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在白與藍之間

我撒開的雙腿仿佛離開地面，我晃動的身子仿佛化作大風(fēng)——呵，我在兩個既遙遠的對立，又融洽的連接的季節(jié)之間舍命飛奔，或者說舍命飛翔。此時， 跨過滔滔滾滾的海峽，18世紀早期英國一個詩人中的詩人、俊逸風(fēng)流的雪萊，正走入我的骨縫肌理，我的血脈經(jīng)絡(luò)，我的腦海徹響著席卷寰球雪萊的名詩《西風(fēng)頌》里的名句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于是，我速度不差毫厘地繼續(xù)我的瘋狂的旅途。我知道，我現(xiàn)在是在與天接壤、海拔最高達3000米的九寨溝；我在九寨溝寬闊坦蕩的蘆葦海旁，一條殘雪尚未消融光滑與濕潤的跑道上；我從蘆葦海天藍色水面上折射斑斕絢麗的一方神速起跑，或者說起飛。我的頭不比三九寒，心不比隆冬冷。呵，天地之主宰欲凍結(jié)一切使一切不能吸氣不能呼氣而披著雪花落下白色的大氅，鮮活的生命永恒地僵硬、永恒地死板只是一個破碎了的虛妄。因為我在凡胎肉眼看不到盡頭的、被露出了相貌偉岸、神態(tài)莊重的萬物之神分為兩半的蘆葦海海子——瀲瀲滟滟天藍色的一半之間，大驚大喜地看到了色彩之艷麗如秋季的節(jié)令落英滿海的絢爛，水質(zhì)之清澈如身邊花容月貌藏族少女手中的鏡子由表到里的明晰；澄凈水面上不僅倒映岸上高大蓊郁的樹木的濃重或稀薄的綠蔭，甚至連深深水底下仰躺橫臥的骨壯軀粗樹干的形體也一絲不差地裸現(xiàn)。海子的岸上除了磅礴大氣的綠色之外還有無處不點綴的鮮紅、嫩黃、淡紫等超出七種顏色的色彩，以致我起初迷迷登登的，然后又神神幻幻的，是才疏學(xué)淺的我說不出來的，聚攏在一起疊合在一起鮮艷綻放、爭俏斗妍的花團錦簇的百花……當我的目光在海子細嫩光滑的肌膚上遠眺，發(fā)覺離我很遠很遠的海子的另一半是心靈之纖指不敢去輕輕、輕輕去觸摸一下的潔白，于是，我就告別了恍惚仍是秋季澄澈而靜謐的美景的蘆葦海，以及站在岸上時頭上那一輪長滿溫柔的羽絨的、金燦燦紅彤彤的暖陽，然后，我仿佛長了一對扇撲著渴望扇撲著希冀的翅膀一樣，向著很遠很遠海子的另一半的潔白舍命飛奔，或者說舍命飛翔。不知過了像身邊婆娑樹影飛掠在身后的幾個世紀，我終于和蘆葦海一起云散霧開地上天，一起飄逸悠然地落地，正是潔白色——四周潔白復(fù)潔白幾乎要被消融之時，因而感到深入骨髓般寒冷，感到凝結(jié)思緒般冰凍。頭上漫天揚揚灑灑的、輕盈優(yōu)美舞蹈著的小雪花，我被塑造成兩只黑眼球還能滴溜溜轉(zhuǎn)動幾下的圣誕小雪人——呵，蘆葦海，你比雪還潔白，比冰還透明的嬌麗容顏、婀娜體態(tài)，誘惑者血液沸騰的我來到你張開的呵著寒氣的雙唇之間，即使我感覺我在你的依然氤氳著馥郁芬芳的嘴里被含化，然后一滴沒有溫度的液體流入你的喉嚨，流入你迷宮般迷人而溫馨的體內(nèi)，我也樂于就這樣結(jié)束滿身風(fēng)塵滿心滄桑的生命，我也樂于就這樣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找到了讓我一生迷戀和性愛、哀怨和悵恨可以瞬間消除的圣體，并在圣體里歲月永恒、朝代永恒地安息。呵，蘆葦海只是顫顫悠悠地感應(yīng)我的虛弱至極的心弦，并心誠而正直地告知我進入了四處凝結(jié)的在朔風(fēng)的呼嘯中更加鋒利的冰棱的、沒有一絲熱量的冬季。不用瞪大眼睛，我就看清了蘆葦海這一半潔白是雪是霜是冰。而岸上光禿禿的峰巔峰谷只見到厚重的積雪，見不到磊磊嶙嶙的巖石；而高大粗壯，或者柔弱纖細，但已僵硬的枝干伸向蒼茫的天穹；而蔥蘢茂密的枝葉仍在冷颼颼的風(fēng)中瑟縮的高峻挺拔的樹木，也因白色的覆蓋，或消磨而失去了生命的基色——顯示生命之一息意志依然存在的綠色。呵，冬季的蘆葦海板著嚴厲的面孔拒絕了我仿若一粒沙子的苦苦哀求，以及似水流年一直在我的心髓纏綿繾綣，渴望祈及并如愿以償?shù)馁碓浮：?，萬般無奈的我雙膝跪地仰頭四望慘白的天空，冷卻的白晝，我頭上的那枚暖陽早已在西天墜入黑暗之中了呀！我只好回身往秋季的蘆葦海為了繼續(xù)人輕言賤的活著而在兩個季節(jié)之間，繼續(xù)不知經(jīng)歷幾個世紀的舍命的飛奔，或者說舍命的飛翔……大風(fēng)在我的耳畔狂放無忌地呼呼號號，還有在我耳畔徹響著的、詩人中的詩人雪萊仰首誦讀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其富含生命深邃哲理、生命沉幽意蘊的高亢洪亮的聲音。然而，詩人的聲音由強勢而弱勢而越來越弱勢，最終，聲音化作了飄渺的云煙，蒸騰的霧靄。我感覺如果聲音還微弱地存在的話，那是自己已經(jīng)嘶啞了的聲帶發(fā)出來的。我能從蘆葦海這一半潔白色漫漫無期限地回到蘆葦海那一半天藍色嗎？九寨溝無語、蘆葦海無語、整個覆蓋地球的世界無語。雖然渺小但堅韌、強勁的體力，但在無語的碩大無朋的天地之間，能夠在我垮下來的最后一刻，翻著黑眼翻著白眼并從嘴角里流出的淡紅色液體中流出五個字——“我終于到了”？？？

融入長海的黑暗

西斜的太陽不那么溫?zé)?，從她唇間吹出的陣陣親昵的風(fēng)兒，仿若柔柔軟軟的玉指，溫婉細膩地輕撫著我們的臉頰。呵，我們需要白晝太陽照耀的宛如金子般燦爛的光明，而有時我們也逼不得已地需要夜晚月亮和星星于朦朦朧朧中輕撒一層淡薄的光暈。此時，我們就站在綠樹黛峰的九寨溝——通往長海油亮如黑色綢緞般的水泥馬路，旅游公交車拋錨之后，掉頭離去，最后一個有微塵揚起，有落葉飄零的站點。因而使周遭卓絕于世的曼麗風(fēng)景在我們看來顯得有些心情的空曠目光的寥落，使我們像與母親斷了臍帶的嬰兒卻哭不出聲而神情呆板而孤寂無助……呵，我們要去的海拔3060米的長海，其巍峨高度，幾乎與九寨溝一般雄踞于藍天；我們要去長海在浩瀚無際、深邃莫測的海水上放飛思想的羽翼、感情的羽翼。因此，我們走在縱橫的丘壑、盤曲的山路，沒有一縷留戀留在了西天云霞的宛轉(zhuǎn)娥眉上，留在了背后詮釋生命的腳印上。終于，于天將暗未暗、天將黑未黑之時分，我們仿佛幾朵彩云一樣地浮上了與九寨溝比高的雄渾而古樸、雍容與綺麗的長?！诩磳⑽鲏?，卻依然騰升躍動的夕陽的一片光影下，長海是一幅原始美神秘美靜謐美流動美的動感油畫。我們沉浸在長海邊，飄飄然迷魂奪魄一般，已經(jīng)渾然忘記了一切，包括夜晚的凝重而深沉的黑膚色，正逼近我們的敏銳的視覺、思想的觸須、軀體的肌膚。我們居高騁目遠眺，收入眼簾面積30萬平方米，最高處4511米、寬闊浩瀚的長海呈S的形狀漫漫的遙不可及地展布，山勢之起伏海水之浩蕩無與倫比的雄偉和壯觀。長海四周森森然狀若華蓋的參天古木，蜿蜒綿亙著一個接一個碧綠蒼翠，與海子一樣卷起澎湃波濤的森林海子。呵，正值紅葉勝花開的金秋時節(jié)，如果有人問及崔嵬高峻的山峰怎么堆疊著光潔瑩瑩的積雪，讓我們走出鴻蒙的歷史，無比驕傲和自豪地回答：長海的山峰之所以終年積雪，因為他是幾百上千個世紀之前遠古時代的冰川的兒子，還有長海南邊冰川雪峰上的積雪是長海浸漫過荒莽的歷史、豪華的現(xiàn)代，以及科幻的未來的流動不止、喧嘩不止的水源！驀然，我們在打了幾個冷戰(zhàn)，呆了幾個愣怔之后，已經(jīng)深入骨髓地感覺到，我們即將在暗夜無邊無際的大網(wǎng)里，凝成一絲網(wǎng)線上的幾點黑跡。此時，在我們的身子，連同黑色的影子即將消失之前，我們將所有的一切化作的詩意、詩境，蘊含于肅靜的眉宇間；我們心有靈犀地佇立在長海邊一棵柏樹旁，與眾不同的柏樹獨自一棵橫向地發(fā)展，左邊孤零零沒有一枝樹椏，右邊卻茂密地生長和伸展著遒勁的虬枝，在種類繁多的樹木及其美學(xué)上被稱之為“旗樹”。這里頭有一個遠古時代曼妙而絕不空靈的神話傳說，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為了保護長海美輪美奐的景色以及淘氣可愛的動物等，只身一人飛上云天，經(jīng)過喋血死戰(zhàn)，戰(zhàn)勝了一只齜牙咧嘴的妖怪，老人為之斷了左臂，在長海邊化作了一棵“斷臂老人柏”。此時，我們渾然不知天空厚重的夜幕已在轉(zhuǎn)瞬之間垂下，我們只能在月亮和星星幾抹微薄的光影下，互相地辨認彼此的眼睛和鼻子。四周是海水流動時清澈而脆亮的聲音，還有森林里萬木呼嘯時微波與巨濤的聲音。呵！長海，我們的肉體，我們的靈魂融入你的黑暗，你的黑暗中入眠入夢的人間仙境。長海，以我們幾個不想脫俗，卻終于“脫俗”的人為證，所有的襟懷溫?zé)幔牡厣屏嫉娜?，都會像一滴血一樣融入你的黑暗，直到東方的一角天空，漸次地變青漸次地變紅漸次地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