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結婚那天起,郝強心里就較起了勁:以后不再回繼父家過年。
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他六歲時,父親就變成村口麥地里那座高大的墳墓,不久,他也就毫無選擇地變成了張家的兒子,但他依然隨生父姓郝。
如今,他為郝家立起了門戶,就不該再進張家的門里過年。他要在郝姓的門戶里擺一桌豐美的供品,請父親回家過年。
郝強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記得考上大學那年,繼父依仗當過保管員的老臉,借遍全村才把他送進大學校門。后來繼父貸款種起了蔬菜大棚,起早貪晚,趕集賣菜,硬是供他上完大學,還還清了借債。他也記得當他第一次把女朋友領回家時,繼父臉上的歡喜欣慰,僅僅三年,父親竟給他張羅起一套縣城樓房的首付。母親與繼父生下妹妹后,是想再給繼父生個兒子的。繼父說,兩個異姓兒子長大了肯定鬧生分,我怕虧了郝強。但郝強更記得,在張家南屋那張寬大的供桌上,擺的是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的是張家千秋萬代的祖宗。每到除夕晚上,繼父領著他和妹妹一起給那些牌位上香燒紙磕頭,求他們保佑子孫幸福安康。
那時候,他是快樂著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愿意給張家的祖宗上香燒紙磕頭了呢?
郝強記得十五歲那年,繼父把他叫到跟前說,孩子,你親爹的墳一直是郝姓族人捎帶著燒紙?zhí)硗?,現在你長大了,到你爹墳上添把土吧。說著,繼父把一疊打好的燒紙遞給郝強。郝強忽然就感覺心里很沉,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感撕扯著他幼小的心靈,有血慢慢地滴出來……
恐懼使郝強渾身發(fā)抖,那墳太大了,大得像一座土山。他怕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
孩子,別怕,爹陪你去,爹在地頭看著你。
在繼父的目光里,郝強站在了那座大墳前。他按照繼父的吩咐,先從燒紙里抽出一張紙,拿著這張紙爬上墳頭,他感覺像踩著父親軟塌塌的身體,一步一顫。
旁邊一只落在枯樹上的老鴰被郝強驚動,“呱呱”地叫起來。郝強“哇”地一聲尖叫,險些滾下墳頭,他感覺小腹一松,褲襠里一片濕熱。
郝強拼命憋住哭聲,拿起墳頭上那塊大土坷垃,把燒紙壓在土坷垃底下,然后下來,把剩余的紙錢點燃,用一支繼父帶來的樹枝挑撥著,直到紙錢完全燃盡,繼父才讓他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也就在那年,村里郝姓門戶迎送年時開始叫上郝強,他代表生父一支加入到郝姓門戶里。送年時,郝姓宗親的鞭炮會被連接在一起,噼噼啪啪在村莊上空炸響,騰起的煙塵彌漫了半個村子。在煙火與歡樂的人群中,郝強的孤獨與茫然顯得格格不入。
從此,每年除夕郝強都會拿著繼父打好的紙錢去給生父上墳。從此,郝強總遠遠躲開繼父家的供桌,也不在除夕晚上給張家的祖宗上香磕頭了。
郝強明白,他不再是張家的兒子,他是郝家的兒子。
墳是一定要回老家上的。郝強想,多燒些紙錢,絕不能讓生父在那邊寒苦。
掀開繼父家厚重的棉布門簾,繼父孤零零地站在堂屋里,仿佛已等候多時。繼父把打好的紙錢遞給郝強,郝強不敢直視繼父探尋的目光,低頭拉著新婚妻子匆匆走出家門。
繼父遠遠跟在后面。十多年來,他一直這樣跟在郝強身后,然后站在地頭。他知道郝強膽小,一個人不敢到墳上來。
郝強熟練地壓墳頭紙,燒紙,等火星滅盡,磕頭。
“爹,娘,我們——回去了?!焙聫娨廊徊桓抑币暲^父的眼睛,但他還是觸到了繼父和母親倏然濕熱的目光,他心里一軟,南屋供桌上香火繚繞,那逶迤的香煙如心上尖刺,瞬間堅硬了郝強。
“明天早回,等你吃餃子!”繼父對著郝強的背影說。
郝強在城里的家新鮮得耀眼,郝強與妻子做了豐盛的供品,擺好父親的牌位,上了三炷高香,磕了三個響頭。兩個人還包了餃子。
多年期待如愿以償,郝強的心卻仿佛突然被掏空。
妻子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看著越來越乏味的春晚,忽然扭頭問發(fā)愣的郝強:“爹娘今天晚上能吃餃子嗎?”
淚水奪眶而出,他噗通一聲跪在生父的牌位前:“爹,今后您就來這里過年,等現在的爹老了,俺再接您和他一起回家過年!”
說完,郝強從地上爬起來,拉著妻子沖出家門,疾馳的摩托車沖進除夕沸騰的夜色里。
遠遠的,他看見繼父家的燈光,不,是老家的燈光,他要跪在那片香火前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