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話里,評價一個人,有時會有一種說法:這個人很“仙”。這個“仙”字,有幾種含義,一是這個人逍遙自在,有如神仙;或有出世情懷,神仙心態(tài)。這是本義。二是這個人做事不太依常規(guī),讓人跟不上他的思路,甚至不能理解他的做法想法,“癲癲的”,卻是讓人刮目相看。三是他的名氣、他的成就超越常人,似乎非人力所及,帶著那么一點宿命,帶著那么一點仙氣。四是這個人的確很能,做什么成什么,牛氣沖天,相當于如今網(wǎng)絡語言:牛人。這后三種說法,應該算是引伸義、延伸義。
用這個含義來說浙江仙居的古人項斯,我說:這個人很“仙”。我的文章說:仙居有“仙”。這個“仙”就是項斯,就是那個“逢人說項”成語里的項斯。
項斯,何許人也?又是如何的“仙”呢?
首先,他的進士及第和他成就了千古詩名,真是“不依常規(guī)”,有點“仙”。
項斯是晚唐的詩人,浙江仙居縣人,《全唐詩》收有他的98首詩。他頗得當時的大文人張籍的賞識,成為張籍的忘年交,兩人情誼甚厚,詩風也頗相近。然而,他雖然“獻賦才何拙”、“期在振儒衣”,胸懷壯志,想出人頭地,想有一番大作為??伤?,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名氣不大的小文人,在以“知名度”影響取仕已經(jīng)十分突出的晚唐,他也就一直不得志,科舉幾度落第,功名難以成就。經(jīng)人啟發(fā)與指點,他知道國子祭酒楊敬之“性愛士類”,最喜提攜后輩,是可以走的一條“門道”,便帶著自己的詩作前去謁見。楊敬之閱后,果然大加贊賞,贈詩云:“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p>
就因為這首詩,項斯“詩名達長安”了,而且,還穿越了歷史的時空,使項斯的詩名千古不朽。也因為這首詩,讓楊敬之也成就了千古詩名、千古美名。事實上,楊敬之在《全唐詩》里只被收入了二首詩和四個斷句,總體上看詩的成就并不很高。然而,有了《贈項斯》的這樣一首詩,就足夠了,他就足夠成就千古詩名與美名了。這詩,還成就了一段“拔識人才”的千古佳話?!胺耆苏f項”,愛才護才之情,天地可鑒,千古動人心。
這兩人的成名,頗像李白與汪倫,又不像李白與汪倫。李白的成名與不朽當然與汪倫沒有必然聯(lián)系,或者說關聯(lián)不大。但汪倫能成名,應該完全因為有李白,有李白的詩句了。汪倫當時只是安徽涇縣一個縣令,如果沒有李白那首《贈汪倫》的詩,他只會與歷史上許多小官吏一樣,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有了李白的那“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詩句,汪倫的名號家喻戶曉,千古而不朽了。在這一點上,項斯和楊敬之都頗像汪倫,因一首詩、一個詩句而不朽了。
毫無疑問,是楊敬之成就了項斯,就在他“逢人說項”的第二年,項斯進士及第,脫穎而出,實授潤州丹陽縣尉,而且詩名漸起,才有機會與同樣愛才、樂當伯樂的張籍等成忘年交,經(jīng)常切磋詩藝,使之更臻化境,千古不朽。應該也可以說,是項斯成就了楊敬之,是項斯的詩名,項斯“清妙奇絕”的詩句,使“逢人說項”的楊敬之言之有物、言之有據(jù)、言之動人心,因而千古流芳。
這樣的成名,是不是頗有點“仙”呢?可以說,這兩個人都很牛、且不太依常規(guī),突破常規(guī),帶著一點仙氣。
其次,就項斯的詩藝而言,也可說頗有“仙氣”。這里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項斯的“詩總好”,他是唐朝一朝以來一百名內(nèi)的著名詩人,也算“牛人”,有點“仙”。第二層含義,項斯的詩,既有入世的情懷,也有出世的意念,頗有“仙氣”。
先說,項斯的“詩總好”吧!項斯曾長期隱居于民間,“初筑草廬于朝陽峰前,交結(jié)靜者,盤薄巖林,戴蘚花,冠披鶴氅,就松陰,枕白石,飲清泉,長哦細酌,凡如此三十余年?!币粋€有志之人,本心在于追求功名,卻命運不濟,轉(zhuǎn)而追求自然,在長達三十余年的時間里縱情山水,其中的無奈、獨孤與蒼涼,不難體味,所以他的詩句“殊屈清致”,也讓人倍感凄清。請讀《贈別》:“魚在深泉鳥在云,從來只得影相親。他時縱有逢君處,應作人間白發(fā)身?!边@是贈別的詩,卻也是自憐自戀的詩,也像是諷世的詩,似乎平靜而溫情的詩句里讓人讀出一種“冷”,一種徹骨的“冷”,那里有人間之辛酸,世態(tài)之炎涼,也有一種“遺世之外的孤獨”。其實,項斯的詩總是這樣,對身邊的人與事進行細致入微的描繪,似乎是溶入世俗生活中的,但細讀之,會發(fā)現(xiàn)他與那世俗生活是分隔著的,凡是其詩所表現(xiàn)的,無不是懷才不遇而產(chǎn)生的孤獨與寂寞,他欲到大自然中、欲到詩句中去尋求安慰,筆調(diào)卻總給人以孤獨之感,他追求筆墨上的情趣,這種情趣卻難掩孤獨寂寞神情!
現(xiàn)實不合理想,懷才不獲起用,于是他雖有“期在振儒衣”之意,卻不知道茫茫前途在何處,“他時縱有逢君處”,只恐“應作人間白發(fā)身”了,磋跎歲月,終生彷徨于茫茫之前途,他能不孤獨與寂寞嗎?項斯有許多警句,當時是被“盛稱”的,譬如“病嘗山藥遍,貧起草堂低”,“客來因月宿,床勢向山移”,“獨存過江馬,強拂看花衣”,“不言身后事,猶坐病中禪”,“湖山萬迭翠,門樹一行春”,“一燈愁里夢,九陌病中春”,等等,不一而足,其實都因蘊有一種人生的孤獨、寂寞與蒼涼,從而撓到了人心的柔軟處,而引起強烈共鳴,千古被傳頌??梢赃@樣說,古往今來的大詩人,無一不是孤獨的。項斯也算是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但他還不算在文學史上很耀眼的人。只是,他曾經(jīng)用這么多首詩篇、詩句,鮮明地表現(xiàn)自己不同于他人的孤獨與寂寞,也該算是有點牛,有點“仙”了。
再說項斯詩里真正的“仙氣”吧!項斯原本是很“入世”的,他對功名孜孜以求,在考場幾十載,從不放棄??墒?,當他真正考取之后,他好像是醒悟了,甚至對自己為之奮斗的科舉制度都有了冷眼旁觀式的審視,當他的友人顧非熊在考場近三十年,長慶中(疑為會昌五年)登第時。項斯在《送顧非熊及第歸茅山詩》中寫道:“吟詩三十載,成此一名難。自有恩門人,全無帝里歡。湖光愁里碧,巖影夢中寒。到后于松月,何人共曉看?!笨吹贸觯藭r只有感慨,哪還有進士及第后的歡樂?可能正是對科舉,對官場的這樣審視,使得項斯有了“出世”情懷,有了真正的“仙氣”。
項斯有一首詩,題為《贛州再贈詩》,似乎更真切寫出了他那種情懷的轉(zhuǎn)變:“此別重逢又何時,贈君此是第三詩。眾人皆醉從教酒,獨我無爭且看棋。凡事誰能隨物競,此心只要有天知。自知自有天知得,切莫逢人說項斯。”從楊敬之“到處逢人說項斯”到他“切莫逢人說項斯”的巨大轉(zhuǎn)變,我們感受到了“物是人非”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造成這一悲哀的原因可能是仕途的失意,他雖在進士及第后就被授丹陽縣尉,卻始終沒能升遷,終老于此任上,其中肯定讓他感受了世態(tài)炎涼,進而萌發(fā)了許多有關人生哲理的感慨,體現(xiàn)了他超然物外、去留無意、看破紅塵的心理心跡。
項斯的代表作之一《山行》也是他“出世情懷”的寫照。“青櫪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數(shù)家分。山當日午回峰影,草帶泥痕過鹿群。蒸茗氣從茅舍出,繰絲聲隔竹籬聞。行逢賣藥歸來客,不惜相隨入島云?!蹦憧?,林木深深,一渠浸潤,幾戶人家,日午峰影回,草深過鹿群,蒸名制茶,香繞茅屋,抽繭繰絲,隔籬可聞其聲。人間生活氣息寫得真是熱鬧、細致而生動,卻又是那樣的清奇絕妙。這是項斯筆下的人間仙境呀!然而,他項斯并不向這人間回歸,他卻是“行逢賣藥歸來客,不惜相隨入島云”,跟著那孤獨藥客,相隨而去,前方是茫?!皪u云”,渺渺的“仙境”……意味深長,“仙氣”頓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