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頁上,向東渠火了,心里特別感慨。感慨不是因為這條劈開24座山頭,盤繞100多個層巒峻嶺,跨越15條溪河,猶如一條巨龍橫跨云霄與東山的引水渠堪比西班牙塞戈維亞的世遺,而是據(jù)說這條兢兢業(yè)業(yè)屹立在藍天之下長達40年之久的向東渠八尺門渡槽跨海段即將被拆除。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東山人,和我的成長密切相關(guān)的,除了大海,就是向東渠。
我自幼生長的村莊傍山而建,山腰迤邐而出的,就是向東渠張家段。張家段連接的,恰好是八尺門渡槽。向東渠不遠處是小學學堂,課間課后,我總要在同學群里邀三喝四去渠邊玩。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一茬茬怒放,風從花里過來香;夏天是野果“多尼”(藍莓)的成熟季,每次上山總能大快朵頤;秋天最好,山腳就是番薯地,我們就地取材搭土房子燒火烤番薯,烤出來的番薯皮焦肉嫩味香,遠不是城里的炭爐烤比得上。這期間,向東渠最大的作用,就是讓折騰得灰頭土臉的我們洗手洗腳,收拾一番再回家而不挨大人的罵。
冬天是農(nóng)作物休整期,渠里很少有水如常流動,農(nóng)人也少往地里跑,向東渠周圍沉寂了下來,卻正合蓄謀已久的我們的心意。那個周末,我和平日里玩得極好的五位同學相相約好,帶上手電筒和蠟燭下了干涸的向東渠,挺進山腰隧道段。一開始,我們東拉西扯為各自壯膽,但隨著隧道內(nèi)光線越來越暗,涼氣越來越大,前進的腳步越來越遲緩。正當我們躑躅不前時,我手中的蠟燭毫無征兆地滅了。隨即,一股寒風撲面而來,黑暗里發(fā)出了“撲哧撲哧”的號叫?;锇閭冾D時驚聲尖叫掉頭往回跑,我也惶恐不安地跟著回頭,不料腳底一滑,身子一個趔趄,重重摔在一團發(fā)臭的淤泥上??粗锇閭冊脚茉竭h,那一刻,異樣的沉寂和漫無邊際的恐怖,在冰涼如霜的隧洞里如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我的腳,我的腿,我的身體。剎那間,我的哭聲像沒有沉沒的直桿孤獨地路出水面。但很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地牽住我,說,別怕,那只是一群在冬眠中被驚醒的鳥禽,我?guī)愠鋈ァ5人矶赐獾年柟庠俅握丈湓谖夷樕蠒r,我看到了那只溫暖的手來自平日里最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榮。很多年以后,我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榮清澈見底的眼睛里,映照出向東渠兩邊極淺極淺的綠色青苔,涌動出薄荷雪糕一樣的清涼,仿佛裊裊流動的情意,綿延不絕。
上了初中后,伙伴們鮮少去渠邊玩,其中除了忙學習,也因為向東渠鬧“鬼”了。其實不是鬼,是村里的“戲婆娘”一到天擦黑,就扯著嗓子甩著水袖在向東渠邊唱潮劇。四十好幾的“戲婆娘”未嫁,大人們總說她腦袋不清楚,滿嘴跑舌頭。母親卻說那是個可憐人,年輕時迷上潮劇,一心一意要考潮劇團。不想沒考進劇團,反倒弄丟了相處多年的對象,此后變得瘋瘋癲癲,見人就傻笑,沒事就拉開嗓子唱潮劇。尤其天一黑,她就在臥房里咿咿呀呀地唱,聽煩了左鄰右里,最后,家里人也嫌棄她。好在向東渠是個好去處,夜幕一降臨,她怎么唱怎么跳都沒人管,風聲是揚琴為她伴奏,鳥唱蟲鳴為她和音,我曾在月光下見過她步似跳蚤、身似飛燕,臉上如癡如醉,嘴角笑靨如花,眼角卻有雙淚垂。不止一次躲在草叢中的我,一次也不曾驚擾過“戲婆娘”。因為我知道,向東渠是寬容的,也只有向東渠是寬容的。在那里,“戲婆娘”就像未經(jīng)世事的稚女,可以無所顧忌地唱,可以怡然忘情地跳,而向東渠,是寬厚溫和的母親。不能不承認,我是因為“戲婆娘”才迷上了潮劇。
我第一次拒絕喜歡我的男生,也是在向東渠。高考后等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最難熬的日子里,我收到了勝寄出的沉甸甸的情書和禮物。那時正值炎夏,向東渠水流湍急,比水流還著急不安的,是我年輕驕傲的心。我永遠都會記得,當我把情書與禮物一起交還給勝時,我看到了深陷在他眼窩里的悲傷。那種悲傷深入古井,密密麻麻地掛滿了藤蔓的深井,井里又不甘心地伸出一只凄絕的、求救的手。我心里惶恐不安,我一直害怕勝會像影視劇里上演的一樣,一頭扎盡渠水里,但我還是決絕地拒絕了那只手。轉(zhuǎn)身那一刻,我想起了多年前榮為我伸出的那只溫暖的手。
同一段向東渠,我緊緊抓住一只手,毅然拒絕另一只手,但他們都不是陪我一起粥菜平淡、舉案齊眉的人。我愛的那人,不曾去過向東渠,他只在我反復的述說里知道,這條曾為東山和云霄經(jīng)濟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的渠道,許多時候就像一本大書,需要人慢慢咀嚼;更多時候它像是天空中的閃電,叫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