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是文學(xué)回歸的春天,是中國文學(xué)界愿意想起、愿意回憶的時代,也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時代。很多作家記錄了關(guān)于80年代的回憶,他們敘述苦難,揭發(fā)傷痕,書寫難過,表達反思?;谕瑯拥娜松鷼v程敘事,蔣韻的長篇小說《行走的年代》,蔣韻的理解與感受與眾不同。她在《后記》中寫道:“有的人終其一生注定要行走在路上,他們是我們的翅膀?!卑耸甏尅斑@些人”狂熱,狂熱地行走在路上,也讓他們迷惘,迷惘地找尋翅膀,這是他們在這個時代的一種對于自我的表達形式,帶有寓言性質(zhì),而且是多義的表達。瓦爾特·本雅明認為“寓言是一種表達方式,是一種優(yōu)于象征的審美形式。寓言不僅是修辭概念,不僅是藝術(shù)作品的形式原則,更是審美概念,是一種普遍性的表達方式,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有機模式”。①蔣韻在《行走的年代》中通過對陳香和葉柔愛情悲劇的敘述,通過“翅膀”的行走,來沉靜地傾訴自己對世界的觀察認知。
一
《行走的年代》講述的是詩人莽河的故事,陳香、葉柔、洪景天這些能與他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的線索便是莽河的那首詩——“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②然而,莽河終究也不再是詩人,而且也不承認自己是詩人,他在葉柔去世之后,便轉(zhuǎn)型成為了房地產(chǎn)老板,但是當他聽到學(xué)校中的孩子們再次朗誦起當年的那首詩時,他哽咽了,淚流滿面……
蔣韻說她要用這本小說向她的八十年代致敬。這致敬可以是哀悼,可以是沉思,也可以是吶喊?!翱腕w在憂郁的沉思下變成寓言”③。對她而言,八十年代永遠是一個詩的年代,在當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也確實如此。八十年代是個瘋狂的年代。它,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鮮和強烈的。這個時代中,詩人扮演的都是文化英雄的角色,是狂熱的承載體,擁有時代賦予的能量。然而隨著時代的轉(zhuǎn)型,國家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改革開放步伐的逐步加快,商品經(jīng)濟意識不斷滲透到各個文化領(lǐng)域之中,隨之改變的便是意識形態(tài),還有影視傳播的迅速覆蓋,中國經(jīng)歷著新一輪??滤^“日常生活的革命”。詩人等知識分子從原先所處的中心地位不斷下滑,從精神和身體上都漸感失落,他們的理想受到局限,激情受到壓抑,可能是自覺的也可能是無奈的,走入了邊緣化的處境,尤其是以詩歌的邊緣化為最?!巴蝗恢g,身邊的朋友們拋棄了詩,大家的話題變成了‘下海’,認識和不認識的許許多多人,都脫鞋下海了。詩變得無足輕重,甚至,尷尬。詩所象征的那一切幾乎是灰飛煙滅。”④
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極端事件是這個轉(zhuǎn)折的歷史標記,著名詩人駱一禾去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自殺,童話詩人戈麥自殺、顧城殺妻自殺,“詩人之死”成為廣泛談?wù)摰脑掝},詩歌的邊緣化問題也成為文壇一個不能規(guī)避的疑問,除了社會、文化的轉(zhuǎn)型和市場經(jīng)濟大潮襲來的原因之外,作家們也都在反省自身?!缎凶叩哪甏分杏幸徽碌臉祟}即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蔣韻是在致敬,是吶喊,也是反思——人文精神的失落:詩人莽河轉(zhuǎn)型成為房地產(chǎn)老板,物質(zhì)的需求已經(jīng)掩蓋了他當年的精神追求。對于失去的身份的回避和逃離,大概就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精神失落的主要標識吧。
二
如果說蔣韻想表達的是詩人在行走的話,我寧愿相信他是在破碎的行走。行走是破碎的,詩人也是破碎的,而且與他相關(guān)的所有人物都是破碎的。在本雅明看來,悲悼劇的寓言形式不是抽象的,而是與具體的社會及其藝術(shù)的破碎性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表達形式。而這寓言形式的破碎性可以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它可以是藝術(shù)形象的破碎,也可以是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零散和分裂。
陳香和葉柔,兩個熱愛詩歌崇拜詩人的女青年,不同的經(jīng)歷卻是相同的命運,陳香偶然中邂逅了詩人莽河,義無反顧,生下承載著全部希望的兒子周小船。她有著這個時代所有的激情,她的兒子流淌著詩人的血,她為此是驕傲的。葉柔也是如此,青春、自由、浪漫、天真、她身上有著這個時代所有的精神符號,她可以是幸福的,因為她有著與自己相愛的詩人莽河。本以為可以如此行走下去,但是蔣韻卻在此冷靜地設(shè)置了葉柔因?qū)m外孕而死,一個癡愛詩人,愿意和詩人一起行走的形象破碎了。與此同時,陳香也因得知真相,無法面對而遠走南方。陳香的悲劇并沒有終止,兒子周小船的意外離去,再次擊垮了她,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破碎了。洪景天,同樣愛著詩歌,因為莽河,他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決定,拋棄事業(yè),舍棄愛情,直至最后獻出自己的生命。
莽河是尤其破碎的,他被人頂替給陳香帶來了痛苦,他愛著葉柔但卻看著她離去,他擁有好兄弟但卻讓他為了自己而死去,如此的支離破碎,他的行走又有什么意義呢。他破碎了,與他相關(guān)聯(lián)的陳香、葉柔、洪景天也都破碎了——陳香與周小船、莽河與葉柔、莽河與洪景天,戀人、母子、兄弟的生死分離,讓他們的理想離散了,理想破碎了。破碎,典型地代表著蔣韻所謂“這是一個最虛幻的年代”,但是行走卻在依然如舊。
三
《行走的年代》中,盡管有諸多形象的破碎,不忍與惋惜之時也還是能夠從這些現(xiàn)實中找到真實,找到繼續(xù)前行的方向。本雅明認為,寓言就是通過碎片化的方式展示破碎,然后逼迫人們直面殘破的現(xiàn)實,看到真實的現(xiàn)實,從而覺醒?!皩κ挛锏囊资判缘男蕾p,對把它們贖救到永恒的關(guān)注,是寓言的最強烈的動力?!币簿褪钦f寓言是在廢墟中召喚永恒、召喚救贖的旗幟,它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通過對殘敗世界的碎片化的展示召喚救贖的到來,這便是本雅明定義的寓言最終極的意義。
在《行走的年代》中蔣韻所創(chuàng)設(shè)的廢墟,即是死亡的展示。這死亡,可以是精神的死亡,就如詩人莽河,葉柔的意外離去,從詩人轉(zhuǎn)型到房地產(chǎn)老板,他的意識中潛入的不再是詩人的不羈,他所表現(xiàn)的也不再是詩人的氣質(zhì),他承認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詩人,但明顯他的詩情還殘余著。從知識分子到下海經(jīng)商,意味著精神的死亡、精神的廢墟。這死亡,也可以是偶然性的死亡,葉柔,可以說是80年代中美好的女子形象的代表,她愛詩人,但是她的命運卻是離開,浪漫就此終結(jié)。浪漫理想終究沒有逃脫悲劇。周小船,最無辜的孩子,恰恰是他成為了莽河詩中的“天地的棄兒”,母親陳香愛他卻無法面對他,父親周敬言愛他卻又因所愛對方陳香而倍感無奈,他的偶然離去,留下的空虛只能讓陳香來承受。他曾是陳香所有浪漫理想的匯聚者,最后變?yōu)榱丝諝?。他曾是陳香以為的詩人血液的延續(xù)者,但也寒冷地被作者中斷了。洪景天,他是愛著詩人莽河的好兄弟,他一直在試圖喚醒曾經(jīng)的莽河,他簡單亦單純,他跟詩人站在一起,沒有別的理由?!耙苍S,他們都不是詩人,可他們是愛詩的人。如同信仰?!雹菟麨槊Ш痈冻龅牟恢皇撬木駬?,甚至是生命,死亡的廢墟再次呈現(xiàn),而他,想要的也只是“要那個叫‘莽河’的詩人回來”。不管是精神的離去還是偶然的斷裂,慘淡的廢墟終究還是有了一個看清真實的現(xiàn)實的契機,有了覺醒的時刻。所以在趙善明投資的小學(xué)中,莽河聽到孩子朗讀自己的那首詩的時候,他和身為校長的陳香都熱淚盈眶,救贖也在行走中。
四
這一代人,總是在回憶這一段過去的時候,略感無奈,但若真的提到這一段過去在生命里的意義,便不再覺得可惜,“那代人的青春時節(jié)就這樣如滿山杜鵑,在春風(fēng)里怒號并帶血綻放”⑥。本雅明認為20世紀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是站在滿目瘡痍的歐洲物質(zhì)與文化廢墟上,用他們的寓言來抒發(fā)人們憂郁的吶喊,面對廢墟的現(xiàn)代人,采用寓言這種方式,使其必然具有強烈的時代悲愴感和哀悼感,從而表達著對世界本真的冷酷思索。蔣韻在《行走的年代》中,在廢墟的展示中,表達對時代的沉思的同時,也預(yù)示著希望的行走——文學(xué)精神的永恒。
成功轉(zhuǎn)型的趙善明在僻遠的山村投資建造了一座小學(xué),這或許是為了表達對戀人葉柔的一種懷念,或許是對陳香這種苦苦在虛幻崇拜中等待、失去、迷茫的一種回報,也或許是對洪景天的難以言說的兄弟情的報答,他曾是詩人。結(jié)尾處,莽河和陳香告別,即將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突然間,學(xué)生們用清脆的、天籟般的童聲,鳥鳴般的童聲,齊聲朗誦起來: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他震驚了!他回頭看到了陳香眼里的淚光,無言,乘車而去時已是淚流滿面……文學(xué)精神的聲音就在這所學(xué)校、這群孩子中再次傳達出來。這群天真的孩子們身上再次寄托了他們當年的希望,而這希望是永恒的,正如文學(xué)精神一樣,破碎之后再愈合,愈合之后再出發(fā),這是一種不息的延續(xù),這首詩的再次朗誦,便是這種文學(xué)精神的吶喊,也是希望在吶喊。
從激情的行走、破碎的行走、死亡的行走到希望的行走,蔣韻以現(xiàn)代寓言的形式,完成了沉靜觀察中,對八十年出發(fā)的生命故事多義的理解闡釋,在對生者與死者的歷史祭奠中,表達自己對于文學(xué)精神的致敬。
注釋:
①郭婧, 《幽靈之家》的現(xiàn)代寓言性——兼析本雅明的現(xiàn)代寓言[J], 2009年.第15頁.
②蔣韻, 行走的年代[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0年. 第416頁
③本雅明, 陳永國、馬海良編, 本雅明文選[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1999年. 第138頁.
④蔣韻, 行走的年代[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0年. 第143頁
⑤蔣韻, 行走的年代[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0年. 第153頁
⑥孟繁華、陳光偉, 中國當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2010年. 第416頁
(劉婷,沈陽師范大學(xué)中國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所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