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人

離清明節(jié)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主任在會上說了一件事。這個星期六，有一位部隊的老首長專程回鄉(xiāng)省親，可能要在縣里住兩天?？h委對此很重視，專門指示要一位副縣長帶縣委辦公室的一個人全程陪同接待。正巧，我跟這位老首長的家在同一個鎮(zhèn)上，算是地地道道吃一條河水長大的同鄉(xiāng)，路程和地形也熟，主任就點了我的名。

老首長的車中午才到?？h委書記、縣長都來了，老早就等在高速公路路口準(zhǔn)備迎接。我們把老首長接到縣里最好的賓館，吃了飯，簡單休息了一下，1點多就出發(fā)到村子里去。

老首長3年前才從軍區(qū)副司令員的位置上退休——接到任務(wù)以后，我特地到網(wǎng)上查了一下關(guān)于他的一些資料——是解放后參加革命的，兩次邊境自衛(wèi)戰(zhàn)都趕上了，第一次時是當(dāng)營長，第二次是團長，大大小小指揮過幾十場戰(zhàn)斗，戰(zhàn)功顯赫。等見了面一看，心中的崇敬更是又添了幾分——年過7旬的人，背不駝，步不顫，腰直膀闊，說話聲如洪鐘，一雙灼目不管朝哪里看都是炯炯有神。一個曾指揮過千軍萬馬威名震八方的軍區(qū)副司令員如今這么近距離地坐在眼前，多少叫我有些緊張和局促。以前在電影里和電視劇里當(dāng)然也見過他們這樣的人，但那些都是演員，演員的氣質(zhì)和氣勢都是演出來的。這回不一樣，這回可是真的。

從賓館出發(fā)時，按老首長的意思，我們換了一輛大一點的商務(wù)車，一輛車正好坐滿。因為是生在一個鎮(zhèn)上的，老首長似乎對我就更親切一些，上車時特地把我叫過去坐在他旁邊，跟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閑話。鎮(zhèn)子這兩年變化很大，拓闊了兩條路，起了很多樓房，鎮(zhèn)東的池塘也被填平了，但是首長還能記得往村里去的路，對一些道路和建筑居然還能叫得上名字，有的連我都不知道。

天氣不太好，從上午開始就一直陰沉沉的，車上的氣氛卻很熱鬧，老首長也風(fēng)趣，一句平常的話能惹得一車人快活好一陣。快進(jìn)村口的時候，狗叫聲響成一片。我們在車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村頭橋堡上已經(jīng)圍集了許多人，黑壓壓的一片，我們的車剛拐過彎一露頭，人群便呼啦一下朝這邊涌過來。我看到人群最前頭的那個人這時卻扭過身去往回躲，是個瘸子，頭發(fā)灰白，穿著一身肥肥侉侉的舊軍裝，一條腿半拖半蹬，另一條腿奮力邁步，很用勁的樣子，一邊跑一邊還扭過頭來朝這邊看。

他就是啞巴。

我正在愣神，首長已經(jīng)雙手扶著靠背站了起來，嘴里叫出了聲：“大全兄弟！”

我大全兄弟姓劉，全名叫劉大全，這是我當(dāng)兵以后才知道的，當(dāng)時村里幾乎沒人喊過這個名字，叫他的時候就喊啞巴。啞巴是先天性的耳聾致啞，從小耳朵就聽不見，也從沒開口說過話。

至于啞巴的歲數(shù)就沒人說得清楚了。我聽村里的一些老人說過，啞巴剛能跑路的時候爹就死了，啞巴他娘本來就是外戶人家，啞巴爹一死沒幾天，就改嫁去了外縣。啞巴娘走的時候帶上了比啞巴小兩歲的弟弟，把啞巴丟給了村子。起先啞巴還跟著自己的爺奶一起過，兩個老人一撒手，啞巴就成了真正的孤娃娃一個。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楚啞巴究竟多大歲數(shù)，啞巴就算是能開口說話，他自己估計也說不清楚。不過我覺得啞巴應(yīng)該比我大個兩三歲左右，我還記得啞巴當(dāng)時跟我的一個堂哥個子差不多高。他們那個時候常常欺負(fù)啞巴，一群人把啞巴圍在中間，讓他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爬起來又把他摁倒，朝他臉上丟土塊，把蹭上鍋灰的饃饃塊丟到他跟前看他吃，就是這樣的饃饃啞巴那時也不見得能整齊地吃上幾口。

啞巴沒親沒故，人也又聾又啞，從小在村子里就不受待見，常常遭人嫌惡，越不受待見越邋遢窩囊，越邋遢窩囊就越遭人嫌惡。那個時候在村子里一條小貓小狗還能吃上幾口剩飯，我不知道啞巴是怎么把自己養(yǎng)活大的。我記得那時候常常聽人講啞巴手腳不干凈，家家戶戶都防著啞巴。我外婆那時候一見啞巴就要給他臉子看，還叫我也別搭理啞巴，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啞巴那時候不光是受我們小孩的欺負(fù)，有時候連大人也要教訓(xùn)教訓(xùn)他，我見過外婆就拿著笤帚追著啞巴打他的屁股。從我剛能記事起，就沒見過啞巴有個好模樣，衣服幾年都不洗，大冬天有時候還光著腳，臉上泥一塊土一塊的，跟個叫花子差不多。

我當(dāng)兵之前基本上沒跟啞巴打過交道，我認(rèn)得啞巴，啞巴倒不一定對我有多少印象，也許只記得我是那個拿笤帚疙瘩打他屁股的兇婆婆的外孫子。那時候村子里的孩子欺負(fù)他，我都不摻和，外婆叫我離啞巴遠(yuǎn)點，我也很聽外婆的話，見了比我高一個頭的啞巴就繞著道走，后來我跟啞巴有了交情，而且交情了大半輩子，還是因為外婆。剛好是我當(dāng)兵走的那一年，我外婆去世。

我本來應(yīng)該是城里人，出生的時候剛好趕上關(guān)東軍進(jìn)城，兵荒馬亂的，父母就把我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外婆家，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我是跟著外婆長大的，我對外婆的感情非常深。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下葬時里里外外都是我一個人張羅的，其他的倒還過得去，就是沒能給她老人家立一塊碑，外婆含辛茹苦了一輩子，臨死了連一塊碑都沒有，這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當(dāng)兵第4個年頭休探親假回家的時候，我就把攢了幾年的津貼費全拿出來，托人從縣城里訂了一塊碑回來。碑立起來以后，臨走前一天我一個人扛著鐵鍬和笤帚，抱了些樹枝，到了外婆的墳頭上。外婆生前就愛清凈，我打算在墳地旁修一圈小柵欄，好給她老人家擋些鳥雀禽畜什么的。

我把衣裳脫了，正準(zhǔn)備動鍬開工的時候，一扭頭看見了站在我旁邊不遠(yuǎn)的啞巴，提著只破燈籠站在那里，歪著脖子朝我這里看。我看見他，就朝他招了招手，他猶豫了一下，慢騰騰地走了過來，還沒走到我跟前，停下就不走了，一臉的警惕，扭頭半趔著身子看著我，一副隨時準(zhǔn)備逃走的樣子。我笑了一下，又朝他招招手，指指地上堆著的樹杈枝條，他這才眉眼一松放下心來，他明白我的意思了，我這是要請他幫忙。

啞巴雖然不會講話，手腳卻是很麻利，他把破燈籠朝地上一放，從我手里把鍬接過去，吭哧吭哧一陣子，一會兒就幫著我把墳前的小柵欄圍起來了。坐下來歇息的時候，我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來一根遞到他眼前?！按笄伴T”在當(dāng)時算是比較稀罕的好煙，鄉(xiāng)下人一般還抽不到，啞巴接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聞了又聞，可能知道是好東西，沒舍得抽，夾在了耳朵上。我看見他這樣，就干脆把剩下的半包煙一把全都塞在了他手里，他就像被燙著一樣，一下子站了起來，瞪圓了眼睛瞅著我，滿嘴咿咿呀呀，使勁地把煙往回推。我塞了幾回，他硬是不要，我就站起來，朝他很費勁地比劃了一番，我指指外婆的墓地，又指了指不遠(yuǎn)的地方跑來跑去的幾只雞和一條狗，張開手臂做了個驅(qū)趕的架勢，又拿起笤帚比劃了一番掃地的動作，我的意思是等我回部隊以后，請他過來照管外婆的墓地。啞巴睜大兩只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我比劃，我比劃的時候他跟著一個勁地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我也不知道啞巴到底弄懂我的意思了沒有。后來“文革”期間我們部隊奉命“支左”，那段時間任務(wù)不緊，我又回來過一趟，那次我來給外婆上墳的時候，才知道啞巴當(dāng)年是聽懂我的話了——墓地四旁幾米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一根雜草、一片爛葉子都沒有。啞巴還重新圍了一個柵欄，比原來的那個高了一大截。那是個很像樣的柵欄，有門有梁，柵縫很密實，連一只剛破殼的小雞都別想鉆進(jìn)去。我聽村里的人講，這個圍柵還真是啞巴一個人自己修起來的，沒找任何人做幫手。正對著石碑的那幾根橫梁，都有胳膊粗，幾米多長，也不知道啞巴是怎么把它們弄上去的。

從我塞給啞巴半包煙的那一年到現(xiàn)在，四十多年了，加上“支左”期間從內(nèi)蒙回來的那次，我一共回來過五六趟，中間最長間隔了有差不多10年，每次回來，看到外婆的墳?zāi)苟际歉筛蓛魞羟迩逅?，啞巴這個“守墓人”一當(dāng)就是四十幾年，守的還是那個拿著笤帚疙瘩打他屁股的人的墓。我算是把啞巴坑苦了。四十多年來啞巴一直沒離開過村子，村里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跟啞巴差不多大的那時候有許多都出去了，打短工，做小買賣，留到村里的也都結(jié)婚娶親生了孩子，現(xiàn)在兒孫滿堂了。只有啞巴一直都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啞巴從六七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娃娃，一直孤了一輩子，到老了也沒娶上媳婦。誰愿意嫁給一個啞巴呢，一個天天往墓地跑，連養(yǎng)活自己都成問題的啞巴。我聽村里的人說啞巴本來是有機會離開村子的，好多年前本村一個在外省開修理廠的人曾經(jīng)看上了啞巴，叫他扒輪胎，下苦力，掙個生活費沒什么問題，第一個月的工錢都開給他了，可啞巴到底還是沒去，為什么沒去，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也在琢磨，難不成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他當(dāng)年曾應(yīng)下過我請他幫的這個忙，答應(yīng)我要幫我守我外婆的墓，因為當(dāng)年我塞在了他手里半包“好煙”，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搭了進(jìn)去？可不是因為這個又能因為什么呢？啞巴肯定也是動過心的，他沒理由不動心。

半包“大前門”——啞巴一輩子受氣，大概是從一生下來就沒受過那么大的“抬舉”。

啞巴沒娶上媳婦，自然也就沒兒沒女，小時候沒爹沒娘，到老了又沒兒沒女，啞巴這輩子真是夠苦的。1956年土改的時候村里分給了啞巴8分地，有了這大半畝地，在自己院子里種幾棵蔬菜，放幾只羊，這便是啞巴全部的生活來源了。后來我每次回去，都會塞給他一些錢，也不多，多了啞巴不要，我給他錢的時候都提前換成零錢，啞巴一見大鈔票就緊張得臉發(fā)白，死活不肯收。就是這些錢，啞巴也沒全花在自己身上，我每次回去給外婆上墳用的紙、香、炮仗、橘子，他都要自己先備上一份。

十幾年前，我剛當(dāng)上軍長的時候，有一年縣里搞大慶，請我回來過一回。那一次我回村里，場面就跟過去不一樣了?？h里部隊、武裝部的領(lǐng)導(dǎo)，還有電視臺報社的人都跟著，四五輛車，動靜很大，連附近村里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以前我每次回去，啞巴事先都不知道，都是我主動跑去找他，那次也是，啞巴不知道我要來，他鉆到人群里頭正跟著一起看熱鬧，我一眼就看到他了，還是那副邋遢潦倒的樣子，都快中秋了還赤身披著個藍(lán)布褂子，扣子也沒系，風(fēng)一吹直晃蕩。我看見他的時候朝他招手，他張著嘴愣頭愣腦地站在那里盯著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穿軍裝回家鄉(xiāng)，他沒想到那個穿著軍裝被裹在人堆里前呼后擁的人是我。以前啞巴每次見了我都是咿呀咿呀地，雖然說不出話，但表達(dá)的是一個很熱情很興奮的意思，那次他愣在那里半天沒敢走過來。后來人一多，我就找不到他了。等后來我們一起往外婆墳地去的時候，我老遠(yuǎn)就又看見了他，啞巴撅著屁股在墳地旁忙前忙后地，剛才的那身藍(lán)布褂子也脫了，換上了一套軍裝，那套軍裝還是部隊上世紀(jì)60年代換新軍裝的時候淘汰不穿的舊軍裝，是那一年我休假回來時帶給他的，在那之前我從沒見他穿過。

從那以后我再回來，每一次啞巴都會換上那套軍裝，看我的目光和表情也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不管我是穿著什么衣服回來，身邊有沒有人前呼后擁。我主動跟他握手，他慌眉亂眼地往后躲，我跟他一起到他的屋子里去，他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門口，就是不往我跟前湊。以前我給他錢給他幾件衣服，他還勉強能要，從那以后說什么也不肯要了，我把東西拎到他屋子里，前腳一出門，他馬上顛顛地又把它拎出來放回到我的車子跟前。

這些年里我確實沒送過啞巴什么值錢的東西，至于錢就更沒幾個了。但村里的人不這么以為，都以為啞巴從我這里撈了多少好處，這也難怪，我每趟回去都要去啞巴的屋子里坐一坐，這肯定會讓別人往那方面猜，村里頭有些心懷不軌的人就開始打啞巴的主意。那一回，村里有個剛從外縣做小買賣回來的人，趁啞巴不在家，把啞巴的門撬了，溜了進(jìn)去，剛好被回來的啞巴撞見，啞巴當(dāng)時也不知道是擰住了哪根筋，硬是堵在門口不叫他出來，那個二流子就一腳踢在了啞巴的膝蓋上，快60歲的啞巴哪經(jīng)得住這一踢，抬到縣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下床以后一條腿就殘了。

老首長說到這里，眼圈有點微微泛紅，走路時挺直軒昂的腰此刻也佝下去許多。今天是清明節(jié)，鎮(zhèn)子往縣城去的公路兩旁的許多村莊隱約傳來一些鞭炮聲。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今天也不例外，我們從村里回來的時候雨就開始落下來了，現(xiàn)在雨絲逐漸變得細(xì)密，天色也進(jìn)一步暗了下來。車?yán)锏娜藳]有一個說話，大家都沉默著，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只有車窗外頭景色在不斷變換，擋風(fēng)玻璃上的兩只雨刷不停地一左一右搖擺，保持著相同的節(jié)奏。

我也心有不甘，問老首長：“那個踢啞巴的人后來怎么樣？跑了？”

“沒跑，”老首長頓了一下，說：“大概他覺得沒必要跑，啞巴那么大年紀(jì)了，又不能張嘴告他，他在家里照吃照喝。后來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就把事情主動跟村里報告了，村里報了案，鎮(zhèn)上來人把他帶到派出所拘留了起來，后來啞巴的傷殘鑒定一出來，案子移交了法院，入室盜竊和故意傷害罪并罰，判了5年?！?/p>

我松了一口氣：“看來有良心的人還是有。”

“后來我聽村長跟我說過一件事，庭審那天宣判的時候，那個人在庭上又是叫又是嚷，說自己虧了，他說啞巴那間破屋子里只有一個柜子是鎖著的，費了半天勁才搞開，里面什么都沒有，就一套破軍裝?！?/p>

風(fēng)景

青博的身體變重了。生龍活虎的青博才輕，現(xiàn)在的青博，躺在床上沒有一點聲響，安安靜靜的重，石轱轆一樣。

汝羊曾多么熟悉青博的輕呵。課外活動時間，剛來的新排長喜歡組織大家一起玩那個“撞山羊”的游戲。兩個人一組，一個是“羊身”，另一個當(dāng)“羊頭”。汝羊每次都愿意和青博一組，青博輕極了，馱在背上就像一捆稻草。汝羊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人是他們的對手。

每次給青博翻身的時候汝羊都要出一頭的汗。一天要翻3次，每次都有汝羊。汝羊一只胳膊托起青博的腰，另一只擔(dān)著青博的頭，再長的時間都能堅持。離開汝羊不行，都知道。每次護(hù)士來換藥，先問汝羊在不在。汝羊取藥去了，汝羊買牛奶去了，汝羊去廁所了，那就先等等，等汝羊回來再說。

離不開汝羊了。兩個陪護(hù)，加上3個護(hù)士，5個人，汝羊現(xiàn)在是主力。他能搬起青博的重，也有無人能及的輕和柔。青博下半夜體溫上來了，汝羊端著一小杯酒精為他擦身，汝羊擦得無比細(xì)致，像耐心的好木匠給一件家具上漆，一直到天亮。青博的危險期還沒過，汝羊從第一天開始就在這里了，半個多月了，汝羊瘦了一圈，眼能看見的瘦。教導(dǎo)員來過一次，想換個人來頂替汝羊，汝羊應(yīng)該回來休息休息了。營里要出去演習(xí)，每個連可以留一個人看營房。好差事。汝羊淡淡地說，沒事的，等青博醒了我再走。

青博平時最好的戰(zhàn)友就是汝羊，都說汝羊夠意思，患難時刻見真情。

出事的那天，汝羊也在，是離青博最近的一個。5公里沖上山頭，力氣全用光了。山頂?shù)娘L(fēng)跟營區(qū)里的不一樣，涼，而且硬，有股子野氣，吹得腦袋里暈乎乎的。青博那天是高興得過頭了，連里唯一一個學(xué)開車的名額給了他。青博剛下連的時候就曾偷偷告訴過汝羊，他一定要去學(xué)開車，開車是青博當(dāng)兵之前和當(dāng)兵以來最大的理想。亢奮難耐的青博一個人爬到了山頂，汗透的背心脫下來，旗幟一樣拿在手里，拼了命地?fù)u晃，一聲又一聲地朝他們怪叫。汝羊最后一眼看見的是青博仰身朝后栽下去的情景，背心脫手飛起來，高高地?fù)P在空中。青博“啊呀”一聲，就不見了。他等著青博起來，打算好好地幸災(zāi)樂禍一番，等了一會兒，沒見青博爬上來。他坐在那里，看看班長，班長也正看著他。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他們互相看著看著就害怕了，爬起來拔腿往山頂跑。

什么叫樂極生悲？汝羊現(xiàn)在對這個常常掛在連長嘴里的成語有了很深刻的領(lǐng)悟。樂和悲，原來可以轉(zhuǎn)換得這樣快，一點過渡都沒有。它們之間只有一層窗戶紙，輕輕一戳就破了。

汝羊望著石轱轆一樣躺在床上的青博，腦子里就在考慮這樣的事情。他現(xiàn)在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想事情，很多的事情。比如像這樣樂和悲轉(zhuǎn)換的問題，比如身體的輕和重，和青博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過去從來沒想過這些，塞滿了具體內(nèi)容的腦子現(xiàn)在突然空出來一大塊。很奢侈。

陽光很好，無遮無攔地從窗戶里照進(jìn)來，白花花，暖洋洋。14層高的樓，鶴立雞群，沒什么能擋住它們的陽光。夏天快來了，陽光越來越稠。

汝羊喜歡站在陽臺上往下面看。

汝羊從沒有站得這么高朝下看過。光是在這里站一站，汝羊就覺得眩暈，那種被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陸離充滿了的眩暈。汝羊還是第一次。家里10年前蓋的小樓只有兩層，爬到樓頂也只能看到半個村莊。后來到了縣城讀高中，教室在5樓，一扭頭，常常能看見窗前扇著翅膀掠過去的飛鳥。再后來，到了部隊，連隊在半上腰上，晚上站崗的時候抬眼就能看見山腳鎮(zhèn)子里的燈火，好看是好看，但沒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像黑乎乎爐膛里的火星子?，F(xiàn)在不一樣了，有了質(zhì)的飛躍，14樓，下面是馬路和人。汝羊人生里第一次有了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凌亂、紛雜，沒有秩序和規(guī)則，卻熱騰騰、暖融融，帶著撲臉的喧囂。汝羊喜歡朝下面看。對面不遠(yuǎn)也是一座很高的樓，比肩而立，但沒有醫(yī)院高，如同一個男人旁邊站著的一個女人，矮了一個頭。兩座樓是兩座山，山谷里的馬路像夾在山澗中的一條溪水，筆直的溪水，溪水里落英繽紛。玩具大小的汽車一輛連著一輛，慢慢淤成一堆，又依次散開。搖曳的熱氣球、濃艷的廣告牌、四處繚繞的油煙。當(dāng)然還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苗條的人、臃腫的人，形貌各異的人，花花綠綠的人，都在走，但不是一個步伐。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矯健，有的遲緩，有的正著走幾步，再倒著走幾步，還有的一動不動，站在那里，木頭一樣。太高了，汝羊看不見他們的臉，他們的步伐就是他們的臉，他們臉上的表情。各式各樣的表情盡收眼底的時候，汝羊就在心里對它們有了比較。他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的步伐走在里面會是怎樣，那應(yīng)該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他太熟悉自己的步伐了，營區(qū)里到處都是這樣的步伐，75公分，均勻、流暢、棱角分明，如果他出現(xiàn)在這里面，肯定是有點與眾不同的，一眼就能把他挑出來。

這樣想到自己的時候，汝羊就有點恍惚。很不真實，像做夢。半個月前，自己還在全力以赴地走著那樣的步伐，那樣的步伐就像一條線，拉直了，把他的一整天連起來，也把它割成了方方正正的那么幾塊。從當(dāng)兵以來，汝羊就在屬于自己的那么幾塊里走，走了幾百多個日子，夢里都是直角和75公分，現(xiàn)在這根線突然就斷了。汝羊有一種被時間甩出來了的感覺，甩到了一堆松散和空白里。以前的日子系在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上，每天都在轉(zhuǎn)，現(xiàn)在戛然而止。

如果青博沒一頭朝后栽下去，沒把腦袋撞在那塊石頭上，如果自己當(dāng)時不在場，沒跟著一起來這里——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做什么呢？今天是星期四，上午是操炮訓(xùn)練，最后一個訓(xùn)練日了，月底就是團里的考核。他是連里最優(yōu)秀的二炮手，他責(zé)無旁貸地要身在其中，他要為連里爭這個榮譽，榮譽重于山。汝羊是有壓力的，石頭一樣的壓力，擱在心里頭，壓了快一個月了，壓得他亢奮而又心慌，夢里都在接彈、裝膛。如果不是在這里，汝羊想自己此刻一定在訓(xùn)練場上繃緊了腦子里的弦，一遍遍熟悉著那些動作和要領(lǐng)，他不允許自己出任何一點差錯。汝羊突然覺得手心里有了汗水。

對面窗格子里的那個女孩又在照鏡子了。

不遠(yuǎn)不近，汝羊正好能看見她拿在手里的那樣?xùn)|西，一面小鏡子，握在巴掌里的那種。汝羊第一天站在陽臺上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女孩了。女孩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窗戶正好對著汝羊的陽臺。不是正對著，稍稍有點偏，汝羊再努力也只能看見女孩的半張臉。半張臉已經(jīng)很能說明問題了，汝羊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像電視劇里的一個人，心里頭跳了跳。

她在汝羊來之前就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汝羊并不是故意要看她，她周圍有很多窗戶都開著，但只有這一個窗戶里有人，是具體了許多的人，跟樓下馬路上的人不是一碼事。

9點上班。9點的時候青博早就換過了藥，汝羊站在陽臺上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女孩很準(zhǔn)時。每天的這個時候，窗戶就被推開了。一雙手跟著伸出來，它一左一右伸出來固定好窗戶的支架。然后汝羊就看見她坐下來，放包，說笑，接水，打電話。沒有聲音，但比電視劇好看。

大部分時間里女孩的手都是放在鍵盤上的，十個指頭在跳舞，爭分奪秒，很愛崗敬業(yè)的樣子。但是這雙手也有偶爾偷閑的時候，它會從鍵盤上掉下去，拉開抽屜，拿出來一面小鏡子。汝羊看見她對著鏡子齜牙、抿嘴、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皺一皺眉頭，做一做鬼臉。女孩不知道對面的陽臺上有人正在看她。

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汝羊在心里估摸過她的年齡，應(yīng)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她喜歡穿深色的衣服，尤其是黑色。不是隨便哪個年紀(jì)的女孩都敢這樣穿的。深色的外套里面永遠(yuǎn)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領(lǐng)子寬寬地展在外面。很白的領(lǐng)子。女孩喜歡臭美。

今天臭美的過程中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太投入了，沒覺察到有人已經(jīng)來到了自己面前。一個管事的人，女孩的上司。汝羊猜測。她一臉慌張地抬起頭，站了起來，兩只手一起藏在桌子下面。昂起的臉對著上司說話，一只手在桌子下面一點點地拉抽屜，拉開一條縫，小鏡子滑了進(jìn)去。汝羊就笑了，身臨其境般笑出了聲。汝羊也干過這樣的事情，連里上政治教育課時他在筆記本下面偷偷壓上一本小說，指導(dǎo)員走過來，他也會搞這套小動作。

汝羊從沒暴露過自己。汝羊在教導(dǎo)隊集訓(xùn)過，懂得“潛伏”的要領(lǐng)。

青博還在睡，睡著的青博無比安靜，喉嚨里偶爾咕嚕一聲，像平靜的湖面上冒出來一串魚泡。

沒有人知道青博什么時候能醒來，醫(yī)生說，要有耐心，再等等，會醒過來的。青博已經(jīng)這樣不聲不響地躺了半個多月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突然一下把眼睛睜開。半個多月里，有許多人來看過青博，團長政委來過，營長教導(dǎo)員來過，軍區(qū)總院的專家來過。最重要的人還沒來，青博的父母。還沒告訴他們，再等一等。青博是家里的獨苗，大家都這樣想，最好等青博醒過來的時候再把青博的父母接來。

早飯和午飯在醫(yī)院的食堂吃，晚飯要自己買。每天傍晚，汝羊和他的同伴——班里的另一個戰(zhàn)友，也是青博的陪護(hù)，一人一天輪流出來買回去吃。

醫(yī)院對面就是一條小食街。油條、稀飯、包子、燒餅，什么都有。小食街的生意很好，這個時候人擠人。汝羊愿意來擠。擠在人群和油煙中的感覺很好，像一條魚游入了溪流，通體清涼，悠游自在。

今天輪到汝羊了。汝羊剛走進(jìn)那條小食街，沒幾步，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女孩。

太近了，毫無防備，一下子就把汝羊的目光撞亂了。汝羊從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她，她像一個秘密一樣橫空出來，杵在汝羊眼前。藏青色的西服套裝，荷葉一樣寬展的白領(lǐng)子，跟窗戶里的一樣。

汝羊有一點措手不及。

女孩喜歡吃涼面。滿滿的一大袋，提在手里急匆匆地從人堆中鉆出來，轉(zhuǎn)過身，一抬頭就碰上了汝羊的目光。孤零零的目光，躲都沒處躲。

汝羊的心臟驟然撲騰騰地跳起來。躲不開，就笑了一下。

女孩不好意思了，好像是自己的眼睛不小心，撞到了汝羊。臉一紅，也朝汝羊笑了一下，很短很倉促的一笑，但是腳下沒停，很快就走了過去，皮鞋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暄虻亩?。沒認(rèn)出汝羊來。

汝羊回過頭去。女孩一直朝前走，馬不停蹄的背影。一只包在胳膊上跟她的步子一起搖晃，一樣的節(jié)奏。很好看的搖晃。

汝羊站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有一點劫后余生的慶幸，也有一點悵然若失的落寞。

就碰上過這一次。第二天汝羊又下來買飯，還是那個時間，還是那個涼面攤，磨磨蹭蹭，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她。第三天，第四天還是汝羊，每次出來，汝羊都要去那個涼面攤，但再也沒看見過她。女孩心血來潮，只吃了一次涼面。

有過那么一次短兵相接，白天再來到陽臺上的時候，汝羊就沒那么氣定神閑了，好像有了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怕女孩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以前也怕，但不像現(xiàn)在，心虛了。他們碰過面了，如果她看見站在陽臺上的自己，一定會把他認(rèn)出來。還有機會的，再等等，汝羊暗暗下了決心，如果下次再碰上她，自己一定要主動跟她打一個招呼。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說什么都好，只要能聽聽她的聲音，汝羊看了她這么久，還從來沒聽過她的聲音。青博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醒過來了。青博醒來了，他就要回部隊了。

青博的父母要來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汝羊就聽說了，青博的父母要來，接他們的人今天就帶他們到醫(yī)院來。終于要來了。

但是青博還沒醒。汝羊這一天無比用心，他知道青博的父母來了最想看到的是青博能睜開眼睛，叫他們一聲“爸、媽”，但是汝羊?qū)Υ藷o能為力，他只能做好他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被套和床單昨天才換過，汝羊又換了一套新的。汝羊給青博剪指甲，剪完手指甲，又剪腳趾甲。做完這一切，他又跑到樓下的花店里買了一小束花，插在鹽水瓶里，放在青博的床頭。

青博的父母要來了，汝羊吃過午飯就守在病房里，他一步不離地守著青博，等他們。

本來說下午3點鐘到的，汝羊一直等到5點。醫(yī)生都下班了，只留下了值班的一名軍醫(yī)，還有一個護(hù)士。整個樓道里都安靜下來。汝羊今天不想動，買飯的工作就交給了同伴。同伴提著飯菜上來的時候，急匆匆地告訴汝羊：

“青博的父母到了，剛到門口。劉副主任帶他們來的?！?/p>

兩個人一左一右守著青博。汝羊忽然說：

“我去一下廁所，肚子突然有點不舒服?！?/p>

廁所在14樓的西頭。汝羊出了病房的門，就一直往里走，走到廁所旁，沒停，走了過去，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走廊盡頭是一間倉庫，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倉庫里有一股不好聞的藥水味，里面堆滿了破舊不用的擔(dān)架和一些空藥水瓶。白天的時候都很少有人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他。他走進(jìn)去，走到倉庫角落里的一扇窗戶前，往下面看。汝羊現(xiàn)在換了一個角度從14層的高度上往下看，看到的情形就和在青博的病房里看到的不太一樣。夕陽斜照，窗戶和窗戶里的自己都落上了它的余暉，城市的傍晚像被涂上了一層鐵銹。他看到他下午常常要去的那條小食街，那么小，那么細(xì)碎，像一小堆夕陽下的沙礫。他從口袋里摸出來一根煙，他當(dāng)兵以后只抽過很有限的幾支煙，抽得很不熟練。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把煙頭吹得一明一滅的。天慢慢黑了。

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青博的母親把頭埋在青博的床前，后背弓成一個包，一抖一抖地抽搐。青博的父親蹲在墻角，那么瘦的身體，揪成了一團。

汝羊想到了一個詞，在那些描寫戰(zhàn)爭的小說里面經(jīng)?？吹降?，“狼煙繚繞”。比腦袋撞在石頭上更慘烈的一幕已經(jīng)過去了。

青博的父母來了，來了就不會再走。他們要留下來照顧青博。自己該回去了。汝羊知道是這樣的。青博還沒有醒來，但是他就要回去了，重新回到那陀螺一樣的旋轉(zhuǎn)和巨大的慣性里。如果青博能在他離開之前醒來該多好，他帶著這個驚喜和鼓舞告別，心里就不會有那么多捋也捋不平的皺褶了。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心里就像杵著一架高高傾斜的天平，那石頭一樣沉沉的榮譽、陀螺似的連隊生活，還有植物般安靜的青博，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一頭，怎么努力都平衡不了。他抬起頭，望了望窗戶外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對面樓里的那個小小的窗格子是關(guān)著的，女孩早就下班了。明天，一定要在陽臺上多站一會兒，讓她看到陽臺上的自己。她會把自己認(rèn)出來的吧？汝羊心里跳了跳，一絲柔弱的暖意，倏地一下，風(fēng)一樣掠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