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列車向南飛馳。車窗外掠過冬季沉靜空曠的原野,偶爾有幾處覆蓋著薄雪,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白。耳機里傳來呂方的《朋友》:有沒有一種愛/能讓你不受傷/這些年堆積多少對你的知心話/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頭望/朋友別哭/我依然是你心靈的歸宿……
喜歡這首歌,那種無以言表的情緒透過生活的喧囂,直抵人內(nèi)心。這次回家,第一站先到濟南,參加中學同學欣的婚禮。
十年不曾相見,其間失去聯(lián)系,后來費盡周折,才重新有了彼此的消息,一想到即將到來的重逢和她的婚禮,心里忽然有不明所以的倉皇,淚水倏然涌上來。
列車一點點靠近久別的朋友,那失散的青春也一步步走來。
2013年春節(jié)剛過,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滿口家鄉(xiāng)話的男聲喊著我的名字,聲音雖然如此陌生,但單憑那一口家鄉(xiāng)話,我知道他定與我有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于是,邊寒暄邊在記憶里搜索,好在他及時報上自己的名字,記憶里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影像,那是初三時的一個同學。多年未聯(lián)系,他……正暗自猜想,他話鋒一轉:“沒什么,我要結婚了,我未婚妻想你了'想跟你聊聊?!?/p>
那一刻,我差點啞然失笑:“搞什么,你未婚妻跟我有什么關系?”
“喂,你能聽出我是誰嗎?”一個女人的聲音讓我呆若木雞。
我傻了,以致大腦停止運轉,下意識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p>
其實,想說的是,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是誰呢?就算過百年千年,我還是能聽出來啊。隨即,大腦恢復意識,驚叫著喊出欣的名字:“是你嗎?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那時,我所在的北方城市正飄著一場大雪,欣的電話就像這場不期而至的雪一樣,讓我有片刻恍惚,以為自己在夢中。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怎么就到了濟南?怎么就成了別人的未婚妻……我強咽下這紛至沓來的問題,長出一口氣說:“終于又聽到你的聲音了。”另外的后半句沒有說出口:你終于又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心愛的朋友。
放下電話,我擦去眼角的淚,許多年的牽掛也一同放下。這么多年未見,欣變戲法一樣,有了疼她的未婚夫,倆人正在準備婚禮。想起這些年的尋找與牽掛,忍不住淚流不止。曾經(jīng)以為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曾經(jīng)以為再不會相見,誰知,上帝還給我們預備著這樣的驚喜。欣說,她還模糊記得我上班的地方,上網(wǎng)居然查到電話,然后便有了我們的重逢。
青春
認識欣的時候,讀初三,只有十五六歲。那時她留短發(fā),喜歡穿黃上衣、黑褲子,獨來獨往,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她的悲喜,但總覺得那雙黑眼睛里是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已經(jīng)忘了我們是怎樣成為朋友的,只記得很快就形影不離。我才知道她為什么不開心,她父母一直在北京打工,自小便被寄養(yǎng)在姥姥家,姥姥跟舅舅一家生活,盡管他們對她不錯,可寄人籬下的感覺如影隨形,讓欣無法釋懷。
好在,我們后來成了朋友,能分擔彼此的苦惱郁悶,少年的心也算是有了些慰藉。那時的我心里也有著雜七雜八的念頭,覺得這些欣能懂。
我們住校,課業(yè)繁重,生活清苦,千軍萬馬的農(nóng)村孩子,都想跳出農(nóng)門,于是,考大學成了獨木橋。我給自己的心理壓力很大,欣卻不然,她不像我那么看重考大學,好像無所謂,但對于將來,我們的迷茫是一樣的。還記得忙里偷閑,在緊閉的校門旁,看碩大的月亮一點點爬上來,漫過墻頭,直到掛滿中天;寂靜的春夜,泡桐花香飄滿校園,繁花樹下,兩個小人牽手無語靜立,落花亦無語……
可是,我們都是不太走運的孩子,我們都沒有考上,然后分別進入不同的學校復讀。
經(jīng)過上一次挫折,我們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滄桑,對學業(yè)有些心猿意馬。我們開始寫信,打發(fā)看起來漫長的青春時光。欣終于在第一學期末堅持不下去了,回到北京的父母身邊。而我,在這時遭遇了令人悸動的初戀,我一直一廂情愿地以為,欣回到父母身邊,便是她幸福的開始。可是,欣在信中說,父母不理解她,她與他們有隔膜。我沒多想,當時,我與父母何嘗不是這樣?
欣的信越來越少,越來越短,只言片語更像是無人能懂的自言自語。我卻顧不上她——我的愛情出了意外,拐了彎,經(jīng)過痛苦掙扎,我也準備輟學,跟著愛情走,那時離高考還有半年。
初夏,時值正午,我和男友拉著手,準備回家,一輛自行車由遠及近,熟悉的黃裙子——竟然是欣。她額頭冒著汗,不認識似的定定望著我,目光里含著慍怒,我知道那是為了我,頂著毒日頭,奔波了幾十里找來的,我有些心疼。
無人的時候,她終于對我發(fā)作:“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讓我失望,這還是你嗎?原指望你能替我上大學呢。”我無言,這何嘗不是我心里的傷疤。發(fā)完脾氣,欣不再作聲,一直到走都沒怎么說話。第二天,我送她,走出幾里路,她站定,望著我,淚水忽然流出來。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可是,卻沒辦法安慰她,我自己選擇的也不是一條快樂的路,沒有人看得見我的掙扎,我們都無能為力。欣的黃裙子漸漸消失在遠方,我的淚才恣意而下,在柳絮飄飛的風中,一顆心失去了重心。
歲月靜好
怎么也沒想到,那竟是我和欣的最后一面。此后,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后來同學中有了些傳言,我不信,跑到欣的舅舅家。當我拿到她的地址時,我哭了,那是遙遠的北方一個寺廟的名字。我把自行車歪在路邊的田野里,一任淚水長流。我真蠢,她那是來向我求救,可我卻將她一把推了出去。最后的稻草也指不上了,她還留戀什么?我瘋了似的給她寫信,可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我知道那些信她肯定收到了,可她鐵了心。
而此時,我的生活和愛情也一塌糊涂,最后,也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家,和男友一起來到北方的這個城市。舉目無親,滿心荒涼,生存是第一要義。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其中的艱辛,不說也罷。后來,逐漸安定下來,我也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終日與喜歡的文字為伴。于是,常常會想起欣,總覺得是我將她推上了那條路。以前,她總在我跟前喋喋不休,而分開后,她那些話會說給誰聽呢?以前,她遇事喜歡找我討主意,我不在身邊,誰還會為她遮風擋雨……有時會夢到她,總是哭醒,醒來,眼角是冰涼的淚。
開始關心那個城市的天氣,總是幻想能在街頭不期而遇,還是那短短的黑發(fā),飄逸的黃裙子,一拍我的肩膀:嗨,你好嗎?可是人海茫茫,我們就像兩粒沙,終是被生活的風吹散,相逢成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夢。
那段時間,為欣寫了很多文字,發(fā)在報紙上。不知她過得好不好,不知她找沒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我知道她一直明白我會將她惦念,就算不說,就算不見,而刻進生命中的東西任什么都抹不去。
轉眼青春將老。逐漸學會了與自己和解,學會了與生活和解,那些過往,那些前塵往事,不再是傷,能從容地拿出來晾曬。也理解了欣,不管什么樣的選擇,只要是自己真實的意愿,只要能讓心找到歸宿,那便是好的。心安才是歸處啊。
生活往往是這樣,當我們在它面前安靜下來,不再有過多奢望,它便顯出豁達的饋贈。比如我和欣的重逢。
列車在凌晨五點到達濟南,人跡稀少的站臺上,我一眼認出了欣的未婚夫,盡管他有些微微發(fā)福。真想給這個男人一個擁抱,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給了我最心愛的朋友一個最真實的愛情。想想還是忍住了,都是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人。
坐上出租車,他說:“知道你要來,我們一晚上都沒怎么睡?!蔽倚Γ行┫肓鳒I。終于見到欣,她從廚房探出身,一個淺淺的擁抱,然后是深深地注視?!坝忠姷侥懔?。”我把眼淚逼回心里,往事也從心頭紛紛墜落。
我追問欣的未婚夫是不是早有預謀,因為初三時我們都曾是同學,而且他倆還是在一個村子長大的。他只嘿嘿地笑。欣揭開謎底,他早就喜歡她,考上大學后還是念念不忘。直至后來在濟南參加工作,耐不住相思之苦,去欣的舅家要來地址,開始寫信。不知施了什么魔法,終讓欣芳心回轉,很快來到他身邊??粗麄冃愣鲪郏伊R欣重色輕友。
晚上,和欣躺在一張床上,她未婚夫把地暖燒得熱烘烘的,感到從沒有過的放松。我說:“我再也不用牽掛你了?!?/p>
欣又開始喋喋不休,說她在北方那幾年所過的生活,說她青春期的憂郁……我居然就那樣睡著了,夢里,欣一直在我耳邊說啊說。
第二天,我陪在穿著婚紗的欣身邊,手挽手站在紅毯上拍照,不時對望一眼,會心一笑。
我們之間,多年以前的輾轉迷茫,終于水落石出,似水流年,歲月靜好。那些青春里的幽怨與哀愁,像風一樣,呼呼呼地隨著氣球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