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霄華,1965年12月生于云南宣威,現(xiàn)居昆明。散文隨筆作家,文學批評家,著有《丹霞齋筆記六種》。近年來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與批評,出版文學評論集《本土個人經驗及寫作》、《這個有時是博爾赫斯的家伙》;散文隨筆集《木訥人》、《最遠遠不過西伯利亞》、《我為什么讀不懂唐詩》;日記小品《今日立秋》等多部。2013年主編《云南詩選1980-2012》。
一本書
小時候,我家里是有著許多線裝書的,它們堆放在二樓松木地板上的隱秘角落里,因為無人看得懂上面的文字,它們就幾乎永遠不被翻動。我一度打開過它們一兩回,終于因為完全讀不懂而放棄。
它們現(xiàn)在當然不在了。我的書架上,有的是另外一些線裝書,一本《大學》,一本《中庸》,一套上下冊的《水滸》,都是在燭光下被無數次照亮,被無數只匿名的手在上面停留過的書。有一天我得到一本來自明代的《滇南詩略》,木刻本,已經被蛀蟲吃得不成樣子。里面的詩歌全都出自一個叫張含的詩人之手,相當平庸,但是他在空白處留下地盤,以便讓蛀蟲這一不朽的時間雕刻家來完成一首首偉大的抒情詩。因為這個緣故,我以為,該書的真正作者是被稱為時間之子的無名蛀蟲。
沒有人見過這些成千上萬的無名作者,人們所能看見的不過是它們留在身后的痕跡。這些無名作者完全放棄了通常的著作家們對于所指的熱愛,它們只創(chuàng)造能指。無疑,它們的寫作啟發(fā)了無數的書法大師,我本人就一度寫過許多完全抽象的文字,就像書法一樣,沒人能夠模仿。通常,這種所指完全抽空的書寫需要率性而為,需要來自于另一種美學的感受力,需要,天真和膽量。張旭,徐渭,法國的那一批達達主義者,米羅,克利,波洛克,博爾赫斯,都是這個領域的先驅。遺憾的是,這種來自于生物本能沖動的書寫在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上并不多見。
人類的書寫并不像某些人所揚言的那樣能夠力透紙背,因為我們看見的畢竟只是留在正面的東西。人類做不到的,蠹魚能,它們認為用來書寫的媒介并非是一層薄薄的紙,也不認為它是一個平面。蠹魚的書寫空間要大得多,它們在書籍的隧道挖掘,通常,兩條蠹魚會在書籍的某處相遇,它們的道路沒有方向,但卻常常交匯在一起。它們在創(chuàng)造一本沒有頁碼和邊界的大書。
我手頭的這本《滇南詩略》,其存在的本質是無,因為它正在一點點地消失,變得越來越少。蠹魚們的書寫方向,與老子的書寫方向是一致的。(2009年)
另一本書
另一本書是列寧同志的文選。1950年外文書局版,兩卷集,因此它實際上是兩本書。書上沒有標明定價,新的時候,讀者似乎是可以免費閱讀的。我在一處舊書灘上發(fā)現(xiàn)它們,嗨,好家伙,夠舊的,舊得像上個世紀50年代的一個縮影。它們也夠厚的,像兩大塊磚頭。硬皮布面的書封上,有我喜愛的灰顏色。紙張的顏色我也是喜歡得不得了,是經過歲月緩慢洇了色的那種,一種好看的灰。用手摸一摸,很柔軟的。我?guī)缀鯖]有花費什么錢,就把這兩本大書抱回來了。
我近來染上了喜愛舊書的毛病,覺得把一本舊書拿在手里,仿佛手上拿著的不僅僅是一本舊書。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一本舊書跟一本新書倒實實在在是有區(qū)別的,別的不說,手感和書的味道就不一樣,新書總是硬邦邦的,叫人不舒服,且油墨味重,舊書則要溫暖柔軟得多,聞起來也好聞,很像糧倉里面的那種味道。另外,舊書里面的文字似乎更值得信賴,閱讀時心氣沉得下來,目光定得住。我讀新書,每感煩躁,不耐煩,心神定不下來。是舊書把我的這個病醫(yī)好了。
列寧同志的文章,現(xiàn)在讀的人已經不多了,估計我也不會去讀。但書著實漂亮。雅致的書封,泛黃的紙,裝幀一絲不茍,一般是不容易見得著的。我不時地用手摸一摸,拿起來,放下,又拿起來放在手里,掂量掂量,看一看,鼻孔湊近了聞一聞,不用說,我已經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我以為,書并非僅僅是用來讀的,也可以摸,也可以聞,也可以打量。摸了又摸,聞了又聞,看了又看。一本舊得恰倒好處并且工藝漂亮的書籍,就跟嬰兒一樣,是會散發(fā)出香味來的,還養(yǎng)眼。如果這本書的文字恰好,合得上你的口味,那就再好沒有了。
我買下這兩本大書時,一個搞雕塑的朋友在場。他接過去看看,摸摸,最后歪著頭笑了。他說,這就是一件很好的軟雕塑嘛!他說這兩本書可以當枕頭用,頭枕在上面,一定可以睡得很舒服,還不會做噩夢。枕頭?這是我所不知道的書籍的另一種用途。至于舒不舒服,以后不妨試一試。(2009年)
一盞油燈
青天白日的,它黑乎乎地呆在一大堆舊物里,身邊擁擠著木雕、舊書、硯臺、毛筆、匾牌、碗、玻璃瓶、煙灰缸、收音機、毒藥、植物標本、領袖像章、黑白照片、紐扣、刀、假發(fā)、筆筒、花磚、舊電腦、玉佩、馬桶、電話機、蠟燭、老鼠屎……另一些,其用途與來源完全不可知,總之是一個雜亂的兵團。它在這個集體中的地位我以為相當于一個灰頭土臉的將軍。已經很老了,身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黑乎乎的什么。我用中指在它的黑鎧甲上敲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堅硬如石。又彎下腰去用一只手把它提起來,很沉。高,二十五公分上下。重,三公斤左右。圓柱,分三臺,位于頂端脖子以上的部分,又往外張開,蔓延,形成了一個直徑十公分的圓面。圓面像一塊盆地,不慌不忙地凹下去,中間凸起來一個三角形的小丘陵,丘陵頂部挖了一個洞——突然明白,這是一盞油燈。
從立意、造型到工藝成色,我確定它出自某個樸素的民間工藝大師之手。于是兩眼就放出光來,問老板價錢。老板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四川男人,禿頂。他望了我一眼。一百塊。他顯然看見了我眼睛里的光。
一百塊,我的審美心理價位當然不止這些(某種戀物癖),但是……最終花了三十塊錢抱回。三十塊錢,以如果按制作、打磨它需要一天的工時折算,中間還要供兩頓飯,實際上是嚴重地剝削了古人。我想象一個三百年前的人,腰上系著圍腰,起床后開工,他先是把一塊石頭搬來放在面前,蹲在地上把它打量了老半天,慢慢地,心里才有了一個油燈的形狀(他之所以決定把它弄成一盞油燈,是有原因的)。左手鐵鏨右手錘開始作業(yè)。這天,他一直埋頭干到天黑,叮叮當當,叮當當,叮當,中午他老婆喊他吃飯,他說等等?,F(xiàn)在,作為一盞油燈的樣子,它已經初具雛形。但還遠遠不夠?,F(xiàn)在它還只是一個圓柱體,不好看……突然,這個偉大的石匠靈機一動,他覺得這個油燈需要有一個底座,于是,他的手里慢慢出現(xiàn)了一個底座。一個還不夠,于是就有了兩個底座。兩個底座,外加一個脖子。在弄脖子的時候,他又犯嘀咕了:這個脖子像誰的……他拿不定主意。總不能搞成自己女人的脖子那個樣子吧?老婆子不是省油的燈。弄成自己的脖子?這個石匠抬頭看了一會兒遠處,最后他決定把它弄成油燈自己的脖子。脖子成,他歪著頭看了看,十分滿意。又接著挖空了用來盛放油的部分。他已經想到,油池中央就弄三角形,看起來要像是一個島。吃過晚飯,天黑,他找來一樣工具,在島上挖了一個洞。他是怎么把這個洞挖出來的?始終是一個謎。
我把這塊長得像油燈的石頭抱回家,用衛(wèi)生紙做了一條燈芯,注上菜油,點上。這天晚上,我把電燈滅了,在黃色的燈光里,手持一本線裝的《論語》,感覺自己像個三百年前的讀書人那樣。
我給這盞油燈起了一個名字:天湖一盞燈。注上油的時候,它看起來確實就像是一個天上的湖。湖心有島,島上有光。入夜,一個讀書人在孤島上讀書,狐仙每天半夜來訪??滴跞?,他考取進士。(2010年)
一扇木窗子
我從一家舊貨市場上得到一扇木窗子,長方形,由無數的回字型圖案構成,顯示著無窮的結構。我尤其喜歡它的顏色,長年累月的煙霧升騰纏繞堆積成為一種黑色的固體。
當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幾乎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隱藏在一大堆由花草象形圖案構成的古老門窗的背后。遮蔽它的這一大堆象形符號,是對自然界到處存在的活物的模仿,是最具有中國意味的坎普(Camp)。在發(fā)現(xiàn)它之前,我先看到了兩扇巨大的元寶梅花窗,涂滿一層厚厚的桐油。我很喜歡梅花的笨拙造型,它們連接在一起成為一個由正方形限制的集體,極具視覺沖擊力,并同時把人的想象力引向怪異。但隨后我就被隱藏在其后面的回型窗吸引,那是一種幾何的、將世界抽象出來的美,如果不是人把它想象并創(chuàng)造出來,我不會有可能從內心產生那種異常嚴酷的感受力。一扇回型格子窗,經由某個刻板的、一絲不茍的匠人之手,把世界簡化為一種極端單一而又復雜的形式,它是一首來自古代的格律詩,因其不可終結性,所以它是無限的,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生命是有限的。唐朝詩人白居易一生大約寫作了4800首詩,我盤算了一下,其體積剛好是全唐詩的十分之一。這些詩都在以后的歲月里延伸,以至于我們無法從他的那些浩如煙海的作品里挑出一首來單獨欣賞。根本沒有什么代表作,也沒有最好的,每一首詩都是無限的詩,每一首詩都只是一次短暫的停留,更多的句子緊跟在后面出現(xiàn),無法結束。回型格子窗是對已經被寫出來的詩歌的生命贊歌,但是回型格子窗在屈從于某種嚴酷的形式律法的虔誠里成為某種被修剪過的舌頭的悼詞,一個口字套著一個口字,使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了詩歌和生殖的形而上學,一個有趣的隱喻符號。
那一對元寶梅花窗,后來我又去看過幾回,它們仍然呆在原來的地方。那是另一種受到局限(只是屬于自然界的某物)的美,你可以經由它回到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大雪紛飛,無數胡亂開放的梅花,大朵大朵地飛行在天地之間,突然就飛不動了,它們停留在一對木窗上凝固,完全靜止地窺探另一些族群的隱秘生活,我們把這些在房間里活動的活物,稱作人類。(2007年)
壇子、侏儒和孔雀
在馬龍舊縣,我得到一只壇子。它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蹲在地上的侏儒。有人責難我對于世間有意味的事物具有著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對此我只能報以微笑。我把這只壇子隨意放置書房的地板上,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壇子是易碎之物,一如它本身所具有的美。
一只壇子不過是一只壇子一只壇子一只壇子,僅此而已。當我們發(fā)現(xiàn)它時,它陳列在舊縣街道上的一家雜貨店里,跟另一些土陶制品混在一處。就跟其他許多無言的事物一樣,這只壇子突然就進入了我的視野,使其他的壇子顯得像是斯蒂文森無情貶責的山峰。但是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臣服。其他的壇子也有著成為壇子的用途,比如,一只頭頂帽子的米缸,和另一只用來煨藥的有提手的陶罐。為我所注意到的這只壇子,并不顯赫,一時之間甚至也無從把它跟某種用途聯(lián)系起來,但它又是那樣的醒目。表面上看來,它像是一只拒絕開屏的孔雀,又像是一個傷心的侏儒發(fā)育到某個時刻突然停止了一樣——經由塑型,上釉,高溫,出爐,冷卻,這個可預知的過程總的來說對生命是有局限的。不用說,這是關于壇子的另一樁軼事。隱喻無處不在,我們總是習慣于通過語言在一些事物與另一些事物之間建立起某種秘密的聯(lián)系。
從舊縣回來后,于堅寫了一首詩來贊美這只壇子。他在電話里念給我聽。在這首剛剛生長出來的詩里,詩人經由孔雀找到了壇子的一個比喻。這使我感受到來自另一種命名的好心情,一只長得像孔雀的壇子,由此進入詩歌并獲得了解除禁錮的赦令——侏儒,發(fā)育的禁令解除,現(xiàn)在可以繼續(xù)自由生長;而孔雀,因受到詩歌之光的照亮,現(xiàn)在可以開屏。(2008年)
一 天
一個人的一生乃是由無數個“天”連接在一起的,有些人的“天”少一點,有些人的“天”多一點?;畹米铋L久的人,不過三、四萬天左右。我自己打算活到六十歲,也就是二萬一千九百天。這個數字應該不算是奢求。
一天就是一天,這個時間的度量衡是由上帝他老人家制定的,誰也改變不了。不過,我想許多人并不愿意同意這一點,他們不想屈從于天,“天”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非得用“天”來限定時日?最典型的是始皇帝嬴政,他統(tǒng)一了中國,自以為很了不起,他大概認為自己是跟別人不同的,別的人活個四十、五十歲就可以了,但在他自己,卻是萬萬不能的,四十、五十歲,太短了,他不干,他要想辦法讓自己不死,永遠活著。他的這個愿望當然是實現(xiàn)不了的?;蛟S有人會認為他的這個愿望很美好。很美好嗎?我看也不見得。如果將來基因科學發(fā)展了,讓人類活到三五百歲還不死,那將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人就連一天都嫌太長,所謂的“度日如年”,就是把一天當一年來過。這個“一天”,是很長的,比上帝規(guī)定的一天長出了一大截。
一個嫌一萬年都太短,一個卻是度日如年,可見人們對“天”這個時間的度量單位是有意見的。西方諺語云:一日長于百年。為什么一天比一百年還長?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磥聿坏侵袊藢Α疤臁庇幸庖姡鞣饺说囊庖娨埠艽?。西方人后來發(fā)明了鐘表,他們把一天劃分為二十四個小格,每個小格又劃分為六十個小格,六十小格又再劃分為六十小格,這樣層層劃分下去,結果一天就被消滅了;原來的一天,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太陽從東邊起來,從西邊下去,前面一點,后面一點,左邊一點,右邊一點,一天是有開始和結束的,完整的,晃動的,是有自己的身體的,那里亮一點,那里暗一點,那里出來一點,那里又進去一點,人呆在里面,就像做愛一樣,感覺十分舒適。但是鐘表發(fā)明以后,一天就完蛋了,一天只是喀嚓的一聲,白光一閃,時間這個外科醫(yī)生就把“一天”這個大腫瘤割掉了。
說實話,我并不認為這個手術很成功。始皇帝嬴政后來滿天下到處找不死藥,還是死了,他只活了50歲。再怎么找,也還是在“天下”這個范圍內,你在天下活著,就得遵守天下的規(guī)矩。有些規(guī)矩是人定的,但有些不是,你鼓著硬要蠻干,天是不答應的。天理不容。中國古代人,不管是皇帝老兒還是平民百姓,對“天”是尊敬的,向人敬酒,先要敬天,敬地,然后才輪得到人,以及,“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在皇帝的前面,天說話了,皇帝才敢曰。天,在古代是最基本的時間單位,一年是由365天構成的,一個月30天,一天又有十二個時辰。他們不說一年有幾個小時,一月有多少分鐘,一個時辰又有多少秒。小時、分鐘、秒,這些在古代人的心目中通通不存在,它們作為計時單位,太過于斤斤計較了,太小氣了,古人看不見。再說,你能跑到時間的前面去嗎?
中國的圣人孔子,也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他帶著一大幫子人四處云游,走到哪里算哪里,根本就不存在趕路這回事。日程表,即使有,也只是大概的意思,胡亂的,松松垮垮的,軟的,跟達利畫布上的那個鐘表差不多。他的時間,是心理上的,跟物理的,刻在一個小圓面上的那個一小格一小格的東西沒有關系。時間在孔子的時代,很少有人能夠注意到。沒有引起注意,是因為它在那個時代不重要,看不見??鬃拥牡茏影芽桌蠋煹难哉撚涗浵聛?,并不寫: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孔子曰……說話的時間和地點不重要,只有說什么和怎么說才重要。孔子隱約看見時間的一次,是他站在河岸看見綿延不絕的河水,就想到了時間,于是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孔子感嘆的時候,也是沒有看見時間的,他只是看見了時間的一個比喻。“時間”這個詞,在孔子的詞典里是沒有的,他說的是“逝者”,“逝者如斯夫。”程子對孔子的這句話頗有感觸,把時間存在歸結為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道”。他說:“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嘗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強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焉?!币驗樵跁r間面前世人皆恍惚,于是他又說:“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義。此見圣人之心,純亦不已也。純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p>
中國人真正認識到時間的重要性,并把它們明確地書寫在文本上,大概是從《春秋》才開始的。“元年:春,王正月?!薄叭拢佰x父盟于蔑?!薄跋模逶?,鄭伯克段于鄢?!薄扒铮咴隆薄跋?,五月辛酉”“五月庚申”等等。這個時候,中國人開始紀年、紀月、紀日,但也就到此為止了,一天,還是完整的。在古代中國人的時間觀念里,時間是連綿不絕的,渾然一體的,像流水一樣,如果有人要把時間分開,成為“秒”那樣支離破碎的東西,其他的人就會不高興,因為在“天”這個最基本的時間單位上施行切割手術,會引起恐慌,帶來不安。許多古書上都記載,如果遇到太陽或月亮被天狗吃掉,那就必然有災禍發(fā)生。日和月,都是人不能動的東西。年,也是不能動的,年比日和月都大,是龐然大物,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過年”,都以為是人過年,其實不是,是“等年過去”。“年”是一種動物,會吃人,非常巨大,有點像莊子所描述的鯤、鵬一類的東西,“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贝送猓晷凶叩乃俣确浅>徛?,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過完,有些鄉(xiāng)下地方過年要過一個月,也就是這個意思?,F(xiàn)在國家機關單位硬性規(guī)定只給年七天的時間,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再說,人也不能跑到年的前面去,跑到前面去,不尊重年,就會被年吃掉。
時間是應該受到重視的,一年如此,一月如此,一天也應該如此?,F(xiàn)代人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惜時如金,把一天當兩天用,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多弄出些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來了,其實不然。這樣做的結果,只會弄出一身的病來。再說,時間也不是拿來用的,如果說用,也只是時間在用你,不是你在用它。恰當的對待時間的態(tài)度應該是“過日子”的態(tài)度,也就是把“一天”看成最基本的時間單位,一天就是一天,早晨,中午,下午,黃昏,夜晚,黎明,天亮了,天黑下來了,太陽出來了,明月照溝渠,不知今夕是何年。不使自己意識到、看到“分秒”的存在,只要看不到時間動,聽不到喀嚓的一聲,人的心臟跳動的節(jié)拍就會正常得多。心臟跳動的節(jié)拍正常了,其他的也會跟著正常。我甚至認為,現(xiàn)代人的許多精神困境,主要就是缺乏對天這個時間單位的認識引起的,現(xiàn)代人總是覺得一天太短,是因為把一天分割成無數的分秒了,一弄成分秒這種電光火石一樣的東西,時間當然就很快了,在分在秒面前,每個人都不可能有存在感。存在感在一天、一年、一百年里面恍兮惚兮著呢!你要是跟時間賽跑,跑到時間的前面去,就很危險了。
( 2004舊稿,2010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