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飄雪的冬夜闖入小鎮(zhèn)，闖入燈火寥落的深處。小鎮(zhèn)在地圖上沒有任何標識，這使我懷疑那是一處虛幻的緯度，或是我千百夢境中的一個。我踏上嘎嘎作響的木質(zhì)樓梯，將一盆爐火煨至胸前?？蜅＠习鍐栁疫€需要什么，我說：“一杯咖啡，一杯葡萄酒，一位姑娘?！崩习灞傅卣f姑娘得等等才能趕來，要不先找個人陪你聊聊天？我點點頭說：“當然可以?！崩习逍π?，返身下樓，一會兒一個男人敲響我的房門。男人將一個精巧的木質(zhì)托盤放到我面前，然后在距我很遠的地方坐下。托盤上放著一杯咖啡和一杯葡萄酒，寒夜里它們無比溫暖。我問他你不喝酒？他笑著點頭。小鎮(zhèn)上所有人都在笑，那笑并非掛在嘴角而是長在臉上。他們的笑容古怪難測，似乎是裝出來的，又尋不出破綻。你別想從那里面看出譏誚奉承嘲弄敷衍甚至客套，這感覺很是奇詭，就像面前的男人。男人如同一副骨架挑起的灰色旗幟，笑臉在光影中千變?nèi)f化。他抱臂頜首，沉默許久，又終于挺挺身子，笑著眼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一片山野之中，小鎮(zhèn)巋然獨存。鎮(zhèn)上居民安逸守舊，極少外出。當然外人也極少闖入小鎮(zhèn)，因為地圖上根本找不到它。鎮(zhèn)子上住著一對兄弟，哥哥叫阿辭，弟弟叫阿弟，故去的父母為他們留下一個生意興隆的綢緞店和一棟豪華別致的小木樓，兩個人的日子因此過得富庶而輕松。那是小鎮(zhèn)唯一的綢緞店，一匹匹綢緞擺上厚重的木質(zhì)柜臺，繽紛迷離的光影卻飄上石街。綢緞店也許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場所，那里總是簇擁著花蕾般姑娘和花朵般的太太。她們多情的手輕輕摩娑著潤澤滑膩的緞面，她們的目光遠比緞面潤澤和細膩——那里水波輕蕩。

她們來，或許并不是為了綢緞，阿辭和阿弟遠比最明潔最細膩的綢緞讓她們激動和幸福。兩個人同長著淡黃色的眼睛，直而挺的鼻子，方而翹的下巴，濃密微卷的黑發(fā)和健碩修長的身材。他們不是雙胞胎，但在那時，他們的相貌竟是那般相似，難分彼此……他們是女人們的情人，一天見不到他們，心里空虛失落，偷偷瞟一眼，又慌亂地低了頭，兩朵紅霞落上臉頰，心突突地跳。

男人讓女人芳心萌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鎮(zhèn)上的男人非但沒有反感和嫉妒，反而對他們愈加敬重，呵護有加。他們牽了女友或者妻子的手來到店里，隔著柜臺跟阿辭或者阿弟扯兩句閑篇，待覺得差不多了，就對身旁面若桃花的女人說，看完了的話，回吧。就回了，仍然牽著她的手，穿過正午的石板巷或者踏過黃昏的石拱橋。世上所有能讓女人開心的人或者事，都應該吝惜和呵護，這便是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男人的邏輯。小鎮(zhèn)是一處平靜安逸的所在，所有人純真淳樸，心中盈滿幸福和感恩。

店里住著一位叫做小蝶的姑娘。一位嬌小玲瓏的美人。她有世界上最圓潤的肩膀和最白皙的脖頸，最艷的嘴唇和最黑的眸子。她說哪種綢緞好，去江南進來，就會大賣。大多時她坐在樓上，抱一只貓，往高頸紅瓷花瓶里插一枝滾著露珠的玫瑰花苞。有時她也會慢慢踱到樓下，看看阿辭，看看阿弟，又移步上樓，不說一句話。她下來時所有的姑娘和太太都會選擇閉嘴，身體矮下去，又拿袖子掩了臉。她是那般艷麗光潔，她的光輝讓所有絢爛迷幻的綢緞霎時變成低劣粗糙的土布。她又是那般親切，在她面前，你可以感受到她的高傲和冷艷，卻絕不會生出任何些許的自卑。

小蝶同時愛著阿辭和阿弟。

鎮(zhèn)上有很多女人同時愛著阿辭和阿弟，她們在意念中完成與他們的相擁和交歡?；蛟S意念才是小鎮(zhèn)的主題，花前月下或者枕畔床頭，遠比天馬行空的意念要遜色許多?，F(xiàn)實是灰色的，只有意念才五彩斑斕。

“現(xiàn)實是灰色的，只有意念才五彩斑斕?！蹦腥苏酒鹕碜樱_厚厚的窗簾。雪越下越大，梨花般的雪片簌簌地撲上窗玻璃，很快化成水珠，逗留片刻后蜿蜒下滑。遠處傳來節(jié)奏緩慢的噌吰之聲，小鎮(zhèn)更加靜謐神秘。

“所以小蝶也會用意念的方式完成與兄弟二人的交合？”我近似無恥地試探。

“小蝶不是。”男人拉上窗簾，重新坐下，“可是她一直在等。”

小蝶一直在等。她獨居一室，室內(nèi)迭香四溢。夜里小蝶輕掩房門，卻不上閂，敞著一指恰到好處的縫隙。小蝶輕褪羅衫，將自己瘦削飽滿的身體完全交給雕花的紅木大床。她枕臂側(cè)臥，一條攀伏于髖骨和大腿之上的柔軟光潔的手臂隨著身體的高低起伏呈現(xiàn)出一條雪鰻的美妙姿態(tài)；留聲機飄出多情并且暖昧的曲子，她花瓣般的紅唇吞吐著鴉片幽香醇厚的流云般煙霧。有人從門前輕輕走過，是阿辭；又有人來到門前，呆立片刻又輕輕離開，是阿弟。阿辭和阿弟文質(zhì)彬彬，性格單純幾近顢頇。在迷人的小蝶面前，他們又同樣木訥和膽小。

小蝶認真地對他們說：“你們誰先要我，我就嫁誰?！边@是她最堅定最無奈的選擇，這選擇類似于抓鬮，結局無法預料。屋子里春色撩人，小蝶的身體如花般綻放，你可以清晰地聞到她身體深處的迷香。阿辭看看阿弟，阿弟看看阿辭，兩個人在椅子上坐得筆直。阿辭說：“睡吧?！卑⒌苷f：“睡?！卑盗藷簦弦律洗?。夜夜都是如此，黑暗中他們就像兩只痛苦的耗子。

似乎就是那段時間，他們的體形開始發(fā)生變化。阿弟變得更加強壯，肩更寬腰更細，胸膛上多出兩砣讓女人心慌意亂的堅硬結實的方形肌肉；阿辭則衣帶漸寬，椎骨在后背突兀成排列整齊的尖尖圓圓的一線骨豆。夜里他們共居一室，聊天下棋直到很晚。然后阿辭說：“睡吧?！卑⒌茳c點頭：“睡。”醇美的香氣糾纏成絲，織成風情萬種的綢緞，繞過幾間并排的房間，頑強地擠進他們的臥室。兩個人貪婪地嗅著鼻子，卻不敢弄出聲音。他們的淡定自如讓小鎮(zhèn)居民大加贊賞，幾近崇拜。

其實就算沒有體形上的差別，小鎮(zhèn)居民也能夠輕易將兩個人區(qū)分，這緣于他們的手。阿辭總會將他的右手藏于布袋，或握于左手，或抄于袖口，或掩于柜臺下面。盡管無人計較，但他絕不允許將自己的右手暴露出來?！挠沂秩钡粢桓种?。是小指。

是小時候缺掉的，是因為阿弟。兒時的阿弟調(diào)皮頑劣，彈弓百發(fā)百中，可是卻并不滿足。于是阿辭為他造出一柄火槍。阿辭心靈手巧，他有小鎮(zhèn)居民所缺乏的聰慧與耐心?；饦屟b滿火藥，阿辭帶阿弟來到河邊。阿辭瞄準樹上的一顆紅棗，對阿弟說：“退后。捂上耳朵?！卑⑥o向前兩步，閉一眼，睜一眼，咬牙扣響扳機。槍訇然悶響，子彈并未飛出槍膛。阿辭緊握火槍，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卻掉落腳邊，蹦跳不已。他回頭尋找阿弟，阿弟早已臉色蒼白。阿辭說：“我的小指炸掉了?！卑⑥o笑著說出這句話，他好像沒有痛苦，眼角卻奔騰出一滴眼淚。

阿辭常說，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缺陷，是對別人的尊重。

“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缺陷，是對別人的尊重?！蹦腥饲飞韽淖郎隙似鹨槐攘?，將空杯交還桌上，瞇眼沖我傻樂。

“可是他們怎么辦呢？”我啜著紅如血的葡萄酒，“小蝶怎么辦呢？”

“她用了最簡單的辦法，”男人笑著說，“小鎮(zhèn)居民都喜歡最簡單最直接又最有效的辦法?！?/p>

小蝶踏著樓梯，來到店堂。樓梯極為密集，此階與彼階剛剛盈寸。那時還是清晨，店門緊閉。一縷陽光從窗隙顫悠悠飄進來，輕撩小蝶裸露的肩頭，那肩頭于是溫潤明澈，光彩映照店堂。小蝶雙目微闔，長長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可愛陰影。樓上終有動靜，有人“踢踏踢踏”地走下樓梯，又愣怔在店堂。小蝶嫣然一笑道：“是阿辭。”阿辭說不出話，他感覺滿屋的綢緞霎時變成宣紙，將要沖出口的聲音被吸附殆盡。小蝶張開眼看著阿辭，紅唇微啟：“第一個下樓的人，要娶我。”這時阿弟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的長衫穿了一半，卻定格那里，宛若一尊擺放多日染滿灰塵的木雕。后來他拍拍哥哥的肩膀，笑紋交迭。他用了很小的力氣，阿辭卻跌坐地上。

中午阿弟對阿辭說：“要進貨了吧？”下午阿弟和阿辭對小蝶說：“要進貨了吧？”小蝶輕撫一匹孔雀藍顏色的綢緞，羞澀滿面，環(huán)配叮當。翌日兄弟二人離開小鎮(zhèn)，奔赴江南。綢緞店兩個月進一次貨，有時阿辭出去，有時出去的是阿弟。兄弟倆同下江南，還是頭一次。

小鎮(zhèn)居民都知道小蝶最終選擇了阿辭。待他們回來，便是小鎮(zhèn)節(jié)日。

可是他們整整半年沒有回來。

綢緞店賣掉最后一匹綢緞，柜臺上變得空空蕩蕩，店堂里卻熱鬧不減。人們擠在這里祈望他們早日回來，祈望他們帶回涼如水的神秘的孔雀藍綢緞?？墒撬麄冇钟幸环N不詳?shù)念A感，似乎阿辭和阿弟不可能同時回來；甚至，阿辭和阿弟，永遠不可能回來。

半年時間里，小鎮(zhèn)新生三男兩女，死去三男兩女。小鎮(zhèn)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于清逸、寂寞和無窮無盡的意念。小鎮(zhèn)保持一種固有的平衡和習慣，包括嬌小迷人的小蝶。當最后一匹綢緞賣完，她就很少下樓。她安靜地側(cè)臥在床，肩上搭一條大紅的絲綢披肩。她探著身子摘下斜插高頸花瓶的玫瑰花苞，她把花舉到眼前，讓一滴露珠滾落雪白的胸脯。于是披肩也同時滑落了，她圓潤的肩膀一覽無余。房間里幽香氤氳，燈光像石榴紅色透明的種籽……

終有一輛馬車泊在綢緞店門前，兩個精悍的年輕人將一匹匹華麗的綢緞扛進店堂。人們擠在附近觀望，目光中充滿急切的期待。小蝶倚門而立，神情嫵媚并且肅穆。終于有人挑開車簾，那是一個莊嚴美麗的時刻。他沖小鎮(zhèn)居民抱一抱拳，說：“我阿辭回來啦！”

他的出現(xiàn)讓小鎮(zhèn)居民驚詫不已?？墒撬麄兒芸鞂⑦@驚詫忘掉，爭相上前與他握手、相擁和寒暄。左手忙不過來時，他只好伸出缺掉小指的右手。他的笑容從容恬淡，深邃迷人。他含情默默地注視著倚門垂首的小蝶。

回來的只有阿辭。他們下船，一起在江南古鎮(zhèn)上閑逛，經(jīng)過一個曲折迂回的花園，阿弟就失蹤了。他在那個古鎮(zhèn)上等了整整半年，仍然不見阿弟的消息。他告訴鎮(zhèn)里人說，想必阿弟是遭劫了。那些匪人緊身蒙面，袖口藏一把尺余的尖刀。他們見錢劫錢，見色劫色，如果無錢無色，就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可是怎么可能呢？那么婉約的江南水鄉(xiāng)，那么富庶的江南水鄉(xiāng)，阿弟怎么會遭劫呢？可是阿弟沒有回來，阿辭的話必將成為權威。歸來的阿辭和小蝶在幾天以后舉行了婚禮，他們大擺喜宴，幾乎請來鎮(zhèn)子上所有的人。女人們的目光在阿辭的臉上瞟來瞟去，心中依然懷著一種幸福和甜蜜，卻不同從前。阿辭娶了小蝶，一段故事還將繼續(xù)，一種感覺卻就此結束。包括她們的意念。

婚后的生活平靜而又幸福。小蝶將長長的黑發(fā)盤起，嬌美的面寵因了愛情的滋潤愈發(fā)粉嫩鮮亮。即使婚后十年，小蝶也遠比鎮(zhèn)上任何一位姑娘都水靈，而在那時，她已經(jīng)育有一兒一女。每天她待在樓上守著他們，給他們講故事或者與他們做游戲。阿辭倚靠在柜臺后面咧著幸福的嘴巴，他的綢緞總是供不應求。

阿弟的失蹤是那般莫名其妙，充滿詭異和神秘。這樣的事情當然會有人追查，事實上在阿辭回來的第二天，就有一位來自縣里的警察駐進小鎮(zhèn)。他是一位非常年輕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受到了鎮(zhèn)上全體居民的熱情款待。他住著鎮(zhèn)上最豪華的客棧里最豪華的房間，喝著鎮(zhèn)上最美味最昂貴的美酒；他享用著鎮(zhèn)上最正宗最可口的美味，懷抱著鎮(zhèn)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姑娘。他走上小鎮(zhèn)的街道，每個男人都會摘下帽子向他行禮，每個女人都會頓住腳步向他微笑，老人們?nèi)o他香噴噴的紙煙，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為他帶路。暖洋洋的小鎮(zhèn)如此美好，讓他不想離開，讓他除了不想離開什么都不再去想。但是他必須得去做一些什么，因為他是警察。

閑時他走訪過一些人，卻所獲甚微。從那些眼神和說話的口氣里，他知道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的阿辭，都令他們尊敬。當然應該尊敬的還有阿弟，但是他已經(jīng)失蹤了。已經(jīng)失蹤了，當然可以慢慢忘記。警察唯一的收獲是一縷詭異的香氣——阿辭歸來的幾天里，小樓里曾經(jīng)飄出極其濃郁的香氣。那香氣一連持續(xù)了很多天，粘滯纏綿，久久不散。那不是肉菜香，不是花草香，不是香水之香和爐火之香，沒有人能夠形容那樣的香氣，它是那般壯闊、復雜和奇異，讓人懨懨欲睡，又讓人在一種懶散的幸福中懷疑這香氣是否要掩蓋什么，比如一種恐懼，一種悲傷，一種無奈，或者另一種令人作嘔的異味。香氣是唯一的線索，這線索卻又縹緲無形，毫無用處。直到這時警察都沒有去過綢緞店更沒有見過綢緞店的阿辭，或許他忙于享受沒有時間，或許他喜歡一種迂緩的方式。后來他終從阿辭那里找到一張阿弟的照片，他看一眼照片，又馬上還給阿辭。他說：“打擾了?！本突厝チ?。

從此真的無人打擾阿辭和小蝶。他們一直過了十年平淡的日子?？赡怯质谴掖叶^的十年，沒有阿弟的日子，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平淡是一種幸福，卻無疑會讓時間溜得更快。

“平淡是一種幸福，卻無疑會讓時間溜得更快。”男人敲敲房門，替我要第二杯咖啡和第二杯酒。我問他姑娘怎么還沒來？他笑笑說：“就來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袖在懷里，面前的男人突然讓我心悸。

“可是你畢竟有了小蝶，有了和小蝶共處的十年?！蔽医舆^他用左手遞過來的咖啡杯，“阿弟就不一樣，他也許被你殺害了，尸體藏匿于樓上某一間空房?！?/p>

男人聳聳肩，笑意一點一點地加深?！澳惆盐耶敵砂⑥o了?！彼f，“可是在你來到小鎮(zhèn)之前，阿辭已經(jīng)死了?！?/p>

阿辭死在婚后第十個年頭。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飯后喝掉一杯水，就死了。水盛在一個又細又高的玻璃杯里，玻璃杯是小蝶遞給他的。或許這世上每天都有人喝水喝死，他只是其中之一。臨死前他搬一張椅子走出店堂，將椅子挑剔地安在小巷朝陽的位置，坐上去，身體打開，仰著脖子，微瞇著眼。他告訴路人說：“我好像要死了。”路人說：“不死行嗎？”他說：“不行?！甭啡颂统鱿銦?，問：“來一根？”他伸手接了，任路人為他點上火，從鼻孔里噴出淡藍色的煙霧。阿辭慢慢抽著煙慢慢死去，小蝶倚門疊手，目送他的遠行。

阿辭在他死去的第六天趕回來……

“等一等！你是說阿辭？”

“阿辭在他死去的第六天趕回來……”

“可是阿辭已經(jīng)死了！喝水喝死的……”

“是阿弟已經(jīng)死了。喝水喝死的是阿弟?！?/p>

喝水喝死的是阿弟。十年前回到小鎮(zhèn)的也是阿弟。那時阿弟強壯彪悍，那時阿辭骨瘦如柴。誰都可以一眼將他們區(qū)分開來，就像區(qū)分一支筆和一棟房子，一只西紅柿和一匹駿馬，一粒砂子和一座城鎮(zhèn)，一個酒杯和一場大雨……可是所有人都把他叫做阿辭，他自己，鎮(zhèn)上百姓，小蝶，那個年輕的警察……

十年前他們?nèi)サ浇?，夜里住在潮濕的客棧。他們下棋直到黎明，盤棋上仍然廝殺激烈。阿弟手捏黑子，一張臉卻比黑子還黑。阿辭盯著他的臉說：“對不起?！卑⒌苷酒鹕韥?，笑著，從腰間摸出一把造型古怪的尖刀。他的身體突然飄起，刀子直直刺向阿辭。阿辭沒有閃避，刀子劃破他的臉，剎住刀鋒的阿弟扭傷自己的手腕。片刻后阿弟伏在棋盤上嚎啕大哭，他吼叫著我絕不讓你娶走小蝶，阿辭說可是小蝶已經(jīng)決定了，阿弟說誰決定都沒有用誰都不可以娶走小蝶，阿辭說可是這件事已經(jīng)更改不了了。阿弟抬起頭，兩手撐著棋盤，逼近阿辭：“不，可以更改?！?/p>

他左手抓了刀子，刀背對準右手小指。刀背上有一排小的鋸齒，他用那些鋸齒一下一下地鋸。他不想結束得太快，他必須讓自己的痛苦延長。他對阿辭說：“答應我?！卑⑥o別過臉去，說：“不可能?！边@時刀子鋸進骨頭，發(fā)出粉筆劃過玻璃的吱吱的叫聲。阿弟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那手指隨著刀子的銼動左右翻滾。鋸齒深進骨頭，白色的骨末不斷被刀子推送出來。阿弟說：“行，還是不行？”阿辭說：“你把頭鋸下來都沒用?！钡蹲油瓿勺詈笠淮瓮扑?，一根紫色的小指脫離手掌，孤零零在桌面上爬行。阿弟沖阿辭笑，說：“行不行？”阿辭不理他，阿弟的刀子就再一次開始了連貫的有節(jié)奏的挫動。這次是無名指，吱吱吱的聲音再一次高亢地響起。阿辭捂住耳朵，又在捂住耳朵后一腳將阿弟踹翻在地。阿弟爬起來接著鋸，阿辭沖上去猛踹他的笑臉。阿辭說：“今天我非踹死你?！卑⒌芴稍诘厣戏瓭L嚎叫，身體如蟲豸一般蠕動。

阿辭在太陽升起的時候走出客棧，從此失蹤。阿弟在客棧里住了漫長的半年，直到斷指處的傷口愈合。阿辭帶走斷指，他說這將是兩個人十年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阿辭還說：“缺掉一根手指，現(xiàn)在你就是阿辭了?！?/p>

阿辭回到小鎮(zhèn)的時候，仍然瘦骨伶仃，如同傳說中的狖。小鎮(zhèn)居民輕松友好地跟他打著招呼，又讓他快些回去看看死去的阿弟。他笑著對他們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蹦翘煨〉瑯右虚T而立，目光嫵媚生動。她肯定知道阿辭會在今天歸來，那天她往身上噴灑了久未用過的香水。她的身體仍如少女般嬌小堅挺，她的眸子如硯似墨。她像花一樣香，像彩虹一樣變幻莫測。

歸來的阿辭成為小蝶新的男人。兩天以后，他們在門口貼上大紅的喜字。仍然有女人的目光瞟上阿辭的臉，仍然帶著一種細小的甜蜜。很多人前來道喜，說著吉利祝福的話。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自然正常的?，F(xiàn)在阿辭是小樓的真正主人，與小蝶共同生活了十年的阿弟，可以慢慢淡忘了。

可是阿弟的死又是那般蹊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怎么能夠說死就死呢？一個人怎么能夠喝水把自己喝死呢？阿辭怎么知道阿弟會死去呢？小蝶怎么知道阿辭會在某一天歸來呢？所有的一切全都那樣可疑，縣里的警察再一次光臨小鎮(zhèn)。

仍然是一位年輕的警察。仍然清眉朗目，寬肩乍背。仍然喜歡用一種迂緩的方式接近主題。不同的是，這個警察偷偷來到鎮(zhèn)子，沒有一絲聲響?？墒钱斔呱洗蠼郑℃?zhèn)居民還是很快將他認出。因為小鎮(zhèn)居民彼此太為熟悉，因為他有著小鎮(zhèn)居民所沒有的嚴謹與刻板。他們把他讓進最好的房間，吃最美味的佳肴喝最昂貴的美酒，享用小鎮(zhèn)最嬌嫩最迷人的姑娘。這一切全是免費的，美好得讓人想從此死去。街路上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他，讓他慵倦疲憊，斗志全無。他在小鎮(zhèn)上住了一個多月，仍然一無所獲。似乎小鎮(zhèn)居民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他們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一個字。

決定離開小鎮(zhèn)的前一天夜里，他受了些風寒。他來到鎮(zhèn)上唯一的藥店，要了幾片藥。在那里他終于得到一點線索，是店主人告訴他的。后來他想，與其說那是線索，不如說那是高明的逐客令。

那天他看到了砒霜。

“這里怎么會有砒霜？”他驚駭?shù)貑枴?/p>

“這里一直有砒霜?！钡曛魅似届o地回答。

“有人買嗎？”

“有。不多?！?/p>

“誰買過？”

“阿弟。死去的阿弟?！?/p>

阿弟過來買幾朵干菊，隔著柜臺與店老板閑聊。突然他問店老板：“今天幾號了？”店老板說：“七月初七?！卑⒌芩坪醭粤艘惑@：“這么快嗎？”店老板問：“什么這么快？”阿弟說：“我和小蝶，整整十年了嗎？”店老板挓指默算，說：“到今天剛好十年。”阿弟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那不是憂傷，那遠比憂傷令人心痛和絕望。他問店老板：“有毒藥嗎？”店老板說：“有砒霜?！卑⒌苷f：“買些?！钡昀锱⒉患兇?，所以他買了很多。店老板始終沒問他買砒霜干什么，可是他知道也許今天也許明天阿弟就不將存在。那時小鎮(zhèn)上的人還管他叫阿辭。店老板向他揮揮手，大著嗓門說：“明天見，阿辭?！卑⒌芑仡^，拉開眉毛，露出有生以來最短暫的笑容。笑容像一道閃電照亮他灰色的臉，又在瞬間不見。

警察在第二天按時離開了鎮(zhèn)子。事實已經(jīng)很明顯，阿弟買回砒霜并毒死自己，像一枚綠葉主動擁抱了冬天。自殺當然是一種犯罪，卻不必受到懲罰。既然你無法選擇來到人世的時間，你只好選擇離開人世的時間。試圖追求一種有和無、生與死的平衡，也是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居民的邏輯。

婚后的生活如水一般平淡無奇。十年光陰很快溜走。

可是縣里又將派來一位警察。他叫阿文，依然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依然高大英俊，依然要重復前幾位警察在小鎮(zhèn)上的所作所為。據(jù)說起因是有關案宗被新任警察局長在某一天偶然翻出，他非常納悶地問他的秘書：“阿弟為什么自殺？”

阿弟為什么自殺，小鎮(zhèn)上沒有人知道。但他們不會問，不會好奇，不會干涉。或許他們早就知道，但他們緊咬牙關，守口如瓶?？墒强倳胁幌嚓P的外人試圖干涉進來，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必須。

“可是總會有不相關的外人試圖干涉進來，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必須。”男人站起身來，替我打開房門。門外站著一位妖艷性感的姑娘，姑娘穿著草綠色的露臍裝和絳紅色的低腰裙，她笑容燦爛，平坦結實的小腹和曲線迷人的腹股溝讓我著迷?！澳愕拿廊藖砹耍蹦腥藢ξ艺f，“我想我該離開了?！?/p>

“可是阿弟到底為什么自殺？”我喊住男人。這已經(jīng)不像問詢，更像交流或者探討?？墒俏荫R上后悔，即使是交流或者探討有什么用呢？就算鎮(zhèn)子上的人知道一切，也絕不會說出一個字來。

男人轉(zhuǎn)頭看我，表情變得沉毅。他沖女孩笑笑，女孩做一個“繼續(xù)”的姿勢。男人重回我對面坐下，卻低了頭，久久不語。爐火的烤下，男人的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我將窗簾拉開一隙，見積雪深達膝蓋，世界一片锃明。突然我對急急趕來陪我的女孩心生憐憫——是這樣寒冷的冬夜，是那樣單薄靚麗的青春軀體。

江南潮濕的客棧里，朝霞已經(jīng)染紅客房。阿辭將阿弟的斷指用紅布細細包裹，鄭重地揣進衣袋。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不再是我弟了?！卑⒌茏飞先ィo抱他的肩膀。阿弟說：“你是我哥?！卑⑥o說：“已經(jīng)不是了。”阿弟扳過阿辭的腦袋，在他耳邊低聲說：“十年后，我把小蝶還你?！彼恼Z氣平靜隨和，就像邀請阿辭下一盤圍棋。

那么，談不上誰賺到便宜吧？阿弟陪小蝶度過她最美好的青春，而阿辭，注定將與她白頭到老。

“而阿辭，注定將與她白頭到老。”男人看看門口的女孩，女孩緊抱雙肩，瑟瑟發(fā)抖?！拔艺嬉吡耍彼匦抡酒饋?，與我握了握手。他的手細長干瘦，他的手果真缺掉一根小指。

“小鎮(zhèn)上很多人玩火槍嗎？”我問。

男人的笑容徹底綻放?！澳悴聦α?，”他說，“我就是阿辭。”他“噔噔噔”地走下樓梯，透過窗玻璃，我看到他的長袍在雪絮紛飛的寒夜里飛揚不止……

我在第二天離開了小鎮(zhèn)，我想我沒有必要繼續(xù)打擾這里的安靜。離開前我特意經(jīng)過綢緞店，見到那位被稱為小蝶的女人。小蝶果真有世界上最圓潤的肩和最白皙的頸，最艷的嘴唇和最黑的眸子，盡管距故事的開始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可是小蝶依然迷人。不過，或許，小蝶還是世上最嬌小的女人。我指的是，她的身高，尚不足四尺。其時她朝我看一眼，目光閑散困倦，如一只無所事事的蝶兒。

小鎮(zhèn)讓人慵懶疲沓，讓人謹言慎行。小鎮(zhèn)令我癡迷，也令我詟服。小鎮(zhèn)是一片膏腴之地，所有人純真善良，凡庸幸福。我在這里度過美妙一夜，享用了兩杯紅酒，兩杯咖啡，兩首曲子，一位姑娘。除此之外，我想，我與小鎮(zhèn)沒有任何瓜葛。我既不會重返小鎮(zhèn)，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起我的經(jīng)歷。

走出小鎮(zhèn)的瞬間，突然想起來，原來我的名字，叫做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