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時，北方某地有個貧家女子，名叫耿湘蓮，其父親在世時已將她許嫁于同縣書生范希瓊。后來父親不幸病逝，她家更為困窘，而范家也是個赤貧之戶。這一年，湘蓮已十六歲了，她的母親便漸漸地產(chǎn)生了悔婚的念頭。適逢江西有個大商人見湘蓮艷麗絕倫，而且知書達禮，就叮囑了媒婆去找耿母游說，愿意出一千兩銀子為聘金，納湘蓮為妾。耿母早已動了心，只是有點擔心地問：“與范家的親事是既有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的，如果他家不愿退親，從中作梗，那如何是好？”媒婆卻道：“只要你做娘的點頭同意，那范家無立錐之地，商人自然會給其金錢以作補償，還怕范家不同意么？”耿母一聽有理，就想先與女兒商議一下，讓媒婆過兩天來聽回音。

當耿母把悔婚之意透露給女兒時，湘蓮號啕痛哭，整天茶飯不思，幾次想尋死以謝范希瓊。耿母勸道：“女兒即使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也不替做娘的想想么？我們家如此貧窮，那范家又與我們差不多，日日吃糠咽菜，哪有能力養(yǎng)活我這個丈母娘？”湘蓮哭道：“母親何以知道范家郎君就到老死也不得發(fā)跡呢？”從這以后，湘蓮日夜哭泣，暗自以剪刀自衛(wèi)，抱定了必死之志。耿家東鄰住著個老漢，姓解名星，為人行俠仗義，見湘蓮如此心志，怕釀出巨禍，便急急趕至范家，勸希瓊趕快將未婚妻迎娶過來，免得夜長夢多。希瓊為難地說：“家無分文，連最簡單的禮節(jié)也無力籌備，如何是好？”解星慷慨地說：“老漢已替相公籌集了十兩白銀在這兒，相公先拿著使用吧?！毕－偞笙?，千恩萬謝地收了銀子，簡單地布置了新房，又選了個吉日良辰，租了一頂青布小藍轎，搭紅披彩，草草至耿家迎娶。耿母無辭推托，只得送女兒上轎。轎子走出數(shù)十步外，耿母猶跟在后面邊哭邊喚道：“女兒去了，為娘的沒有陪嫁之物，實在是萬不得已啊。為娘的轉(zhuǎn)眼就要填入溝壑之中了，女兒如果尚有人心，就應當陪夫婿來收取我的骸骨啊！”湘蓮在轎中聽了，心酸腸斷，哭得更加悲傷了。

耿家與范家相距二十多里，途中經(jīng)過某茶亭時，忽然下起了大雨。轎夫們急急抬著轎子入亭中躲避，則發(fā)現(xiàn)亭中已先停著一乘彩轎了。這是一個富商家的女兒出嫁，但見鼓樂侍從眾多，女傭如云。那富家新娘聽到耿湘蓮在轎中嚶嚶哭泣之聲十分凄楚，就悄悄地向一個丫環(huán)詢問。丫環(huán)答道：“那轎中也是一個新嫁娘?！备患倚履锷鯙轶@奇，就對丫環(huán)說：“你替我試著去問問她：與骨肉分別，固然是樁傷心的事，然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下之大倫，何必如此凄惋欲絕呢？”丫環(huán)果然悄悄地跑過去詢問，湘蓮答道：“娘家貧窮，夫家更加貧窮，這邊老母孤苦無依，那邊夫婿又窘迫無助，前思后想，左右為難，怎能不悲傷痛絕呢？”丫環(huán)將這話轉(zhuǎn)告給了富家新娘，富家新娘笑道：“這有什么難辦的?！痹瓉?，商人家嫁女有個規(guī)矩，臨上轎前，必然要將不少金錠放在女兒袖中，稱之為“壓喜金”。富家新娘就從腰間解下自己親手縫制的一只繡香囊，取出袖中金錠裝了滿滿一繡囊，再細細裹好，吩咐丫環(huán)拿著過去贈送給那貧家新娘。湘蓮接過繡香囊，覺得沉甸甸的，便問道：“你家小姐尊姓芳名，嫁往何處？”丫環(huán)根據(jù)富家新娘的吩咐，答道：“別說癡話了，我們小姐與你同為新嫁娘，才同情你貧苦而聊以相贈，轉(zhuǎn)眼之間就要各奔東西了，你難道尚欲索取姓氏而作長生祿位么？”湘蓮還想再說什么，而天已放晴，那邊早已鼓樂喧天，轎夫們抬著富家新娘上了路。這邊轎夫也抬著湘蓮直奔范家而去。

耿湘蓮到了夫家，果見家徒四壁，鍋灶上也積聚著灰塵。草草成禮后，湘蓮私下里問丈夫：“士農(nóng)工商，各有其業(yè)，郎君自問能夠從事何種職業(yè)呢？”范希瓊皺眉答道：“我非癡非聾，非盲非啞，既在詩書文章上下過功夫，也熟悉商賈貨殖之事，無奈時乖命蹇，唯以徒手搏空拳，填飽肚子尚且艱難，更何況從事某項職業(yè)呢？”湘蓮道：“郎君所擔憂的只是沒有本錢罷了，你如能將我母親接過來侍奉贍養(yǎng)，使其免于饑寒，奴家自有金銀奉上?！毕－傔B連搖手道：“不要妄想了，我已窮得真像東漢名士范丹了，你難道會變成那棄官經(jīng)商而致富的女范蠡么？”湘蓮笑著將繡香囊擲于希瓊面前，只聽鏗然一聲，清脆悅耳，啟開一看，里面都是黃燦燦的金錠，數(shù)一數(shù)，恰好十枚，足有五十兩，希瓊大驚，連忙詢問來由。湘蓮就把途中避雨巧遇富家新娘的經(jīng)過細述一番。于是夫婦二人一合計，將金錠兌換成銅錢，買了幢新房子，把耿母也迎至家中。湘蓮又在門前開了個小店鋪，自己與母親經(jīng)營，囑咐希瓊不要耽誤了讀書。一年下來，店中的利潤頗為豐厚，而希瓊得以專心攻讀，學業(yè)也大有長進。時屆中秋，鄉(xiāng)試即將來臨，湘蓮急急地替丈夫整理考具及行裝等，希瓊不解地問：“我至今尚且是個童生，哪有資格參加鄉(xiāng)試呢？”湘蓮笑道：“實言相告郎君，奴家已按照慣例，在上個月就用一百兩銀子替你捐了個生員頭銜了。”希瓊大喜，當年參加鄉(xiāng)試，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又考取了進士，朝廷授職為浙江余姚縣令，希瓊便攜眷來到任所。

一年多后，湘蓮生下一子，因為其眉目如畫，呀呀學語，頗逗人喜愛，便取名喜官。那些同寅官員及幕僚們都爭著要與范家聯(lián)姻，已經(jīng)快與某官員家的千金商定了，忽然希瓊與湘蓮同時夢見神人囑咐道：“公子的婚姻切莫草草了事，明天有騎鳳過街前的，才是你家的兒媳婦?！狈驄D倆大為驚異，第二天，便派了一個仆人守候在街前，看看究竟誰是“騎鳳而過”的佳媳。哪知一直到黃昏時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唯有一位青年丐婦，肩上馱著一個約莫兩周歲的女兒，女兒的身上縫著一份賣身契，那上面寫著：

“江氏鳳卿，江都難婦。幼本閨媛，嫁于陳鈺。

家本富豪，突與賊遇。賊劉青海，擄夫他去。

生死莫憑，焚掠可懼。得隙潛逃，乞食貴處。

生路已窮，冥途若睹。親生一女，名曰紫袖。

與其偕亡，曷若出售。伏愿仁人，買之為后。

女但得生，我死何咎。身入重泉，遙祈福壽?！?/p>

那仆人讀了這份凄楚欲絕的賣身契，也頗為感動，便叫那江鳳卿先別走開，進去向夫人作了稟報。湘蓮立即傳命召入縣署后堂，略微詢問了幾句，見江鳳卿舉止風度均不落俗套，女兒紫袖尤其俏麗可愛，知道賣身契上所言均非虛妄，正在殷殷詢問其具體行止時，一個婢女抱著喜官進來了。說也奇怪，喜官見了鳳卿便聳著身子要她抱；抱了以后，又向鳳卿要奶吃。鳳卿只得解懷喂奶。喜官吃過奶后，就與紫袖嬉戲，不肯離去。婢女奪著抱過去，他就哇哇啼哭；鳳卿再將他抱過來，他又吃吃而笑。湘蓮大喜，就將鳳卿留下來作保姆，問阿紫幾歲了，則比喜官大一歲。湘蓮又問：“你在我家，左邊乳喜官，右邊乳阿紫，你愿意么？”鳳卿原來只想賣掉女兒，讓她獲得一條生路，如今能母女相依，豈有不愿意之理，當即點頭應允。這天晚上，喜官就一定要依著保姆寢息，不肯離去。湘蓮大喜，便為鳳卿母女置備了衣裙枕衾等，并囑咐她道：“你且在這兒安心靜養(yǎng)，照料喜官，我們替你慢慢尋訪陳鈺的下落。若公子長大成人，與阿紫配為一對，那我們就是兒女親家了。”鳳卿惶恐地說：“公子如同鳳凰，豈可狎昵水鳥；阿紫如同野馬，怎敢追逐麒麟？夫人一句戲言，只恐折煞了我們母女啊。”從這以后，鳳卿出來則右手抱著喜官，左手牽著紫袖；入寢則左邊摟著喜官，右邊偎著紫袖。紫袖也宛轉(zhuǎn)乖巧，深得夫人憐愛，糖果糕餅都與喜官共享，衣衫穿戴也與喜官相同，并無厚薄之分，唯獨那夜夢境，希瓊夫婦都認為是虛妄荒謬的，也就漸漸淡忘了。這江鳳卿自從獲得溫飽安定的生活后，那些皸裂瘡瘢等都褪盡了，皮膚上重又生出光澤，原來也是一個美妙佳麗，人們都說她的容貌與夫人在伯仲之間，只是妝飾上稍有厚薄罷了。

時間一長，江鳳卿漸漸發(fā)現(xiàn)，夫人一早一晚，必定要偕同丈夫登上堂后的小樓焚香禮拜，無論刮風下雨，從未間斷過。那小樓中的灑掃整理之事也都是夫人親自勞作，從來不讓婢仆們插手。每當離開后，則雙扉緊掩，夫人并告誡家中各色人等：誰敢擅自登樓偷看的，輕則詈罵，重則責打，決不輕恕。大家都懷疑是禮拜什么菩薩活佛或是天神之類，鳳卿也是這么認為的，并且凜凜然恪守教諭，不敢稍有違犯。倏忽又過了新春，喜官與紫袖都已處于歪歪倒倒學步時期。這一天，鳳卿帶著他們在樓下嬉戲，喜官忽然欲上樓玩耍，鳳卿想抱著他到別處去，哪知他大哭大鬧，并且滿地打滾，勢若怒獅。鳳卿不忍再拂逆其意，姑且攙著他在樓梯底向上瞻望。不料稍一松腕，兩個小家伙竟然鼓勇拾級而登。鳳卿大吃一驚，急忙跟隨而上，心中猶惴惴不安，唯恐被夫人怪罪，然而亦無可奈何了。那兩個小兒卻早已推開雙扉，進入小樓之內(nèi)。鳳卿入內(nèi)一看，樓上空空洞洞，唯有正中帷幕之下設著一個紫檀小閣，雕鏤之工極為精細，但見繡帷半掩，香爐之中灰燼尚溫，顯然夫人剛剛叩拜不久。鳳卿既已到此，禁不住好奇心起，遂揭開帷幔一看，哪有什么神佛之像，僅僅懸掛著一個繡荷香囊。鳳卿不勝驚駭，再凝眸諦視，忽然悲從中來，忍不住痛哭失聲。喜官與紫袖見她這樣，也都牽著她交相啼哭，一時小小閣樓上悲聲大作。那些丫環(huán)女傭們聞聲而至，見此情狀，無不驚駭異常，有人便斥道：“你這個婆子好沒道理！擅闖禁地又恣意喧鬧，是瘋癲病發(fā)作了，還是不要命了？”哪知鳳卿竟然毫不畏懼地說：“今天就是死在這兒，我哭還是要哭的！”眾人更加奇怪地問：“究竟是何緣故？”鳳卿道：“這兒供奉的繡香囊正是我當年在深閨之中親手縫制的，出嫁的那天曾用它裹了十錠黃金，贈給了一位途中相遇之新嫁娘。不想在十年之后的今天又重睹舊物，針線依然，而今昔之境況卻天殊地別，怎不使人悲傷痛絕呢！”說完，又放聲痛哭。其時湘蓮已至樓下，把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當即飛奔上樓，抱著鳳卿，哭著詢問：“姐姐，你果真就是這繡囊的主人么？”鳳卿抽咽著答道：“這還會假么，那年在某茶亭遇雨之情景，至今尚歷歷在目呢?！毕嫔徔薜溃骸昂媒憬悖媸窍肷访米恿?！妹子如果沒有姐姐，哪會有今天。我們姑且下樓去，好好敘一番這些年的悲思之苦?！币贿呎f，一邊吩咐丫環(huán)喚老爺入內(nèi)，將情由細細告訴了他，范希瓊也是驚喜交集。湘蓮又傳命在中堂大擺筵宴，鼓樂齊奏，并讓婢媼為鳳卿調(diào)鉛黃，施脂粉，換袍服，頂珠翠，一番細心妝飾后，但見她光彩照人，裊裊娜娜，儼然夫人。湘蓮又扶著讓她高坐于上，自己則偕同丈夫身著朝服，雙雙跪拜于下。鳳卿哪肯承受，然而被幾個婢媼簇擁著，如何掙得脫。湘蓮夫婦叩拜后，合府老少又一一過來參見拜謁，一時歡騰內(nèi)外，好不熱鬧。從這以后，鳳卿的一切待遇都與夫人一模一樣，希瓊并派出不少精干仆役，四出尋訪陳鈺，卻久久沒有音信。湘蓮便對鳳卿說：“那夜我們夫婦同時受神人托夢，沒料到騎鳳之兒媳就應在姐姐身上。既然紫兒已蒙神人作媒許嫁于喜官了，妹妹之所以不即刻下聘禮，就是想等姐夫回來啊。一旦你們夫婦團圓，我們就納幣下禮了，不知姐姐意下如何？”鳳卿自然也很樂意。每逢范希瓊因公外出，姊妹倆就同衾共枕，鳳卿又拜耿母為義母。于是這對異姓姊妹的手足之情，更是不同尋常了。

這一天，有個軍官投入名刺求見，自稱為參將陳裕，并對門公說：“我從云南征討賊寇劉青海后，回鄉(xiāng)時途經(jīng)余姚，聽說此處的父母官是同鄉(xiāng)，故乘便前來晉謁?！狈断－傔B忙殷勤接待，并邀入后堂，設宴暢敘鄉(xiāng)情。那陳裕面龐清秀俊俏，言辭溫文不俗，全不似營伍之中的赳赳武夫。鳳卿聽說是同鄉(xiāng)，便在屏風后窺視，忽然急急往告湘蓮道：“堂上那客人的相貌，為何酷似紫兒之父？”湘蓮聞言，急忙喚出希瓊并悄悄地告訴了他。希瓊因姓同而名異，終究不大相信，就出來詢問陳裕的家世及進入軍營的情由。陳裕面有憂色地說：“我原名陳鈺，字子相。因為當年被劉青海擄走，后來乘隙逃出，投入軍營，每有戰(zhàn)功，營中文書將姓名書寫于薦舉人才的公牘上報，竟寫成陳裕。等到發(fā)覺時，朝廷頒賞提升的命令已發(fā)布下來，再更改也來不及了，以后就一直沿用現(xiàn)名。如今雖說邀恩回籍，而家產(chǎn)早已蕩盡，妻女只怕也早已喪生于戰(zhàn)亂之中了。自顧形單影只，即使回鄉(xiāng)也是無家可歸了。”希瓊心中暗喜，就不露聲色地說：“將軍位臻三品，理宜早續(xù)琴弦。小弟有一妹，才貌雙佳，情愿奉為箕帚之婦，不知將軍意下如何？”陳裕婉言推辭道：“能與仁兄仰結(jié)姻親，自是萬分欣幸。然而我那糟糠之妻的生與死尚在未定之間，待我慢慢訪得切實的音信，再來求婚未遲。”希瓊笑道：“將軍真是專情之至了。然而小弟已為仁兄籌畫好了，請先飲合巹之酒，一旦哥哥尋得嫂夫人，舍妹寧愿退居妾位，如何？”陳裕猶在遜謝，那希瓊早已傳命鼓樂齊奏，又召請伴郎伴娘等，一瞬間重門洞開，燈彩輝映。眾仆役已為陳裕換下舊衣，披上大紅袍服。那邊耿母也已為鳳卿妝飾完畢，以紅巾蓋首，由兩個艷麗丫環(huán)攙扶著，款步而出。但見紅燭雙行，新郎新娘隨著贊禮的口令交相而拜。不一會兒，一對新人被送入洞房，陳裕輕輕揭開新娘的紅巾偷偷一脧，竟然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嬌妻，不由得驚喜交集。夫婦二人又哭又笑，破鏡重圓，個中情懷，實難描述。

第二天，范希瓊夫婦又在后堂設宴，請陳裕夫婦上坐，希瓊與湘蓮雙雙再拜道：“我們夫婦一身之外，都是嫂夫人賜予的啊。如今所有家產(chǎn)等，愿意歸還給原來的主人?！闭f完，呈上簿籍，舉凡金帛器皿、書畫古玩、婢仆姓名等無不一一登記于上，詳細已極。陳裕與鳳卿哪里肯受，一再推卻，來來往往地推讓了好幾天，始終不能定奪。這一天，適逢那解星老漢來署中探望希瓊夫婦，見此情景，贊嘆之余，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便邀請了署中三四位年紀較大、聲望頗高的幕僚，讓他們出面作東，在署中演劇設宴，先替范陳兩姓結(jié)為兒女親家，然后公眾合議，目前同居于署中，三年之后，再依照簿籍將家產(chǎn)一分為二，兩家各得一份。希瓊夫婦與陳裕夫婦也都贊成，事情才妥善地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