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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青厭

        2014-04-29 00:00:00施黎
        故事家·星薇 2014年2期

        林瑯推薦:如果你愛的人沒有把心放在你身上,也許,放手才會是最好的結(jié)局。故事跌宕起伏,讓人的小心臟著著實(shí)實(shí)坐了回過山車。同時,小編也真心為施黎感到開心,每期不知?dú)怵H為何物地投稿,作者終于等到了發(fā)稿春天。

        大唐盛年,各地處處流傳著這樣一則傳聞,說是常年漂泊海上的九藜畫舫肪主世代美得傾國傾城,恍若謫仙。而能與她們的美貌并提的便是那一手好畫,若求畫之人將其心頭血混入顏料中,再由舫主親筆繪出,所畫的模樣便會躍出紙上,成為求畫人的嶄新容顏。

        此畫,名為丹青厭。

        雪后初晴。

        薄紗般的日光從江岸路鋪灑到不遠(yuǎn)處的蘆葦叢上,叢中露出半截船身,一淡青色衣衫的男子負(fù)手立于船頭,腳邊架著魚竿,在等魚上鉤。

        “雪停啦師父!”船簾被掀起,幾絲冷風(fēng)竄了進(jìn)來。說話間一抹赤紅閃過,簾子還未落下,檀紅已端著一杯茶坐在軟墊上眨眼:“我用新雪泡的,您嘗嘗?”

        我裹著毛毯抬眼,還未張口,身邊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師父才剛睡一會?!鄙倌觐^一偏,琥珀色的眸子睨他一眼:“你出去?!?/p>

        “喂老三你莫要仗著師父喜歡就對師兄……”突然船身一個沖擊,話被打斷,檀紅的茶猛地灑在了衣擺上:“石青,怎么回事?”

        垂釣的男子將撞上的重物從江里撈出來,察看一番后,回頭沖船艙道:“又有人落水了?!?/p>

        落水的人是個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紀(jì),清麗消瘦,名叫葉荻。

        我望見她的第眼時我就知道,十五年前種下的因,終于結(jié)成了果。

        葉荻成年后和她姐姐一模一樣,我看著她跪在我面前,仿佛又看見了當(dāng)年的那人。

        “肪主……”葉荻仰起臉聲淚俱下,“求您為我作一幅畫吧……”

        我回過神,閉上眼長嘆口氣,把臉轉(zhuǎn)向了里艙。

        琥珀伸手替我掖掖毯子,面無表情地說道:“送客?!?/p>

        葉荻猛然看向琥珀,眼里滿是驚恐。她孤注一擲似的,抽出腰間匕首。

        “哼!”旁邊的檀紅瞥她一眼,“這種伎倆我們早就看膩了。我告訴你,曾跪在這里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以死相逼也是常事,但真正下得去手的可沒幾個呢。就算你只??跉狻彼斐鲆桓种钢噶酥甘啵骸八?,也能救活你?!?/p>

        葉荻置若罔聞,舉起手開口:“你不明白?!蓖蝗凰杆俣昧Φ卦谀樕蟿潱缣沾傻募∧w瞬間豁開一個大口,鮮血直流:“若不變成那女子的模樣,他永遠(yuǎn)都無法愛上我。我已經(jīng)失去雙親和阿姐了,我不能再看著他和別的女子成婚?!闭f完,她又是一刀。

        我拾起一棋子反指一甩擊中她的手腕,匕首應(yīng)聲而落。我坐起盯著她的眼睛問:“你當(dāng)真以為,你變成那女子的模樣,他就會愛上你?”

        “你當(dāng)真覺得,他和你在一起會快樂?”

        “你自私地?cái)_亂他的人生,毀壞他的幸福,這便是你想要的?”

        我一字一頓地問著,石青在這空當(dāng)為她止了血。她呆呆地跪著,似丟了靈魂。

        我擺擺手:“回去吧?!?/p>

        她搖頭:“我不甘心?!?/p>

        僵持片刻,琥珀燃起檀香,煙霧繚繞中,我輕聲道:“葉荻,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十五年前,夏。

        流云渡渡頭九藜畫舫上,葉凝跪在船簾外朗聲道:“求舫主賜畫?!?/p>

        來求丹青厭的女子大多是為情所困,欲換顏?zhàn)兂蓯廴绥娗榕拥哪?,抱著僥幸之心奢求愛情。

        那時十七歲的我蹲下對只比我大點(diǎn)的葉凝笑道:“師父說她累了,這一次,由我來為你作畫?!?/p>

        風(fēng)聲吟吟,日光甚好,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清澈得如水洗。她笑了:“我叫葉凝。”

        “千川湄!”

        那一刻,我腦里驀地浮現(xiàn)出一個詞:傾蓋如故。

        葉凝的家在京都長安。因須得親眼見到那女子的模樣才能繪出丹青厭,我回艙不作停留便收拾行囊。

        缶走前師父欲言又止,最終只道:“阿湄,為師希望你此生永遠(yuǎn)莫作丹青厭,一幅……都不要。”

        我不解,她卻不再多說沉沉睡去。師父是真的累了。我記得她畫完第六幅丹青厭時,竟一口烏血噴出。

        她作畫時神情溫柔又寂寥,像寒夜里高掛的閃著微弱光芒的孤星。

        我失神,隱約有著不好的預(yù)感。

        當(dāng)夜我和葉凝便出發(fā),一路馬不停蹄,五日后抵達(dá)長安,離她心上人的婚期只剩一月。

        來長安的途中葉凝把情況都與我講述了遍。其實(shí)她姓葉居于長安又劍術(shù)精奇,我已隱約猜到她家便是名震江北的北葉鏢局。其父押鏢從未失手,可惜英年早逝。如今的鏢頭名為連澈,是葉凝的師兄,也是她的心上人。

        葉凝與他青梅竹馬,本是極好的姻緣,卻被場意外腳踏碎。

        那個意外就是柳府的千金,柳如煙。

        柳府老節(jié)少時無意從了商,沒料到這一從銀兩竟源源不斷地涌了進(jìn)來,如今已富甲一方。

        連澈接手鏢局后的第一趟鏢便是去江南把柳如煙平安地送回長安柳府。

        簡而言之,他們的愛情是個很俗套的江湖故事。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回府途中偷襲不斷,美人落難英雄相救,一來二去,情愫暗生。柳老節(jié)也甚滿意這個女婿,婚事便落定。

        這一消息傳回北葉鏢局時,猶如晴天霹靂,葉凝當(dāng)場昏迷。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的妻子只能是我,葉凝?!比缢孪拢挠幕鸸庥车盟忝赖娜蓊伾鰩追知b獰之色,我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只聽得她如此說道。

        我沒有告訴她,丹青厭的代價是笑容。

        若她當(dāng)真求得丹青厭,那么她的余生,便再不會笑。

        次日一早葉凝和我回到鏢局,因不能透露我的身份,她便說我是她的遠(yuǎn)房表妹葉湄,父母辭世,前來投靠。

        “自打阿湄一進(jìn)門你們的眼珠子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干什么,都沒活做了是么?”一身火紅的葉凝雙手環(huán)胸?fù)踉谖疑砬把鹧b怒道,說完,又不動聲色地將手按上了腰間的長鞭。

        鏢局里的伙計(jì)一愣,唰地幾下紛紛散去。

        我不禁暗笑,剛要張口,

        道爽朗的笑聲卻從前堂傳來:“打老遠(yuǎn)就聽見你的訓(xùn)斥,師妹,你若再不收斂,將來可小心嫁不出去!”

        葉凝聽完雙眸彎,轉(zhuǎn)身嬌嗔:“師兄!”

        連澈?我循聲望去,入目是大片的暗紫,他的面龐俊美削瘦,毫無習(xí)武之人的戾氣,反而溫潤如玉。最特別的,是那雙斂盡天下萬物卻澄澈如初的眼眸。

        我記得那雙眸子。是他。

        葉凝牽著我來到他面前,我掀起眼簾與他對視。他微微一滯,片刻后面容浸出絲絲暖意:“阿湄?”

        我回以笑,可全身仿若瞬間墜入冰窖,無窮無盡的寒冷融入了血脈。

        我幻想過我們干百種重逢的方式,卻如何也沒料到會是如此。

        他是我尋找了十年的人,我不知他的姓名,那個我從小便傾慕的心上人。

        十年前一個雨夜,師父將滿身是血的他帶回畫舫,只解釋“故人之子”罷了。

        我俯身細(xì)看,忽地一道閃電劃過,他突然驚醒,滿是血的手把抓住我的腳踝,口中逸出的呻吟微不可聞:“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不禁皺眉,把他的手指逐個掰開,笨拙地輕輕握住。他渾身抖,稚氣的臉上布滿驚恐。

        “我會救你。”我將那手貼在臉頰上,偏頭看他,“你不要怕。”他懵懂地點(diǎn)頭,我感受到他冰涼的體溫逐漸回升,心中似乎也有東西生根發(fā)芽。

        有時候,當(dāng)那個注定的人來到你面前,只需一眼,便已一生。

        相處半月,他傷勢好轉(zhuǎn),師父毫不猶豫地把他送到千里之外,如釋重負(fù)。

        我留不住他。

        縱然在以后分離的年歲里我忘卻了他的音容相貌,可那雙眼眸卻愈發(fā)清晰。

        十年苦尋,八千里路云和月,所有的記憶和思念都印刻在這雙眸中。

        可是如今他要風(fēng)光迎娶別人了。

        我捂住眼,只覺莫可奈何。

        “如此看來你應(yīng)是不會為阿姐作畫了。”淡淡的話語彌散,坐在我面前的葉荻說道。

        我有些恍惚,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我不僅毀約,還做了件錯事。倘若當(dāng)初我并無私心,或許他們,就不必死了……”

        在鏢局安頓下來后,很快葉凝便安排我見了柳如煙。

        葉凝把一粒赤紅的藥丸放入茶壺中搖晃著化開,臉上興奮難掩:“此藥名為馥醉,世間只兩粒,見水即溶無色無味,待會喂柳如煙幾杯茶水就成了。”

        我聽了皺眉:“不能讓她剛同我們用過膳食,回府就身亡?!?/p>

        “那是自然?!比~凝從懷中掏出一香囊,揚(yáng)眉道,“單吃馥醉是無事的,還須得配上這香。屆時你作完丹青厭,我便潛入柳府……”她突然停住,笑吟吟地挽了我的手臂,“阿湄,她來了,你可要瞧得仔細(xì)些呀?!?/p>

        我頷首,隨后便見女子推門而入。纖腰似柳,步步生蓮,好個干凈的小家碧玉。

        從那一刻起,柳如煙的容顏便深深烙印在我腦海,

        顰笑我皆記得清楚。

        這便是你鐘情的女子嗎?

        連澈,我哪里不如她?

        1

        夜深,回廊上只有我一人。

        滿腔嫉妒燒得我寢食難安,我默默在他門前站著,投在紙窗上的修長身影也紋絲不動。最終我叩響房門,幾乎是同時,熟悉的暗紫衣衫映入眼簾。

        “這些時日我夜夜都在等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他說著,側(cè)過身子。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jìn)去:“你還記得我?”

        “救命之恩怎敢忘記,阿湄……”清冽的月色一路鋪灑進(jìn)來,連澈定定望我,眸中墨色如潮,“十年前,畫舫之上,多謝你。”

        我愣:“我找了你十年……師父不肯透露你的去向,我只能自己找,可我找來的卻是你和柳如煙……”

        “我與如煙婚期將近,你若不嫌可來吃幾杯喜酒?!彼蝗淮驍辔?,背過身去,動作帶了一絲疏離,“婚宴之上,想必定能有與阿湄匹配之人。”

        我猛地抬頭看他,他知道,他竟什么都知道!可十年的尋覓與思念難道就只得來一句“會有與阿湄匹配之人”么?

        我踉蹌?wù)酒?,狼狽離去。

        不是早就知道沒有結(jié)果的么,我在夜里狂奔,他從來都不曾愛過我。衣襟灌滿了風(fēng),體中的欲望不斷膨脹。最后,終于在這夜,蒙蔽了我的一切。

        我取出筆墨,用匕首挑出幾滴心頭血溶入顏料中,然后執(zhí)筆平宣,一點(diǎn)點(diǎn)繪出柳如煙的容顏。

        先是輪廓,再是衣著青絲,最后是眉眼。每畫完一筆,心頭的喜悅便激增一分,就似著魔。

        師父常給我講這樣則故事。

        佛陀阿難出家前,在道上見一美貌少女,從此愛慕難舍。佛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那少女?”

        阿難回答:“我愿化身青石橋,受五百年風(fēng)吹,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從此橋上走過?!?/p>

        于是我為自己作了第一幅丹青厭。

        即使不擇手段,即使再不會快樂。連澈,我都要與你一起,哪怕只得片刻。

        天邊熹微時,我看著畫中的柳如煙,輕輕地笑了。

        雙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我壓住心頭的激動,來到銅鏡前。

        霎時盆冷水兜頭而下。

        我陡然停住,緊接著又快步走到另一銅鏡前,再一個,再換一個!直到翻遍了所有的銅鏡,還是難以置信……

        怎么會這樣?!

        我居然還是自己的樣子!

        倉惶、震驚、痛苦、迷茫。

        接下來的兩日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不停地翻尋書冊。定是哪里出了差錯,我這樣僥幸地想著。

        直至手指觸到那泛黃的本。

        多年后的我仍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六月飛雪冬雷滾滾,盡是難以置信,盡是死灰般的絕望。

        我不明白,如若有些人就是沒辦法在一起,為何命運(yùn)要讓他們相遇?

        枯坐半日,我推開房門喚來丫鬟,喉嚨炙痛:“去請葉凝表姐來?!?/p>

        外頭晚霞千里,層層疊疊的紅云堆積在天邊,濃艷得宛如心頭灘血。屋內(nèi),攤開的書冊上有金黃的光澤,透著神秘而古老的味道。

        “欲作丹青厭者,須得世代舫主所愛人之骨灰為引,方可奏效?!?/p>

        “我不信!”

        “你騙我!我不信!”

        我看著紅衣女子震怒的表情,嘴角溢出抹苦笑:“葉凝,我們都輸了?!?/p>

        “你閉嘴!”她反手甩過來一個茶杯“哐當(dāng)”聲砸在床沿上,面容漲得通紅,“我告訴你,我不會輸,我一定會得到他的,一定!”

        “作丹青厭需要連澈的骨灰,你放棄……”話沒說完她突然幾步并作跨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恨恨道:“你個賤人,你愛他?你有什么資格去愛他!”

        “葉凝!”怒火噌地竄上心頭,我站起拍開她的手,霎時眼前一黑,我撐著桌案幾欲跌倒。

        風(fēng)吹得窗欞重重一響,我偏頭,神色疑惑:“資格?十年前我救了他的命,你跟我講資格?葉凝,他愛別人,你以為,我不會傷心嗎?”

        死一般的沉寂。

        許久,我看見她柔美的面容撕開一條縫,凜冽的殺氣洶涌而出。

        昏黃燭光中,她沖我詭異地笑著,溫柔的語聲響在這暗淡的夜色里:“阿湄,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聽完也漸漸地笑了:“如此,你便滿意了么?”“當(dāng)然?!?/p>

        2

        長夜已盡。

        我與葉凝就此恩斷義絕。這情意如此不堪一擊,有時候我會想,若沒有連澈,我們會相伴如初吧。

        想想罷了。

        我摸摸臉上,是濕漉漉地淚漬,呆了呆,決心離開。

        突然門外闖進(jìn)來一個丫鬟,顫抖的聲音拖著哭腔:“小姐,出事了!”

        話音剛落,我胸口一窒,傷處竟?jié)B出絲絲鮮血。

        葉凝死了。

        當(dāng)我在灰燼里找到我贈她的羊脂白玉手鐲時,心里有個聲音默默說道。

        昨夜南廂房走水,葉凝的房子被烈火吞噬得干干凈凈,而她的尸身,已成焦炭。

        我捧著手鐲去找連澈,他坐在木椅上,雙眸布滿血絲,整個人透出一股濃郁的哀傷。我把手鐲放在他面前,他愣住,下一秒抱著我就放聲痛哭。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哭得如此悲痛。他抱著我,像個孩子般痛哭,全身都在顫抖。我也全身都在顫抖,可是眼淚流不出,我只能張著嘴,盡量讓自己好受一點(diǎn)。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逃似的離開北葉鏢局,然而待我狼狽地回到畫舫中時,所見的,卻是師父冰涼挺直的尸體,她傾國的容顏早已腐爛。

        腦里繃到極致的弦突然斷了。

        渾身顫,我猛地癱軟在地。幾秒后,畫舫里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愛恨喜樂、嗔癡憎怨、生死寂滅、彈指之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jiān)?/p>

        三個月后,連澈與柳如煙成婚,塵埃落定。

        秋分日。煞北。宜嫁娶,忌祭祀。

        長安城,北葉鏢局鑼鼓喧天親朋滿座,入眼皆是大紅,那一句“夫妻對拜”高聲呼出之時,我坐在葉凝寸草不生的墳前飲盡了最后一滴酒。

        隨后起身,拔劍。勝雪的白衣被狂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我踏在夕陽余暉里,舞了一場如夢似幻的盛世繁華。

        夜,已至。

        紅燭熒熒,幔帳長垂,溫婉的少女笑吟吟地看他,細(xì)細(xì)的銀牙和大紅嫁衣襯得她平添了幾分嫵媚。

        酒意迷蒙,美人如畫,他捧著她嬌嫩的臉,指尖仔細(xì)描繪。從明眸到微啟的丹唇,醉人的酒香彌漫在唇齒之間,他只覺得有火在燒……

        情正濃時——砰!

        房門突然被人踹開,連澈瞬間清醒,一個翻身護(hù)在少女面前,而他戒備的神情在看清來人后明顯松了松,暗含驚訝,匯成了一聲呼喚:“阿……阿湄?”

        我提劍走進(jìn)房內(nèi),微笑著,一步一步,靠近床上的兩人。

        “你想做什么?”他皺眉。

        “我?我當(dāng)然是……來喝你們的喜酒的呀?!绷嗥鹱郎系木茐?,我舉向連,“祝你,與所愛之人白首不離。”

        他沉默不語,我揚(yáng)手把杯中酒悉數(shù)灌進(jìn)喉頭,然后側(cè)身,直接把酒壺對向了柳如煙。

        “還有你,我愿你長命百歲……”頓了頓,與我對視的那雙眼忽地顫,泄出驚慌怨恨。見此,我笑得越發(fā)妖嬈,“今生今世,永享孤寂……”“阿湄!”連澈在一旁怒喝。我聞如未聞,舌頭打著滑,輕柔卻清晰地吐出最后兩字:“葉凝?!?/p>

        “什么?!”葉荻個不穩(wěn)打翻茶水,瞪著眼睛道:“你是說,阿……阿姐沒死?她就是柳如煙?!”

        我點(diǎn)頭,目光落到她懷里的鵝黃角,不禁莞爾:“姑娘的香囊好生漂亮?!?/p>

        她低頭看看:“是柳姐姐贈我的?!彼袂榧樱胄虐胍傻溃骸昂髞砟??沒了丹青厭,阿姐如何能變成柳姐姐的模樣?”

        “如何不能?!蔽掖鸬幂p淡,“她精通岐黃之術(shù),只需把柳如煙的面皮剝,不就成了?”

        “什么?!”

        在那場大火里死去的人,是柳如煙。

        葉凝的計(jì)劃原本天衣無縫,但她千算萬算,也不會想到已與她恩斷義絕的我會前去祭拜。

        正值八月,唯獨(dú)她的墳前寸草不生不見蟲蟻,我覺得蹊蹺,干脆挖開來看。挖到

        半時墳土中傳出一股醉人的濃香,我知道,這是馥醉。

        中了馥醉的毒,尸身會散出馥郁芳香。

        我甚至還能憶起葉凝與我解說馥醉時的得意洋洋。

        其實(shí)敗了的人只有我,論心狠,我遠(yuǎn)不如她。

        我平靜地解釋完,連澈已近于崩潰。他的雙目空洞迷惘,好似即將破碎的琉璃玉珠。許久,他艱難說道:“你騙……”

        “連澈!”我橫劍指向葉凝:“難道你從未懷疑過?你去看看她的手!柳如煙怎會有這樣一雙舞槍弄劍布滿老繭的手!”

        “別說了!”他高聲阻止,可是話說出口來卻仿佛哀求一般。他雙腿脫力,一下子跪在地上,掙扎地望向葉凝。

        身著嫁衣的葉凝凝視連澈片刻,轉(zhuǎn)頭對我輕輕笑了:“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呢?!?/p>

        她摸摸臉,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珍品:“不錯,我是剝了柳如煙的皮?!毖垌⑥D(zhuǎn),淡淡地語氣:“你看,他最后娶的還不是我么,阿湄,沒有你,我照樣可以嫁給他?!?/p>

        黑夜無邊。

        滿目喜慶的大紅都變成血紅。連澈突然變得平靜下來。他起身拿下架上的長劍遞給葉凝,面無表情地道:“殺了我!”

        話音剛落卻見他突然縱身向我撲來,擁住我,包括我手中的長劍。葉凝的眼神陡然射出寒光:“千川湄!”

        從她的角度看去,那一身大紅喜服的男子胸口處,突兀地刺出了半截長劍,劍尖淌著血,一滴滴滑落在地。

        我聞聲抽手,茫然地抱住倒下的男子。他嘴角嗜笑,純粹又溫潤得眼一如當(dāng)初。

        “我原本可以活得很好,如煙也不會死,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假如,沒有你們……”他的聲音很輕,如同天地間遙遠(yuǎn)的雨聲,虛無縹緲,“我要去陪如煙了……阿湄,你當(dāng)年不該救我的?!?/p>

        我迷茫地望著他胸膛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漸呈青灰的面色,望著他不肯閉合的眼,月光照進(jìn)去,一絲亮色也無。

        連澈死了?

        我親手殺死了他?

        房中燭火搖晃,我用手擋住眼,哽咽低喃:“我是不該救你。我好后悔,連澈,你知道嗎?我好后悔……”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

        我掃一眼床上神情空蕩蕩的葉凝,抱著連澈起身離去,身后卻傳來葉凝悲憤的狂笑:“阿湄!我要詛咒你!你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定會愛而不得,生不如死!”

        我閉上眼再睜開,只覺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你我還是都活著吧,莫要再下去,打擾他們了。”

        我火葬了連澈,拾取些骨灰,其余的,皆葬入柳如煙棺中。

        后來,我回到畫舫幾近與世隔絕。這期間我陸續(xù)從刀口火海中救下石青、檀紅、琥珀三人??删认潞笪也虐l(fā)覺這三人無不與他相似。

        再然后我積郁成疾,終是一病不起。

        “師父,長安到了?!迸撏忡甑穆曇繇懫穑议L吁一口氣走出去,琥珀默默為我披上一件裘衣。

        故地重游,風(fēng)景依舊,人不見,水空流。

        上岸后葉荻的神情一直有些恍惚,走了不過幾步,她忽然抓緊我的手低聲道:“快走!這里有埋伏,你快走!”

        “現(xiàn)在才說太晚了吧?”檀紅邊嘲諷一邊拔出腰間彎刀,望著四周逐漸顯出的人影,壓低聲音:“我和石青斷后,老三你帶著師父先走!”

        我搖搖頭:“不必了……”話沒說完喉頭一甜,一口血順勢涌了出來。

        “師父!”石青一驚,一把覆上我的手腕查看。

        我擺擺手,擦掉嘴角的血,遙遙望向遠(yuǎn)方的火紅身影:“是馥醉。十五年前種下的毒,沒想到被那香囊一引,竟還會毒發(fā)。”說話間,火紅的點(diǎn)已走近停至前方。

        多年后的葉凝依舊明艷的如一團(tuán)火:“阿湄,好久不見了呢,你居然還沒死?!?/p>

        琥珀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稍微側(cè)身擋在我身前:“離我?guī)煾高h(yuǎn)一點(diǎn)?!?/p>

        “你……”葉凝的瞳孔猛地收縮,“是你?師兄!你竟然還活著!”她渾身不住地顫抖,吐出的話語期盼又畏懼:“你不記得我了么,師兄,我是阿凝啊……”

        “我叫琥珀?!彼⑽櫭?,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我不認(rèn)識你,你離我?guī)煾高h(yuǎn)一點(diǎn)?!?/p>

        葉凝不可置信地上前仔細(xì)地看,許久,她突然爆出一聲狂笑:“丹青厭!千川湄,你居然對他作了丹青厭!”

        我不置可否,掏出方才在葉荻懷中的香囊:“你不須費(fèi)神殺我了,眼下我便將死,也算解了你的心頭之恨,你可滿意?”

        “休想!我恨你,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碎尸萬段!”

        “還當(dāng)真是這樣?!蔽覠o力地笑。骨骼肌理好像有無數(shù)刀刃在游走,不光是嘴,連耳鼻都涌出鮮血……

        檀紅見此大開殺戒,石青匆匆回肪中配制解藥,琥珀背著我,漸漸遠(yuǎn)離了那修羅場。

        我沒有再回頭,同樣也不會發(fā)現(xiàn)葉凝正愣愣地望著我:“真的……死了?其實(shí)我只是……只是想回到當(dāng)初啊……”皚皚白雪中,那火紅的身影,竟縮成了小小一團(tuán)。

        四周靜得不像話,我靠在少年削瘦的背上,眼前逐漸模糊,變得猩紅。

        我蹭了蹭他的背,輕輕問道:“你被大火毀掉容貌,我自作主張作下丹青厭,為你換上另一張臉,你可……怨我?”

        “不會?!鄙倌陳瀽灤鸬溃骸扮陼恢迸阒鴰煾傅?。”

        我聽了,笑意入眼,其中有萬般光彩流轉(zhuǎn),像我十五六歲最美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染血,也從不知傷痛為何物。

        渾身明明已經(jīng)痛得麻木,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歡愉。

        我望著一路走過來滲進(jìn)雪中的血痕,把一生都望盡:“我愿化身青石橋,受五百年風(fēng)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雷打,五百年雨淋,只求……”

        少年身體一滯,繼而低聲接道:“只求那少女此生平安喜樂,今生今世,再不要從此橋上走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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