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調(diào)到這個外貿(mào)公司下屬商場上班,純屬暫時性的落腳,屬于我的那個辦公室職位,需要我在這做個起承轉(zhuǎn)合。
商場一般女人居多。女人在一塊,話題自然就離不開男人。結(jié)了婚的大姐,守著一堆待字閨中的小妹,此時,現(xiàn)出極大熱情的就是做媒。整天琢磨著給時常來柜臺照顧生意的男人拉郎配,其實(shí)一大半就是為了圖個一時快活。
女人們在一塊拉這些家長里短時,一般是商場最輕閑的午后時光,琳瑯滿目的商品也似聽眾,靜靜地擺在那,擠擠挨挨地探著頭,伸著耳朵,聽得不亦樂乎。有些安分的就蹲在柜臺下干私活,一般都是編織什么的。有的就趴在柜臺上在這些女人絮絮叨叨如催眠曲似的語速里昏昏欲睡。
而往往這時,商場總會進(jìn)來一個全商場都?xì)g迎的特殊顧客,一個聽說已過二十但看著還是一臉娃娃相,個子只有一米五左右的智障男孩,聽說是公司負(fù)責(zé)人的傻兒子,大家都叫他傻六,不知是在家中排行第六還是別的原因。
傻六,最喜歡逛商場,而且最喜歡午后大家休閑的這個時段來逛商場,因?yàn)檫@樣無聊的售貨員都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且一點(diǎn)也不嫌他煩,還好脾氣地跟他開玩笑,這是傻六自己琢磨出來的規(guī)律。傻六一點(diǎn)不傻,最喜歡這里的女人圍著他轉(zhuǎn),并且最讓他樂意的是,大姐會指著這個或那個漂漂亮亮的女孩說要給他當(dāng)媳婦,傻六總是樂得扁扁的腦門上,一雙間距比常人略大的細(xì)眼,瞇成了一條縫,我懷疑他這一瞇還會看見什么呢。
傻六長得白白凈凈的,穿得也干干凈凈的,一看就是家境好,有專人侍候,矮矮胖胖,走路,扁扁的大腦袋總往前傾,后腦勺凹進(jìn)去一大塊,像上帝造他時犯困還是喝醉了,不小心手往里一歪,把半個后腦勺給拍進(jìn)去了,從而使腦容量太少而弱智了吧?可白胖的臉上卻比常人多的是笑,眼瞇成一條縫,嘴老是張著,不笑也似在笑。
他夏天上身總是穿一件寬寬大大的短袖棉T恤衫,左上角有個大大的口袋,里面總是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糖,他雖然進(jìn)的是花花綠綠的商場,可他卻從不亂拿東西,也不做招人厭煩的動作,說話就像幼兒園的孩子,人也就只有五六歲小孩的智商,特喜歡鉆女人堆,但不會說臟話,也不動手動腳的,只顧傻乎乎地笑,挺招人喜歡。
若大姐們說要給他介紹哪個女孩當(dāng)媳婦,他立馬就會拿出糖來給那個女孩吃,大姐要,不給。大姐說:“好啊,你個傻六,糖不給我吃,我就不讓她給你做媳婦。”他就從中選出一個最小的遞給開玩笑的大姐,大家看他那可愛的舉動就哈哈大笑。而傻六小細(xì)眼早就瞇成了一條縫了,只顧盯著說要給他做媳婦的女售貨員笑,最后把人家笑得真不好意思了,把他捧糖的手一推,故意拉下臉說:“誰要給你做媳婦,做美夢去吧!”傻六一聽,臉立馬耷拉下來,把舉著糖的手抽回來,不高興地低著頭,看那樣子像要哭出來似的,很受傷害。
大姐們忙又哄他:“哎喲,傻六,她不成,還有這個,你看這個中不中?”像變戲法似的,傻六一聽,立馬把頭揚(yáng)了起來,又是一臉歡喜地盯著另一個女孩樂,女孩就逗他:“那糖,給不給我吃?。俊鄙盗Π烟怯纸o那個女孩遞過去,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吃,吃吃?!贝蠹矣侄紭妨恕>瓦@樣當(dāng)傻六手里的糖吃得差不多時,大家也都有些膩歪了,商場來買東西的人也多起來,大家也就都散去,把傻六扔在那,似沒這個人似的,各忙各的,招呼顧客去了。
傻六站在那,往這邊望望,偏著頭半張著嘴,瞇著小細(xì)眼,獨(dú)自傻樂呵,然后又把頭偏向另一邊,再以同樣的姿勢樂呵半天,聽某大姐喊:“傻六,快回家吧,你媽找不著你要哭了!”他這才左顧右盼著驅(qū)著胖胖的身子,偏頭前傾著回家了。
我若中午值班,一般都是帶本書趴在收銀柜臺看,任大姐們說什么我是不參與的,年輕,拿腔拿調(diào),因愛好寫寫畫畫就刻意要和這一幫俗女人保持距離似的,可笑。傻六來,我也躲在人群后面觀看。從沒與他打過照面,只是遠(yuǎn)遠(yuǎn)望了,感覺挺可憐的傻子,但又有些傻得可愛,看他的傻相,在大姐們的逗趣下也偷偷樂。
忽而有一天,同柜組的一位大姐,打交道多比較相熟些,遠(yuǎn)遠(yuǎn)地指了我問他:“傻六,你看那個漂亮大姑娘,剛來的,你喜歡不?”傻六遠(yuǎn)遠(yuǎn)地隔了人群朝這望,我不想招惹他,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聽大姐如此說立馬低下頭,佯裝看書不搭理這個茬。
忽然有腳步朝我這走來,我抬頭,剛好看到傻六偏著頭,手捧著糖,眼瞇成一條縫站在我面前。我一愣,盯著他,只見他把手里的糖遞過來,放我書上,然后又去掏口袋里的糖,上衣掏完了,又去掏大褲衩里的,我書本上花花綠綠堆了一大堆塑料紙包的硬塊糖,跟在后面的一群大姐起哄喊:“哎喲,傻六,你把糖都給她了,你吃啥?啥時候傻六這么大方了,褲袋里的糖都掏出來了。看來是真喜歡這位姐姐了!”
只見傻六,依舊那個傻樂呵的模樣,用胖胖的小手指著那些糖,嘴里嘟囔著:“姐,吃糖。”
我一聽,忙把糖抓起來,往他手里放。邊哄他:“謝傻六啊,姐不吃糖,姐吃糖牙疼?!彼麖堉?,接過我的糖,臉呆呆地沒了笑容,細(xì)眼睜開了一條縫,直勾勾地看著我。我邊把糖裝進(jìn)他的口袋,邊勸他說:“傻六乖啊,回家吧,大姐們還要上班呢,忙啊。你回家找媽媽去吧?!闭f完,我拿起書抽身離去。
傻六站在那,依舊那個表情呆呆地站著,身旁的大姐忙又勸慰他:“傻六啊,你芳姐沒相中你,來,大姐再給你找個,看,我們這里這位小花姑娘長得咋樣啊,相中沒?”
傻六再沒像平日那樣立馬變上笑臉,再次把糖遞上去,而是慢慢轉(zhuǎn)回身,瞅了大家一眼,歪著頭,也沒笑,佝僂著背,前傾著頭,不言不語地走了。
大姐們望著他的背影說:“嗨,這傻六,唱的是哪一出啊,還真有不高興的時候啊。明兒不知還來不來?!?/p>
明兒,我不值班上晚班。上班時,聽大姐們說起傻六,有意思,一手拿一個熟雞蛋,進(jìn)來就往我的柜臺轉(zhuǎn),轉(zhuǎn)一圈沒看到我,也不搭理其他人,任別人怎么喊,站在商場中的空地上,就那么歪著頭,傾著身子,左顧右盼了半天,直到人越來越多,保姆來找才離去。大姐最后對我開玩笑說:“芳子,別不是傻六真相中你了吧?”
哧!我有點(diǎn)惱了,這玩笑可真不好玩。
果然,轉(zhuǎn)過一天,我又值班,傻六真還拿著兩個熟雞蛋驅(qū)著身子來了,來了就往我這看,看我在,立馬臉上又是那么一副可愛的傻模樣,笑得眼又瞇成了一條縫,前傾著身子急急向我走來,老遠(yuǎn)就把雙手伸出來,一手一個雞蛋,嘴里喊著:“姐,吃,吃雞蛋。”這時周邊看熱鬧的大姐哄一下都笑了起來:“呵,你個傻六,一點(diǎn)不傻啊,真知道我們這里邊哪個姑娘漂亮啊?!?/p>
我卻覺得這像是對我的羞辱,生硬地把傻六的手擋回去,冷冷地說:“謝謝傻六啊,姐不吃雞蛋,吃雞蛋胖,不好看。”傻六一聽,手停在半空,笑容又沒了,小細(xì)眼瞅瞅這個手的雞蛋又瞅瞅那個手的雞蛋,慢慢縮回去,低下頭,不高興的樣子。
大家又逗弄他,一位大姐說:“傻六,你家還有啥好吃的啊,說不定你芳姐愛吃別的。把這個雞蛋給大姐吃了吧?!鄙盗痤^,看著這位大姐,又看看我,我于心不忍,忙搖搖頭又好聲哄勸:“不吃啊,傻六乖,姐啥都不吃,你回家吧?!贝蠹矣趾退_別的玩笑,說他穿的衣服漂亮說他頭發(fā)理得好看,他才又抬起頭,眼瞇著嘴張著,哈喇子流著,呆呆地看著大家,但卻總是看看大家就怔怔地看我,我起身走人。大家又忙起來了,他又自個站了會兒,回頭瞅了我半天,慢慢走了。
接下來,傻六每次來,都變化著花樣,不是裝著花生,就是桔子,或是剛下來的時令水果,遠(yuǎn)遠(yuǎn)地就把手伸出來,一臉高興地傻笑,眼瞇成一條縫,還能看清了路,直奔我過來。我起初還耐著性子哄他,后來不勝其煩,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進(jìn)來我就躲進(jìn)柜臺中間的小倉庫,直到他失望地站半天,走了,我再出來。
慢慢的,傻六,不只是在午后來了,商場一開門他就來,來了也不進(jìn)來,就在商場門口那倚著進(jìn)門的兩個大柱子的其中一個,正好能看著我這邊,雙手總是攥著東西,直直地朝我這望,嘴半張著,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人來人往的我懶得理他,但不經(jīng)意地往那一瞥,總發(fā)現(xiàn)那個矮矮胖胖的身影,以相同的一個姿勢,一個傻相,像個木墩一樣,杵在那。不知他啥時來啥時走,可一天的某一個時候,總是不經(jīng)意地會看到他。
沒有幾個月,我便調(diào)走了。后來聽同事們說,傻六去再沒看到我后,就老倚在我所在的那個柜臺,一站就是半天,手里總是攥著好吃的,直到家里的保姆找來。
后來,傻六還真娶了個媳婦,是山里的,父母用錢買來的,挺俊俏的一個小姑娘,健健康康的一個女孩,就是家里窮,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于是,兩萬塊錢高高興興把女兒賣了。聽同事們說,娶了媳婦的傻六,再不去商場了,而是天天跟在媳婦后面,媳婦走哪跟到哪,不讓跟就哭鬧,孩子般,而且家里有啥好吃的,都要先留給自己的小媳婦,父母要都不給。是他家保姆跟商場同事說的。
多少年過去了,年輕氣傲的我,被一路丟失的各種情感打壓得忽覺心像一片荒漠,悲歡離合,滄海桑田,回頭望望,竟發(fā)現(xiàn)傻六的神態(tài)那么清晰地映入眼簾,而當(dāng)時那么注重的其他事物,卻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