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心·木君
有個喝茶長大的山里姑娘對我說:“茶是宿命”。她叫木君,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我跋山涉水去訪她,她在小茶室里泡了一杯好茶相待。
黃山區(qū)山高林密,微風輕吹,窗外時不時傳進嘩嘩的枝葉響動。我一路爬得滿頭汗,喘著氣看她泡茶,心也就慢慢靜下來。很少見這樣的女孩子,笑容里帶著些草木香氣,和天地洗滌出的干凈與沉靜。
她泡茶眼神極專注,動作緩慢輕靈。我知道她的茶以太平猴魁最為聞名,心里暗自揣測這應該便是,仔細瞧著,想看到傳說中“兩葉抱一芽,如兩刀一槍,龍飛鳳舞”的模樣。它們個大、肥厚,含著白毫的茶葉放入杯中,碧色的葉子在水的滋潤下慢慢舒展,明澈碧綠,茶香撲面。
一切都太好。一盞茶畢,我兀自美得不行。她看著我問:“喜歡吧?”我一頓,笑起來——見她前,我發(fā)了采訪稿做事先溝通,其中一問是她為什么偏要做這味茶,想從中揣摩點道理。她在回復里只答了倆字:“喜歡。”我抗議,是啊,喜歡可不就是天大的道理,可我也不能憑這倆字就做一篇文章呀。
這天,在蔓延的茶香里,她說:“人做事大都有目的,可是喝茶卻未必要有目的,而且越是沒目的,越能懂它——人揣著目的時,眼睛就容易盯著不放,卻把其它真正要緊的都錯過了。太平猴魁有個傳說,一個母猴丟失了孩子,四處尋找不到,心力交瘁地死去。后來一位老伯看到,不忍心,就把它埋了。結(jié)果母猴之靈報恩,送了他一山的茶樹,保了他一世富貴太平。老伯埋了母猴而得茶樹,卻不是為得茶樹而埋母猴。他不過是跟隨了心中的一念。”
我點頭。她又說:“可說這些,也是牽強。茶就是茶,故事、道理,都是人的附會。我每天清晨去轉(zhuǎn)山,山中無人,只有這些茶樹,就那樣長在霧里,盈盈的,那么美,足夠了。我每天也都喝茶,喝了那么多,最愛的還是它。我喜歡看它,品它,喜歡它在我手里長大。它是我的宿命。很多人喝茶,非要得到點什么才覺得沒白喝,可哪里就一定要有什么了?每個人品出的都是不一樣的。有真心,就得真味?!?/p>
那天,我沒得到自己想要的資料和道理。可是我坐在山間的風里,心頭之快,文字難言。
禪茶一味·妙心
妙心是我做禪宗專題時認識的朋友。他信佛,在拜會一位禪師時,得了這個名字。
佛家言“禪茶一味”,他想?yún)⒍U,就也學著喝茶,只是一直體味不深。有一次,他與好友在江南楓林中的一個精舍小聚,朋友為他撫琴煮茶,天時地利人和中,他好像突然得了味。那時的茶,就是太平猴魁。他尚不知這茶金貴,只覺渾然忘我,似乎體會到了古人飲茶的“肌骨清”之美。
有人評太平猴魁之味,說它“甘香如蘭,幽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用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據(jù)說好的太平猴魁,泡時即使放茶過量,也不苦不澀,回味甘甜。不精茶者,常感其清淡無味,懂茶者,自會品它的幽蘭之香。
這也是他偏愛此茶的原因,覺得它性子慢,回味遠,要慢品才能得味,而且越品越有味,很適合參禪,也適合平日的養(yǎng)心、怡情。而這,正是當下人們最需要的。“對現(xiàn)代人來說,什么事都講求效率,什么事都要籌劃算計,這其實有損于心。人生來時,氣脈、血脈都是暢通的,但是這些種種的掛慮、算計、焦躁,卻會弱化身體的功能,讓它們變得不暢,也是在耗費我們的心力。真正靜下心來,拋開一切掛礙,慢慢地去品茶,其實是不容易的。這個過程,也是個很好的舒緩、養(yǎng)心的過程?!?/p>
他喝茶,有時會依茶道之序而行,有時卻只是簡單地洗茶后就開始沖泡。我想起最近播放的那部關(guān)于茶的紀錄片,里面說,“中國用了一千多年將喝茶復雜化,又用了一千多年將喝茶簡單化?!眴査?,是喜歡簡單化,還是復雜化呢?
他答:“其實都是依心境不同而定。有時我會遵循儀式,儀式看似死板,但其實是調(diào)整內(nèi)心的一個過程,內(nèi)心調(diào)整了,品茶的狀態(tài)會大為不同。但有時心內(nèi)曠達恣肆,會很渴望一點粗糙的東西,那就隨便喝喝——是方法的隨便,而不是態(tài)度的隨便?!倍绱艘粊?,茶的味道卻會隨之變化萬千。
我前后只喝過兩次太平猴魁,卻覺得差異甚大。問妙心,他告訴我:“茶的味道固然有自身特點,但也會依情況不同而變,越是像太平猴魁這種耐泡、耐回味的茶,變化越多,玄之又玄。這也是它與禪相通的地方。同樣的茶,何日采,何時采,晴天喝,雨天喝,什么師傅制茶,制時心情怎樣,火候大小,水質(zhì)如何,哪怕沖泡時分稍有長短,茶味都不同。有時這種不同是非常細微的,要發(fā)現(xiàn)、玩味這樣的不同,不僅需要敏感的舌頭,還需要敏銳的心。古人說‘欲知花乳清冷味,須是眠云跂石人’,禪講求體驗,以外境來修心,喝茶這些不同的方式,也是體驗,以此修心、養(yǎng)心?!?/p>
為了更懂茶,他曾專門學習制茶。太平猴魁的制作,講求殺青、毛烘、足供、復焙四步,本是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格外不同,看上去汪洋恣肆,剛?cè)岵?,倒很像是與茶葉一起打了一套太極。
“太極與制茶、品茶,有很多相通之處。它講究虛實相生,剛?cè)岵?,各種力道之間,會互相轉(zhuǎn)化。比如制作太平猴魁,殺青時,要適當按壓茶葉,使葉片平伏抱芽,此時手要實;復焙時,切忌按壓,就要虛,但是實中有虛,才不過死,虛中有實,茶葉才有精神。太極的虛其實是一種蓄勁,如果一個人一直用力,這個力道是死的,但如果蓄勁,在需要時猛然發(fā)力,力道之強勁,不可同日而語。你花一個下午,就喝一壺茶,看似時間都浪費了,但這種蓄勁,比你一直緊繃忙碌,效果要好得多。生活小事,看似瑣碎,卻都是修行。哪怕喝茶,你用舌頭喝,還是用心喝,是截然不同的?!?/p>
從妙心住處離開時,我感覺到一種仿佛來自于他、又仿佛來自內(nèi)心的安寧。他與木君一樣,這世界變化萬千,但他們都安然地住在自己的心里。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以不同的方式,品著同樣的一味茶。我不知他們孰高孰低,也或許,這種高低之分,只是我等俗人的見地。他們都是用心品茶的人,當市場上的太平猴魁有如此華麗的包裝、如此高的售價、又是如此奇貨可居的時候,他們讓我知道這茶的可貴真正在哪里。它不僅入口,更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