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高中畢業(yè)。我們廠里的同學(xué)有的招工走了,有的到知青農(nóng)場下鄉(xiāng)去了,我也回到外婆家務(wù)農(nóng)。記得是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一周年那天,即將下鄉(xiāng)插隊的李燕國用自行車馱著我到三十多里遠的滸茅洲渡口,在江邊的一棵老榕樹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說話,望著我上了渡船。
對岸就是我的外婆家。
外婆家挨著九龍江北港堤岸,屋后種著幾叢竹,也有一棵老榕樹。榕樹下有一個小港灣,有個條石鋪設(shè)伸向江底的碼頭,村民叫它“石路頭”,村里的人都從那里挑水吃。
江風(fēng)把竹葉吹得刷刷作響,我經(jīng)常坐在竹影下納涼看書,偶爾抬起頭看看挑水的人匆匆走過。
有一個穿短袖白上衣的女孩經(jīng)常挑水路過,臉圓圓的,留兩小辮子,白凈。日子長了,就有點面熟,她偶爾在離我不遠的路邊撂下水桶歇會兒,擦把臉,莞爾一笑。
“阿含,你是不是去絞臉了,很水呢!”
“沒啦,你亂說!”阿含瞪了一眼秀鳳姐說道,粉粉的臉上頓時浮出一圈紅暈,朝我這邊瞄了一眼。
我從鄰居秀鳳姐那里知道她叫阿含,住在村東頭。
在我們村有個習(xí)俗,女孩子出嫁前要“絞臉”,上年紀的嬸婆在新娘的臉上撲上粉,用細線把臉上絨毛扯盡,接著盤頭發(fā),那過程也叫“上頭”,是女孩子結(jié)婚很莊重的一件事。
第二天,阿含照樣按著水時過來挑水。那時村民都從九龍江里挑水吃。挑水是要看漲潮時間的,叫“看水時”。剛漲潮時,港灣的水是濁的,土味兒重;漲到滿潮時,水是咸的,還有點苦澀,只有水漲到“石路頭”一半的時候,那水才清澈、甘甜。這時會有一溜人排著隊取水、挑走,半個時辰后,外婆家屋后那條石板路就會留下兩行濕漉漉的水漬。
此后,每當水時到了的時候,我都會不知不覺地走到竹叢邊呆著,抬頭看看從石板路挑水走過的人。
隔年春天,我發(fā)現(xiàn)竹叢下面的土中冒出了好多株毛茸茸的小筍,燕子在竹叢里吱吱叫著。阿含卻很久沒有過來挑水了。
有一天,秀鳳姐來外婆家借竹梯,我問她:“那個阿含最近沒挑水了呢?”
“哎喲,夭壽!我差點忘記,阿含編了一個竹籃子要送你呢!”說著一溜煙跑去取了個涂上金黃色桐油漆的方形小籃子回來。阿含說我是個讀書人,那個籃子是給我裝書用的。
秀鳳姐說,阿含出嫁那天,請村里最會梳頭絞臉的七嬸婆絞了臉,上了頭,打扮得水靈靈的,頭上簪了一朵茉莉花,當天夜里坐著對岸滸茅洲新郎家的船出嫁了。
秀鳳姐說,阿含那天絞臉后,還去挑了好幾趟水,把家里的水缸裝滿了。
后來,我去省城讀書,做了城里人,外婆家就很少回去過。歲月如水,很多事已然淡忘,但在鄉(xiāng)下那段孤獨郁悶的日子里,那個倏然而過的身影,曾經(jīng)帶給我些許的愉悅還有幻想,是那般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