齊,只是車門狹小,除了黨政一把手上來打個招呼,其他的就恭候在車外。張勝單獨和黃廳打過招呼后,雙手抱拳高舉向車內(nèi)各位處長連說歡迎歡迎。說畢,馬主任讓張勝坐在黃廳身邊的空位上,車門關上,繼續(xù)向城區(qū)行駛。只不過原先是一輛大車,現(xiàn)在成了一列警車開道的車隊。黃廳顯然對類似的接待司空見慣,一邊聽張勝匯報,一邊看窗外的城市景色。黃廳說一年不來,沿海市就變樣了。張勝說沿海市和南都一樣,城市面貌也是日新月異。黃廳語重心長,對張勝說,沿海二局的各項工作也要和沿海市保持同步啊。張勝當即表態(tài),說黃廳,我們沿海二局的工作目標是保持與沿海市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同步,并適當超前,綜合業(yè)績指標要走在沿海市的前列。黃廳聽罷,點點頭。
劉順開坐在后排,剛才張勝上車時與各位處長抱拳打招呼時,自己舉手示意了一下,也不知道張勝有沒有看到自己?,F(xiàn)在黃廳和張勝在前排聊天,劉順開豎起耳朵細聽。以劉順開多年工作經(jīng)驗,領導們談話中能產(chǎn)生閃光點的往往不是大會小會上的長篇大論,而是平時不經(jīng)意的聊天中。從劉順開聽到的黃廳與張勝的對話中,劉順開已經(jīng)嗅出一些端倪。沿海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速度與總量在全省列省會城市南都之后,居第二,其經(jīng)濟地位在全省舉足輕重。倘若張勝提出沿海二局的綜合業(yè)績指標要走在沿海市的前列,那么也可以這么理解,沿海二局在省廳系統(tǒng)也是想走在前列的。劉順開想,也許這可以作為調(diào)研報告的一個骨架,有了這個骨架,報告就立起來了。但黃廳似乎沒有當面明確表態(tài)。劉順開很清楚,若黃廳一表態(tài),就證明他支持沿海二局的既定目標,那么,在省廳系統(tǒng)一直以老大自居的南都市局,其地位就要搖搖欲墜了。而這是南都市局絕對不愿意看到的。劉順開有一種預感,張勝憑借沿海市的經(jīng)濟實力,有意挑戰(zhàn)南都市局地位的企圖十分明顯。如果張勝真的能在這場角逐中勝出,那么他在省廳系統(tǒng)的地位就能如日中天。劉順開佩服張勝的魄力,但劉順開也有些為張勝擔憂,這場看不見槍林彈雨的仗一開打,就不可避免會在一些利益問題上傷了兄弟局彼此間的和氣。尤其是張勝剛上任,就如此鋒芒畢露??磥?,趁這次調(diào)研的機會,要提醒張勝一下才是。自己向張勝取經(jīng),又側(cè)面提醒一下張勝注意策略,也算是彼此交換吧。劉順開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感受到,暗潮洶涌的大海,表面看起來其實波瀾不興。
在劉順開內(nèi)心看來,這次陣容強大的調(diào)研,和以前所有的領導調(diào)研沒有任何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黃廳主要的精力是會見沿海市的黨政領導,以及接受沿海市委書記的宴請。會見和宴請都是在沿海大酒店進行的。酒宴的標準很高,上了魚翅鮑魚,酒是白的,上的是陳年的茅臺。劉順開知道,名義上是沿海市委書記宴請,但埋單的是沿海二局。劉順開不善飲酒,一開始只要了現(xiàn)榨的玉米汁。當處長們輪番走向主桌向黃廳和市委書記敬酒時,劉順開一直沒有動作。秘書小嚴和劉順開坐一桌,小嚴只要了紅酒。等處長們和沿海二局班子成員向主桌敬完第一輪,小嚴對劉順開說,劉處,我們一起去敬一下吧。說著,要服務員給劉順開倒了一杯紅酒。劉順開正擔心自己沒有向主桌作出合適的表示,就感激地朝小嚴點點頭,和小嚴起身去主桌敬酒。剛離桌時,劉順開走在小嚴后面,快到主桌時,小嚴突然將身后的劉順開拉到了自己前面,這樣,兩人的隊形就變成劉順開帶著小嚴了。劉順開和小嚴直驅(qū)主賓位,離黃廳還有幾步遠,劉順開在心里醞釀著敬酒辭,剛要開口,小嚴卻先說話了。小嚴說黃廳,政策法規(guī)處的劉處給您敬酒。劉順開一聽,真是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劉順開平時與小嚴接觸不多,關鍵時刻卻如此仗義,令劉順開對小嚴刮目相看。黃廳舉杯與劉順開碰了碰,說,政策法規(guī)處可以多做些調(diào)查研究,好好思考一下依法治企方面的問題。劉順開聆聽完黃廳的指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接著,劉順開和小嚴又依次敬了沿海市委書記與主桌其他領導?;氐阶约旱淖簧?,劉順開主動給小嚴倒酒,小嚴奪過劉順開手中的酒瓶,說,劉處,我來。劉順開心里對小嚴感激不盡,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舉杯要敬小嚴。小嚴看出劉順開不會喝酒,只讓劉順開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劉順開紅著臉,認真地說,以后還請嚴秘書多多關照,有用得著我劉某人的地方,嚴秘書盡管開口,千萬不要客氣。小嚴將劉順開手上的酒杯換成玉米汁,說,劉處,說關照不敢,我倒是要請劉處多指點,您可是北大高材生啊。劉順開苦笑笑,說北大算什么,你瞧瞧現(xiàn)如今能進最高決策層的,除了清華還是清華。民間都說北大北大,人民養(yǎng)大,嚴秘書有所不知,在政壇上,北大還有個外號叫北大荒呢。小嚴也聽說過北大在政壇方面的這個外號,細細一想,真是十分形象,就忍不住要笑。小嚴邊笑邊說,凡事物極必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不定有一天,北大荒就變成北大倉了。劉順開也跟著樂了,說,借小嚴吉言。
次日上午,黃廳主持召開座談會。說是座談,其實是聽沿海二局的工作匯報。凡是發(fā)言的,全都照本宣科,顯然有備而來。聽完匯報,黃廳作了個即興講話。下午,黃廳又帶著大家去看了一個縣局的窗口單位。晚餐就安排在縣城邊上的一家農(nóng)莊。省廳一把手來了,縣局早已把信息通報給了縣委縣政府。于是,縣委書記縣長就在農(nóng)莊等候黃廳。離用餐時間尚早,劉順開一個人在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那些看上去簡陋的茅草屋其實大有名堂。屋子的結(jié)構(gòu)全部是實木,連走廊也是木結(jié)構(gòu),反而那些茅草,只是作為點綴,使這些建筑頗顯出一些山野之氣。讓劉順開想不到的是,茅草屋邊上有一個面積不小的湖泊,湖面上有一些黑天鵝在悠然游弋。而湖的另一端,則有一些看上去更疏朗的零星建筑,是小別墅的樣式。用餐時,劉順開才知道,今晚不回沿海大酒店了,就住農(nóng)莊,而住宿的地方正是劉順開餐前看到的那些小別墅。
3
用完餐,劉順開接過會務人員手中的鑰匙,由服務員領著去了別墅區(qū)。劉順開所住別墅是一幢單層房子,不大,客廳連房間,外加一餐間,再加廚房與衛(wèi)生間。推開房門,劉順開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有一張大床。這么說,今晚自己要獨享這幢小別墅了?劉順開心里有些惶恐,不知其他處長們是否也是一人一幢?但轉(zhuǎn)而一想,這是會務方面統(tǒng)一安排的,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只是到沿海市快兩天了,還沒有與張勝單獨聊上一會,要是這次失之交臂,下次什么時候再見面,就難說了。劉順開也知道張勝身不由己,倘若今晚再不小聚一下,明天一早就赴下一站沿海二局,那可就太遺憾了。正想著,手機響了,一接,正是想曹操,曹操就來了。電話是張勝打來的。張勝在電話里問劉順開安排的小別墅是不是別有一番風味呀?劉順開這才明白,這獨幢的小別墅肯定是張勝特意關照下安排好的。張勝說,待會我讓縣局叫個小姑娘過去,劉處你有什么要求盡管開口。劉順開一聽,大驚失色,連忙說張局你可別胡來。張勝在電話里哈哈大笑,笑畢,說,你這個劉順開,家里藏個美嬌娘,就看不得沿海鄉(xiāng)下姑娘了?劉順開聽了,知道是張勝開玩笑。就不客氣地說,來沿海兩天,還沒有好好向你請教,你答應過我的,可別只顧抱黃廳的大腿,把兄弟我給忘了。張勝說,忘不了,你先看電視,吃點水果,我這會陪黃廳桑拿,等下我去你那兒。
別墅區(qū)安靜之極。劉順開推開陽臺的落地移門,陽臺地面幾乎貼在水面上,遠眺疏朗的小別墅這會近看,更顯出距離來。路燈淡淡地映著小徑與湖面,天空幽藍幽藍的,這樣的夜空在省城難得一見,也許這兒傍海的緣故,天色澄澈得仿佛洗過一般,只不過這會天與地都寂靜如水,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間嘶鳴。劉順開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別墅里過夜,心里想倘若早早睡去,豈非浪費這良辰美景?加上張勝答應要過來,劉順開更是睡意全無。他折回客廳,茶幾上擺著一盤水果,邊上還有一只紙袋子,他不看也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掏出一看,是一些高檔點心,還有兩包軟中華。劉順開拈起一顆櫻桃扔進嘴里,又去了洗手間,果然,一袋洗漱用品已經(jīng)擱在洗臉池邊上了。劉順開盡管出差不如其他處室領導那么頻繁,但家用的洗漱用品卻也綽綽有余了。每次出差,水果、點心、洗漱用品這老三樣是少不了的。劉順開不抽煙,所以一到過年,他將一年出差所得的香煙收集起來,可以裝一箱,而且都是高檔煙。他回家時,將這箱煙送給父親,父親舍不得抽,拎上一條軟中華去村里的小店換云煙,如此反復,一箱好煙等于可換來父親一年的云煙抽。劉順開也懶得多說,他知道說了也沒用,在父親看來,有云煙抽已經(jīng)很奢侈了。
張勝一時半會來不了。劉順開翻開筆記本,想整理一下黃廳的講話,卻沒有頭緒。電視也沒有好看的節(jié)目??吹椒块g里的那臺電腦,劉順開想不如邊上網(wǎng)邊等張勝。劉順開打開電腦,瀏覽了一會新聞,然后進入聊天室。劉順開對發(fā)明聊天軟件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全世界的人在這兒一匯聚,就近在眼前。夜晚的聊天室很熱鬧,劉順開點開“同城聊天”,光標停留在天津塘沽區(qū),他用力點擊了一下,就將遠在天津的塘沽區(qū)拖到了眼前。劉順開其實沒有聊天的興趣,但他喜歡像一條魚似地潛伏在聊天室內(nèi)看別人聊天。在劉順開眼里,那些聊天內(nèi)容空洞無物,純粹是吃飽了撐的,但是很奇怪,劉順開還是會不定期進來逛逛,一會到重慶,一會再到北京,想去哪,鼠標一點就到哪了。這時,聊天窗口突然彈出一行文字:“美人在時花滿堂,至今三載留余香,─肌妙膚,弱骨纖形,長發(fā)披肩柳葉眉,前挺后翹蓮藕腿,絕對會是你最好最唯美的選擇,誠意的請加我QQ詳聊,非誠意人士請勿擾,謝謝!”劉順開清楚這一行字背后所蘊涵的真實意思??粗扒巴舐N蓮藕腿”一句,劉順開心想這個“美人”形容的還蠻形象的,只是網(wǎng)絡聊天室里所說的每一句話,劉順開都當作是流水,所謂水過無痕。在網(wǎng)上,沒有人知道你是哪條顏色的狗。劉順開復制了這個“美人”的QQ號,加其為好友。劉順開突然產(chǎn)生了與這個虛擬的“美人”聊聊的念頭,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再也無法遏阻。只不過,網(wǎng)上的劉順開叫做“卡夫卡”。這個名字在一般人聽起來更像一條寵物狗,可憐那個孤獨的捷克人卡夫卡,在死去八十多年后被一個叫劉順開的中年男人用來作網(wǎng)名,并且在夜深人靜時與一個叫“美人”的地下性工作者進行網(wǎng)上對話。
卡夫卡:你好。美人:你好。緊接著,令卡夫卡始料不及的是,窗口突然彈出一串紅色的文字,其內(nèi)容無論少兒還是成人均為不宜。這串文字以淫蕩的詞組串連而成,并且還有價格與聯(lián)系電話。這讓卡夫卡十分吃驚,他沒有想到,如今的網(wǎng)絡居然如此開放??ǚ蚩ㄣ等恢?,美人又發(fā)過來一個網(wǎng)址。劉順開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這個網(wǎng)址,是一個網(wǎng)上個人空間,空間里有更詳細、露骨,可以說是不堪入目的內(nèi)容介紹,其中就包括美人的照片。從照片上看,美人名副其實,但是卡夫卡不相信照片上這個美女就是網(wǎng)絡那一端的“美人”。然而,照片上的美女是否就是正在聊天的美人,對于卡夫卡來說已經(jīng)毫不重要??ǚ蚩ǎ耗憬衲甓啻??美人:20??ǚ蚩ǎ菏钦娴膯幔棵廊耍呵д嫒f確??ǚ蚩ǎ耗氵@么年輕,正是花樣年華,為何要干這一行呢?美人遲疑了一下,說:我沒興趣閑聊,哥哥要做就打電話,不做就別浪費MM我的時間。說畢,那個美人的頭像就在卡夫卡的眼前消失了。
劉順開有些茫然地看著空空的聊天窗口。突然就沒了興趣。他關閉電腦,一看時間已近午夜,也不知黃廳的桑拿結(jié)束沒有?想想張勝也是累,看來,局長也不是那么好當?shù)?。那些要害處室的處長們,特別是像沿海二局這樣的局長們,沒有一個人的胃是好的,也幾乎沒有一個人的體檢指標是合格的。就連自己這樣的清水衙門,應酬不多,體檢時不也全身都是?。窟@些病窮人是想得也得不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上帝總是公平的,有權(quán)有錢的,就非得在你身體的一些主要零件上搞些小動作。正胡思亂想著,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了,劉順開拎起一聽,不等對方開口,就說:桑拿桑完了?劉順開耳畔響起的聲音卻不是張勝的,而是軟綿綿的一個女聲:先生,請問你是要桑拿嗎?劉順開一愣,知道對方是以同一種方式賺錢的另外一個美人了,他的腦子里忽然跳出剛剛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行字:“前挺后翹蓮藕腿”,就朗聲大笑起來。對方肯定聽見劉順開的大笑了,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就惡狠狠地擱下了電話。
張勝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劉順開的小別墅時已是零點。劉順開有些不忍心,說張局,要不你回房休息,咱以后再找機會?張勝擺擺手,說,我習慣了,只要你不怕瞌睡,咱就好好聊聊。劉順開起身給張勝泡了一杯茶,張勝環(huán)視四周,說怎么樣,這個農(nóng)莊還行吧?劉順開說,豈止是還行,簡直就是腐敗了。張勝再次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好你個劉順開,得了便宜還賣乖。劉順開拆開軟中華,遞一枝給張勝,又給他點火。張勝吸一口煙,透過朦朧的煙霧看著劉順開。劉順開抽出一支煙拿在手上把玩。
順開。張勝將身體盡可能以最舒適的姿態(tài)窩在沙發(fā)上。你一定在心里想,張勝這小子,憑什么就當了沿海二局的局長?劉順開搖搖手,說哪會呢張局,我是真心佩服你張局。我們一起進的省廳機關,你的能力我還不知道?張勝吐出一嘴煙霧,說,你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大家都是在場面上混的人,誰不知道誰???難得你順開肯降低身段看得起我這個粗人,我也不妨說說心里話。劉順開說,那我真是受寵若驚了。張勝說,你就當聽我講故事好了。
順開,你可知黃廳有什么特別愛好?劉順開頗有些迷惑不解地望著張勝。黃廳有什么特別愛好?劉順開沒有把握地說:美麗的姑娘?張勝忍俊不禁,說劉處看起來嚴謹?shù)煤?,原來也是一肚子的風花雪月啊。劉順開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確不知黃廳有何特殊愛好,不過,從一般官員的普遍愛好來看,這應該算一個吧?張勝問劉順開,你看見美麗的姑娘喜不喜歡?劉順開想了想,又想起“前挺后翹蓮藕腿”,就老實說,要說男人不喜歡美麗的姑娘肯定是虛偽。張勝說,這就對了,既然是男人都喜歡美麗的姑娘,黃廳也是男人,所以就不能算是他的特別愛好了。
我們先不說黃廳的特別愛好,你可知黃廳前任林廳有什么特別愛好?劉順開又是一頭霧水,望著張勝無言以對。張勝說你看順開,你對這些都一無所知,你怎么讓領導認識你?欣賞你?任用你?劉順開剛要開口,張勝擺擺手,說你不要告訴我領導干部任用的那些原則,那些原則與規(guī)定都沒錯,可是,你要想走捷徑,等那些原則用到你身上,你早已日薄西山了。凡事都有例外對不對?打個比方說,省廳對處室人員出差的差旅費是不是有明確規(guī)定?劉順開點點頭,說這個我清楚。張勝說,那你說,你副處級出差的報銷標準是多少?那個標準你能住這樣的獨幢別墅嗎?劉順開說,標準一向就有,可是我們每次出差都是市縣局接待,所以回機關報銷也就沒有什么問題了。張勝說是呀是呀,所以說,凡事都有例外。你出差不按省廳制定的標準,住這么好的房間,林廳黃廳有些特別的愛好,也在情理之中啊。劉順開聽張勝繞了半天也沒有繞到正題,有些急,說張局,林廳和黃廳究竟有什么特別愛好?另外,局長們的特別愛好是你調(diào)任沿海二局局長的重要砝碼嗎?張勝說,長夜漫漫,這會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攪我們,明天一早把你們送走,我就可睡大覺。順開,我再問你,你可知時下流行的一則順口溜?劉順開說流行的順口溜多了去了,我哪曉得你指的是哪則?張勝提示說,關于官場的,和睡覺有關的。劉順開說,你就別難為我了,快說吧。張勝說:你劉順開可別總以為自己郁郁不得志,機關里像你這樣有才而得不到重用的人可不止你一個,你想過其中的原因沒有?我告訴你吧,原因很簡單,主要有三條,念起來也朗朗上口。說著,張勝就念了一段:一是沒后臺,像寡婦睡覺,上面沒有人;二是不穩(wěn)定,像妓女睡覺,上面老換人;三是不團結(jié),像和老婆睡覺一樣,自己人老搞自己人。劉順開聽了,愣了一會,就大笑起來,說好你個張勝,原來你一天到晚就琢磨這些了。張勝說,你千萬別小看這些順口溜,可都是民間智慧的結(jié)晶。好了,咱言歸正傳,先從林廳說起吧。林廳現(xiàn)在的身份是享受國家副部級待遇的特派員,長住在沿海醫(yī)院的高干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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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廳走馬上任的時候,張勝還是省廳一家直屬公司的一名中層干部,若以行政級別論,也就是一個科級。類似張勝這樣級別的干部,實職加上享受待遇的,在省廳系統(tǒng)大約超過二千人。也就是說,要林廳認識所有的科級干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然而張勝不僅讓林廳認識并且記住了自己,居然還成了林廳家的座上賓,這讓林廳身邊的人驚詫不已。事情也要從林廳的一次調(diào)研開始。張勝一直認為,是那次調(diào)研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樣的機會顯然不是很多,但張勝抓住了那次機會。在后來張勝與劉順開的那次徹夜長談中,張勝對劉順開說,機會無處不在,就看你有沒有準備好,機會總是青睞那些有所準備的人。對于張勝的這套老生常談,劉順開起初有些不以為然。但隨著張勝談話內(nèi)容的展開,劉順開才不得不承認,張勝能夠在較短時間內(nèi)完成向正處級的沖刺,并且為更高的目標預留空間,實在是有他的獨家秘笈的。
張勝是在烏魯木齊出差時接到公司辦公室電話的,辦公室主任在電話中告訴張勝,省廳林廳長正帶著一幫處室領導在幾家多經(jīng)企業(yè)進行專題調(diào)研,本來是沒有安排到張勝所在的風帆公司考察的,因為在省廳系統(tǒng)的多經(jīng)企業(yè)序列中,風帆公司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贏利,都不顯優(yōu)勢。但林廳突然提出想看一家最基層的多經(jīng)企業(yè),省廳多經(jīng)處就推薦了風帆,理由是風帆這幾年將業(yè)務拓展重點放在中西部,而且在西北設立辦事處,已經(jīng)初顯效益。林廳一聽,就拍板要看風帆了,而且時間就安排在明天上午。張勝一聽,在心里叫苦不迭,林廳早不來晚不來,自己到烏魯木齊了,他到來了。林廳到風帆這么一家小企業(yè)調(diào)研,自己這個總經(jīng)理要是不在,怎么了得?況且這是一個與林廳掛上鉤的好機會,說千載難逢也不為過。到省廳擔任一把手的領導任職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三年,只要在任上不犯迷糊,一般在第三年頭就調(diào)任其他更重要的崗位去了,省里至少有三位現(xiàn)任副省級領導是從省廳出去的,這還不算林廳這樣享受待遇的副部級。因此,通常情況下省廳一把手能在任上走遍各主要縣局就算不錯了,類似張勝這樣的多經(jīng)企業(yè),基本上是不可能納入省廳廳長的考察或調(diào)研視野的。這次機會有多難得,張勝心里比誰都清楚。張勝擱下電話,立馬叫辦事處的人去買機票,此時已是下午四點鐘。但各家航空公司都說當天飛向沿海南都的航班已經(jīng)全部起飛。張勝獲悉這個消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上辦事處的司機就直驅(qū)機場。到了機場,張勝買到一張飛往上海的機票,而且是深夜的紅眼航班。從上海到南都還有五百多公里。一到上海虹橋機場,張勝在機場叫了輛出租車就直奔南都。到家已是清晨五時,他在家稍作休息,早上八時,就準時出現(xiàn)在風帆公司的辦公室里了。
省廳多經(jīng)處呂處長在風帆公司大門口看到張勝,差點連眼珠子也要突出眼眶了,仿佛眼前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呂處長拍拍張勝的肩膀,什么話也沒有說。林廳聽了匯報,又看了生產(chǎn)基地,在風帆公司產(chǎn)品展示廳,林廳對墻上的一張中國地圖產(chǎn)生了興趣。在大西北,主要是新疆、青海、甘肅等省份的一些偏遠地區(qū),插上了不少綠色小旗幟。林廳手指插上小旗幟的地方問張勝,這些地區(qū),是不是被風帆公司攻克了?林廳是從野戰(zhàn)部隊以正軍級身份轉(zhuǎn)業(yè)的,在老山立下過戰(zhàn)功,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現(xiàn)役少將。轉(zhuǎn)業(yè)到省發(fā)改委任副主任,去年又調(diào)任省廳任局長,省廳機關的人都認為,以林廳的年齡優(yōu)勢,在省廳任職頂多不會超過二年。張勝在林廳身邊站得筆挺,朗聲回答林廳:報告林廳,風帆公司的產(chǎn)品的確已經(jīng)占領這些地區(qū)的市場。林廳滿意地點點頭,說,很好,風帆產(chǎn)品西進符合中央開發(fā)中西部的大戰(zhàn)略。張勝一聽,簡直熱血沸騰。在此以前,張勝從未想過,風帆公司產(chǎn)品在西北地區(qū)的銷售,會與黨中央的戰(zhàn)略決策掛上鉤,看來,領導自有領導的高度啊。
林廳又問,別人的旗幟都是紅色的,你的旗幟怎么全都是綠色的啊,這可是臺灣民進黨版圖最基本的顏色啊。張勝聽了,心里一驚,當初銷售人員將旗幟做成綠色也沒有想過這一層,再說,誰會把旗幟的顏色與民進黨掛起鉤來?可是在中國的地圖上插滿代表民進黨色彩的綠旗,若抬到政治高度,可不是鬧著玩的。張勝急出一身冷汗,但很快就恢復了鎮(zhèn)靜。他依然大聲向林廳報告:風帆打入西北市場的產(chǎn)品其基本理念是綠色環(huán)保,而西北又是三江源地區(qū),所以風帆公司的目標是,要將風帆的綠色環(huán)保產(chǎn)品滲透到中國最偏遠的地區(qū),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發(fā)展。這一面面綠色小旗,代表的正是風帆產(chǎn)品到達的地區(qū),與臺灣的民進黨毫無關系。林廳聽罷,笑著說:好,你這個想法符合科學發(fā)展觀要求,有機會,我要去大西北看看風帆的產(chǎn)品。張勝將綠色小旗引起的危機在一瞬間就化險為夷,就連陪同的處長們也紛紛將贊賞的眼光投給了張勝。張勝知道,第一回合,自己掌握了絕對主動。
林廳一句“我要去大西北看看風帆的產(chǎn)品”,說者無意,大多聽者也無意。隨行的各位處長都去過大西北,他們想當然認為林廳也就隨口一說,堂堂省廳一把手,怎么會為了一家小小多經(jīng)企業(yè)的產(chǎn)品而專程去一趟遙遠的大西北呢?然而張勝聽進去了。在張勝看來,林廳此行對于風帆公司最大的收獲就是林廳所說的這句話。這句話的價值,在張勝眼里勝過“科學發(fā)展觀”。
調(diào)研結(jié)束后,張勝特別邀請多經(jīng)處呂處長一聚。對于張勝而言,多經(jīng)處是主管部門,逢年過節(jié),少不了送些購物卡之類,平時關系一向融洽。張勝有約,呂處長自然不便推辭,欣然應允,特意關照張勝找一處安靜一點,有特色的農(nóng)家菜即可。張勝這回沒有讓辦公室出面安排,而是自己打電話給一家叫“春山茅廬”的餐館訂座?!按荷矫]”在城市西邊,周邊青山連綿,門前一條寬闊的溪流,環(huán)境幽雅。餐館建于一片平緩的坡地上,據(jù)說以前是茶園,餐館主人租下這片茶園后,在原先的一個小湖泊周圍建起亭臺,又在坡上造了幾幢平房,其建筑風格頗有些明清的遺風。餐廳就在平房內(nèi),菜肴以農(nóng)家菜為主,但到過“春山茅廬”的人都說,這家餐館的農(nóng)家菜可能是全城最豪華的,不說其他,只說它的一盤菜芯,就是由數(shù)十斤新鮮的青菜,將葉子剝下,只留最里面的一小顆菜芯炒成一盤。張勝宴請重要客戶,“春山茅廬”往往是首選。說是農(nóng)家菜,其實一餐所花費的錢比五星級酒店還要厲害。但張勝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凡是到“春山茅廬”的客人,一律以最高標準招待,也就是說,人均餐標八百,不含酒水。
張勝是第一次邀請呂處長到“春山茅廬”,因為只是二人對飲,餐標就不拘泥于人均八百,他特別告知老板,凡“春山茅廬”的招牌菜,一樣來一個。張勝趕在呂處長下班前到離省廳不遠的一條偏靜馬路上等。這也是呂處在電話里特意關照過的,張勝當然沒有笨到去省廳大院門口接呂處的份上。張勝剛把車泊好,呂處的電話就到了,張勝告訴呂處自己的停車位置,呂處找到張勝的車子,張勝早把車門打開,呂處彎腰鉆進車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邊系安全帶邊說你張總親自駕車,晚上如何一醉方休?張勝說,不勞呂處擔心,我自有安排,呂處只管放開就是。
車到“春山茅廬”,張勝和呂處長在漂亮的服務員引導下,走過一條曲徑,進了一間小包廂。呂處長落座,說,城西還有這等好去處?服務員的氣質(zhì)看上去也不一般。張勝說呂處慧眼,這服務員可是沿海工商大學的在校生,她們是在此勤工儉學的。說著,服務員進來倒茶,呂處長問你真是沿海工商大學的?小姑娘微笑著點點頭。呂處長頗有些感慨,說這個茅廬的老板確實有眼光。張勝說,呂處有所不知啊,這“春山茅廬”里有一塊黑色冷石,為鎮(zhèn)廬之寶,據(jù)說原先是紫禁城里的寶貝。呂處長不信,說紫禁城的寶貝還能流落到這荒郊野嶺?張勝說,開始我也不信,不過,我去看過那塊冷石,最熱的天伸手一摸,也是冰涼冰涼的。我有一個朋友是搞收藏的,他看過這塊冷石,也說價值連城。呂處長將信將疑,說果真有這等奇石,我倒是要見識見識。張勝說,喝好吃好再看不遲。說話間,菜上來了。呂處長只喝陳年茅臺,也不知何故,省廳凡是有點來頭的領導都只喝茅臺。張勝有一次問呂處這有什么典故沒有?那時,呂處已經(jīng)喝到七八分的份上,醉眼朦朧,說,有屁個典故,不就是林廳只喝茅臺。
酒喝到一半,呂處舉杯,說張勝,你小子不會無緣無故請我這一頓,說吧。張勝說,什么都逃不過呂處一雙火眼金睛。說沒事,真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說有事,也真是有點小事要請教于呂處。呂處說,咱們是什么關系,你盡管開口。張勝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不知呂處還記不記得,前幾天林廳去風帆公司視察,說過要去大西北看風帆產(chǎn)品的話?呂處說,記是記得,但林廳這句話你還真的當真了?他也就那么隨口一說。張勝說,風帆公司可是當作林廳的重要指示在作準備的,我是想聆聽呂處的指教,怎樣才能讓林廳去大西北視察一下風帆公司的市場。呂處說,林廳那次調(diào)研結(jié)束,我們多經(jīng)處寫了個報告給他,風帆公司的確是當作一個亮點提出的,就是不知林廳有沒有認真看那個報告。張勝直言,呂處,你看有沒有可能讓我當面接觸一下林廳?如果我能當面邀請林廳,說不定事情就會有轉(zhuǎn)機?呂處長說,見面的事我可以找林廳秘書斡旋,但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請林廳去大西北視察你的風帆產(chǎn)品市場是假,想勾搭上林廳才是真吧?張勝說,呂處真要這么認為,我也無話可說,不過呂處也明白,眼下市場競爭殘忍,同行競爭刀刀見血,風帆欲請林廳去大西北,的確是想請林廳與西北幾個省份的幾個省廳牽牽線,搭搭橋,為擴大市場份額再打打基礎。呂處笑著用筷子指指張勝,權(quán)當我相信你滿嘴胡言,說吧,還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張勝給呂處斟滿酒,說呂處都可去安全局當局長,在省廳任個多經(jīng)處長實在是屈才了。張勝湊近呂處,問,呂處可否透露一下,林廳有何特別愛好?呂處聞此言,放下筷子,說,這才是這杯酒的核心了吧?張勝嘿嘿一笑,說呂處高屋建瓴,我張勝心里想什么呂處自然心如明鏡。呂處說我看你張勝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領導沒愛好。呂處邊說邊作思考狀,雙眼一瞥門外站著的沿海工商大學兼職服務員,隔著玻璃窗,姑娘只顯一個亭亭玉立的身影。然后說,要說林廳有什么愛好,你想他剛年過不惑,但凡男人有的愛好林廳也不會缺少。張勝一聽,趕緊說,那是那是,不過我是想知道林廳特別的愛好。呂處說,美女算不算?張勝說,不算不算,美女人見人愛,算不得特別。那就是喝陳年的茅臺了。張勝一聽,說,這個也不算,林廳愛喝陳年的茅臺,省廳哪個不知?搞得陳年茅臺在南都好幾次脫銷。呂處繼續(xù)在腦子里搜索,忽然一拍桌子,說有了,林廳喜歡攝影,有一次和他秘書一起喝酒,秘書說林廳每次外出,車上總少不了一只相機。張勝一聽,心頭恍如電光一閃,頓時亮堂了。
當晚,呂處有些喝高了,張勝在“春山茅廬”的特殊客房為呂處要了個房間,所謂特殊客房,是“春山茅廬”為那些熟客準備的,若喝多了,可在這些隱匿于山坡密林間的平房里休息,甚至住上一晚,當然,房費是算在餐費里頭的。這些客房,外面看似簡陋,里面卻裝修得一點也不比五星級酒店遜色。張勝叫上剛才那位沿海工商大學的姑娘扶著呂處進房休息。安頓好呂處,張勝從包里掏出一疊錢塞到姑娘的手上,說今晚你不要回學校了,我已經(jīng)跟你們老板說好了。姑娘一臉?gòu)趁?,稍稍扭捏了一下,接過張勝手中的錢,轉(zhuǎn)身回房。張勝在“春山茅廬”的亭子里獨自坐了一會,吸了一枝煙,就開車離開了。
后來,林廳真的去了一趟大西北。在一次例行局長辦公會上,林廳說省廳下面有一家風帆公司的產(chǎn)品打進了西北市場,據(jù)說勢頭不錯,我想去看看,也順便拜訪一下新疆青海甘肅幾個省廳,給風帆公司牽個線,搭個橋。林廳感嘆道,現(xiàn)如今市場如戰(zhàn)場,殺人不見血,能在市場上站穩(wěn)腳跟,攻克幾個堡壘,不容易呀,省廳有責任要加以扶持啊。林廳說這話的時候是秋季,一般來說,秋季是大西北最美的時候,天與地,草原與大漠,色彩層次豐富、飽和,對攝影家們來說,用趨之若鶩是最合適不過了。
張勝為林廳準備的是一套頂尖的專業(yè)尼康數(shù)碼相機,連同鏡頭等附件,一共花去張勝十五萬多。張勝原本對攝影一竅不通,但為了這次林廳的西北之行,張勝惡補了自己的攝影知識,也讓辦公室給自己購買了一臺佳能450數(shù)碼隨身帶著。林廳此行是考察風帆公司的產(chǎn)品市場,除了秘書,林廳只帶了多經(jīng)處呂處長。自從經(jīng)歷了“春山茅廬”那一晚,張勝與呂處的關系就更上了一層樓。那一夜對于呂處正可謂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個嫵媚的工商大學學生在床上的功夫遠比呂處想象的要多姿多彩。次日一早,張勝開車接呂處,呂處還感覺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張勝先將呂處送到家里,從后備箱里取出一大箱鐵皮楓斗晶給呂處送上樓,然后才將呂處送到省廳上班。呂處下車,伸出手拍了拍張勝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林廳一行三人先到了西寧,青海省廳的廳長則親自到了停機坪。飛機舷梯下,停著一列由悍馬、奧迪轎車組成的車隊,就差一塊紅地毯了。林廳一下舷梯,兩位廳長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隨后,有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趨前一步,向林廳獻上了一束鮮花。此情此景,讓人想起新聞聯(lián)播中經(jīng)??吹降膰翌I導人出訪或外國元首來訪的場面。林廳對青海省廳給予的高規(guī)格接待顯然十分滿意。但林廳卻不知,為了讓青海省廳廳長和車隊能親赴停機坪,張勝做足功課,其過程用歷盡艱辛形容也不為過。青海省廳接到沿海省廳的來函后,也十分重視,為接待工作專門開了一次會議,廳長也準備親自赴機場迎接。按慣例,青海省廳可在貴賓出口處迎接林廳長。但張勝不以為然,他前后去了三趟機場,最后機場方面居然答應了張勝的要求。這一點,連青海省廳辦公室主任也不得不高看張勝一眼。要知道,即使在自己的地盤上,這樣的接機規(guī)格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與青海省廳的例行會見宴請結(jié)束,林廳一行就全盤由張勝負責了。第二天,三輛悍馬氣勢洶洶地駛離西寧城,沿青藏線經(jīng)日月山直撲青海湖。林廳發(fā)現(xiàn),與自己同車的除了張勝,還有兩位絕色美女,其中一位似曾相識。張勝介紹,她就是昨天在機場給您獻花的,叫小米。又指著另外一位美女說,她叫小麗,林廳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另外一位美女與小米身高相仿,也有著一張雕刻一般輪廓分明的臉。林廳瞥了張勝一眼,意思是說,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張勝似乎看出林廳眼中的疑問,忙解釋,在大西北攝影采風,沒有美女作模特,豈非辜負錦繡河山與攝影家的慧眼?林廳一聽,爽朗大笑,看得出心情不錯。路上閑聊時,林廳甚至于對江南出美女這樣一個約定俗成的定論也發(fā)出了質(zhì)疑。林廳說,我看也不見得嘛,小米小麗不是西北人,我看就比江南美女漂亮嘛。小米小麗聽了,捂著嘴作羞澀狀。張勝說,林廳是以攝影家的眼光看美女,角度自然與眾不同。
在青海湖住了一夜,次日早晨,車隊就向格爾木進發(fā)了。林廳對沿途的戈壁大漠風光贊不絕口,時不時要司機停車,拿著相機拍個不停,而小米與小麗則顯出專業(yè)模特素養(yǎng),一招一式令林廳喜不自勝。呂處一見林廳手上的大家伙,對張勝擠擠眼,悄悄豎了豎大拇指。張勝也挎著個相機裝模作樣東拍一張,西拍一張,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林廳的身影。在拍完胡楊林回到車上時,林廳翻看照相機上的照片,張勝的頭緊挨著林廳,邊看邊嘖嘖稱贊照片的構(gòu)圖好,畫面色彩更好。林廳感嘆說,到底是專業(yè)相機,拍出來的照片質(zhì)感就是不一樣。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主要還是林廳的攝影視角獨特啊。林廳相機里還有好些美女的特寫,美女也擠在林廳身邊直嚷嚷要看看自己在攝影家眼里是什么模樣,小米小麗一左一右擠坐在林廳身邊,張勝連忙將身體從林廳身旁移開。美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草般的香氣鉆進林廳的鼻孔,讓林廳心曠神怡。
后來,在北疆喀納斯,黃昏時分,張勝陪林廳在林間散步,踩著遍地五彩繽紛的黃葉,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到厚厚的落葉上,而風吹拂著樹梢,發(fā)出的聲音空靈而遼遠。林廳邊走邊做了幾個擴胸動作,張勝瞅準時機,說林廳這次創(chuàng)作大豐收,回去可出一本西北風情攝影作品集子了。林廳神情輕松,對張勝說,集子的事,就免了,我頂多算一攝影發(fā)燒友,我在想,如果你離開風帆公司,接班人物色過沒有?張勝一聽,心頭別別亂跳,說風帆公司雖說是個小公司,但也算人才濟濟,幾位副總都很年輕,也很有潛力,加上觀念新,沖勁足,業(yè)務方面不會有任何問題。再加上這次林廳親自出馬,給風帆在省外的發(fā)展打下更扎實的基礎,簡直是如虎添翼。林廳擺擺手,說,我沒有那么神奇,頂多也就是為你們加把火罷了。散步結(jié)束,林廳回到自己的豪華套間,卻發(fā)現(xiàn)一直出現(xiàn)在自己鏡頭里的小米和小麗竟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匆娏謴d進來,她們就含笑站了起來,其眼神和肢體語言令林廳的大腦竟在一瞬間失去了思維能力,恍若走入一個夢境??{斯的夜晚顯然是幽靜而美麗的,勝若仙境,但在林廳看來,身邊的美女更是美輪美奐,足可傾城傾國。
從西北考察回來,林廳要干部處考察一下風帆公司的張勝。不久,張勝就調(diào)到了省廳辦公室。幾乎在同時,一冊大開本的精裝攝影集樣本出現(xiàn)在林廳的案頭,出版者是沿海美術出版社,雖說不是全國性的出版社,但因為沿海是美術大省,所以沿海美術出版社也水漲船高,書號費就比一般的省級出版社要高出許多。這本攝影集收錄的作品,不僅是張勝在喀納斯對林廳所說的西北風情,而是林廳多年來的創(chuàng)作集成。很顯然,林廳對集子的樣本非常滿意,說,沿海的印刷質(zhì)量也大有長進嘛。張勝說,林廳慧眼。其實,為了確保這本攝影集的印刷質(zhì)量,張勝特意去了一趟深圳,制作與印刷全部放在深圳。印好后,張勝請示馬主任同意后,以廳辦名義發(fā)了則內(nèi)部明傳電報,要求各市縣局加強企業(yè)文化建設,要舍得投入,對于必要的經(jīng)費使用不能縮手縮腳。各市縣局的辦公室接到這份內(nèi)容不甚清晰的明電后,紛紛打電話給聯(lián)系人張勝,雖然他們認為一個接待科科長作為企業(yè)文化建設方面的聯(lián)系人有些莫明其妙。但既然是廳辦發(fā)了明電,自然不敢怠慢。張勝在電話里將事情原委一一說清楚,最后概括成一句話,就是請各單位自愿購買林廳的攝影作品集。一時,洛陽紙貴,林廳的攝影作品集很快就脫銷了。集子定價230元,首印五千冊,除去林廳自己留存一部分,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搶購一空。最后搞得林廳想要送一些給攝影界的好朋友,也不得不去基層局索取了。
張勝欲將書款送給林廳,直接打了林廳手機。這也是讓絕大多數(shù)處長們想不通的一件事,林廳剛上任時曾提出過“四個凡事”,其中一個就是凡事有章可循。落實在行動上,處長有事要面見林廳,先得打秘書電話,由秘書負責安排,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情。而張勝一個小小科長,居然可以繞開秘書而直接、隨時與林廳通話,可見這個張勝的能量深不可測。張勝隨秘書進入林廳辦公室時,秘書要去泡茶,張勝伸手阻止了他,說我自己來,哪有讓大秘動手之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秘書已經(jīng)習慣張勝自由進出林廳辦公室了,也不勉強,笑了笑,走出去,順便將門帶上了。
聽到門落鎖的聲音,張勝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銀聯(lián)卡,說集子的銷售是由南都一家叫“古風”的民營書店代理的,因此所有書款都匯入“古風”賬戶,根據(jù)財務規(guī)定,不能以現(xiàn)金方式結(jié)算,于是,我讓書店將全部書款打入了一張銀聯(lián)卡。張勝說罷,將手上的銀聯(lián)卡輕輕放在林廳的辦公桌上,同時放在桌上的還有一張白色的紙條,上面寫著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顯然是銀聯(lián)卡的密碼。林廳微笑著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張銀聯(lián)卡,說,出版社方面的反響怎么樣?張勝說,那還用說,責任編輯給我電話,說好多年沒有見到這么多高水平的攝影作品了。林廳謙遜地說,過獎了,我早說過,我充其量只是一名愛好攝影的發(fā)燒友。而事實上,出版林廳的攝影作品集,張勝算過一筆賬,書號制作印刷,加上“古風”應付轉(zhuǎn)賬費等成本是50萬左右,而銷售獲得的書款收入則是接近115萬。收支相抵,林廳實際進賬65萬。攝影集從出版到銷售,整個過程都由張勝一個人運作,既符合規(guī)范,又天衣無縫。
在接待科長崗位上只干了半年,張勝就升任廳辦副主任。張勝的調(diào)任,破了機關的慣例,一般情況下,省廳很少從外圍的多經(jīng)企業(yè)調(diào)入干部,在省廳領導的整體發(fā)展戰(zhàn)略盤子里,多經(jīng)企業(yè)只是年終為機關干部增加福利的一臺提款機,他們依托省廳,在市場里游刃有余,體制外的商人稱他們是官商勾結(jié)。而機關內(nèi)部,他們卻進入不了主流。因此,在機關里,多經(jīng)企業(yè)的地位有些不倫不類,一方面,他們給機關干部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活福利,另一方面,在每次干部任用時卻沒有他們的份。機關里的人私下議論,這個張勝不簡單,不光將省廳的用人制度撕破一個口子,而且不出一年,肯定能扶正。這些議論劉順開也能聽到,但他還是有些疑惑,雖然自己與張勝關系不錯,但心底的某個地方,總有些硬硬的不對勁,究竟哪兒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也許劉順開永遠都無法搞明白,為什么林廳走了一趟大西北,張勝就官運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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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林廳剛剛被任命為副部級特派員,還未赴京走馬上任,為林特派員餞行的飯局就應接不暇。特派員每天忙于方方面面的應酬,晚了,就常常住在賓館,連近在咫尺的家也很少回了。就在特派員啟程赴任的前一日,意外發(fā)生了。那天晚上,特派員喝好酒,有些微醉,照例在喝酒的那家五星級賓館住下。午夜時分,一輛120急救車呼嘯著疾駛進賓館大院,背著急救箱的醫(yī)生乘上電梯,直奔2321房間,這個豪華套間,正是林特派員所住。醫(yī)生沖入房間,只見特派員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口吐白沫,呼吸急促,一臉痛苦的表情。他的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薄被,醫(yī)生掀開被子,特派員一絲不掛。而外間沙發(fā)上,蜷縮著二位衣衫凌亂、瑟瑟發(fā)抖、花容失色的年輕女子。經(jīng)過急救,特派員被送進沿海醫(yī)院,命是保住了,但身體卻留下嚴重的后遺癥,類似于半植物狀態(tài),能吃,但失語。林特派員沒有去成北京,但取消他副部級待遇的文件似乎也一直沒有正式下達。
特派員住院后,沿海省有關部門的領導曾經(jīng)去醫(yī)院看望特派員,送去一只花籃,此時,特派員的臉上呈現(xiàn)出激動的神情,嘴唇蠕動著,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特派員夫人臉色平靜,對特派員的張口無聲視若無睹,只是陪著笑臉,待探視的領導一出病房,就叫來組織派給特派員的專門陪護,顧自離去。有關特派員在那家五星級賓館突然發(fā)病的經(jīng)過,在南都流傳著好幾個版本。特派員夫人自然也聽說過,她比較傾向于即將升遷的丈夫與兩個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漂亮小姐有關。每想及此,她就無法繼續(xù)深入聯(lián)想,所以,對于特派員的沉默,她也基本上以沉默相對,每周例行到醫(yī)院來看他一次,盡自己作為名義上的太太的一份職責。好在特派員的副部級待遇免去了她的一切煩惱。
林特派員樂極生悲,突然變成這個模樣,同樣令張勝猝不及防。當張勝趕到醫(yī)院時,昔日那個一身威氣的林廳已經(jīng)不見,躺在病床上的特派員雙目無神,氣若游絲,身體猶如抽干了空氣一般的汽球,深陷在被子下面。特派員已經(jīng)認不出床前這個昔日愛將,他的眼光散漫地注視著張勝,仿佛在問,你是誰?你來干什么?看著林廳這副模樣,張勝一時悲從心來,他強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張勝知道,身后這座山已經(jīng)垮塌,自己想要攀上更高的山峰,必須重整旗鼓,另辟蹊徑。
事實上,沿海省的組織部門的確對林特派員夫人隱瞞了一些重要的事證。特派員上調(diào)進京的通知下達后,省廳依舊保留了林廳的辦公室。這和以前幾任主要領導升遷后的待遇相同,省廳的意思是,領導們在更高的層次上履行公仆義務,但也不要忘了省廳,有時間,就常來省廳走走看看,這兒是領導們的家鄉(xiāng)。而領導們的辦公室也依舊按原樣保留,讓老領導們偶爾回一趟省廳,就有回家的感覺。林廳在紅頭文件上搖身一變,成為副部級特派員后,他的秘書曾經(jīng)遵囑給他收拾過辦公桌,但中間一只抽屜卻因為沒有鑰匙而始終沒有打開過。特派員出事后,省廳不敢擅自作主撬抽屜,而是請示了省委組織部,省廳的想法是,既然林廳是省管干部,他辦公室的抽屜就得由省委的主管部門來決定如何處置。
果然,組織部來了一位處長,這位姓晏的處長曾經(jīng)帶隊到省廳進行過干部考察,和省廳不少人都熟悉。在場的還有省廳的紀委書記和人事處長,以及廳辦的馬主任與張勝。按理張勝是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重大活動的,但晏處長下令開鎖時,卻發(fā)現(xiàn)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可以開鎖的工具。馬主任就打了個電話給張勝,要張勝趕緊找一把螺絲刀來林廳辦公室。張勝在電話里確認,是讓我找一把螺絲刀上來嗎?馬主任說,是的,越快越好。張勝幾乎是飛奔著沖出辦公室,坐電梯去一樓機關事務管理處要了一把大號的螺絲刀。張勝跑進林廳辦公室里,里面的氣氛顯得相當凝重。大家仿佛都在等待一個重大事件的發(fā)生,而他們都將成為這個大事件的親歷者。
張勝喘息未定,將螺絲刀遞給馬主任,馬主任沒有接,而是朝晏處長看了一眼,晏處長示意張勝開鎖。張勝湊近林廳辦公桌,幾乎沒費太大力氣,就將抽屜鎖撬開了。他離開抽屜,讓出位置。晏處長上前一步,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然后又將整只抽屜拉出來,擱在桌上。清理是一件相對麻煩的事情,每一件物品都需要清點登記。這時的張勝有些進退兩難,從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可以離開了。但是在感情上,他卻很想知道,這只神秘的抽屜里,究竟有多少與林廳有關的秘密。好在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抽屜那兒,沒有誰顧及張勝,于是,張勝就站在一邊,看著晏處長將抽屜里的所有物品都取出來,放在桌上,接著,和晏處長同來的另外兩名工作人員對物品進行清點與登記。
與張勝猜想的那樣,抽屜里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在一只碩大的省廳專用紙袋子里,工作人員掏出了厚厚一疊彩色照片,每一張照片上都是容顏姣好、千姿百態(tài)的年輕女子,或淡妝,或濃艷。更有一些女子,赤身裸體,擺出各種妖嬈的姿勢,甚至于有不少拍成花蕊般的女性性器官特寫鏡頭。張勝透過人頭,瞥見二個熟悉的女孩照片,她們或以胡楊林為背景,或在清澈無比的溪流邊回眸一笑,而其中一張,是這兩個絕色女子裸身依在窗前,她們的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空,但夜色的天空上,淡淡的云彩居然也清晰可見,足見攝影者高超的拍攝水平。張勝的身子禁不住輕輕一顫,毫無疑問,這幾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西北,而那二個裸身女子,一個叫小米,一個小麗,她們的拍攝背景,是一個叫喀納斯的地方。
紙袋子里的照片大約有數(shù)十張。在抽屜里,晏處長還發(fā)現(xiàn)數(shù)張銀聯(lián)卡。張勝相信,其中有一張就是存有林廳攝影集書款的那一張。張勝擔心的那套昂貴的尼康相機在林廳辦公室并未找到,也許,林廳早已將相機放在家里了。張勝稍稍松一口氣。即便如此,從林廳辦公室出來后,張勝一直驚魂未定,提心吊膽地扳著指頭過日子,平時遇見省廳紀委的人,也有些做賊心虛,盡量繞著走。對方無意間看他一眼,打聲招呼,也讓張勝心神不定。
后來的風平浪靜讓張勝頗有些疑惑。有關林特派員辦公室發(fā)現(xiàn)的那些銀聯(lián)卡與美女艷照似乎并未對特派員構(gòu)成重大威脅。他在沿海醫(yī)院的待遇依然如故,看情形,頗有些不了了之的趨勢。張勝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因為特派員身體的原因,再或許,是上級另有遠慮。張勝想起晏處長在林廳辦公室說的那句話:有關林廳辦公室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這些東西,誰也不能在外面說三道四,這是紀律。也許,晏處長手上握有尚方寶劍,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林特派員將在病床上寂寞地度過他的余生,有關他生前所做的一切,都將隨他的沉默而沉默。而張勝則暗自慶幸,他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只要自己調(diào)整方向,一定可以東山再起。為此,張勝專程去了趟杭州的靈隱寺。張勝對佛教沒有研究,但是他相信佛祖在冥冥之中是能夠主宰人的命運的。因此,每年春天,張勝去靈隱寺燒香就成了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這一次,在時間上算是破例,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張勝相信佛祖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在寺院內(nèi),張勝見佛就拜,雖然沒有五體投地,但在佛前彎下的腰,卻超過了九十度。張勝在心里對佛說,我對佛學沒有研讀,但是我心對佛虔誠,為了表達自己的虔誠之心,張勝燒了許多香燭,又捐了三千塊香火錢。從寺院出來,張勝頓感渾身輕松,之前因為怕林廳抽屜里的那些秘密牽連到自己的擔心也由此減輕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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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林廳上調(diào),沿海省就調(diào)發(fā)改委副主任黃木貴任省廳一把手接替林廳。黃廳任省發(fā)改委副主任之前,是沿海大學經(jīng)濟學院的副院長。黃廳外表儒雅,學者風度濃郁,與他本人的名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一開始,省廳有人私下望文生義,認為黃廳必是祖上幾代貧農(nóng),窮得家徒四壁。黃木貴從小懸梁刺股,終于走出大山,打下一片新天地。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樣的猜測毫無依據(jù),與黃木貴的名字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lián)。真實的背景是,黃木貴出生于北京,其父是一名外交官,曾經(jīng)是駐英大使館的二等秘書。黃木貴在清華大學讀完本科后考入沿海大學讀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然后平步青云。
且說黃廳赴任不久,省廳系統(tǒng)副處以上的領導干部就陸續(xù)進行調(diào)整。這本來也算得上是一種慣例,凡是新官上任,總要燒上幾把火,而人事調(diào)整最直接也最簡單。按理,黃廳剛到省廳,談不上有自己的用人圈子,但這是一種姿態(tài),明著是正常的干部調(diào)整,暗里是一種無聲的警告:誰要想跟我黃某過不去,或者說私下拉幫結(jié)派,搞小動作,就對不起,請你挪窩。從理論上講,在用人問題上,省廳是有一套嚴格程序的,但類似的規(guī)則好比國務院的惠民政策,在中南海形成決議時自然是好的,但到了紅墻外,就開始要走樣,而越到基層,走樣就越厲害。黃廳的用人策略是先民主后集中,從大的方面講,完全符合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比方說黃廳擬提一名市局局長,他心里有了人選,就會在黨組會議上提出來,一般情況下,黨組成員們是不會有異議的,然后,就是干部處進行例行考察,因為人選是黃廳所提,因此,考察的結(jié)果當然是皆大歡喜。雖然第一波人事調(diào)整沒有劉順開,但憑心而論,劉順開認為,黃廳的人事布局還算合理,那些提任的干部無論是政治素質(zhì)還是業(yè)務能力也不錯。然而,就像所有一把手一樣,時間一久,其專斷獨行的本性就必然顯山露水,一開始或許有所顧忌,地位一旦穩(wěn)固,就有些肆無忌憚。
在一次機關干部大會上,黃廳公開表示,不要以為進了機關就可高枕無憂,干部的交流應該是常態(tài)的,省廳系統(tǒng),特別基層單位藏龍臥虎,我看,基層的同志可以到省廳機關來任職,在機關待久了的同志,也可以交流到基層嘛。黃廳這么一說,頗有些給機關干部一個下馬威的味道。而且黃廳說到做到,在第二波人事調(diào)整中,機關干部就看出一些端倪,一些機關的干部被平級交流到全省各地市,而一些基層的局長書記,也充實到機關。如果說這樣的交流是正常的干部調(diào)整,那么原本作為關系進機關的普通干部,也開始大幅度得到提拔,就讓人看出黃廳的人事布局,有明顯的傾向性,他顯然是要在自己主政的地盤上編織起一張既錯綜復雜,又非常穩(wěn)固的關系網(wǎng)。大家看到,有一批干部在黃廳手下得到了重用,一般干部的提為主任科員或科長,已經(jīng)是科長的,則提為副處長或副處級調(diào)研員。這些被提拔的干部,其共同特點是背后有一個強硬的靠山。比如公共關系處剛由主任科員提為副處長的林芳芳,她的先生是省監(jiān)察廳一位副廳長。而企業(yè)處由普通科員提為科長的小周,他的父親是省高院的副院長。諸如此類,劉順開一旦了解提任者的背景,也就釋然。歷朝歷代,總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是亙古不變的定律,劉順開哪有不知這個道理的,只是讓劉順開心里不舒服的是政治處的聞科長,在第三撥人事調(diào)整中,居然也提為副處長,就讓劉順開有些心灰意冷。聞科長年齡已超過四十五周歲,也就是說,套用省廳干部管理條例,已經(jīng)過了提副處長的門檻,但是聞科長后來居上,在超齡一年的情況下居然跨越那道令人沮喪的門檻,不得不令機關干部們高看一眼。
關于聞科長的提拔,劉順開也是耳聞一些內(nèi)幕的,但劉順開一直相信,干部的提拔,還是需要有一個程序,被提拔者,也還是需要有一定業(yè)務能力才行。不管怎么樣,省廳是一個統(tǒng)領的機關,其干部的水平,決定整個決策與執(zhí)行的水平。然而,聞科長突然高升,讓劉順開對自己堅持的觀點產(chǎn)生了懷疑。在機關,廣泛流傳著聞科長為黃廳爭取全國勞動模范的故事。黃廳是年底履新的,次年年初,省總工會下了一則文,是關于推薦全國勞動模范的。文件批轉(zhuǎn)到政治處蔣處長那兒,蔣處長按程序批轉(zhuǎn)聞科長主辦??偣奈募懙妹髅靼装祝餍懈鳂I(yè)先推薦候選人,然后再征求各方面意見,經(jīng)公示后再上報??偣o省廳的推薦名額是兩個。聞科長是老政工了,知道凡是給兩個推薦名額的,一般只能上一個。聞科長向蔣處長匯報,蔣處長指示按慣例將總工會的文轉(zhuǎn)發(fā)給基層,推薦名額匯總后報省廳辦公會議平衡。聞科長遵囑將文件轉(zhuǎn)發(fā)了,陸陸續(xù)續(xù)就有一些市局將推薦名單上報了。聞科長將名單匯總后,發(fā)現(xiàn)沒有機關本部的,就將黃廳放了進去,這是聞科長蓄謀已久的一個計劃。聞科長將名單發(fā)給蔣處長,當時蔣處長正忙于出國考察,也沒有心思細看,交待聞科長按流程報給廳辦,請他們提交局長辦公會定奪。蔣處長這趟出國,是由黃廳親自帶隊的,先去北歐,再去北美,這其中包括去英國看望在劍橋?qū)W習的中層干部,這是后話。如此一來一回大約需要半個月。聞科長的機會恰好來自于黃廳與蔣處長的這次出國考察。聞科長沒有將名單及時報給廳辦,而是一直鎖在自己的辦公桌抽屜里。直到總工會來電催要,才將名單打印出來,交給廳辦馬主任。在馬主任辦公室,聞科長一臉焦急的神色,說基層單位醞釀時間過久,所以上報名單的時間就延后了,而總工會那面又催得緊,最晚后天要報給他們。馬主任不知其中奧秘,只說明天上午要開辦公會,到時你等我電話,到會上把情況具體說一說。次日,聞科長就一直待在辦公室,不敢離開一步,連上廁所也是來去匆匆,深怕錯過馬主任電話。臨近午餐時間,聞科長才接到馬主任電話,聞科長趕緊拿了筆記本三步并作兩步去了會議室。
參加局長辦公會議的領導人手一份全國勞模推薦名單和候選人的事跡簡介。聞科長簡要匯報了這次推薦候選人的過程,卻故意忽略了黃廳是以什么渠道推薦出來的。主持會議的常務副局長要大家議議,結(jié)果也沒有人發(fā)表意見,會場一時陷入難堪的沉默。常務副局長說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我看就按這個名單排序圈二人上報吧。大家依然默不作聲,常務副局長試圖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既然大家都不發(fā)言,就表明是默認羅。聞科長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這次冒險對于聞科長來說也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他手中的這份名單上,黃廳排在第一個。最終,在大家的沉默不語中,黃廳以排序第一的身份報到省總工會,雖然總工會一再要求各行各業(yè)推選的勞模人選最好是基層的一線職工或管理人員,但對于推選上來的名單,一般還是盡量會尊重推薦單位意見的。
黃廳出國考察回來,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份關于推薦全國勞動模范的文件,一看,上面竟然有自己的名字,黃廳打電話給常務副局長,要他過來一趟。常務副局長進門,一瞧黃廳手中的文件,就明白了,說這是辦公會議通過的。黃廳問是哪個部門在具體操辦這事。常務副局長回答是政治處。黃廳自言自語,說不對啊,政治處老蔣跟我一起出國了呀。常務副局長說,那天的辦公會是政治處老聞參加的。黃廳哦了一聲,就再也沒有吱聲。“五一”勞動節(jié)前,黃廳的全國勞模批下來了,黃廳還去了一趟北京,接受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從北京回來后,黃廳給聞科長打了一個電話,聞科長去了一趟黃廳辦公室。后來,聞科長就破格提拔為政治處副處長了。處長老蔣已快到退居二線的年齡,處里的事也不太愿意多管,機關里的人都說聞副處長趕上一趟專線加班車,說不定,還能弄個正處當當。
劉順開一向有些看不起聞科長。在劉順開眼里,既然在政治處謀職,筆頭功夫是資本,可聞科長只會抄抄上級來文,轉(zhuǎn)發(fā)一下省部領導講話。有一次,還是林廳主政時,林廳要給機關干部上黨課,原本是政治處的事,馬主任卻把劉順開叫去了,說是要劉順開和政治處聞科長一起搞個講課材料。劉順開心里不爽,但馬主任發(fā)話,又不好推辭。對于這次合作,聞科長顯得很主動,他跑到劉順開辦公室,一口一個劉秘書,叫得劉順開心煩,但又不好當面發(fā)作。聞科長將起草好的講課材料打印出來給劉順開看。劉順開粗翻一下,覺得這份材料怎么那么熟悉,就抬頭看了一眼聞科長,正與聞科長焦急、期待、殷切而略顯討好的目光相遇。劉順開說,聞科長,你這份材料,可以去北京人民大會堂講了。聞科長臉色紅一陣,又白一陣,唯唯諾諾,說還請劉秘書多指教。劉順開看聞科長的臉色,不忍心再奚落他,說,指教不敢,聞科是老前輩了。只是我看這份稿子,要說問題,肯定沒有大問題,就是感覺過于熟悉,好像是總書記黨代會報告的架勢,放在省廳講,過高了,也偏大了。聞科長不好意思地輕聲說,不瞞你劉秘書,這份東西,正是用了總書記報告的架子,其觀點提法也是參照了報告寫的。所以,務必請劉秘書費心。后來,劉順開幾乎是重起爐灶,寫了林廳的黨課講稿。從那以后,劉順開在心里是很有些鄙視聞科長的,覺得他不學無術,居然也能參與意識形態(tài)的管理,實在是共產(chǎn)黨的悲哀。
劉順開心里的郁悶漸漸積聚,張勝的日子也不好過。張勝所在辦公室一正三副,張勝在副主任當中排名靠后,本來,林廳在任時,張勝有把握很快就能在機關本部或者某個基層單位謀個正處,但人算終究不如天算,林廳往病床上一躺,張勝的大好前途就暫時擱淺了。但張勝豈是那種逆來順受之人,他時刻關注著黃廳的用人原則,很快就發(fā)現(xiàn),第一波得到黃廳提拔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學歷,而類似張勝這樣后續(xù)成人學歷的,幾乎統(tǒng)統(tǒng)封死。這顯然與黃廳本人的經(jīng)歷有關,黃廳是沿海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后來又弄了個博士文憑。在好多次會議上,黃廳反復強調(diào),省廳本部,特別是副處以上的領導干部知識結(jié)構(gòu)必須調(diào)整。言下之意,他對現(xiàn)在的領導干部知識結(jié)構(gòu)是不那么滿意的。所謂知識結(jié)構(gòu),其表現(xiàn)形式不就是接受教育的背景?在發(fā)現(xiàn)黃廳的這個用人原則后,起初張勝的確有些氣餒,但張勝豈甘坐以待斃,他不相信黃廳的用人原則就是鐵板一塊,也不相信黃廳沒有特別的愛好。只要黃廳像林廳那樣,至少有一項特別愛好,投其所好,發(fā)揚水滴精神,水滴也能石穿,必然功到自然成。
黃廳到任后,免不了迎來送往,而與負責接待的張勝有接觸是必然的。幾次下來,張勝感覺到黃廳是個大手筆的領導。其中有一次黃廳做出的一個決定不光讓張勝,也幾乎讓所有省廳中層對黃廳的過人膽識發(fā)出由衷的欽佩,雖然這項決定并未恩澤到張勝,甚至于讓張勝一時惱羞成怒,怒不可遏。事情的經(jīng)過說起來并不復雜,沿海大學一位副校長到省廳考察,與黃廳會談時提出,沿大與英國劍橋大學計劃聯(lián)辦一個高級別的工商管理碩士研究生班,凡這個班的學員均作為訪問學者資格赴劍橋一年,當然不是集中赴英國,而是根據(jù)校方與省廳協(xié)商安排,有先有后。完成學業(yè)的,由沿海大學與劍橋大學聯(lián)合頒發(fā)學位證書。黃廳當場拍板,要干部處排個名單,凡四十五周歲以下,官至副處以上,具備正規(guī)大學本科學歷的干部均是候選對象。干部處雷厲風行,很快就排出一個近百人大名單呈送黃廳審核,經(jīng)黃廳圈點,確定了其中五十人。班是很快就辦起來了,第一批訪問學者也啟程了。但這個消息確定后,對張勝卻是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按照黃廳圈定的范圍,張勝連百人名單也進不了。很顯然,這個百人名單,尤其是那五十人,是黃廳日后用人的主要儲備庫。干部處算過一筆賬,這五十人全部拿到劍橋與沿海大學的高級工商管理碩士證書,省廳起碼需出資二千多萬。這樣的大手筆,一般的領導是出不了手的。黃廳這一出手,立馬在年富力強的副處以上領導干部中樹起巨大威望。在他們看來,自己已經(jīng)全部納入黃廳視野,是省廳系統(tǒng)名正言順的棟梁之材,所以為黃廳肝腦涂地也應在所不惜。更令處長們感動的是,黃廳是博士,他本人是不需要一張高級工商管理碩士文憑的,他這樣做,沒有任何功利色彩,完全是為全廳長遠的干部隊伍建設考慮,可見黃廳的胸襟是多么寬廣。
而張勝在獲悉最終的結(jié)果后,在一瞬間氣得簡直要跳樓。那天下班前,他給劉順開打了個電話,要與劉順開喝一杯。劉順開進入了百人大名單,但沒有進入黃廳的視線。相比張勝,劉順開則要平靜得多,他當然也想去劍橋,看看令徐志摩心醉的康橋。但是,有過北大校園四年學習生活經(jīng)歷的劉順開,對于類似的高級工商管理,頗有些不以為然,認為那是拉大旗作虎皮,是大學拜倒在金錢石榴裙下的典型表現(xiàn)。能去劍橋固然好,但劉順開知道這是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在獲悉自己進入百人大名單后,的確有所期待,但最終入選名單塵埃落定,劉順開反倒顯得很平靜,與張勝痛不欲生的心情截然相反。劉順開對張勝的心情當然理解,所以,一接張勝的電話,就爽快地答應了,也許在潛意識里,劉順開也想傾聽,或者傾訴。兩人約好時間,在省廳邊上的一家餐館碰面。
按約定時間,劉順開到達餐館時,張勝已經(jīng)在那坐等了。劉順開一見張勝的臉,像霜打的菜葉,無精打采,與之前見到的張勝判若兩人,就動了惻隱之心,說這頓算我的。張勝擺擺手,叫過服務員點菜。這頓酒,喝得有些沉悶,一向口若懸河的張勝少言寡語,一味低頭喝悶酒,劉順開一向不會喝酒,今天也破例陪張勝喝了啤酒。劉順開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心理防線這么容易被擊潰。在眾多人眼里,張勝給人的印象永遠是雄心勃勃的,而今晚,仕途受挫的張勝面對劉順開,卻顯出少有的疲憊之態(tài)。張勝一杯接一杯喝著啤酒,劉順開也不勸阻,他知道張勝的酒量,喝啤酒如喝水。劉順開忽然明白,張勝只是想身邊有個人陪著,他對劉順開沒有迫切的傾訴欲。這一點,劉順開與張勝恰好相反,倘若劉順開心里不爽,只會一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獨自療傷。而張勝,即便心情糟到極點,也不會一個人獨自忍受,也要找個人在邊上陪著。想到這兒,劉順開就釋然了,張勝想說,就聽,張勝不想說,就對影沉默。夜色在窗外一點一點濃起來,餐館里的顧客只剩下他們倆,張勝將瓶中的殘酒一股腦兒倒進杯中,與劉順開手上的酒杯碰了一下,說,順開,喝了這杯,咱就走。劉順開要去結(jié)賬,被張勝拖住了。張勝說,不用你結(jié),我簽個名字就成。張勝簽了字,與劉順開一起走出餐館,此時正是早春,風還有些冷。喝了一肚子啤酒的張勝被冷風一吹,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劉順開要送張勝回家,張勝搖搖頭,拉著劉順開要去邊上一家叫“金色年華”的夜總會唱歌。劉順開五音不全,再說自己也從未去過類似的夜總會,就有些勉強。但看到張勝這個樣子,又不忍心撇下他,就隨著他去了。
一進“金色年華”大門,劉順開就嚇了一跳,起碼超過二十位的女孩,一個個如花似玉,在大堂一字排開,春色尚寒,卻早已身著玉腿畢露的旗袍,看見張勝劉順開,齊聲高喊歡迎光臨。這一片鶯聲燕語喊得劉順開渾身一哆嗦,只覺眼前艷光四射,一時不知所措。張勝對眼前的美景視若無睹,只帶著劉順開坐電梯上樓。前面引導的也是一位高個、身材窈窕的女子。劉順開心想,都說南都市美女多,可平時在街上也沒怎么看到呀,今天總算是找到謎底了,原來美女們都集中到類似“金色年華”這樣的夜總會里來了,她們晝伏夜出,難怪在光天化日之下,難覓美人芳蹤。
進得一個包廂,張勝和劉順開剛坐下,門就開了,涌進幾個美女,張勝手指一點,留下兩位,其余的就魚貫而出。美女分別在劉順開和張勝身旁坐下,劉順開下意識地欲將身子從緊貼的美女身上移開一點,美女卻不讓,抱住劉順開的胳膊,要喂水果給劉順開吃。劉順開哪經(jīng)過這場面,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從美女手中接過水果,連聲說我自己來好了。張勝那邊,已經(jīng)唱上了。張勝和另外一個美女對唱了一唱流行歌曲后,張勝就搶過麥克風不肯放了。他唱的都是一些從前的流行歌曲,唱了《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又唱《水手》。張勝在那邊唱著歌,劉順開在這邊卻只有不停地喝茶。中間,還溜出去上了回洗手間。美女顯然感受到眼前這位帥哥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就更加樂不可支,不時將軟綿綿的身體往劉順開身上靠。張勝唱完《水手》,要劉順開點首歌唱唱,劉順開搖頭又擺手,張勝也不勉強,要劉順開身邊的美女唱。美女點了一首《為愛癡狂》。這首歌劉順開聽過,不論旋律還是歌詞都感覺不錯,只是從這位夜總會的美女嘴里唱出來,未免有些不倫不類。美女唱得頗有些劉若英的味道,唱畢,大家鼓掌。接下來,音箱里響起的是舞曲,張勝摟起身邊的美女旋轉(zhuǎn)起來,劉順開基本上屬于舞盲,在大學時學過最簡單的慢步舞,但多年不跳,舞步早就忘了。這時,美女拽起劉順開,將纖纖玉手往劉順開肩上一搭,就要起舞。劉順開趕鴨子上架,卻不時踩著美女的腳,手攬美女細腰是什么感覺也全然不知,一曲下來,也不知說了多少個對不起。第二次舞曲響起時,美女就不再勉強劉順開,只顧埋頭吃零食了。
從“金華年華”出來,張勝的酒已全醒,喝酒時垂頭喪氣的樣子也不見了,他拍拍劉順開的肩膀,說順開,謝謝你陪我一晚上。劉順開說,謝什么謝,只是拜托兄弟以后不要帶我來這種場合才好。張勝聽了哈哈大笑,說這種場合怎么啦?歌舞升平,表明我們的改革開放成就卓著啊。劉順開說,你沒讀過林升的《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張勝說,那說的是從前的臨安,咱又不是在杭州,這兒也沒有西湖,再說了,如果人人都像你,那幫美女們還怎么過上醉生夢死的生活啊。劉順開反駁張勝,說醉生夢死的不是那些美女,是拿公款消費的權(quán)貴們。張勝退讓一步,說我不和你爭到底是誰在醉生夢死,你劉順開能靜心在象牙塔里做學問,我是真心佩服你,要是換了別的款爺或官員,早就帶上美女開房去了。劉順開說,我可不行,我有心理障礙,要是面對她們,一定陽萎。張勝再一次爆發(fā)出大笑,說劉順開呀劉順開,你可知社會上最鐵的朋友關系是以什么為標準的?劉順開說,你說來聽聽。張勝說讓我給你免費上一課吧,你聽好了:“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xiāng)、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眲㈨橀_聽了,說,我以為有什么新創(chuàng)意,網(wǎng)上早就見過的,可惜你我之間,這四個標準一個也挨不上。張勝開玩笑說,本來還想今晚有些突破,哪曉得你如此冥頑不靈,看來,我們只能保持純潔的朋友關系了。
劉順開回到家里,老婆楊桃在看韓劇。每次劉順開外出有應酬,無論多晚,楊桃總要坐等劉順開回家才睡。劉順開對楊桃說過好多次,讓她先睡,但楊桃不聽,只說看著你回家心里才踏實。劉順開鉆進洗手間刷牙沖澡,出來一看,楊桃已經(jīng)關了電視進臥室了。劉順開上床,看著楊桃側(cè)躺的身體線條起伏,其實,楊桃除了稍稍胖了一點,身上依然保持從前的美感,這個女人劉順開看了四十年,從幼兒園起就在一塊了。劉順開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金色年華”包廂里和自己跳舞的那個美女,身體忽然脹熱起來,這種感覺好多年沒有出現(xiàn)了。劉順開已經(jīng)想不起來和楊桃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過夫妻生活,心頭掠過一絲歉疚,他扳過楊桃的身體,楊桃默默地看著劉順開。劉順開撫摸著楊桃的頭發(fā),說,楊桃,我要和你睡覺。這句話是劉順開第一次和楊桃發(fā)生關系前對楊桃說的。當時,高考剛結(jié)束,等待大學錄取通知,劉順開帶著楊桃去山上的一座水庫邊玩,劉順開下水庫游泳,楊桃就在岸邊替劉順開看衣褲。其實,水庫邊空無一人,只是楊桃不會游泳,只好坐在岸上看劉順開游。劉順開上岸后,楊桃突然紅了臉,并迅速將頭轉(zhuǎn)了開去,劉順開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不知不覺搭起了帳篷。這時,劉順開的腦子里跳出魯迅小說《阿Q正傳》里的一句經(jīng)典,他就借了來對楊桃說:楊桃,我要和你睡覺。從那以后,只要劉順開一說這句話,楊桃就曉得劉順開要圖謀不軌。直到結(jié)婚生子,每次劉順開的身體有求于楊桃,發(fā)出的信號依然是這句話。而楊桃也心領神會,與劉順開配合密切。這會,楊桃聽了劉順開說出這句話,就毫不遲疑地敞開懷抱準備迎接挑戰(zhàn)了。
7
張勝終于從黃廳那兒尋到了突破口。這還要從黃廳的秘書小嚴說起。小嚴是黃廳從發(fā)改委帶過來的,給人感覺低調(diào)、謙虛,與機關的人相處融洽,大家都說與前幾任局長秘書一比,小嚴顯得更大氣,更懂得與大家搞好關系,是可造之材。那天黃廳要在南都賓館歡宴國家發(fā)改委的一位司長,廳辦馬主任前一天打電話給張勝,要張勝準備兩份禮品。張勝知道給領導備禮品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情,特別是這位司長究竟有何愛好一概不知,張勝一時有點焦慮。情急之下想到小嚴,就給小嚴打了個電話。小嚴隨黃廳陪司長在浙江嘉興的古鎮(zhèn)西塘和烏鎮(zhèn)玩,第二天下午回南都。張勝問小嚴可知司長有何愛好?小嚴說黃廳在省發(fā)改委時,和司長相處甚好,但具體司長有何特別愛好,我可真說不上來。張勝追問,那黃廳有何明顯的特別愛好沒有?小嚴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說,我還真說不上來。這也許是小嚴最好的回答了。張勝與小嚴的關系還沒有到無話不說的地步,要想從小嚴嘴里套出黃廳的特別愛好恐怕尚須時日。但小嚴最后還是點撥了一下張勝,說司長應該會對藝術品一類的比較感興趣。張勝一聽,頓時茅塞頓開,連說謝謝嚴秘書。
張勝當機立斷,叫上廳辦司機先去了風帆公司,拖上風帆老總就驅(qū)車直奔浙江青田。從南都到青田少說五百公里,好在全部高速,司機與張勝輪換著開,一路狂奔,四個小時就趕到了青田。張勝在風帆公司時,為買青田石雕,曾去過幾趟青田,也結(jié)識了幾位國家級的工藝美術大師。張勝直接去了林大師家,在大師家的藝術品展廳里,精美的石雕藝術作品琳瑯滿目,令張勝目不暇接。林大師年事已高,已很少創(chuàng)作,自從他的作品上了國家郵政局發(fā)行的郵票后,他身價培增。張勝那位搞收藏的朋友,對林大師的作品也贊不絕口。而張勝因為業(yè)務需要,曾經(jīng)從林大師那兒買過幾件作品。這次張勝直撲林大師那兒,是下了一個賭注的。自從與小嚴通過電話后,一路上張勝一直在盤算,藝術品三個字則牢牢縈繞在他的腦子里。張勝相信,以司長與黃廳的關系,只要這次禮送對了,黃廳一定會對自己另眼相看。而張勝也相信,黃廳的特別愛好,一定也與藝術品有關,即便不是青田石雕,也一定會是黃楊木雕,或者和田美玉之類,總之,大范圍框定了,鎖定小目標就會容易得多。
林大師雕刻的葡萄在業(yè)界久聞盛名,據(jù)說在歐洲,林大師所雕的一串葡萄曾經(jīng)拍下過一百萬歐元的記錄。張勝看中林大師展廳里的一串玉葡萄,其雕功精湛,造型奇特,可謂爐火純青,是林大師青年時期的作品。那時的林大師雖然身價尚無后來那么如日中天,但其作品的純熟已非一般青年藝人所能企及。張勝開口詢價,林大師說,此作無價,只放展廳,我來日無多,想多留一些早期作品供石雕后人研究、參考。張勝好言相勸,說此作要送歐盟一位要員,他對青田石雕情有獨鐘,特別是對您林大師的葡萄更是心向往之,無奈他公務在身,不能親自前來拜訪大師,請大師務必成全他對青田石雕的一片癡心。張勝其情其狀,其真誠程度就連一邊的風帆老總也感動不已。最后,林大師終于松口,說作品若真是有緣人收藏,也算一個好歸宿,當下報出一個數(shù)字,比張勝預期的便宜了三分之一。張勝喜出望外,又說動林大師買下另外一串與玉葡萄不相上下的紫葡萄。然后,張勝又讓司機去了青田的石雕藝術品交易市場,在市場花三千元買了一件石雕黃瓜。風帆老總也不問張勝緣由,只管付錢。買好葡萄與黃瓜,天色已暗,若連夜趕回南都必是夜半,風帆老總建議在青田一宿,好好看看這座甌江邊的僑鄉(xiāng)小城,據(jù)說晚上的甌江邊有海鮮夜排檔,喝上一杯,吹吹江風,再找?guī)讉€漂亮的小姐唱唱歌。無奈張勝歸心似箭,只在街邊隨便吃了一點,執(zhí)意要連夜趕回沿海。風帆老總是張勝在公司時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張勝言聽計從,張勝說要回,那就只能回。張勝乘司機去發(fā)動車子時對風帆老總說,你回去開一張五千塊的禮品發(fā)票給我,錢我讓機關財務直接打到風帆公司賬上。風帆老總還要客氣,張勝說,你不要爭了,五千塊的禮品款省廳可名正言順報銷,以后要風帆公司方便的時候還會有的。風帆老總也不多說,點點頭,說,張主任只管開口便是。
這回張勝中了頭彩。據(jù)小嚴后來轉(zhuǎn)述,司長看到那串紫葡萄時,眼睛一亮,簡直可用愛不釋手形容。那串玉葡萄是張勝委托小嚴轉(zhuǎn)交給黃廳的。而那根黃瓜則送給了司長秘書。小嚴說他送黃廳回家時將玉葡萄搬上去。平時,有什么禮物都是小嚴送到家里,黃廳也從不過問。這次,小嚴放下裝有玉葡萄的盒子,黃廳突然問,送司長的那串紫葡萄是青田石雕吧。小嚴說正是。黃廳又問,是誰出的主意?小嚴明白黃廳問話的意思,是想知道那串紫葡萄是誰做主買來的。小嚴就告訴他是廳辦管接待的張勝副主任,昨天特意趕到浙江青田,從一個工藝美術大師家里淘來的。黃廳一聽,頓時來了興致,說這個張勝還很有些藝術頭腦嘛。此刻,小嚴就趁機將剛放下的盒子打開,說張勝還從大師那兒淘了一串玉葡萄,據(jù)說是大師早期的代表作品。黃廳湊過來一看,眼睛就再也移不動了。張勝聽完小嚴的敘述,緊緊握住小嚴的手,簡直感激涕零,他說嚴秘書,你就是我的恩人、救星,日后嚴秘書有用得著我張勝的,赴湯蹈火定當在所不辭。小嚴笑笑說,張主任言重了,要說黃廳開心,我看主要還是張主任能揣摩領導的心思,說句不好聽的,張主任真是黃廳肚子里的一條蛔蟲呢。張勝聽了,臉色稍顯尷尬,說,我真要是黃廳肚子里的蛔蟲倒好了。小嚴自覺失言,連連說開個玩笑,張主任有龍蟠虎踞之相,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以后別忘罩著小弟才是。張勝的臉色瞬間多云轉(zhuǎn)晴,說,借嚴秘書吉言,不過,還是要請嚴秘書在黃廳面前多美言,嚴秘書做人做事在省廳機關有口皆碑,倘若嚴秘書不嫌棄,張勝愿與嚴秘書做個好朋友。小嚴說,張主任是領導,看得起小嚴,是我小嚴的福分。
張勝記著小嚴秘書的好,一直想要有所報答。要說從工作角度,張勝與小嚴的接觸還是蠻多的,方方面面的人士給黃廳送禮品,也都是小嚴經(jīng)手,但這些禮品往往比較貴重,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張勝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以后凡是以黃廳名義送出的禮品,只要價值不菲,一般就會特意給小嚴留一份。小嚴開始不知,以為領導有份,自己搭個便車,但后來,他就發(fā)現(xiàn)是張勝在中間起作用。就私下對張勝說,張主任的心意我領了,以后千萬不要這樣了。張勝思前想后,尊重了小嚴的決定,心里卻對小嚴有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小小年紀就善于韜光養(yǎng)晦,深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精髓,日后必成大器。
幾天后,黃廳在“春山茅廬”宴請一位重要貴賓。因為用餐時間尚早,黃廳就和貴賓在茅廬散步。張勝負責點菜,一般情況下,等正式開席,張勝就會和司機去茅廬的員工食堂用餐。因為“春山茅廬”只提供有限的幾個包廂,不接待散客,若是司機等閑雜人等,就只能在食堂用餐,這也是茅廬的規(guī)矩。那天,張勝在茅廬的書房胡亂翻書,眼睛卻一刻也不曾離開在山坡茶園里陪貴賓散步的黃廳。書房的外間是客廳,陳列著“春山茅廬”的鎮(zhèn)廬之寶冷石,其實,在那塊冷石旁邊,還有好些木化石和雞血石。那么巨大的雞血石張勝還是頭一回見到,估計其價也不會比冷石遜色。張勝無聊地踱到那些名貴的石頭前,透過廊下的花格子窗注視著黃廳一行人。這時,一個長相嫵媚的女孩身著齊腰的短袖旗袍走進來,與張勝的目光一對視,就有些靦腆地笑了。張勝看著這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突然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天晚上陪多經(jīng)處呂處長的沿海工商大學學生。張勝不自然地笑了笑。女孩的眼睛里頗有些期待。張勝不便說什么,忽然靈機一動,叫過女孩,和女孩耳語了幾句,只見那女孩就裊裊娜娜地走向黃廳。不一會,黃廳在女孩的引導下也來到了客廳,張勝在那塊冷石前作彎腰欣賞狀,眼角的余光卻一直瞟著門外,見黃廳的影子閃進來,連忙直起身子,站到一旁,叫聲黃廳您好。黃廳嘴里嗯著,說張勝你剛才看什么呢?張勝要的就是黃廳的這句問話。他指著那些石頭,說黃廳,這里有天下奇石可賞呢。黃廳掃一眼那些奇石,果然臉顯吃驚之色,他拉過那位貴賓,說,你看,翠玉包裹的木化石,很罕見吧。張勝聽了,心里有了譜。黃廳一見木化石就脫口而出,可見他對奇石是頗有研究的。黃廳和貴賓在奇石間流連,直到馬主任過來請領導們?nèi)胂?/p>
黃廳和貴賓開席后,張勝去找了“春山茅廬”的領班。很奇怪,茅廬的老板很少露面,所有業(yè)務上的事,一應有領班打理。領班是個看上去頗具職業(yè)色彩的女人,大約三十出頭。張勝問那些石頭既然價值連城,怎么就放這么一個地方,就不怕賊惦記?領班用那種處世不驚的笑容回應張勝,說那些山野小賊若偷得了這些石頭,且先不說他是否搬得動,即便他真搬去了,去哪出手???不要說沿海省,我敢說在全國,類似的石頭也找不了第二塊,這些石頭名聲大了,擱在這兒反到安全了。張勝想想既覺有理,又覺無理。其實他也不是真替“春山茅廬”的老板擔憂這些奇石是否安全,他另有事想求教于這位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精明女人。這些話在張勝看來純屬廢話,頂多是為接下去的求教作些必要的鋪墊罷了。張勝問,那塊木化石,就是包邊有翠玉流淌一般的那塊,你們老板是從哪搞到的?一定很貴吧?領班說,貴是肯定的,是從哪兒搞到的,我還真不是太清楚的,不過,我聽老板說過,新疆的奇臺縣將軍戈壁是木化石的主要發(fā)現(xiàn)地,只不過其質(zhì)地可能沒有這幾塊好罷了。張勝說是嗎?這大自然也真是奇了怪,你說木頭在地底下埋了上億年沒有爛掉,居然成寶貝了。這時,領班手上的對講機響了,他對張勝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離去。張勝若有所思,再次回到那幾塊木化石前,駐足凝視。
第二天,張勝打電話給收藏家朋友,說要請他吃飯。收藏家在電話里笑罵張勝,說你有空請我吃飯,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先把前因說清楚了。張勝笑笑,我有一個關于木化石的問題請教。收藏家聽了,有些吃驚,你所說木化石是否“春山茅廬”那幾塊,那可是稀世珍寶啊。張勝說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見了面再說吧。收藏家說他不吃飯,聲稱只要張勝請他喝一杯茶就可以出賣自己的淵博。張勝在一家名叫為“紫藤”的茶樓和收藏家見面。收藏家點了清明前采摘炒制的龍井,張勝則要了一壺大紅袍。這段時間,張勝老感覺胃部不適,特別是一喝綠茶就更明顯,所以就改喝紅茶。收藏家問張勝,你問木化石干什么用?張勝說他想了解一下這個木化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這么簡單。收藏家喝一口茶,說,明前龍井就一個字,香。又說,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不過,我不深究你的用意,難為你有心討教。木化石也稱硅化木,是地質(zhì)歷史時期的樹木經(jīng)歷地質(zhì)變遷,最后埋藏在地層中,經(jīng)歷地下水的化學交換、填充作用,從而這些化學物質(zhì)結(jié)晶沉積在樹木的木質(zhì)部分,將樹木的原始結(jié)構(gòu)保留下來,于是就形成為木化石。張勝說,我只知木化石是從前的原始森林埋于地底下變成的,只是沒有你說的這么專業(yè)。收藏家說,也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凡是原始森林都能化木為石,不然,那么多煤礦的形成就無法解釋了。事實上,古代的樹木被飽含二氧化硅的水所淹沒,木頭里的細胞被石英家族的石髓、蛋白石等所置換,所以雖然還保留著木頭的外觀,但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是百分之百的石頭,或者說石英了。有西方的神秘學家們認為,原本腐爛的石頭,在經(jīng)過石英置換后,竟然變成不朽的寶石,因此,認為木化石具有永恒、長壽、永生的能量特性。
那么,木化石的產(chǎn)地在哪里?我聽“春山茅廬”的領班說,新疆有一個叫奇臺縣將軍戈壁,是中國出產(chǎn)木化石的,真是這樣嗎?張勝問得虛心,收藏家則回答得全面。那個領班說得沒錯,一般認為,在國外,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阿達馬拉為世界第一大木化石群,而你剛才所說的新疆奇臺縣將軍戈壁通常被專家們稱之為世界第二大木化石群,但其他地方也有發(fā)現(xiàn)大量木化石的,比如浙江省的新昌縣,據(jù)說就發(fā)現(xiàn)過很多木化石。只不過我猜測,新昌的木化石其質(zhì)地與價值可能沒有新疆奇臺的好。張勝說,你說了那么多,木化石到底有什么用處呢?收藏家說,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請教過省博物館的一位專家,他認為,至少從木化石飾物來說,是自然、古樸、純真的護身符。他還說,木化石可以獲取其長壽的能量,而能夠延長壽命,另外,一個人打坐或靜心時,可以感受其強大精純的能量,全身百脈舒暢,猶如身處天堂,靜心時容易吸收其能量并轉(zhuǎn)化為自己的能量。而打坐前凝視木化石,并給以自己適當?shù)奶崾尽耙M入前世的記憶”,如果靜心得好,有可能可以回溯到前世去。
張勝說若真有如此奇特效果,我非弄來一塊不可。收藏家說,你要來何用?再說價格昂貴,豈是你我凡人所能得到的。張勝說,如此寶物,不能擁有,豈非白來世上走一趟?收藏家說,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張勝說,你陪我去一趟新疆如何?收藏家問,你莫非你真要去奇臺尋寶?張勝點點頭。收藏家說,我對木化石也只是略知一二,真要去,不如我給你推薦一個人。張勝問是誰?收藏家說,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省博物館的那位專家,他近年潛心研究木化石,也很想去奇臺實地查勘,無奈博物館經(jīng)費捉襟見肘,一直無法成行,你若可為他掏來回路資及住宿費用,我想他一定會滿足你的所有要求。張勝當即應允,說待我稍有空閑,請出年休假,請他無論如何與我同行。
8
劉順開問,后來你去新疆了嗎?劉順開說,當然去了,你知道的,我在風帆公司時曾經(jīng)陪林廳去過新疆,風帆在那邊有銷售點的。劉順開又問,那你搞到木化石了嗎?不等張勝回答,劉順開就搶著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肯定搞到了,而且送給了黃廳。然后,你就成了黃廳的人,接著,你又被任命為沿海二局局長。這前前后后是一根鏈條,缺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行。其實,從你在青田買下那串昂貴的玉葡萄,并且獲得黃廳的喜愛,你就注定要成為沿海二局的掌舵人了。張勝聽劉順開一口氣說完,說,你算是開竅了,手上的資源一定要充分利用,手上沒有資源,一定要費盡心機充分挖掘。劉順開嘆口氣,你不管在風帆還是在廳辦,都有資源可用,我一個政策法規(guī)處副處級調(diào)研員,說是副處級,其實不如一個手握實權(quán)的科長,加上政策法規(guī)處又是可有可無的清水衙門,你說有何資源可以挖掘?張勝說,你手上不是沒有資源,關鍵是看你會不會利用資源。我問你,黃廳大會小會上的報告是誰起草的?劉順開說,我在廳辦當綜合秘書時,主要是我主筆,現(xiàn)在就很少插手了。張勝說,這就是你的資源,你想,黃廳的思想是否要貫穿于報告的始終?執(zhí)筆起草報告的人是否可以理解為黃廳的代言人?劉順開說,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你這么一說,好像也有一點道理。張勝說,不是有一點道理,根本就是這個道理。你說現(xiàn)在很少插手,沒關系,這次你回去,是不是要執(zhí)筆寫一個調(diào)研報告?劉順開點點頭。那好,我給你出個金點子,你在寫報告前,先拉出一個大綱請黃廳過目,其實目的很簡單,要讓黃廳知道這個報告是你劉順開寫的。劉順開說,我直接去找黃廳合適嗎?有什么不合適的?我再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先找小嚴秘書疏通疏通,一段時間接觸下來,我發(fā)現(xiàn)嚴秘書這個人為人不錯。
聽張勝這么一說,劉順開想起晚餐時自己與小嚴一起向黃廳敬酒的事,深有同感地說,嚴秘書的確不錯,不像以前幾任廳長秘書,動不動拿根雞毛當令箭,你說的也有理,等有機會我找找他。張勝說,機會不是等來的,是要靠自己創(chuàng)造的。另外,我建議你寫一篇依法治企的論文,發(fā)在全國性的,而且要有分量的雜志上。劉順開問,此話怎講?這篇論文的作者當然不是你劉順開,而是以黃廳署名,當然,發(fā)表前,論文一定要請黃廳過目。劉順開說,如今的報刊雜志已經(jīng)不比從前,現(xiàn)在要在全國性的核心刊物發(fā)表上萬字的論文很難,沒有個三五萬,這個念頭動也白動。要說全國最有影響的當然是北京的《真理》雜志了,但能在《真理》上發(fā)表論文的,不是中央領導,就是省部級高官,再或者就是國內(nèi)外知名度都很高的專家學者。張勝說,除了《真理》就沒有別的權(quán)威理論刊物了?你多動動腦子,先把論文寫好,發(fā)表的事我來辦。劉順開疑惑地望著張勝,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不可思議,仿佛他身上有一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仙氣,似乎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么事情可以難倒他的,真要給他一個太平洋島國,他也能治理得井然有序。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想當年張勝為了一篇申報中級職稱的論文,還需劉順開當槍手,如今的張勝,已是今非昔比了。張勝說,我知道你腦子里轉(zhuǎn)些什么念頭,不戳穿你了。
張勝離去時已是黎明。他握著劉順開的手,推心置腹地說,人非圣賢,一輩子哪有不說幾句違心話,不做幾件違心事的?順開,你只需稍稍改變一下自己,就可柳暗花明、陽關通途。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這最后一句話,張勝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的,說完,他用力握了一下劉順開的手,搖了搖,仿佛要給劉順開傳遞一種勇氣和力量。
劉順開沒有回答張勝的話,送走張勝,躺到床上,卻再也睡不著,這次徹夜長談,讓劉順開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的確如張勝所言,自己惟一的資源就是用智慧讓黃廳的名字出現(xiàn)在全國性的學術權(quán)威刊物上,盡管那些學術刊物早已不再需要真知灼見,豬肉論斤賣,他們的版面是論頁賣。所以,張勝才有把握說他可以負責論文的發(fā)表。劉順開何嘗不知,張勝敢于這樣大言不慚,就是因為他手上握有足可讓刊物主編也拜倒在他腳下的銳利武器。古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至理名言哪。陶淵明可以不為三斗米折腰,如今,要尋找一個陶淵明,就像要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一個桃花源那么難了。劉順開終于明白,張勝在官位追求過程中的堅韌與不屈不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張勝有風帆公司,有強烈的求官欲與一個裝滿金點子的腦袋,而自己除了一腦門的書本智慧,其他的,一無所有。對于領導們的特殊愛好,也沒有過多興趣去了解,更談不上像張勝那樣挖空心思去揣摩,去討好了。劉順開不是傻瓜,他用頭發(fā)末梢想想也能想出來,林廳與黃廳從張勝那兒得到的絕不止一套頂級尼康相機和一塊翠玉狀的木化石。所以,張勝能出任沿海二局局長,然后邁上更高的臺階是必然,是規(guī)律,而自己,能坐到副處級的位置,已經(jīng)不容易了。副處與正處看起來只有一步之遙,但這一步,對于劉順開而言,卻是如此的遙遠而高不可攀。劉順開想起讀初中時來學校視察的那個縣長,全縣幾十萬人,多少年才出一個縣長,而自己在縣里,也是一年才出一個的高考狀元,盡管身份不同,但都是第一。做人要知足,知足方能常樂。想到這里,劉順開突然感覺陣陣不可抗拒的睡意襲來,頭往枕頭上一歪,就沉沉地睡去了。
劉勝開在完成調(diào)研報告后,按慣例發(fā)給了秘書小嚴和其他各位參與調(diào)研的領導。他沒有遵照張勝的教導先拉一個提綱通過嚴秘書去見黃廳。提綱是有的,只是劉順開按提綱寫好報告,就按流程發(fā)出了。但是,他真的想按張勝提示的,寫一篇依法治企的論文,最后以誰的名義發(fā)表,或者能否發(fā)表都無所謂。劉順開很想在論文中表明這樣一個觀點,在當下中國,無論是國有,還是民營企業(yè),依法治企任重道遠,因為眼下我們的目光所到之處,不論是進入全球五百強的中央企業(yè),還是經(jīng)營規(guī)模大小不等的家族企業(yè),獨裁與專制依然是企業(yè)主要的管理模式,也是制約企業(yè)走向成熟的致命瓶頸,而類似的因企業(yè)管理失范而敗走麥城的案例,在一本叫《大敗局》的書中比比皆是。
論文的開頭耗去了劉順開大量精力。下班回家,劉順開就鉆進書房熬到半夜。楊桃照例在客廳看電視,只不過將音量關到幾近于零。劉順開上洗手間,看見楊桃蜷曲在沙發(fā)上,就揮揮手讓她去睡,但楊桃不予理睬,依舊我行我素。有時候,時近午夜,楊桃會沖一杯麥片送到書房去,也不說話,將杯子放在書桌上,再輕手輕腳走開,劉順開想說聲謝謝,卻說不出來。這個女人,從小到大跟在身邊,有時候心煩的時候,也懶得理她,但更多的時候,只要家里有她晃來晃去的身影,心里就感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踏實。
日子像流水一樣無聲無息地從身邊淌過去。劉順開的論文寫得很艱難。省廳開年中干部會議時,劉順開與張勝見過一面,張勝問劉順開論文寫得怎么樣了?劉順開搖搖頭,表示不那么順利。張勝拍拍劉順開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不急,寫好了發(fā)給我,我給你拿去發(fā)表。此時的張勝,在省廳中層干部中,已經(jīng)頗有鶴立雞群之勢,這次會議上,沿海二局的發(fā)言,就排在了南都市局前面,這在歷次會議上都是罕見的,可以說是打破了慣例。南都市局局長見了張勝,盡管心里恨得直咬牙,表面上卻是一副虛懷若谷的樣子,說要帶南都市局的領導班子去沿海二局取經(jīng),請張局務必不要藏一手。張勝聽畢,依然哈哈大笑,拍拍南都市局局長的肩膀,說南都局是老大,哪有讓老大屈尊去沿海二局的道理,改日,我率沿海二局班子成員登門求教才是硬道理。南都市局局長嘴上說歡迎傳經(jīng)送寶,心里卻踢翻一只五味瓶,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劉順開不太習慣這樣明槍暗箭的對話,見兩位局長接上火,就退避三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會議結(jié)束時,照例是會餐。席間,各局各處的頭頭腦腦們排隊去給黃廳敬酒。劉順開要了一杯紅茶,獨自慢飲。上次隨黃廳調(diào)研,有小嚴幫忙,敬了黃廳一杯。今天小嚴也不知坐到哪一桌去了。與劉順開坐一桌的大多是和劉順開級別相似的副處級調(diào)研員。去主桌敬酒的排著隊,劉順開這一桌的人喝得則有些沉悶,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更多的時候只顧低頭吃菜,沒有人主動提出去主桌敬酒,大家心照不宣,明知自己是省廳機關中層的邊緣人,非要和那些意氣風發(fā)、年富力強的處長局長們爭先恐后去跟一把手套近乎,已經(jīng)大可不必。幾個年長的調(diào)研員,在接近尾聲時就開溜了,劉順開也想提前退席,但主桌沒散,自己還是沒有這個膽量。
宴席快要結(jié)束時,張勝過來敬酒,調(diào)研員們紛紛起身。敬到劉順開時,張勝略帶不滿地悄聲說,你怎么不去主桌敬一敬?劉順開看了一眼主桌,那兒依舊花團錦簇般熱鬧,就低聲說,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喝酒,再說那邊那么多人,我也擠不進去,不如免了吧。張勝招呼劉順開離桌,兩人走到宴會廳外走廊的僻靜處,張勝說,要我怎么說你?你工作再好,有誰能看到?可是你去一敬酒,黃廳不就看見了?給領導敬一杯酒就那么難啊?劉順開強調(diào)說,我是真不會喝酒,退一步說,莫非我去給黃廳敬一杯酒,他明天就讓干部處考察我了?張勝的臉色有些難看,說,這與會不會喝酒是兩碼事,領導也是人,也需要被尊重,也喜歡萬人之上的感覺。上次在二局,你不也喝了紅酒?我看你根本就是心理上的問題。我看你呀,是典型的埋頭拉車不看路。你以為就你崇高?就你世人皆濁,惟我獨清?事到如今,你還執(zhí)迷不悟,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你骨子里的清高、孤傲,已經(jīng)妨礙了你的大好前程?
張勝越說越氣,看看劉順開一臉無辜的樣子,索性敞開了說,去英國劍橋的事,你逆來順受,調(diào)研報告的事,你錯過一次大好機會,論文的事,你又拖泥帶水。機關里,誰不知年齡是個寶?拖不起啊,你就不好好想想,為什么連老聞這樣的人都能當正兒八經(jīng)的副處長?和你一樣年齡的,機關里有幾個是北大清華的?可為什么就你原地踏步?你真的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高風亮節(jié),別人都是狗屎一堆?我看你,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也曖昧得很,說好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說不好聽,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不要以為你這樣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了。順開,我把你當好朋友,該說的都該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再看著怎么辦吧。說罷,張勝丟下劉順開,轉(zhuǎn)身回宴會廳去了。被張勝這么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站在走廊上的劉順開有點不知所措。在劉順開的記憶中,張勝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劉順開何嘗不知,作為朋友,張勝能掏心窩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既是恨鐵不成鋼,也是為劉順開惋惜。以張勝現(xiàn)在的身份,能說出這番重話,也算是對朋友仁至義盡了。終究他的出發(fā)點也是為自己好,要不是他多喝了幾杯,加上志得意滿,要讓他說出這番金口玉言,還真不容易。
但是,劉順開最終還是選擇了提前離席,他在賓館院子里散步,地燈在草叢間發(fā)出淡泊的光芒,他沿著草坪間的小徑一路走去,卻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盡頭是湖面。站在湖邊,湖水拍打著岸邊的巖石,聲聲入耳。劉順開想起張勝所說的“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許自己在職務晉升的問題上,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態(tài)度,一方面渴望能盡快登上正處級寶座,另一方面,卻不肯輕易改變自己的性格,正所謂性格即命運啊。劉順開進一步想,我真的不愿改變自己的性格嗎?也不完全是,只是自己想改,而無法改變啊,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墒?,張勝,還有老聞,為什么就能像水一樣,在任何環(huán)境下改變自己的生存哲學呢?可見還是自己本身的問題。觀察兩任局長的用人規(guī)則,特別是以學者身份的黃廳主政省廳后,如果真要以為劉順開還相信德能是選拔領導干部的主要依據(jù),那就太小看劉順開的智商了。曾經(jīng)讓劉順開寄予厚望的干部處,也只不過是廳長的“白手套”、“影子”罷了,他們所貫徹的干部任用條例,不是中組部和省委組織部頒發(fā)的,而是歷任廳長根據(jù)自己的從政需要再創(chuàng)作的。劉順開在心里譏笑自己的迂腐,如果早就明白這一點,也用不著自尋煩惱,更用不著去請教張勝自討沒趣。人生就像一片海,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張勝可走陽關道,自己只能走獨木橋。年過不惑,居然才明白這些早被現(xiàn)實證明屢試不爽的真理,實在可笑之極。劉順開沿原路折回,路過宴會廳時,里面依舊熱鬧非凡。劉順開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了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在自行車停放處找到自己的那輛車,迎著涼爽的夜風,離開賓館,回家去了。
9
深秋,劉順開有一次去杭州出差的機會,正式會期來回四天,但劉順開告訴楊桃,這次會議安排去溫州考察,時間比較長一些,具體到底要多久,也沒有跟楊桃細說。而單位那邊,劉順開則說會后要順便回老家一趟,所以要晚些回南都。其實在省廳機關,但凡官至副處級,一般出差在時間上是沒有什么約束的,基本上可自由安排。自覺一些的,參加完會議安排的旅游節(jié)目就回單位,想趁會議繼續(xù)游山玩水的,則會帶上夫人同行,也有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隨行的,大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會議接待方也不敢得罪,該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會議一散,那些帶了正室夫人或身份曖昧女人的領導們,就紛紛奔向下一個目的地,一圈下來,玩累了,再打道回府。政策法規(guī)處在省廳的地位不算重要,除了處長,其他人外出的機會相對比較少,這一次,劉順開帶上了筆記本電腦,他想在杭州找個清靜地,好好思考一下論文的寫作,雖然身邊沒有紅袖添香,但獨自一人與西湖為畔,也正是劉順開向往的浪漫事。都說杭州是浪漫之都,劉順開不企望在西湖邊的某座橋上,比如斷橋或西泠橋,會發(fā)生一場刻骨銘心的艷遇,但能夠在山色空朦間,與西湖談一場詩情畫意的精神之戀,卻一定是自己人生經(jīng)歷中一次難忘的記憶。因此,會議結(jié)束,劉順開沒有返程,而是按計劃住進了一家名叫“湖上驛”的青年旅舍,這家旅舍是他在網(wǎng)上檢索到的,就在西湖核心景區(qū)內(nèi)。據(jù)說類似的青年旅舍在西湖周邊有不少,很受背包一族的青睞。
劉順開到達“湖上驛”時已近黃昏,他問了房間價格,被告知,只有六人間了,每人40元。劉順開自從離開大學后,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多人居住的經(jīng)歷了。他想不妨試住一晚。交了押金,取了鑰匙,劉順開踏上木質(zhì)樓梯,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房間,開門進去,果然是六張床,和大學宿舍類似,也是高低鋪。劉順開將包扔到自己的床上,一回頭,發(fā)現(xiàn)窗前惟一一張電腦桌前坐著一個人,正在上網(wǎng),看這個背影的線條比較柔軟,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劉順開的心跳了一下,想開口,卻發(fā)不出聲來。倒是那上網(wǎng)的人回眸沖劉順開一笑,天哪,真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劉順開一下從床上蹦起來,說,我走錯門了?女孩說,沒有,你沒有走錯,你就睡那張床。劉順開說,那你?女孩說,我睡你上面。劉順開說,有沒有搞錯,是男女混住不成?女孩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身,不再搭理劉順開,繼續(xù)專注地面對她的電腦。劉順開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憤慨,他怒氣沖沖地跑下樓,質(zhì)問服務臺的工作人員,這是怎么回事?服務員輕描淡寫地說,我告訴過你只有六人間了,你要是不想住,退房好了。劉順開僵在那兒。而這時,有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年輕男子從外面走進來打聽還有沒有房間。服務員看著劉順開,意思是你住不住?你不住后面可有人要住了。劉順開望望窗外漸近黃昏的天空,無奈地轉(zhuǎn)過身,他走進一個類似于餐廳的房間,一些住店的客人在此喝茶聊天,還有人在此上網(wǎng)。劉順開回房取電腦,那個女孩依舊霸占著房內(nèi)惟一的電腦桌。聽見開門聲響,也不回頭。劉順開下樓到餐廳,找到一個角落,將電腦往桌上一擱,利用覆蓋湖上驛的無線上網(wǎng)。
天色在窗外一點一點沉靜下來。劉順開離開電腦,走到室外。這家旅舍被湖水和綠樹包圍,門外為一堤,沿堤步行,可至西湖的楊公堤與茅家埠。堤上非常安靜,只有湖水蕩漾的聲音,緩緩地灌進劉順開的耳朵。深秋黃昏的湖畔,遍地落葉,且以梧桐樹葉為主,鋪滿了劉順開的視線,這些樹葉,形若張開的手掌,顏色繽紛,有深紅的,有淺黃的,也有青色的。樹葉鋪滿了一路,劉順開小心地繞開它們,盡量不要踩著它們,葉子們緊貼地面,很溫順,又頗無奈地趴在那兒,仿佛任人宰割的樣子,讓人心里生出不盡的哀憐。還有一些樹葉落在木椅上,五彩斑斕,油畫一般。劉順開在落滿枯葉的木椅上坐下,椅子旁是一株銀杏,枝繁葉茂,而他的身后則是一株梧桐,有落葉飄零。劉順開忽然想,我在畫一般的風景里一坐,自己豈不就是畫里的一個人?倘若一片枯葉,就是一只人的手,那么我走過的這條路上,有多少人在一夜之間,會在人間蒸發(fā)?這些樹葉,死在山水綺麗的西子湖畔,是前世的福氣,更多的樹葉,只能寂寞地死在秋天的大地上。西湖清澈的水面下,搖曳著一些水草,偶爾有幾條小魚在水草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間或,一條魚縱身一躍,跳出水面,在空中翻幾個跟斗,又落入湖中。隨著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漸漸地,湖水又復歸寧靜。劉順開凝視著湖底的水草,突然想起那些遠在英國劍橋作訪問學者的同事,不知道在康橋的黃昏沿湖邊散步時,他們中的某個人有沒有想起詩人徐志摩,并且吟上幾句《再別康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一陣風吹來,地上的黃葉卷起來,或在低空盤旋,或席地而行,一些葉子就吹進湖里,在湖面上,如一葉孤零零的舟,寂寞地順水飄去。劉順開呆呆地望著那些湖上的落葉漸漸隱入暮色,踩著一地燈光和枯萎的落葉回旅舍,在進旅舍門前,劉順開退后一步,彎腰拾起一片深紅色的枯葉,然后去前臺要了一碗杭州的片兒川面條,吃完,繼續(xù)寫他的論文。但是,劉順開的思路在這時被一個聲音切斷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對面多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同房間的那個女孩。女孩也在吃面條,吃的也是片兒川。女孩吃面條的聲音簡直可以用很響亮來形容,她用筷子卷起面條,送進嘴里時發(fā)出呼拉拉的聲音。劉順開第一次看見吃相如此難看的女孩。女孩卻旁若無人,邊吃邊看一張當天的《都市快報》,看到好笑處,則自顧自笑出聲來。吃完面條,她又抽出書報架上的一本時尚雜志胡亂翻看起來。劉順開徹底服輸了。他突然想起張勝和那個收藏家對話的內(nèi)容,是關于木化石的,劉順開記得收藏家在說到木化石的好處時,有這么一段:“一個人打坐或靜心時,可以感受其強大精純的能量,全身百脈舒暢,猶如身處天堂,靜心時容易吸收其能量并轉(zhuǎn)化為自己的能量。而打坐前凝視木化石,并給以自己適當?shù)奶崾尽M入前世的記憶’,如果靜心得好,有可能可以回溯到前世去?!眲㈨橀_打開百度搜索引擎,找到木化石的圖片,一張一張依次打開、放大。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些木化石的確有玉的質(zhì)地。凝視著圖片上的木化石,劉順開想起收藏家說的那段話,心境慢慢平靜下來,周圍的一切都顯得迷茫起來,偶一抬頭,對面那個女孩的臉在燈光下也漸漸模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劉順開發(fā)現(xiàn)身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整個旅舍寂靜無比。他收起電腦,躡手躡腳回到房間,除了自己那張下鋪,其他五張床上,已經(jīng)響起輕輕的鼾聲。這是那種年輕的身體進入深度睡眠才會發(fā)出的鼾聲。劉順開站在床前,上鋪的那個女孩已經(jīng)熟睡,青春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恍若木化石上的那截美玉,不那么鮮亮,但有著瓷一般的光澤。劉順開再轉(zhuǎn)過臉,其他床上的身軀,或仰臥,或側(cè)躺,夢中的身體選擇了最舒適的睡眠姿態(tài)。劉順開將傍晚在門外拾到的那片枯葉塞進旅行袋,鉆進下鋪,攤開身子,很快,就睡著了。
很少有夢的劉順開,在“湖上驛”做了一個夢,夢境異常美麗,具體地點不詳,恍若徐志摩詩意的康橋,又如水光瀲滟的西子湖。湖上荷花已凋落,但殘荷的葉子依舊在風中搖曳,一葉木舟駛出荷叢,在湖面上蕩漾,岸上的劉順開,向漸行漸近的小舟招手,小船靠岸,船娘戴一頂竹編斗笠,一襲碎花藍印花布的中式短袖旗袍,仰起臉,燦爛地望著劉順開。劉順開問,小娘子所劃可是渡船?可否載我去對岸?船娘道,客官請上船。劉順開攀過船舷,在艙中坐定,船娘搖起船槳,在吱吱呀呀的槳聲中,融在水里的夕陽就仿佛喝醉樣碎裂了,如金鏈般搖蕩了。船娘唱起一首江南小曲,其中有此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劉順開耳聽此曲,聲音竟如此熟稔,詫異地一回頭,那花容月色的船娘竟然是自己的妻子楊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