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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小學時代里,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fā)揮,并且說:“應該盡量寫得有理想才好?!?/p>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老師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你的作文念一念。”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聲朗讀起來?!拔业闹驹浮矣幸惶扉L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yè),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還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
念到這兒,老師順手丟過來一個黑板擦,“亂寫!亂寫!什么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老師大拍桌子驚天動地地喊,“重寫!”
我那可愛的老師并不知道,當年她那個打偏了的黑板擦和兩次重寫的處罰,并沒有改掉我內心堅強的信念,這些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yè),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
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在田間小徑上慢吞吞地游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起來玩。
有時是一顆彈珠,有時是一個大別針,有時是一顆狗牙齒,也可能是一個極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運氣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一角錢。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yǎng)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閑閑一瞟,就知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深得其中三昧了。
在少女的時代,我曾經發(fā)狂地愛上一切木頭的東西。13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鋸樹,鋸下來的大樹干丟在路邊,我細看那大枯枝,越看越投緣,顧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寶貝似的當藝術品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心一意愛著它。后來,竟連家里阿姨放臉盆的木墩也當寶貝似的收藏起來。
在我離家遠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說堆滿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來的好東西。當時我的父母一再保證,就是搬家,也不會丟掉我視為第二生命的破銅爛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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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也有好幾年沒有撿東西的心情。
不再上學之后,曾經跟其他三個單身女孩子同住一個公寓,當時是在城里,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么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至雜志,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還是在沙漠。這片大地看似虛無,其實它蘊藏了很多大自然的禮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還有三葉蟲的化石都是那里得來的寶貝。
更怪異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與我拾到過一百多條長如手臂的法國面包,握在手里是熱的,吃在嘴里外脆內軟,顯然是剛剛出爐的東西,沒法解釋它們?yōu)槭裁刺稍诨囊袄铩?/p>
還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丟了一卡車幾百箱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我們撿了一大箱回來,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場,結果仍是放在家里我就離開了,離開沙漠時,有生以來第一回,丟了自己的東西給人撿,那真說不出有多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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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定居到加那利群島來時,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場,在那兒,人們將建筑材料、舊衣鞋、家具、收音機、電視、木箱、花草、書籍數也數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東西丟棄著。
也是在這個大垃圾場里,我認識了今生唯一的一個拾荒同好。
這人是我鄰居葛雷老夫婦的兒子,過去是蘇黎世一所小學的教師,后來因為過分熱愛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職,現在靠拾撿舊貨轉賣得來的錢過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時間里,他是我們家的???,據他說,拾荒的收入,不比一個小學老師差,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興趣。我覺得那是他的選擇,外人是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來評論的。
這個專業(yè)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來,又高了一層,往往我們一同開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沒得著,他卻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門來送荷西,這么好的東西別人為什么丟掉?實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一個哥哥開車穿過歐洲再坐船也來到了加那利群島。這一次,我的朋友托他帶來了一架貨真價實的老式瑞士鄉(xiāng)間的運牛奶的木拖車,有三分之二的汽車那么長,輪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轉。它是綁在車頂上漂洋過海而來的一個真實的夢。我驚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綠封面,精裝,寫著老式花體英文字母,插畫著精美鋼筆線條畫的故事書《威廉特爾》輕輕地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1920年的。
這兩樣珍貴非常的東西使我們歡喜了好一陣,而我們托他帶去的回報,是一個過去西班牙人洗臉時盛水用的紫銅面盆和鑲花的黑鐵架,一個粗彩陶繪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還有一塊破了一個洞又被我巧妙地繡補好了的西班牙繡花古式女用披肩。當然,這些一來一往的禮物,都是我們雙方在垃圾堆里淘出來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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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不一定要在陸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淘出來過腓尼基人時代的陶甕,18世紀時的實心炮彈、船燈、船窗、羅盤、大鐵鏈。最近一次,在水底,撿到一枚男士的金戒指,上面刻著1947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來了。海底拾來的東西,陶甕因是西班牙國家的財產歸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館,其他的都用來裝飾了房間,只有那枚金戒指,因為不知道過去是屬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總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靈魂還附在里面一樣。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選自《三毛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