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這個詞忽然時髦起來了。我網上搜索時,忽然搜到我在古代(2000年)寫的一篇文章《網絡治道——Governance:用市場方式管理政府和企業(yè)》,第一句就是:“治理(Governance),將成為01年各位01號們關注的01號課題。”可惜提得太早了。
不過,14年來,我對治理這個概念的理解,有了很大不同。在奧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很久,我在介紹其治理思想時,把他(們)歸屬于公共選擇。實際已認為這個治理不是普世概念。未必是我們當下所說的那個治理。至于有人把治理擴展解釋為三權分立,單從學術淵源角度看,也有點莫名其妙。我現在更傾向于從互聯(lián)網角度和中國語境角度,來看治理問題。
在中國語境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的修、齊、治、平,都可理解為治理,只不過治理的對象不同,但原理是同樣的。以齊家為例,齊就是指治理,齊家就是指治理家庭。但推廣來說,齊家還有治理單位的意思。因為在中國古代,家同時還是生產單位。所以把齊家用在現在,應有兩種意思,一是治理家庭,一是治理公司(如現代公司治理制度)。在中國古人看來,治國理政(所謂“治國”)與齊家是一個道理(這與西方觀念非常不同)。先不管治理的是小宇宙還是大宇宙,治理不得法,不是身邊大亂,就是天下大亂。
治理作為手段,怎么“現代化”?治理“現代化”這個提法很新。但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新。古德諾《政治與行政:一個對政府的研究》第一個提出這種問題(但沒有使用治理現代化這個詞)。他認為這個問題要從“政治-行政”二分這個起點開始破題。古德諾這個“政治-行政”二權說來自洛克,為的是否定孟德斯鳩的“政治-行政-立法”三權分立說。針對的是美國分權過度,國家行政體制落后于公共服務轉向的現代潮流和政黨分贓三個背景。
用現在的概念理解,“政治-行政”二分問題針對的是從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變過程中的特殊問題。政治的問題,可以稱為是二老問題——老頭子(喻江山社稷,對市場是提供給者)與老百姓(喻群眾路線說的“群眾”,對市場是指需求者)的關系問題——看上下兩頭關系是否水乳交融(對企業(yè)則為是否“人單合一”)的問題;而行政的問題,是指官僚(職業(yè)經理人)問題——在二老之間,出現一個龐大的中間專業(yè)管理集團(官僚或職業(yè)經理人)——看中間人為兩頭服務是否有效率(前者無效率,貪污一定嚴重;后者無效率,浪費一定嚴重,都是“最大的犯罪”)。革命黨只有政治問題,行政問題不突出。但執(zhí)政黨不同,坐天下要靠中間人專業(yè)化地代行權力,如何避免這些權力中間人吃的比干的多,就成為政治權力是否可持續(xù)的關鍵?!罢?行政”二分問題就是兩頭對中間的問題。
以雷曼兄弟公司為例,雷曼兄弟本人相當于“革命黨”,他們當老板不貪不占,誠心為顧客服務,打下了公司的天下和良好聲譽;問題就出在雷曼兄弟的繼任者,他們出生于老板與顧客中間的職業(yè)經理人,通過管理成了主人,整天想的是坑公司,肥自己。先是分散公司股權,讓公司“二老”大權旁落;后是利用信息不對稱,實施利益不對稱——把高風險全部轉給公司“二老”(投資人和顧客),把高收益全部轉給經理人自己。而制度和法律都治不住他們,結果導致老一代資產階級企業(yè)家打下的金色江山毀于一旦,走向破產。這反映了公司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性。
按修齊治平理論,家國同理,治國如同治家。希臘是另一個例子,它像中國分為前30年后30年兩段一樣,也分成兩段歷史。前期政治與行政不分,用搞運動的方法整中間人(官員和資本家),結果使經濟不振;后期吸取教訓,發(fā)展經濟,結果政治與行政不分倒了過來,成了中間人造反,平反后的官員和資本家通過貪污和浪費,只吃不干,把國家搞得兩極分化,極大損害了二老。希臘國家失敗的教訓不在三權分立,而在文官制度不成熟。這同樣反映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性。
我個人認為,當前最大的治理問題,是兩頭(委托人)與中間(代理人)的關系問題,代理人自我膨脹,損害了委托人的做事宗旨。代理人既要做事,又不能壞事。治理現代化,要在修齊治平等各個層面,解決宗旨與手段、目標與手段脫節(jié)的問題。通俗地說就是,代理權力的人,不能說一套,做一套;要按說的去做。如何從制度上保證做的一定符合說的,是其中的重點和難點。有人把治理的問題本身轉換了,成了主要解決說什么的問題(如三權分立或專政的問題),這已不是治理本身,是另外的問題。
再看治理體系現代化中這個“體系”,就不是多余概念。沒有體系來保障,行政偏離政治這件事,就無法糾正。今天糾正,明天還會偏離。值得注意的是,古德諾在糾正行政偏離政治時,也有一個集中權力的“前戲”。但集中權力并不在“體系”本身的內涵中,只是讓體系得以成立的手段。當年美國中央與地方鬧分權不可開交,漢密爾頓等聯(lián)邦黨人在建國之初對此就倍加攻擊,不等于說漢密爾頓想搞集權。相反,治理轉型中分權相當危險。在雷曼兄弟公司案例中,經理人利用分權,恰恰在強化代理人利益,實質在奪權,使治理結構倒退。
體系的現代化,就成了唯一真正值得討論的問題。在此強調互聯(lián)網思維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因為現在出現怪論,把互聯(lián)網的社會自組織,互聯(lián)網的多元分散,與現代治理體系對立起來。澄清這一點,對治家、治國都有方向性意義。
治理體系,按現代化屬性不同,可分為三類。農業(yè)化治理體系,以政治-行政不分,集權、人治等自然化為特點;工業(yè)化治理體系,以政治-行政二分,法治、科層制等科學化為特點;信息化治理體系,以政治-行政復歸,扁平化、個性化等生態(tài)化為特點。治理體系不是越先進越好,而是以鞋子適合腳為好。我們在《電子政務行政生態(tài)學》中認為,中國行政生態(tài)呈“雙棱柱”特點。農業(yè)治理與工業(yè)治理混合為第一重棱柱,工業(yè)治理與信息治理混合為第二重棱柱。中國現在治理的難題是,一方面要膨脹行政權力(同時還要以法治防范封建人治的農業(yè)病),不能有事沒人管;另一方面又要限制行政權力(防止中間利益過度膨脹的工業(yè)?。艿眠^多社會成本過高。這決定了,中國現在的治理現代化,有雙重現代化,一是工業(yè)化意義上的現代化,強調行政專業(yè)化,擺脫人治;但僅此不夠,還要有信息化意義上的現代化,強調行政回歸政治,以擺脫工業(yè)?。C械臃腫)。
互聯(lián)網思維有一個破解之策,就是以治理效能為導向(而非以效率為導向),同時兼顧這兩個方面,實現社會治理多樣性與效率的統(tǒng)一?;ヂ?lián)網思維的精髓在于兩個對立的極端之間的統(tǒng)一。治理走向任何極端都不好,但僅僅以工業(yè)化為現代化的標準,就避免不了治理走極端。例如不是有事沒人干,就是有人沒事干,陷入機構脹縮循環(huán)。蓋因它提高的只是效率,而非效能。在中國,互聯(lián)網不可理解為去中心化一個方面,它是中心化與去中心化的協(xié)調。現代治理不是只要一邊,不要另一邊;更不是借去中心化之名,行偷換中心之實。而是把中心化與去中心化,統(tǒng)一在治理的邊際成本遞減這個效能標準之下。按這個標準,不是要否定中心,而是要求中心化治理的成本占總成本的比重不斷下降;好騰出更多的資源,服務于去中心化的個性化需求。這意味著,在現代治理體系中,政府(企業(yè))工作不是比過去減少,而是隨著社會發(fā)展而增加;但增加后的工作占社會事務的比重,卻不是加大,而是相對縮小。比重相對增加的,應是社會自組織、自協(xié)調的部分(例如阿里巴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起到阿里本身所無法起到的APP服務作用)。而中心工作還要增加一項,就是為社會服務提供支撐服務。例如許多地方的智慧平臺(如一卡通等),就很好把公共服務、公益服務(甚至商業(yè)服務,如重慶合川)整合起來,使為人民服務與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自組織服務形成合力。這是一條既使行政發(fā)揮效力,又不使行政自我膨脹的有效治理途徑。云技術和云服務在這方面,使政府(企業(yè))治理可以發(fā)揮“超越常規(guī)的服務”。這才是對政治的真正加強。因為這才能解決“不過度膨脹官僚,又要做事,能依靠誰”的問題,才能除腐敗的根。
值得提醒的是,不應把調動社會服務積極性,同失去權力畫等號,更不應以此為名,走行政依附政治的回頭路,直至強化官僚主義,養(yǎng)虎為患,走向與治理體系現代化相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