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宗族

許莊是一個小村莊。直到我入伍時的1972年，全村還不到400人，約六七十戶人家，分為兩個生產(chǎn)隊。全村人家中，許姓占一半以上，此外還有林、吳、李、潘、曹等姓氏。在農(nóng)村，姓氏家族勢力的作用是很大的。作為生活在許莊的外姓人，有時難免因為家族勢單力薄，受人欺負。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村里人還是能夠和睦相處。因為中國農(nóng)民，本質(zhì)是善良、厚道的。

林氏家族據(jù)說從山西洪洞遷移過來，在村里已經(jīng)居住了十幾代。記得是1960年，我們林氏宗族曾經(jīng)續(xù)過一次家譜。林姓各家兌錢，請了一個先生，在林朝軍爺爺家門前一張大桌子上，畫了大概有十幾天。我那時只有七八歲，放學后就去看先生畫家譜印象很深刻。那次畫的家譜，據(jù)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燒掉了?，F(xiàn)在的家譜是重修的。

林氏家族在許莊村繁衍十幾代，人丁似乎一直不太興旺，也沒有出過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人物。解放前林氏家族出的最大的一個官，是前面說到的林朝軍。他和我父親已經(jīng)出了五服，比父親長一輩，我應(yīng)該叫他大爺爺。林朝軍在解放前曾經(jīng)當過國民黨雜牌軍的團長，是許莊村出的最大的官，當年應(yīng)該是很威風的。但是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卻是一個很和藹的老頭，而且很喜歡小孩子。

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在我三四歲時，經(jīng)常到這位大爺爺家門口去玩。每次見到我，他就會從家里拿出米面窩頭讓我吃。那時候村里已經(jīng)成立合作社，但是這位大爺爺不知是不愿意入社，還是村里不許他入，反正那時候他們家仍舊單干，生活也不錯。他們家地里種了白蘭瓜，曾經(jīng)拿給我吃。因為合作社的地里當時是不種瓜的，所以對這件事有印象。

1960年，林朝軍爺爺因為曾經(jīng)當過國民黨軍官而被政府抓去勞改，一直到1962年病重釋放回家。記得有一天我在村東河里抓了一條黑魚，大概有1斤多。母親煮好魚，對我說：前院你大爺爺已經(jīng)不能吃飯了，你給他送點魚去吧。我端著一碗魚，送到大爺爺床前。他喝了兩口魚湯，對我艱難的笑了笑。不幾天，我和大爺爺?shù)膬鹤右黄饛臈顦切W放學回家，剛進村，就聽到大奶奶的哭聲，原來是大爺爺去世了。

和這位和藹可親、樂于助人的大爺爺相反，他的妻子、我的那位大奶奶似乎不大討人喜歡。而且有一個毛病，就是看不起窮人。我母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屆九旬，許多事都記不清了，但是對這位大奶奶的一些往事，仍然耿耿于懷。大奶奶的娘家是河西的（黃河在我的家鄉(xiāng)拐了一個彎，所以村里人把黃河對岸稱作河西，屬河南省），比較富有。有一年春天，她的娘家人趕著大車來村里“放糧”。“放糧”即借糧給窮人，利息很高。據(jù)說吃一斗要還2斗，類似于放高利貸。在這位大奶奶眼里，我們家當時連借高利貸的資格也沒有。她看到我父親也來借糧，特意叮囑放糧的人：不能放給學珍（父親的小名），他們家吃了還不起。父親只好夾著糧食口袋，失望而回。

還有一年春天，父親從樹上擼了一籃子槐花，我的哥哥、姐姐餓得抓起就生吃。母親對父親說，剛才看到咱大嬸子（即那位大奶奶）磨了一上午面，你去借一碗來，給孩子蒸槐花吃吧。父親拿著碗去借，這位大奶奶竟說：“面沒有磨下來，不能借?！?/p>

這位大奶奶和大爺爺，還真應(yīng)了范偉小品里的那句話：同樣是兩口子，差別怎么就這樣大呢？倒是一位許姓人家的老奶奶，看到父親沒有借到面，就喊父親到她家，把甕底僅有的一點玉米面盛了一碗，讓父親端回了家。母親用這碗面，和著一籃子槐花，給全家煮了一鍋飯。

慈父嚴母

在林氏宗族中，我們家這一支的人丁也不太興旺。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獨子，兩代單傳。父親出生于1924年，上面有一個姐姐。1935年，黃河決口發(fā)大水，爺爺帶領(lǐng)奶奶、姑姑和父親外出逃荒。走到河北省河間縣，姑姑和當?shù)匾粋€農(nóng)民結(jié)了婚。記得是在1960年，姑姑和姑父曾經(jīng)來家探親，姑父帶我一起去村西放羊。后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爺爺名字叫林朝憲，年輕的時候務(wù)農(nóng)，有時候也外出當兵。抗日戰(zhàn)爭時期，爺爺在國民黨宋占元部當兵。部隊被打散后，就回家種地了。據(jù)母親回憶，爺爺有一次從外面帶回來一支槍，賣了一些錢，給家里買了幾畝地，就又出去了?！拔幕蟾锩敝?，我曾經(jīng)在家里桌子抽屜的最底層看到過爺爺?shù)囊粡堈掌?，穿著國民黨部隊的軍裝，挎一支手槍，很威武的樣子。因為怕惹麻煩，爺爺這張照片被父親燒掉了。

1947年，爺爺又一次外出當兵，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陣亡了，也有人說隨國民黨去了臺灣。無論哪種說法，均無確鑿證據(jù)。所以父親去世前幾年，每逢清明節(jié)和農(nóng)歷七月十五，都要到村子的十字路口為爺爺燒紙錢。

為著爺爺?shù)乃^“逃亡臺灣”問題，父親在“文化大革命”前和“文化大革命”中都飽受折磨。

因為家里窮，父親只上過兩年小學就輟學了。除了種田外，農(nóng)閑時，父親走村串鄉(xiāng)，賣一些針頭線腦，補貼家用。他還和村里另外兩個同齡人，向外村的一個說書藝人拜師學藝，學會了說墜子書。村里有一個殘疾人，不能走路，但是會拉弦子。農(nóng)閑季節(jié)，父親就用獨輪車推著他，到附近村莊說墜子書。說上幾段墜子，父老鄉(xiāng)親就會從家里端來一碗稀飯，或者送來一個窩頭，實際上和要飯差不多。父親就是靠著這些，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

解放后，父親入了黨，當了干部，又通過掃盲班認識了一些字。1957年，被調(diào)到臨卜鄉(xiāng)內(nèi)務(wù)部門，負責治安工作。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父親被派到楊樓大隊擔任黨支部書記。當時的楊樓大隊由許莊村在內(nèi)的10個自然村組成，約上萬人。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當時穿一件黑色、帶栽絨領(lǐng)子的大衣（農(nóng)村叫大敞），每天騎一輛自行車去大隊部上班。此段時間，應(yīng)該是父親一生最輝煌、也最舒心的日子。

但是好景不長。當時在大隊干部中，有一個和父親同村的吳學信（外號“老嚴嵩”），對父親十分嫉恨，并且在工作中產(chǎn)生過一些摩擦。于是，“老嚴嵩”便向上級誣告我父親有歷史問題：曾經(jīng)在1937年當過日本鬼子的翻譯官。其實，1937年我父親還只有13歲，而且不識字，怎么能夠當什么日偽翻譯官呢？

但是，上級并沒有派人調(diào)查，父親就被撤銷職務(wù)，開除黨籍，回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父親有一股不服輸?shù)男愿?。為了自己，更為了后代的前途，父親在繁重的勞動之余，逐級向上級申訴。父親文化程度低，寫不了申訴材料，只能一級一級口頭申訴。后來鄄城縣委監(jiān)察委員會派人調(diào)查，才為父親洗清不白之冤，甄別平反，恢復黨籍，并于1965年初安排他擔任了楊樓大隊治保主任、生產(chǎn)隊政治隊長。

父親在農(nóng)村是少有的“明白人”，有眼光，特別重視孩子的教育。他常說：“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學”?！拔母铩鼻?，在家里孩子那樣多，又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的情況下，他能夠供我讀到初中、二哥讀到高中，這在我們村里是絕無僅有的。他曾說：如果用銅錢計算的話，我和二哥上學花的錢，摞起來比我們的身子還要高。這些錢，可都是父親的血汗錢啊。

土改時，我們家分得兩片宅基地，宅子上栽有槐樹、楊樹等。為了供我們上學，這些樹沒有等到長成材就被陸續(xù)賣掉了。在農(nóng)村，拉架子車搞運輸，是一條掙錢的門路。但這是一種苦力活，一般是20多歲的小伙子才能去干。父親在40多歲時，還和小伙子一起去賣苦力，拉架子車。至今想來，仍讓我心酸。因為我在入伍之前，也曾有過拉架子車的經(jīng)歷，深知此中的苦和累，絕非常人所能忍受。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中強大無比。在一個孩子的世界里，只要有父親，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因為父親就是山，就是神，不僅可以遮風擋雨，也能阻擋來自外界的一切傷害。雖然生活苦了一些，沒有新衣服，沒有玩具，甚至有時候連飯也吃不飽，但只要父親在，家里就充滿了笑聲，生活就充滿了歡樂，未來就充滿了希望。

生為農(nóng)民的后代，雖然物質(zhì)貧困一些，但精神上一直不曾有過貧瘠，甚至有時還為自己曾經(jīng)吃過那么一點苦感到驕傲。因為我一向以為，農(nóng)民的子女起步晚，城市孩子讀幼兒園甚至上小學的時候，很多農(nóng)民的孩子還在撿柴、放羊、打豬草，幫助父母干農(nóng)活、家務(wù)。因此，即使是比不得城里人有出息也屬于正常，如果能夠趕上城里人的發(fā)展步伐，那就證明比城里人強多了。假如再在事業(yè)上超過城市人，那無疑是一種巨大成功。

這種自信，都是父親帶給我的。

父親生了9個孩子，4男5女。由于爺爺和父親兩代單傳，人丁稀少，過去在村里很受人多勢眾的大家族欺負，所以父親對有9個孩子很感欣慰和自豪，對所有孩子都很疼愛。農(nóng)村許多人重男輕女，但父親無論男孩女孩都喜歡。在我印象里，父親從來不打小孩。我們兄弟姐妹這么多，沒有一個人挨過父親的打。倒是我的母親，性格剛，脾氣躁，有時候發(fā)起火來，會動手打孩子。當然只是用巴掌打屁股，不會去打孩子腦袋。母親說：“打腦袋會把孩子打傻?！?/p>

我小時候在兄弟姐妹中最調(diào)皮搗蛋。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什么危險事都干，而且有時候還欺負弟弟妹妹，所以屁股上挨母親的巴掌最多。記得是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和幾個小孩子一起去河冰上玩陀螺，比賽誰的陀螺轉(zhuǎn)得時間長。當時已經(jīng)是初春，河冰開始融化。就在幾天前，臨卜北街的婆媳兩人在河冰上撿干蘆葦作柴火，雙雙掉進冰窟淹死了。此時母親看到我在冰上玩得不亦樂乎，嚇得要命。我一上岸，屁股上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幾巴掌。母親要我跪下，承認錯誤，保證不犯。我擰著頭，就是不跪。后來在鄰居大嫂的規(guī)勸下，才很不情愿地跪在地上認了錯。

姥姥

姥姥是我們家的“功臣”，更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說姥姥是我們家的“功臣”，是因為我們9個兄弟姐妹，多數(shù)由姥姥含辛茹苦，一手帶大。

姥爺早年外出當兵，下落不明，據(jù)說是陣亡了。姥姥帶著大姨和我母親，一家三口，艱難度日。后來，大姨嫁到大馮莊一戶富裕人家。姨夫是國民黨吳化文部隊騎兵連連長，駐扎在濟南。姨夫把大姨和孩子接去濟南后，就讓姥姥給他們看家。當時我們家很窮，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姥姥就想方設(shè)法拿大姨家的糧食來接濟我們。大馮莊離許莊有十幾里路，姥姥半夜推著獨輪車出發(fā)，天不明就把糧食送到我們家。姥姥是小腳，夜里推著裝滿糧食的獨輪車，走十幾里崎嶇不平的羊腸小路，該是何等的艱難。但是為了她的外孫們不挨餓，她樂此不疲，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我出生前一年，奶奶去世了。姥姥沒有去富裕的大姨家享福，而是帶著全部家當來到我們家，幫助母親帶孩子、做家務(wù)，白天下地干農(nóng)活，夜里還要紡線織布。小時候，我常常是在姥姥“嗡嗡”紡線聲里進入夢鄉(xiāng)。有時候一覺醒來，姥姥還在紡線。秋天，姥姥天不明就起床，去樹林里掃樹葉；冬天，踏著冰雪，去河邊撿柴火。在我幼年的印象里，姥姥手中永遠有活干。除了臨終前臥病在床，姥姥在我們家20多年，沒有休息過一天，也沒有享過一天福。在父親受迫害、被批斗的日子里，還要跟著擔驚受怕，遭人白眼。她老人家像一支蠟燭，燃盡了自己的一生，照亮了我們的生活。

在兄弟姐妹中，姥姥特別疼愛我。我小時候最頑皮，所以挨母親的巴掌也最多。每次母親揚起巴掌要打我，只要姥姥在場，就會把我攬在懷里或護在身后，使我免受不少皮肉之苦。所以小時候我對姥姥特別依戀，姥姥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像是姥姥的跟屁蟲。

1959年村里成立食堂，我當時在楊樓上小學，有時候放學晚一點，食堂就沒有飯了。姥姥總是偷偷給我留下一個窩頭或者一塊熟地瓜讓我充饑。有時候?qū)幵缸约吼I肚子，也要省下一口飯給我。在臨卜完小讀書時，因為離家較遠，我中午帶飯。所帶的午飯，多是兩個摻有野菜或者樹葉的窩窩頭，外加一塊地瓜。所以，每當家里午飯做了好吃的，姥姥就顛著小腳，步行四五里路，給我送到學校。有一次，家里的羊死了，中午煮了羊肉。農(nóng)村一般是只有春節(jié)才能吃上一口肉的。姥姥自己不舍得吃，給我送到學校。剛一下課，姥姥就把還帶著她體溫的羊肉送到我嘴邊?？粗依峭袒⒀嗜齼煽诎讶獬酝?，姥姥布滿皺紋的臉，高興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姥姥晚年得了一種病，臉部浮腫，請了幾個醫(yī)生都沒有確診是什么病，吃了許多消炎藥也不見效。后來姥姥拒絕吃藥，誰喂也不吃。但只要我把藥端到她面前，姥姥再痛苦，也堅持把藥吃下去。

1971年春天，姥姥走完了她73歲的人生路程，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家里當時雖然還很窮，但父親卻為姥姥打造了全村當時最好的棺木。我身穿重孝，把姥姥送回五里后老家安葬。看著即將下葬的棺木，我悲痛欲絕，撕心裂肺的哭喊，真想跳下去，把姥姥從棺木里攙上來。行文至此，我眼里不由得噙滿了淚水。

姥姥為我們家耗盡了畢生的心血，但是沒有等到我們長大成才后孝敬她的那一天，就過早得離我們而去。在姥姥身上，我對“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有了痛徹的體驗。

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感到虧欠姥姥太多太多。

2007年我退休后回老家小住，又一次到姥姥墳前，長跪不起：我欠下姥姥最大一筆親情債而無法償還。

姥姥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標題手書 徐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