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多少帶有一點神秘的意味，那么，作家與期刊的關系，或許便多少顯得有些微妙。當然，我無意否認兩者之間的確存在著雙贏互利的合作關系，即期刊總想發(fā)表著名作家的好作品，或是發(fā)現優(yōu)秀青年作家的走紅作品，總之推出好作家、好作品，以贏得更多的讀者，并擴大刊物的知名度和影響，籍以提高一個時代的文學水準與精神高度；作家則期望借助于著名期刊或發(fā)行量較大的刊物，以擴大作品的影響力度，并獲得較為豐厚的稿酬。盡管，我并不想否認某些文學期刊確實存在這樣的不良風氣：主編與編輯手握對稿件的生殺予奪大權，為編輯交換稿件大開方便之門。

不過，作為一個老編輯，我心目中，作家與期刊的最佳關系，乃是建立在文學觀念相同或相近的基礎上，是兩者的友情合作，共同推動文學的健康發(fā)展與繁榮。一個有著良好聲譽的期刊，一個受到讀者與作家共同喜愛的期刊，不僅要不斷地推出名家新作、新人新作，在推動文學潮流健康發(fā)展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而且也能在組建一支優(yōu)秀編輯隊伍的同時，培養(yǎng)、造就出幾位頗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編輯型作家來?；蛘哒f，對于辦刊者而言，期刊的最高境界莫過于編輯與作家的相互扶持、同生共長。期刊在扶持、培養(yǎng)作家的同時，編輯也同時獲得成長和發(fā)展的機會，甚至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或評論家。

作為具有30年編輯生涯，并伴隨《鐘山》走過25年的老編輯，我以為，為新時期文學一道成長的《鐘山》雜志，的確在扶持、培養(yǎng)一支不同年齡層次的作家隊伍的同時，也造就了一支訓練有素的編輯隊伍；30年來，從這支專業(yè)編輯隊伍里先后涌現出幾位有一定創(chuàng)作成就的作家。其中，還不乏在全國有一定影響的優(yōu)秀作家。如曾經多次獲得全國性和省內大獎的海笑、趙本夫、蘇童，還有沈喬生、唐炳良、范小天及尚擔任執(zhí)行主編的散文隨筆作家賈夢瑋，還有曾在《鐘山》待過幾年的評論家王干、詩人子川。

伴隨著改革開放一道前行的《鐘山》雜志誕生于新時期初，是繼《收獲》《十月》之后最早創(chuàng)辦的省級地方刊物。在江蘇省人民出版社草創(chuàng)初期，它的負責人與主持者是兩位老作家、老干部。海笑是首任主編，但他卻長期熱衷于文學創(chuàng)作，1953年即開始發(fā)表作品，1979年轉到省出版社擔任《鐘山》主編之后，他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并出版了長篇小說《織女和書記》《燃燒的石頭城》《紅紅的雨花石》《部長們》等及散文集多部，并有兒童文學《那年我16歲》《紅紅的雨花石》榮獲全國性兒童文學獎。而刊物另一位負責人劉坪早年曾從事《星火燎原》的寫作及編輯工作，1979年后則主持刊物日常編務工作，對刊物的發(fā)展與壯大，確曾做出過重大的貢獻。

與海笑不同，趙本夫的成長道路又自呈現出另一番情景。他1981年在《鐘山》發(fā)表處女作短篇《賣驢》，旋即榮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大獎，從而一舉成名；之后又連續(xù)在《鐘山》發(fā)表多篇長中短篇小說，爆響文壇，繼而調進省作協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又擔任省作協副主席，并兼任《鐘山》主編?？梢哉f，縱觀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道路，大都與期刊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關系。1982年前后，他的第二個短篇小說《狐仙擇偶記》在《雨花》發(fā)表后，立即遭到《中國青年報》刊文的粗暴批評，為了扶持青年作家，我曾撰文予以辯駁。當趙的創(chuàng)作漸成氣候，又有一定影響之際，我還曾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一篇論述趙本夫創(chuàng)作道路蛻變軌跡的文章，給予支持和鼓勵。

近十幾年來正在走紅文壇并有全國性影響的蘇童，與《鐘山》的關系則又呈現出另一番情景。1984年前后，蘇童剛剛從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即被分配到南藝某系當政治輔導員。那一年適逢《鐘山》也發(fā)生了一樁改制轉型的巨變，即從原主辦單位省出版社劃歸省作協，編輯部正籌劃重組編輯隊伍。時任《鐘山》副主編的我，聽說北師大畢業(yè)的蘇童喜愛文學創(chuàng)作，剛剛在《青春》雜志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于是，我親自去南藝辦理商調事宜，并去南藝宿舍看望蘇童。蘇童順利調入《鐘山》之后，我曾帶他去北京拜訪著名作家李國文、林斤讕等人。隨后，《鐘山》又發(fā)表了他幾個中短篇小說，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評介他初期的小說，并冒著風險發(fā)表了他引起爭議的長篇小說《米》。時過大約20年了，如今我還記得《米》發(fā)表之后引起的那場“風波”——作品發(fā)表后旋即被中央有關部門點名批評，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為落實來自上級的批評意見，特地讓編輯部人員去宣傳部會議室總結經驗教訓，以避免今后發(fā)生類似事件。

其實，圍繞《米》所引起的批評與爭議，并未對蘇童的創(chuàng)作和《鐘山》的辦刊發(fā)生多大的影響。我和編輯部同行既不同意反“自由化”時來自極左文藝觀念的批評，蘇童似亦未改變他創(chuàng)作的一貫路徑。會上我們只是以作品“性描寫分寸把握不當”等說詞虛掩應付地表了態(tài)，而蘇童也大體如此?？吹贸?，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的諸位領導，也并不想認真探究此事，而只是以此方式應對上級，交差了事。果然，沒過幾日，只見《文匯報》發(fā)了兩篇意見不一的爭論文章，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隨著蘇童創(chuàng)作的日見豐厚和在讀者中的影響力，1990年前后，蘇童調離編輯部，成了省作協的專業(yè)作家。從中篇《妻妾成群》到近作長篇《河岸》等新作，均能顯露出蘇童特有的童心與靈氣。

1984年前后，《鐘山》從省出版社轉投至省作協，幾乎就在蘇童調進編輯部的同時，《鐘山》又調進兩位作家型編輯。這就是沈喬生與唐炳良。我得知沈喬生其名大約在94年前后，那是偶爾間從上海文藝社一位老編輯口中獲知，他認識一位名叫沈喬生的青年作者，乃華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現住在南京雙龍巷衛(wèi)校宿舍里，前些時曾在《收獲》發(fā)表過一部中篇小說，反響不錯。真?zhèn)€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于是，在《鐘山》正需要青年編輯與青年作者之際，我便有心常在騎車上下班路途中，順道前去鼓樓附近的雙龍巷衛(wèi)校宿舍內探訪幾回，并進而熟悉了喬生。大約95年前后，我提議將他調進了編輯部，稍后他擔任了編輯部副主任，編余他陸續(xù)又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股民日記》《白樓夢》《就賭這次》，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黑房子》《媧石》等。再后，調入省作協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組，成了專業(yè)作家?；秀遍g，我好像記起曾為他的一篇知青題材小說，也寫過一篇推薦短文。

差不多與沈喬生同時或稍后借調來編輯部從事編輯工作的，還有來自武進農村的文學青年唐炳良。記得他剛來時，并無高校學歷，但卻十分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不少小說，還獲得過《雨花》《青春》和《廣州文學》等雜志舉辦的多項文學獎。后來，編輯部曾保送他到南大作家班讀書，并獲得大學文憑。記得，為了支持他的創(chuàng)作，我還特地為他寫過一篇評論，予以推薦。之后，編余他的創(chuàng)作興趣有了轉變，先是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父親的行狀》，而后的創(chuàng)作則主要轉向了散文寫作，退休前后又出版了散文集《華麗緣》。其散文語言清淡雅致，文詞簡約雋永，一如其人。2003年前后，他從《鐘山》調往《雨花》雜志擔任副主編，亦可算是名至實歸，安排得當。退休之后，聽說他仍在堅持散文寫作，并即將出版另一本散文集，我不由為之暗自高興。

自上世紀80年代后期，《鐘山》編輯部人員進進出出，常有變動。先是從出版社轉來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又喜歡創(chuàng)作的范小天，和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又偏愛編輯事業(yè)的吳秀坤，隨后，編輯部先后又調進了傅曉紅和王干。傅曉紅調進時，雖未見寫過什么作品，但為人勤快好學，尤擅長組稿或社交，來編輯部工作不久，即能熟練地組來北京諸位名家稿件，所組發(fā)作品曾榮獲全國性編輯獎多項。傅曉紅編余也學習創(chuàng)作，尤喜歡散文類或兒童文學類寫作，曾出版過有關介紹冰心等文學大家的小書，并常寫些游記生活類散文，抒發(fā)自己的人文情懷，文筆清麗流暢，生動活潑，頗見個性風采。隨后她調任作協創(chuàng)聯部任主任之職，并主編《江蘇作家》，工作順手，且見成效。亦可算是一位頗有成績的專業(yè)編輯業(yè)余作家了。

至于祖籍興化、來自高郵，被算為“才子評論家”的王干、費振鐘是怎樣調來《鐘山》雜志的，那就說來話長了。先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的評論界朋友丁帆向我推薦了他的兩位學生王干、費振鐘和及其合寫的評論文章。我當時即認為王、費兩位年輕有為，文章頗顯活力與才氣，為人亦很活絡，便想到此二人倘若長期置身高郵小城，恐埋沒人才，便先是安排版面發(fā)表了他倆合作的評論文章，爾后又向其他刊物力薦二人作品，緊接著又特地將江蘇青年評論家會議安排在高郵召開，并向縣領導、校領導竭力舉薦他倆，吁請領導予以扶持與培養(yǎng)。其后，《鐘山》為他倆發(fā)表評論文章，參加外地文學活動，均提供了諸多方便條件。終于，在上世紀90年代初，王、費兩位文學才俊都調進了省作協：王干借調《鐘山》，費振鐘調進《雨花》，均從事編輯工作。編余則大顯身手，寫出了有一定影響的文學評論和散文隨筆，漸漸成為嶄露頭角的青年評論家，部分作品獲得多項榮譽獎。

在我長達30年的編輯生涯中，大約上世紀90年代中期曾有二三年賦閑在家，利用這段時間，我寫作并出版了一本關于編輯修養(yǎng)的小書《作者·編者·讀者》《編余叢談》。另又出版了一兩本評論集。大約就在此期間，《鐘山》還調進了一位文學編輯張榮彩，即詩人子川。后來在短暫的共事期間，我才知道這位子川不僅擅長跳舞，精于圍棋、電腦，還會寫詩，寫小說?，F正在主管《揚子江詩刊》的編務工作，確實是位長袖善舞的文學多面手。

上世紀末，1998年前后，就在子川調離《鐘山》，到《雨花》雜志從事編輯工作期間，我又提議調進省作協第一位具有研究生學歷的《鐘山》文學編輯，他就是賈夢瑋。編余他在全力辦刊的同時，仍致力于文學評論和散文隨筆的寫作，十多年來，他已寫作并出版了兩本隨筆集《紅顏挽歌》《往日庭院》，成為事業(yè)有成的編輯型作家。并在十多年間，成功地完成了兩個轉變：從編輯到主編助理、副主編、執(zhí)行主編、主編的轉變，及從一般編輯到編輯型作家的轉變。在他主持《鐘山》日常工作不久，便努力使刊物在原有的水平上，又有了新的拓展與提升。

自新時期創(chuàng)刊以來，在30多年里，從《鐘山》先后走出了八九位作家（四人為專業(yè)作家，其余為編輯型作家）。這在省級文學刊物中，恐怕并不多見。甚至可說，在一家以發(fā)表文學作品、扶持文學新人為宗旨、為己任的刊物里，能夠在為讀者提供優(yōu)秀作品精神食糧的同時，亦能扶持、培養(yǎng)出如此數量和影響的作家來，實非偶然。除了編輯自身的素質和才華之外，還與辦刊者、主編們所提供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環(huán)境與文學氛圍不無關系?；蚩烧f，正是編輯自身的不懈追求與歷屆刊物主編所釀造的寬松的文學環(huán)境合力所結出的碩果。

照理說，觀之現代文學史，文人辦刊或作家辦刊并以刊物扶持、培養(yǎng)文學新生力量，發(fā)表名家新作，均是尋常的文學現象。從魯迅、茅盾直到巴金、葉圣陶等都曾主持、編輯過文學期刊，并都從喜愛文學的編輯中發(fā)現、培養(yǎng)過諸多文學新人。可解放后，在文藝為政治服務口號的束縛下，在文藝體制所設置的框架中，有時往往忘記了期刊的根本要旨，在一些辦刊者眼中，只關注黨和政府某個歷史時期的政治需求或是政策口號，反而忽略了對人才的培養(yǎng)，對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應有的尊重。這顯然是不利于編輯和作家的健康成長的。

據我所知，解放后的文學期刊，其主辦者或管轄者主要是作家協會系統(tǒng)和文藝出版系統(tǒng)。前者如《收獲》《人民文學》等刊，后者為《當代》《十月》等刊。而《鐘山》創(chuàng)辦前期5年屬省出版系統(tǒng)，1984年轉軌改制屬省作協系統(tǒng)分管。在經歷了主辦方兩種形態(tài)的管轄方式之后，我似乎逐步發(fā)現，兩者在指導、掌管上的細微區(qū)別：前者更注重思想管束和政治審查，也更注重從出書中追求經濟效益；如遇政治風浪來臨，生怕觸礁翻船，一旦所發(fā)作品被上層點名，則往往驚慌失措，層層加碼地下令檢查，吸取教訓。相對而言，后者作協系統(tǒng)領導則管束稍顯寬松，平日里一般發(fā)稿，均不需送審，只由編輯部自己做主，即使被上峰點名，出了“問題”，一般情況下，也只是虛與應付了事，并不想深究整人。相比之下，作協系統(tǒng)的文學期刊，似更注重對文學規(guī)律的尊重和對文學人才的培養(yǎng)。

總而言之，《鐘山》在出版社的5年里，編輯部幾無發(fā)稿權和人事權，一遇風吹草動政治風潮襲來之時，往往便忙于檢討追查，生怕過不了關。而轉至作協之后，編輯部發(fā)送稿件，作協領導從不過問，即使出了什么問題，也并不深究，只是應付了事。在編輯部人事調動中，與出版社相比，省作協也寬松很多，因而，我主持工作期間，所提議調進的幾位年輕編輯，均得以順利通過，并獲得了刊物與個人事業(yè)上的良性發(fā)展。

不僅如此，在對待期刊編輯業(yè)余創(chuàng)作問題上，出版社系統(tǒng)與作協系統(tǒng)的態(tài)度也大不相同。出版社領導大都并不贊成編輯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甚至認為，編輯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是“吃家飯拉野屎”的多余之舉，因而，出版社的文學編輯即使幾年、一輩子不寫一篇作品，也不會有什么壓力，而喜歡創(chuàng)作的人，則常會招惹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自《鐘山》轉至作協之后，從劉坪為主編的各屆主持者都采取“在辦好刊物干好編輯工作的前提下，鼓勵編輯從事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方針，對編輯提出“以編為主，編創(chuàng)結合”的口號，并在1987年5期特別推出“編輯四人小輯”專欄，同時推出蘇童、沈喬生、范小天、唐炳良的4篇小說。因而，編輯部方能在不斷提升刊物水平、擴大刊物影響的基礎上，在不斷推出新人新作的同時，從編輯部涌現出八九位作家或編輯型作家。

長期以來，在文學期刊界和出版界曾經流傳過“為他人做嫁衣”的傳統(tǒng)編輯觀念。如今在《鐘山》不斷推出新人新作的同時，我們是否也能適當從編輯隊伍里培養(yǎng)并推出一些作家的辦刊實踐中，獲得一些新的啟示呢？我以為，在一些有實力有影響的文學期刊的辦刊宗旨里，實不妨納入這樣的編輯理念的：編輯與作家理應相互扶持、同生共長。編輯適當從事一些創(chuàng)作實踐，將有可能提升編輯的水平，提高期刊的聲譽。

在我看來，作為現代文學期刊，理應成為扶持作家，并幫助作家成長的階梯；也當是培養(yǎng)編輯，或為孕育職業(yè)編輯家，或編輯型作家的搖籃。明乎此理，仿佛我們才能明白，一些文學期刊的名編與名作家友情合作、互利共贏的故事，為何會在文學史上傳為美談了。

積30年辦刊經驗，我以為，文學名刊必然會擁有幾位名編輯或訓練有素的編輯隊伍，然后方能團結、聯絡一批有才華有名望的作家隊伍。作為一家有影響的文學刊物，《鐘山》正是在堅持以編為主、編創(chuàng)結合的辦刊宗旨下，既發(fā)現培養(yǎng)出八九位作家和評論家，并與諸多作家相互扶持，一道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