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界的戰(zhàn)亂之地回到香港,張翠容常常感覺不真實。
她在咖啡廳和朋友講述她的經(jīng)歷,會引來笑聲。戰(zhàn)爭、苦難、家破人亡,在都市喧囂一隅的安靜里,顯得那么陌生而不合時宜。
2006年,從伊拉克回到香港,張翠容患上了抑郁癥。每天都想哭,吃不下飯。她不明白為什么剛采訪過的一家人,就在戰(zhàn)亂中死去了。這種殘酷讓她分不清真實與虛妄,像做了場夢。在心理醫(yī)生也無法理解她的遭遇之后,在一天早上醒來,張翠容決定重新出發(fā)!在路上,自我療愈。
這份奔走世界最危險地區(qū)的采訪工作,她已經(jīng)做了十七年,身份是“獨立記者”。
那雙冒著冷汗的手
“你們記者來遲了,我們被遺棄太久了……”行走在第三世界國家,張翠容常常聽到當(dāng)?shù)厝死@樣說,她總?cè)滩蛔】?。臨行前,他們還不忘叮囑她:把我們的故事說出去……
第三世界的普通人長期生活于被國際視野忽略的角落,在戰(zhàn)亂、貧困與不公中殘喘,張翠容卻專為他們而來,與他們交談,共同經(jīng)歷真實不安的生活。在她客觀記錄十年戰(zhàn)地經(jīng)歷的書中,恐懼,是她提到最多的情緒。
1998年,東帝汶前途自決全民投票前夕,張翠容住在一位在鄉(xiāng)下避難的聯(lián)合國員工家中,和許多避難客一起。吃過飯,大家小聲彈吉他、聊天。忽然有人大喊“有民兵”!各家各戶馬上關(guān)燈關(guān)門,大家一起躲到飯臺下面,互相拉著手,大氣都不敢出。張翠容說,那一刻,她很怕民兵走進(jìn)來看到她,然后綁架她作為人質(zhì)。她的心在砰砰跳。相互拉著的、冰涼冒汗的手,成為最真實的恐怖記憶。
當(dāng)時來采訪的外國記者資金充足、又有該國駐印尼大使館的接應(yīng),張翠容不但沒有這些支持,而且本來支援她采訪的英國廣播公司在她臨行前改變了初衷,張翠容只有靠自己硬闖,在無助的的情況下,她只能依靠自己積極面對,這反而讓她可以留下來和當(dāng)?shù)厝斯不茧y。
獨立記者,不從屬于任何媒體,這標(biāo)識了她的獨立與自由,也同時意味著失去身后的支援,遇到一切情況必須自己解決。剛開始,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使她感到不安。17年前,張翠容憑著一腔熱情和對世界的好奇,就沖到了科索沃的戰(zhàn)場。那時候的勇敢,源于激情。做完后才知道有多危險,所以她常?;叵肽贻p時候的自己,覺得后怕又驕傲。
“首先克服心中的恐懼,才能夠面對眼前的恐懼。沒有面對前,內(nèi)心先恐懼了,什么事都做不成。面對內(nèi)心的恐懼,才知道可以做什么,試你的底線在哪里?!睆埓淙輰τ浾哒f。
冒著生命危險舉起相機
采訪完張翠容的第二天早上,新聞上報道《紐約時報》撤回對俄羅斯的不實圖片與報道。張翠容下周也要飛往烏克蘭,她對炒西方媒體的消息的國際新聞態(tài)度不屑一顧,她要依靠自己的眼睛、耳朵接觸帶著溫度的真實。
2001年,正是塔利班控制阿富汗政權(quán)的最后時期,實行嚴(yán)格的宗教政策,其中有一項,不允許記者拍攝“生物”。張翠容還是冒著危險,偷偷舉起了相機,拍攝下普通人的真實生活。
“膠卷一格、一格地移動,我的心也卜卜地跳動,我深知在塔利班統(tǒng)治之下,拍攝人物是一種嚴(yán)重的罪行。但我還是沒有放下相機,或者,記者真是自私的。當(dāng)時我想,有人的照片,才有靈魂,冒一下風(fēng)險,有何足懼!”張翠容在書中寫道。
正當(dāng)他們要離開的時候,一輛小型貨車擋在前面,數(shù)名剽悍的塔利班宗教警察下車,聲稱看到張翠容在拍攝路人,命令他們到宗教警察總部去。張翠容趁外交部的朋友在交涉、她獨自坐在車中的間隙,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將拍好的交卷取下,換上空交卷。她緊張得全身冒汗。到了總部,相機被收上去后又換了回來,在朋友的交涉下,他們最后順利離開,因為塔利班警察不知如何將交卷取出來。
但是張翠容還是被她的外交部朋友警告說,停止拍攝人物,如果再被抓住,可能會被囚禁或被處刑。當(dāng)年底,她的攝影展“阿富汗國家——塔利班基本教義下的生活及女性世界,一個香港女記者的印象”展出,受到九一一的影響,非常轟動。
一次在耶路撒冷,張翠容看到一個以色列軍人在街上打人,就立刻拍下來。這個軍人要張翠容交出相機,并拿著M16步槍指著她。張翠容一下哭出來,“不是因為我怕,而是強權(quán)就是真理,為什么他有槍我就要交出來,我是合法采訪”。很多人圍過來指責(zé)這個軍人欺負(fù)女人,后來他不好意思,就悻悻地離開了。
張翠容說,只要世界有謊言,她還是要繼續(xù)跑,不會停下?!按蟊娭勒嫦嗑涂梢源蚱茻o知,不會不知不覺變成共犯。我想把戰(zhàn)爭本來的面貌呈現(xiàn)給大家,才會做出正確判斷。”
我們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分子
張翠容說,去年年底,有個新聞網(wǎng)站想請她去主持,當(dāng)她知道早上六點多上班,開很多會,每天關(guān)注點擊率,還要寫煽情的故事吸引讀者,她就決定放棄了?!拔也幌牖〞r間在這些事情上?!边@也是她當(dāng)初離開媒體,決定成為獨立記者的一個原因。
她沒有攢錢的打算,工作有了錢,就沖出去,常常自費采訪。后來發(fā)現(xiàn),沒錢的時候更要出去,因為第三世界消費比香港低很多,出去自由自在,忙得很有價值。
在成為獨立記者的最初幾年,她也曾因為價值觀念的沖突和對國際新聞的忽視,而被壓縮稿費或退稿。張翠容慢慢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現(xiàn)在為兩岸三地的媒體寫專欄、特稿、做廣播節(jié)目,這些可以維持她的生活?!拔艺娴氖腔畛霆毩⒌膬r值,我不聽命于任何人,我只按照我的計劃。我的工作賦予我生命很大的價值,讓我很自由。它已經(jīng)和我的生命鏈接在一起”。
張翠容坦言,自己在年輕時會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記者而被認(rèn)可,現(xiàn)在她自稱已走過“小我”階段?!拔椰F(xiàn)在采訪中只考慮公眾利益,世界受苦受難的人特別多,面對很多不公不義的事情,希望能夠為他們發(fā)聲?!睆埓淙菡f,希望自己生命長一點,做更多有意義的事,她也看到很多年輕記者,在接續(xù)這樣的工作。從他們身上,她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
張翠容說,她從來沒有如此真實地生活過!“這些人真真實實在我面前,握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過一段苦難的路,一邊走一邊流汗,很真實。這些人告訴我世界真實的一面,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反而美好得不真實。聲音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真真實實。”
張翠容喜歡切·格瓦拉的一首詩:“如果說我們是浪漫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分子,我們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們將一千零一次回答,是的,我們就是這樣的人?!?/p>
本文鳴謝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