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

蕭晗同學(xué)帶來這個主題時，她給我說到了《小王子》，說狐貍因為小王子的發(fā)色愛上了麥田，愛上了風(fēng)吹過麥浪的聲音。我大概是被她引用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感動到了，突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也多么迷戀小王子和玫瑰的那種“唯一”，但再隔年歲相照，才發(fā)覺，狐貍的心意原來更珍貴——在承認(rèn)殘缺之后，將一份孤獨執(zhí)著的愛化為博愛，進(jìn)而憐取天地的美好。這樣的話，哪怕從一開始我們沒有踏上捷徑的僥幸，但走過芳草連天的暖色天涯，已經(jīng)遇過世上最溫柔的美景。

1

第一次遇見玳爾時，我就像個久宅后終于舍得出來放風(fēng)的繭居者。皮膚在熬夜、咖啡、感冒的折磨下糟糕透頂，眼睛下還有一塊浮腫的烏青。

而她呢，端莊、光鮮、妝容精致、衣衫靚麗，在伊夏身邊小鳥依人。都說美女才相輕，我這副跟美女搭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尊容，也被她的目光照得低到塵埃里。

人逢喜事的姑姑全然不顧我一臉促狹，笑吟吟地對我招手：“來，我給你介紹，這就是玳爾?！?/p>

玳爾是伊夏的女朋友，伊夏是我的表哥。

我的眼光投過去，她的眼光射過來，我突然打了個噴嚏。

沒扛住變天的我患了感冒，原本打算去醫(yī)院后回家蒙頭大睡，誰知筆直的路線被姑姑的電話打斷，說要見一見久聞其名的玳爾。

我對這種活動已見怪不怪。姑媽恃“財”而驕，在伊夏的對象選擇上苛刻得過分。流水般的女友如同等待檢閱的花朵，開過一季總會風(fēng)逝。姑媽欽定的玳爾，出處比較傳奇，說是深交多年網(wǎng)友的女兒，家長們一拍即合。姑媽揚(yáng)揚(yáng)得意于自己的挑選，交往沒多久，玳爾就以準(zhǔn)兒媳的身份風(fēng)風(fēng)光光擺上臺面。我也在耳聞了多時之后，終于得見真人。

我當(dāng)然認(rèn)同她的漂亮。但出于我一向乖戾的眼光，她的漂亮僅僅是漂亮而已，停留在悅目這一層，怎么都無法立體起來。而且當(dāng)時氣場對撞的不和，超越面相的認(rèn)知，為這一面之緣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第二天，姑姑早早打來電話，說弄到一套豪華星級游輪處女航的票，叫我跟他們?nèi)乙黄鹩谓Ｎ野侔阃妻o未遂，只能舍命相陪。

輪船大廳鋪著厚厚的紅毯，蕾絲桌布上擺著帶露的玫瑰，玳爾一襲黑色薄紗長裙裊裊婷婷地出現(xiàn)，比沿岸風(fēng)光還吸引眼球。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潮水載著兩岸霓虹的流光撲騰洶涌。伊夏和玳爾低語依偎，旁若無人。趁著河光燈色，姑父一時興起談起了他們的婚事，說等玳爾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不如包下這艘豪華游輪云云。玳爾在一旁笑得既羞怯又歡喜。

待到這對甜蜜情侶到二樓看夜景，我才暗自松一口氣。

“怎么樣？我的眼光挑得不錯吧？”姑媽得意的神情在我看來有些咄咄逼人。

“嗯……”我勉強(qiáng)抽動嘴角肌肉，滑出微笑狀。

我的腦海此時憋悶成了一團(tuán)，恨不得馬上跑到甲板上去吹吹風(fēng)。我需要一些順暢的貫穿而過的氣流舒解思維的堵塞。

2

我叫聶如今。我并非他們想象中懵懂木訥。只不過我是個單純得有些固執(zhí)、固執(zhí)得有些復(fù)雜的人，容易叫人敬而遠(yuǎn)之。只有在一個人獨處的空間里，我才會變成一個有趣的人。我跟自己相處已經(jīng)足夠熱鬧，不想再讓外界來破壞我的雅興。

這一切，他們看不到。誰都不會看到，除了我自己。他們看到的我，是一個平淡無奇，沒心沒肺，沒情沒趣的悶蛋。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何其遠(yuǎn)，要透徹地明白一個人，何其難。

我想，我如果要愛，必不甘于沉淪一場平庸的戀情。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做到那個夢，我愛的人拿著車票，學(xué)電影里的臺詞問我：“如果多一張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那個時候，我和沈榕楠在一起，一遍一遍看《花樣年華》。旗袍的色放含蓄了感情的隱忍，那些欲辨難辨的眼神和將說未說的話，在靜默的渴望里播種，卻等不到花季來臨，只能將落紅凝溶進(jìn)了歲月。

“如果多一張票，你會不會跟我走”，這個問題，在戲里戲外，其實都只是一個隱喻，根本不需要答案。

隔著跨不過的距離，我們沉默不語，知難而退，然后沈榕楠就走了。從此我愛的人漂洋過海，在他的新天地過得有聲有色，擁有無限燦爛的未來。

可是回想起來，當(dāng)時我心里也沒有分泌出多少難過。但有的失去是重感冒，陣痛一下就好，有的失去卻是慢性病，從細(xì)小的血管開始渾然不覺地侵犯，以至于體質(zhì)都發(fā)生變化。

在他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人?？擅看味际菑拈_頭的客套，到中途的失望再到草草結(jié)束。一個人若是不愛另一個人，就可以放大任何一點分歧，拈出來斤斤計較。

大學(xué)三年間換了三個男朋友的閨密七七說：“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堅持著什么。”

“沒堅持什么呀，就感覺唄?！?/p>

七七做暈厥狀：“你要列個勾選條件倒還好，‘感覺’這種虛啦吧唧的托詞最難破了?！?/p>

感覺，也許就是在某個時刻被一段和弦亂了心弦，就是書里的一句話刺入了心，就是定格的一幅畫面化作了雕像，當(dāng)我一直妄圖用陌生人去填補(bǔ)一個成形的影子，才發(fā)現(xiàn)，最易近難近的，就是影子。

3

七七在網(wǎng)上參加一個抽獎活動中了獎，得了好幾張演唱會門票，地點在廣州。演唱會本身沒有吸引力，不是什么大明星秀場，只是時下流行的選秀節(jié)目里冒出來的幾個新星做了一個拼盤。她把票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眼睛突然一亮：“去，為什么不去？就當(dāng)散心也好?。　?/p>

七七像做慈善一樣發(fā)放門票，張羅了好幾個人，同行人中有一個是七七朋友的朋友鄭儼然。我第一眼看見鄭儼然時，微微一震，微妙的感覺持續(xù)了全程。一路上我的話很少，看著另外三個人談笑風(fēng)生。我自然格外關(guān)注鄭儼然。

演唱會還算熱鬧，當(dāng)大屏幕打出人氣最旺的選秀冠軍沈康緹時，尖叫聲排山倒海。七七指著LED屏大聲搖著鄭儼然的手臂說：“快看，快看，鄭儼然，你長得好像他?。　?/p>

盡管七七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高調(diào)地叫喊，鄭儼然低頭淺笑的樣子依然斯文。

演出結(jié)束后，因為要等凌晨的火車，我們暫時沒地方落腳，就跟著一群粉絲在后門等明星上大巴。當(dāng)沈康緹出來時，舉著各種道具的女孩們蜂擁而上。我也跟著在遠(yuǎn)處拿起一個小王子玩偶，站在人群外用力揮舞手臂。沒想到一向以冷靜著稱的我做出這樣濫俗的舉動，令七七瞠目結(jié)舌。他們更沒想到的是，坐在對過車窗的沈康緹一下子被撩起了興致，沖到靠近我的這邊窗戶，也拿出一個同樣的玩偶來，貼著窗玻璃跟我做回應(yīng)。兩只公仔隔著窗玻璃，手連著手，頭抵著頭，仿佛在擁抱。當(dāng)我的手放下來，他又拿自己手中的公仔召喚它，于是兩只小王子又互擁了起來。直到車子發(fā)動，我們默契地?fù)u了搖彼此手中的玩具，做了一番綿長的道別。

看到這一幕，在場的女孩們忘記了尖叫，注目禮齊刷刷掃向我。我跟她們一樣，在沈康緹比賽的日子，投過票，助過威，為他的去留牽腸掛肚過。但此刻，我是她們當(dāng)中的幸運兒。她們的眼光里摻雜了羨慕、嫉妒、恨，但這些情緒很快就被蓋過了，因為她們被眼前這個不可思議卻唯美如偶像劇的場面融掉了。

大巴絕塵而去，我放下胳膊，耷拉著小王子公仔，哭得不能自已。

一場演唱會讓我們精疲力竭，回程的火車上我塞著耳機(jī)昏睡，耳朵里不斷重復(fù)一首老歌，《漂洋過海來看你》。那么蒼涼蕭瑟的唱詞在耳邊碎碎念，浸透了深秋的涼。鐵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刈矒袈曁盥窳烁枨缓粢晃g的空隙，扯著我的心一寸寸往冰點里墜。

在這樣的背景樂下，我像刺猬躲進(jìn)殼子，睡得昏天暗地。

等我真正清醒過來，火車已經(jīng)到站。我抻了抻僵痛的脖子，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行程的睡眠，我都是靠在鄭儼然的肩膀上。

4

小王子的玩偶是我的護(hù)身符，而在那個晚上，它無疑是眾人艷羨的幸運符。

這個小王子的公仔連同《小王子》這本書，一直都是我忠誠不變的枕邊書和玩具。它們是某一年我的生日禮物，贈送者是沈榕楠。沈榕楠說他最喜歡里面狐貍和小王子的對話，狐貍請求小王子馴養(yǎng)它，“這樣我們就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他用綿厚得像云毯、輕柔得又像云絮一樣的嗓音給我唱了一首歌：“聽他說話，說玫瑰花還想念著他，昨天碰見狐貍抱怨日子沒有變化……”

然后我瘋狂地在街上尋找這張冷門的唱片，找人幫我譯成吉他譜，練到手指結(jié)出了跟他一樣厚硬的繭。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只深情的狐貍，做孤獨的麥田守望者，帶著玫瑰和荊棘交織的王冠，守著故園，守著飛去另一個星球的小王子。

我去H大把演唱會的照片給鄭儼然。走到校門口看到石墩上幾個燙金大字，突然想起來，這不也是玳爾的學(xué)校嗎？她在這里讀大四，即將畢業(yè)。

占地廣闊布局復(fù)雜的校園走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只好求助熟人。聽聞我來找鄭儼然，那女孩很是驚詫：“哇，他可是我們學(xué)校風(fēng)口浪尖的人物。”

順著這個話頭下去，從她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情，關(guān)于鄭儼然和玳爾——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奇怪，網(wǎng)上有種叫做“六度分離”的說法，說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

玳爾和鄭儼然都是H大的風(fēng)云人物。玳爾是容貌姣好的系花。鄭儼然是才華橫溢的學(xué)生會主席。他們戀愛后成了令人艷羨的一對。在大家都以他們?yōu)閻矍榉侗緯r，盛傳玳爾遇到紈绔子弟，就把鄭儼然給甩了。他為了挽留她，嘗試過求情、跟蹤，還在女生宿舍樓下點過100支蠟燭圍成的巨大心形。這個舉動在全校引起轟動的同時，也讓鄭儼然被撤了學(xué)生會主席的職，還受到校方嚴(yán)厲的處罰。

敘述完了，她還加了一句：“那個玳爾也真夠絕情的，人家都這么做了，還是沒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現(xiàn)在連學(xué)校都不怎么回了?！?/p>

見到鄭儼然之后，把照片交給他。他請我吃飯，陪我在學(xué)校里走了半天，這一路我們都聊得很好，我想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jìn)行過這樣暢快淋漓的對話。

快出門的時候，我突然唐突地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玳爾？”話一出口就后悔不迭。

“?。磕阏J(rèn)識她嗎？”他很吃驚。

“認(rèn)識，但不是很熟?！蔽夷：靥氯^去。

不出所料，他點了點頭。

5

這場面真尷尬。因為在玳爾和伊夏的訂婚宴上，我看到了鄭儼然。

那晚關(guān)注他的，除了臺上接受萬千矚目的玳爾，還有坐在較遠(yuǎn)位置的我，一個出于惶然，一個出于關(guān)切。

我和玳爾共同擔(dān)憂的事終于在酒精的慫恿下發(fā)生了。酩酊大醉的鄭儼然突然抓起玳爾的手，含混不清地嘟噥：“你怎么可以嫁給他？”玳爾脧著眼睛看他，使勁扭動手臂，喧嘩的場面頓時沉寂了下來。

賓客無一不帶著狐疑眼光靜觀事態(tài)。我再也坐不住，上去拉過鄭儼然，他看見是我，嘴張了一下沒有發(fā)出聲音。我忙不迭地賠不是：“對不起，他是我朋友，喝醉了認(rèn)錯人?！?/p>

鄭儼然這才木然地松開。全場的注視轉(zhuǎn)而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像灼熱的火鏢，幾乎把我燙傷射穿?？墒俏乙呀?jīng)什么都顧不得了，拖住鄭儼然的手就往外走，穿越過人群，穿越過身后陡然的安靜，穿越過下一秒驟起的紛擾。

鄭儼然沿路都在吐。我費力攙扶他，他的重量迫使我側(cè)斜著身子才能支撐。一步一步走到附近公園，我放下他，他滑落在木椅，頭砸向靠背。

我喘了好幾口氣才說得出話來：“你這是何必？”

可是又有誰知道我和他一樣難受。我語氣生硬地說：“你這樣折磨自己是為了什么，她一點都不在乎你?！?/p>

他抱頭囁嚅：“如今，你沒有深深地愛過一個人，你不懂……”

他的話觸到了我，我也失去自控，沖著他大聲吼，把這些日子以來憋在肚子里的話全傾吐了個痛快：“鄭儼然，并不是只有你的愛情才悲情才難忘才刻骨銘心才值得你今天這樣歇斯底里！我也像你這么喜歡過一個人，但就算我一敗涂地，也沒有像你這樣風(fēng)度盡失。既然你不撞南墻不回頭，那你去找她呀，你去鬧吧，我不管你！”

我一邊往前快步逃開一邊背對著他，淚水?dāng)嗔司€似的流下來。

玳爾有著讓我覺得別扭但在姑媽眼中全是優(yōu)點的地方。她會在伊夏下班前一個小時就開始認(rèn)真化妝，一邊歡喜地等他回家一邊逢人就問自己的妝容好不好看。試衣的時候，嬌羞地站在伊夏身后：“只要他覺得漂亮就是合適的了?！?/p>

若非討好，再軟弱的人也不可能甘心將自己徹底地依附在另一個人身上。但真實的她何止不軟弱，真實的她到底是什么樣的，只有我見識過。

訂婚宴鬧劇過后兩天，不出我所料，玳爾果然親自到學(xué)校來找我了。她開門見山：“你是怎么認(rèn)識鄭儼然的？”

“偶然。”

“他出席昨天的宴席是你安排的？”

我笑了笑：“你以為我會一手策劃，然后再收拾爛攤子？”

她不響。

我走近她，直視她的眼睛：“和伊夏結(jié)婚就那么重要嗎？讓你放棄很多東西都在所不惜？”

她雙臂叉在胸前，盛氣凌人地說：“是的。你們既然認(rèn)識，我就請你看好他，不要讓他再來打擾我，破壞我的婚事?！?/p>

“他為你付出那么多，你難道對他就沒有一點點眷顧或者愧疚？”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突然警惕起來。

我迎著她的目光：“第一，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但我保證守口如瓶，不會搬弄是非。第二，我無意阻礙你和我表哥的婚姻，你大可放心。”

盡管我們有著如此針鋒相對的對話，但在姑媽家，她一見到我，依然笑得臉色明媚，親昵地挽著我的手臂。

姑媽走開了，她像變了一個人收住笑容，換上冷冰冰的面孔。

“你能不能別這么假？”我說。

她杏目圓瞪，冷笑了一下：“如果我說我是真的愛你哥哥，你相不相信？”

我也冷冷地回?fù)羲骸澳銗鄄粣鬯?，我不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愛錢。”

6

一個月后，鄭儼然才又和我見面。他不敢正視我，說話也詞不達(dá)意，半晌才說明來意：畢業(yè)了他要回家鄉(xiāng)去，明天的航班。

終于還是逃避不了這個話題，他苦笑著說：“我沒有想到，玳爾嫁的人居然是你表哥?！?/p>

“我也沒有想到。”

短暫沉默過后，他像是為調(diào)節(jié)氣氛，換上一副輕松的口吻開玩笑說：“原來你也有喜歡的人?。　?/p>

我這才想起那天失言對他說過，我像他喜歡玳爾一樣深深地喜歡過一個人。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那個人叫沈榕楠，不過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p>

他竟追問：“那后來呢，你們怎么樣了？”

“像所有的勵志故事一樣，他去別的城市闖蕩，闖出了一片新天地。我們因此失聯(lián)失散。”

“這樣啊……”

“其實我是個特別死心眼的人，喜歡上一個人，忘記了這個人后又再度喜歡另一個人，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同一類人?！?/p>

我這句話好像把他繞暈了，我們都停了下來，因為路已走到了盡頭。我說：“明天我就不去機(jī)場送你了，我們就在這里，此時此地道別吧?！?/p>

那年，我在機(jī)場和沈榕楠道別，我們步步流連，一別再別，卻一別永別。

自那以后，過于隆重的道別在我生命中都透著不吉利的味道，我害怕去機(jī)場那個充滿不吉利預(yù)兆的地方。

鄭儼然點點頭。我們以朋友的擁抱做了告別。我的眼眶酸漲，可是沒有哭。這個擁抱再不會讓我感到窒息和慌亂，它清淡得就像一個揮手的姿勢。

當(dāng)晚我還是失了眠。電話在凌晨尖銳地響起，我一拿聽筒，空蕩的房間里流淌著鄭儼然的聲線：“如今，如今，如今……”他不斷地，不斷地念著我的名字。

7

有的人很幸運，他們一相遇就是小王子和玫瑰——彼此唯一的絕配。但是大多數(shù)人被分配到的，只是狐貍的角色。狐貍說，只有被馴服的事物，才會被了解。張愛玲有個更加絕望深情的說法，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對彼此的懂得，對遺憾的慈悲。

在鄭儼然跟我長達(dá)半個小時的電話里，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伴著他若隱若現(xiàn)的呼吸，我的腦海全在不停閃回從前的片段?？帐幖拍姆块g，變成了一個人的影院。

也許我該慶幸，我和鄭儼然的相遇安放在演唱會這樣一個戲劇性的場合，他才沒跟其他人一樣讓我產(chǎn)生乏味。而且鄭儼然的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沈榕楠——那時的沈榕楠，還是我心愛的慘綠青年。剛畢業(yè)奔走異鄉(xiāng)的他，起早貪黑地在一個廣告公司工作，領(lǐng)著微薄的薪水艱難度日。為了省房租，他租下了我家的小閣樓。

地球旅館從此多了一位新房客，海嘯和飛鳥，都幻做了微笑和羽毛。

一個大男生蝸居在小小一隅，每天以泡面充饑，省下的錢全用來買吉他和CD。我悄悄把家里的飯菜給他送上去補(bǔ)充伙食，以此敲開閣樓上的那扇門。我和他透過閣樓的天窗一角看星星，聽他撥弄吉他唱出很多首讓我陶醉的歌。他是唯一一個，讓我相對時能跟獨處時一樣，變成一個有趣的人。我給了他很多暗示，可他似乎咬緊牙關(guān)沒有絲毫回應(yīng)。我從沉靜到焦急，從焦急到失望，從失望到埋怨，再到?jīng)]有等待的勇氣。

他在這個高物價的城市待不下去了，決定到別的地方去闖闖。送別到機(jī)場，他在我額頭淺淺落下了一吻，我總算等到了這個答案，卻哭得像一個自己曾無比鄙視的小女生。那一場眼淚仿佛洗禮，是他，令機(jī)場從此成為我的禁地；是他，令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的鋼鐵意志是那么殘酷；也是他，讓我明白了為夢想所受的失敗與偉大。

那一吻之后，他幽幽地說：“如果多一張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這句話其實已經(jīng)是遺憾故事的前奏。我們從此分道揚(yáng)鑣，再回頭都想不起跨出的第一步究竟是不舍還是放棄。因為還沒等我們想明白，就拉開了一條天塹。哪怕站在最近的距離，中間也平地而起似的洶涌出一片烏泱泱的人海。

之后，鄭儼然出現(xiàn)了，跟沈榕楠神似的眉眼讓我把封存多年的記憶拆封，也讓我終于能夠收回遠(yuǎn)眺的目光，再度全心全意愛上身邊觸手可及的人。我想從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鄭儼然——這個和我愛了很多年的人有神似眉眼和氣質(zhì)的人。發(fā)生在那樣的時刻，那樣的地點，就注定是一種過渡和承接。但我確信，我沒有把他當(dāng)誰的影子，我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個人。

可是今天，我還是要離開這個深愛的人，雖然明知他不愛我。放下鄭儼然的電話，我像石雕在漆黑的房間坐了整夜。

8

姑姑還是覺出了蹊蹺，她動用很多手段調(diào)查了玳爾，沒想到居然被她發(fā)現(xiàn)了那個秘密。

再次到姑姑家，撲面而來是難以置信的一幕：姑姑把玳爾的行李箱扔出大門，泄憤似的謾罵。伊夏奮力阻攔，玳爾在樓道間失聲痛哭——我未曾想見，八面玲瓏的她竟也會落到這般狼狽的處境。

玳爾呆立了半天才彎腰去撿。她的彩妝被淚水沖得一塌糊涂。我和伊夏俯身幫她的忙，她頭都不抬，推開了我們的手。

直到玳爾離開，姑姑仍怨氣沖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沒想到她看上去心無城府，竟然這么不知檢點。大學(xué)一年級就跟個富商關(guān)系不清不楚，候著一輛寶馬每天接送來接送去。據(jù)說還有個男生為她跟別人起沖突，遭了一頓毒打。幸好我去調(diào)查了個清楚，識清狐貍精的真面目才沒釀成大錯，唉，這種女人，差點就過了門，哎呀，想起我就后怕……”

比起之前提及玳爾的贊賞和得意，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

這些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姑姑口中為她遭打的男生，正是鄭儼然。

之后，我聽說玳爾三番五次找過表哥和姑姑，但無可挽回。她的過去，對于這樣一個專橫的家庭來說，不只是厭棄，更是憎惡。他們曾經(jīng)給她的百般呵護(hù)，許過她的諾言，為她設(shè)計的幸福未來，一筆勾銷后，都成了奇恥大辱。

被迫離開伊夏，被翻出羞辱的陳年舊事，也許還包括她即可享受的上流生活轉(zhuǎn)瞬成泡影，玳爾的苦心經(jīng)營換來一場空，這些打擊對她而言是沉重的，甚至致命。自從被姑媽強(qiáng)行趕出門后，玳爾就開始時常出現(xiàn)精神混亂的狀況，愈演愈烈。

不久后，她被送到了療養(yǎng)院。

我和伊夏去看望她。她秀麗的面容好像蒙了煞白的霧，發(fā)梢有著剪刀胡亂絞過的痕跡。她對著來往的人，一會兒咧嘴傻笑，一會兒面色驚恐，一會兒又手舞足蹈。我抱著她，她像個可憐而無辜的孩子，縮著手緊抱住自己不停顫抖。我湊近了跟她說話，叫她的名字。她停止了瘋鬧，眼角的余光冷冷掃過來，卻又飄遠(yuǎn)去。那種冷，仿佛一把冰刀。

臨走前，我最后一次擁抱了玳爾，撥開她額前散亂的頭發(fā)，幫她別到耳后。

她依然兩眼無神地看著我?？墒遣恢獮槭裁?，在我今后的記憶中，始終記得她凝滯的眼睛里有隱約的淚光在漾動。

9

又過了一年，我也經(jīng)歷了忙碌的畢業(yè)季。

我每個月都會去看望玳爾。她的療養(yǎng)進(jìn)展得很順利，因為伊夏一直等在她身邊。她馬上就要康復(fù)出院，和伊夏的婚禮也很快會舉行。

那天，我又去看了玳爾。遠(yuǎn)遠(yuǎn)地，在對面走廊的拐角看到了鄭儼然。他很顯然不想被玳爾看到，我便也遙遠(yuǎn)地跟他點了點頭，然后找了個借口出去跟他碰面。

一年的時間不足以撫平我再見到他的心顫，但已足夠把我們面對面時的尷尬沖淡了許多。

他說：“沒想到我當(dāng)時的偏激闖下了這樣的大禍。我以為她愛的是我，貪圖的是你哥哥的家世，所以才不甘心?！?/p>

“錯的又何止是你。包括我，一意孤行以自己的判斷去衡量別人的愛情。其實我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離開伊夏以后，當(dāng)年那個富商為她離了婚要娶她，她卻拒絕了。我們都錯怪了她，她是真的愛伊夏?！?/p>

談完了玳爾，話題似乎只能落到自身。可是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能把一年前電話里的沉默延續(xù)得更加自然一點。

“你最近怎么樣？”

“畢業(yè)了，現(xiàn)在正在實習(xí)?！?/p>

“哦，挺好的?！?/p>

我們一直走到車站，他從包里拿出一封已經(jīng)貼了郵票的信。“本來打算郵給你的，沒想到能夠碰到你，就直接給你吧?！?/p>

10

如今：

我用一年的時間想明白了自己對玳爾犯下的錯。那時候，面對神志不清的她，除了同情惋惜，愛情轉(zhuǎn)化成了一輩子的歉疚。

這一年里，每當(dāng)我回憶，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不是玳爾，不是大學(xué)生活，不是這座城市，而是和你一起的點滴。我不曾想過，你給我的記憶那么深刻。也許，你在我心里比我自己想象得重要得多。我愛上了你，從我不曾察覺的時刻起。我臨走前在電話里不斷喊著你，是潛意識里對你的眷戀，只是那時連我都沒有察覺。

還記得讓我們相識的那場演唱會嗎？前些日子，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喜歡的沈康緹，他的MV里竟然反復(fù)出現(xiàn)你上次跟他在車窗邊道別的那只小王子，緊接著我就在網(wǎng)上查到了他成名前的原名叫做沈榕楠。我驚訝極了，這才想起七七曾指著沈康緹大聲沖著我喊“鄭儼然，你長得好像他”，想起你說“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同一類人”，那其實就是在對我表白是嗎？我打電話給七七，她哭著罵我“傻瓜”，我對自己的后知后覺感到絕望。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你還會不會給我一次機(jī)會。

儼然

他終于肯承認(rèn)在未曾察覺的時刻，愛上過我。

鄭儼然，其實你還不知道很多事，你不知道那次演唱會的意義就是讓你成功地完成過渡和承接；你不知道車窗一別后，我就扔掉了小王子玩偶，它因你而成了我跟沈榕楠之間失效的信物；你不知道我雖然刪掉了你的電話，卻整整四年都沒有更換過我自己的號碼；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沖動地?fù)芡莻€爛熟于心的電話，卻在聽到接通聲之后迅速掛斷，一并將伴隨我四年的SIM卡作了廢。

這一年里，我依然時不時會翻看被翻得松軟的小王子，忘了是哪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的已經(jīng)不是狐貍關(guān)于馴養(yǎng)的意義。而是當(dāng)小王子要離開時，狐貍說自己不會一無所獲，它因為小王子得到了小麥的顏色，甚至?xí)矚g那風(fēng)吹麥浪的聲音。

沈榕楠曾在我心里留下一畝金黃色的麥田。它是美好的存在，但也意味著我要為這份美麗付出代價，需要經(jīng)過很多很多的輾轉(zhuǎn)迂回，才能得以穿越。不是遺忘，而只是穿越。

就算我們被分配到狐貍的角色，也并不代表無法幸福。有些幸福是注定，有些幸福是天成，有些幸福是經(jīng)營，有些幸福是退一步，有些幸福在拐角才找得到，有些幸福，甚至是后知后覺。

我想這次我不會再像上次一樣，對于道別時的問題，給出不了了之的答案。因為王家衛(wèi)的經(jīng)典臺詞除了這個之外，還有另外一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