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狀辦過正事,便開著拖拉機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悠開了。要是和爹一起來,那是萬萬不能開車閑轉(zhuǎn)的,用爹的話說“窮作踐”。武狀可不管那一套,受用自在就行。天已近晌,各家飯店熱鬧起來,大門口和后院停滿了摩托車和小汽車。武狀長這么大,還沒正兒八經(jīng)坐過飯店,僅僅小時候隨大人趕集,在集頭臨時搭的帆布大棚里吃過一次油條,喝過一回羊雜湯,自覺神氣得很。待近幾年從電視里看到有錢有權(quán)之人進出豪華賓館酒店,享受山珍海味溫馨服務(wù)時,他的眼直了,心顫了,深為那油條和羊雜湯而羞愧,暗暗攢了勁:將來一定要住進最高級賓館,吃上最高檔酒宴!當下摸了衣兜里僅有的買化肥農(nóng)藥剩下的十二塊錢,心頭一陣酸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要回那個貧窮的家,心里生出空落落的感覺。忽地瞥見一家放著音響的商店里,迎門柜臺內(nèi)有個女子朝他笑,心下一動,料想是熟人,不打聲招呼有些不妥。遂停車走了過去。近至門口,才看清那女子兩肘支著柜臺,手里攏個小鏡子,正饒有興味地欣賞一口白玉般牙齒,哪里是朝他笑。心頭一涼正欲回身,女子發(fā)現(xiàn)了他,作出個笑模樣,叫了聲:“大哥買點么?進來看吧?!蔽錉钪坏锰嵬冗~進店去,拿眼這兒瞧瞧,那兒看看?!按蟾缫I煙吧?”女子見他眼光停在了擺放煙酒處,便近來問道?!坝忻礋??”武狀完全是胡亂應(yīng)答。他平日是不吸煙的,雖然吸煙喝酒都不在話下,可并沒癮頭?!霸愕暮玫拿礃佣加?。要不大哥來盒‘小康’或‘西施’吧,都是八毛錢,常抽煙人都愛抽它?!迸诱f著將兩種煙各取一包放在他面前柜臺上,眉宇間帶著體恤之氣。武狀心里騰地躥起無名火。這“小康”煙和“西施”煙,簡直就是煙廠專門為老農(nóng)民設(shè)計的,且不論其質(zhì)量如何,單是那包裝,就土里土氣像個莊稼人?!靶】怠睙熀袨醪焕瓗祝駛€大黑漢子,煙勁沖,抽著解饞;“西施”煙卻又牽強地設(shè)計了個古代美女畫像,煙味兒并不咋的,可村里光棍漢子單愛買它,圖個啥?就圖那美女像兒唄!眼下這賣貨女子拿這對“土夫妻”打發(fā)他,分明沒把他高看了。武狀抑住心頭火氣,沉默了一會兒,作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有‘中華’么?”“中華”煙是當時市面上最貴的了,一盒要十幾塊呢,一般小店是不會經(jīng)銷這種煙的,壓本錢太大,買主卻少?!爸腥A?沒、沒有,沒有?!迸语@然是吃了個驚,瞪眼打量他,武狀早也看出沒有,若是有,便不會問及?!澳怯忻春脽??”“最好是‘紅塔山’和‘阿詩瑪’了,六七塊錢。”女子趕忙取過兩盒來,小心翼翼遞給他。此時的武狀,就像中了魔法,完全忘記自己是誰了。他要自尊,他不允許別人瞧不起他!他接過“紅塔山”來,作出內(nèi)行的樣子,放在耳邊用手指輕輕捏過,隨后啟開了,手指在煙盒底部彈了兩彈,取出一支來,鼻下嗅嗅,說聲“還行,還行。”放在嘴唇叼了。猛地想起自己無抽煙習慣,身上沒帶火具,心里頓時一急??珊媚桥荧I起殷勤,見他叼起香煙,趕緊在柜臺下取個打火機,“叭”地打著瞇瞇笑著,恭恭敬敬給他點上。武狀緩緩吸一口煙,衣兜里將那十塊整錢摸索準了,輕輕掏出,放在柜臺上。女子麻利地找好零錢,遞給他道:“七塊二的煙,少收大哥兩毛,找你三塊?!蔽錉罱舆^錢來,看也沒看,塞進兜里,轉(zhuǎn)身便往外走,女子身后甜甜叫著:“大哥慢走,大哥再來?!蔽錉钣帽亲雍吡藘珊?,算作應(yīng)答,大模大樣走出店去。那一瞬間,他心里美開了花,他嘗到了被人恭敬的滋味,也明白了金錢的重要。
武狀有個孿生兄弟叫文狀,他們的母親早逝,父親高德吃盡苦頭拉扯哥倆長大成人。哥倆長相酷似,脾性卻迥異。文狀沉默內(nèi)向,學習刻苦認真,做事一絲不茍;武狀則活潑開朗,極善交際,雖學習成績不甚雅觀,卻連年穩(wěn)坐班干部頭把交椅??沙踔挟厴I(yè)后文狀以班級第一、年級第二的成績考入全縣唯一的重點高中——縣一中,繼續(xù)他的學業(yè);武狀則名落孫山與高中無緣,有心花幾千塊錢就讀技校,怎奈家境不裕,被爹扯回了家中。又過三年,文狀不負眾望,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省農(nóng)業(yè)大學,成為村里有史以來頭個大學生。父親高德自打兒子武狀下學,自覺有了幫手,腰桿硬朗起來,承包了十來畝地,養(yǎng)了一頭母牛、三只羊、十幾只優(yōu)質(zhì)長毛兔,準備大干一場,為兒子掙番家業(yè),娶房媳婦??蓛鹤游錉畈辉刚盏奶茁纷?,一心想跳出農(nóng)門,到外面闖蕩一番,縱然是城市里要飯乞討,也比在家成天隨著日頭轉(zhuǎn)跟著牛腚走強得多。他常常手握鋤把,站在莊稼地里,望天邊白云空中飛鳥發(fā)愣,幻想山外世界何等精彩,恨不能插翅飛向那遙遠的地方。照半島東部節(jié)氣,進入陽歷四月,便該起花生壟了,五一前后即可播種春花生。高德是種地的好把式,不光人勤快,能吃苦,而且對農(nóng)事善于算計。啥時送糞,啥時翻耕,啥時地堰培土清挖田溝,一年四季耕種管收,全在腦里裝著,從未誤時。于是打發(fā)武狀到鎮(zhèn)農(nóng)技站買化肥農(nóng)藥,明后天要起花生壟呢。
回返途中,武狀一路難以心靜,商店女子那白白的牙齒老在腦里縈繞。直到真有一張紅唇白齒的臉朝著他笑,才回過神兒來。“大哥往哪兒去?能捎捎我嗎?”在公路拐向村路的路口上,站著個漂亮女孩。這女孩看樣兒年紀大概十七八歲,剪一頭短發(fā),在腦后扎個小把兒,臉兒清秀白皙,細眉大眼,唇紅齒白;更配上一身時裝裙服,顯得身姿裊娜,風采倍添。眼下還不到五一,半島東部氣溫尚低,只是盛夏才穿裙子的農(nóng)村姑娘,此時盡穿些長褲厚衫。這女孩那身裙服,便煞是惹眼。觀其氣神,瞧那打扮,頗似電視里的城市女孩。武壯這才想起,剛才有輛小客車超他而過,在這路口停了,卸下些人?!拔彝呒掖迦?。你去哪里?”武狀停下車,扭頭問她。“我去劉家村。你……”女孩望他的臉,似有言語?!安幌榆嚺K,就上去坐吧?!迸⒓缟峡?zhèn)€小坤包,手里提個大旅行包,有些吃力。武狀說著話,下來幫她提了大包。女孩爬上車斗,掏塊雪白的手帕鋪在化肥袋上,坐下身,接過武狀遞上的大包,又望了望武狀的臉,試探道:“你……你是不是……文狀……武狀?”武狀一愣,拿眼望她,卻沒有什么印象,想不起她是誰來,便說:“我是武狀。你怎么認得我?你是……”女孩頓時顯出十分得意,歡聲說道:“我一搭眼便認出你來了!咱們是同校學生呢,我比你矮兩個年級。──文狀武狀,大名鼎鼎,誰不認得!你模樣沒怎么變,就是長得高了,壯了?!蔽錉钭炖铩芭杜丁睉?yīng)著,知她是同一個完小的學生,可半點印象也沒有。再說即便那時認得她,也不過是十歲八歲的黃毛丫頭,怎能與眼下的靚女扯到一起?武狀叫女孩把好坐穩(wěn),緩緩開動機器,行駛起來。女孩十分活躍,扯東道西,與開車的武狀攀談,說她在省城工作,休幾天假,回家看看;又說她表姨也是雙石高家村的。武狀就問她表姨是誰。女孩說了名字,武狀一聽便說:“原來是七斤嬸呀!她是我家鄰居呢??晌以鯖]見著你去走親戚?”“小時候家里窮,沒新衣裳穿,我才不愿走親戚呢。再說不知怎的我媽也不愿去你村走親戚,我自己怎能去?等大些了我倒去過幾回,那時你們兄弟倆都上了初中,時間緊,在家的時候少,就沒碰過面。而我初中沒畢業(yè)就去了省城,三年多啦,每次回來都慌里慌張的,哪家親戚也沒走動”。兩人扯著閑話,不知不覺到了雙石劉家路口。女孩叫武狀停車,武狀卻把車轉(zhuǎn)上那道,說:“還有二里多路呢,提那重包,夠你走的。我送送你,一會兒就行?!迸⒈阏f些謝話,由他直送回家。
武狀回到家時,已是過晌兩點多鐘。爹早下田去了,晌飯蓋在鍋里。卸了化肥農(nóng)藥,肚里餓餓的,卻懶得去吃,喝了兩碗水,躺到炕上去,便沒起來。傍晚高德回來,見兒子躺在炕上,沒有吱聲;出去扒拉來,扒拉去,仔細看過化肥農(nóng)藥,又轉(zhuǎn)回屋,問:“咋的了?”武狀含糊應(yīng)道:“不舒服?!备叩卤銢]再問,灶房里拾掇著熬飯去。吃晚飯時,武狀把買煙的事告訴了爹爹,但買煙的用途卻變了:說是爹快要過生日了,買盒好煙給他嘗嘗。又說怕買了假煙,抽了一根試試。高德先是氣得直瞪眼,狠喝了幾大口菠菜湯。后來大概覺得兒子也是一片孝心,怒氣漸漸消了,長嘆幾聲,說:“你是叫錢燒的?花六七塊錢買那么一盒煙,夠我半年煙葉子錢。往后再不許為我花錢,你也不能胡花亂花!”武狀“嗯嗯”應(yīng)著,糊弄過去。高德把那啟了封的“紅塔山”拿鼻子嗅嗅味兒,炕角捧過七斤嬸給他的包裝藥品的方鐵盒子,打開蓋,掏出個塑料袋,將煙小心包裝了,放進盒里封好。武狀明白這煙算是坐了“班房”了,起碼要放到過大年,平日若無高客登門,是不會動它的。
吃過晚飯,爺兒倆便看起電視來。這是一天中高德最美的時候了:打著飽嗝,慢悠悠掏出煙袋來,裝上一鍋兒點著,炕頭上趄了身子,瞇縫著眼兒看電視里天南海北地扯。高德最愛看相聲和新聞,相聲能逗人樂,新聞能叫你知曉天底下的新鮮事——不,天上頭的也能知,比二驢駒子大爺扯得強得多呢。說起這電視,還多虧鄰居七斤嬸。近幾年農(nóng)村生活好了,電視機也進了農(nóng)家。最早買上電視的,是七斤嬸,人家漢子在縣城工作,掙工資,見識又廣,花了三百多塊,買了個黑白的。頭天晚上放電視,差不多全村老少都來瞧新鮮,炕上擠得滿滿的,便連窗臺,房門都擠滿了人,仍有許多人沒爭到地場。后來炕上擠的人太多,就塌下個大洞,三五個人一齊跌進去。第二天高德幫著盤了炕,晚上電視機搬到窗臺上,大伙都在院里看;結(jié)果一晚上院里丟了好幾件小家把什,幾個孩子爬上墻頭看,碰掉石塊砸碎了尿罐子,淌了半院子騷尿。七斤嬸一氣之下,叫漢子把電視搬走了。說是出了毛病,要修一修,這一修就一兩個月沒露面。直到村里接二連三添置了電視機,七斤嬸才又搬回那個來,叫左鄰右舍去看,說是人太多了不行,就咱三五家看著合適。再后來鄰居都買了電視,武狀漸漸長大,懂事了,就叫爹也買一臺,成天晚上去人家家里看電視,多丟人。高德倒不是買不起電視,可他深知自家境況:兩個兒子一般大,眨眼要說媳婦,得多少錢花。便堅持著不買。直到頭年冬里,傍過年時,七斤嬸抱來個十二英寸小黑白電視機,說是漢子單位同事?lián)Q了彩電,這小黑白就閑了,她叫漢子弄回來給高德看。高德忙問:“得多少錢呀?”七斤嬸說:“么錢不錢的!這么個舊玩意兒,能值幾個錢?百八十的人家誰稀罕?他們軋得不錯,白給了看呢?!彪娨暀C留下了,高德心里也欠了份人情。
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播完,又看了集電視劇,八點來鐘,高德打個哈欠,說聲“睡吧”,自己便放鋪蓋躺下。武狀在里屋睡,電視機放在里屋桌上。晚上看電視時,房門開著,高德在外屋炕上看;待他說聲“睡吧”,意思就是他不看了,武狀便關(guān)了房門,調(diào)低音量,自個看到深更半夜,一般都見著電視上“再見”二字為止??山裢聿煌矡o心觀賞電視了,爹睡下不久,便關(guān)了電視,躺下身來。但心卻難靜,想著白天的事,想著那小商店,想著賣貨女子那口白牙,想到劉家村那女孩……這一夜,他失眠了,直到天露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吃早飯時,高德見兒子臉色不好,就問:“還不舒服?”武狀未語。高德又說:“不舒服就別上山了,今兒也沒啥要緊活兒。好生歇歇,明天要起花生壟?!蔽錉畋銢]上山。拿起掃帚掃幾下院子,沒心沒思的,懶得動彈。去里屋炕上躺了,心想自己是怎么了?當真病了不成?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昨天的情景,電視畫面般一幕幕現(xiàn)得個清。昏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驀然聽得院門響,接著便有人叫道:“誰在家呀?”是七斤嬸的聲音。武狀趕緊爬起,迎出去。走到屋門口,便見七斤嬸已在院中老柿樹下立了,旁邊還有一人,竟是劉家村那女孩!“咱武狀不簡單啊,偷偷學雷鋒做起好事來?!惩馍貫榈情T感謝來了,還不快迎家去坐坐?!蹦桥⑦赀暌恍?,說:“看看表姨說得有多重。俺明明是來看你的,順便拜訪拜訪老同學,你倒不領(lǐng)情。要是特為登門致謝呀,那還不得提上重禮,帶上感謝信敲鑼打鼓地來呀。就這點兒禮物,還不叫人家扔豬圈里去?!迸⑹掷锾岬乃芰洗鼡P了揚,近前幾步,遞給武狀,又說“俺爹起早趕集買豬崽,我叫他捎買兩條好煙,回來說鎮(zhèn)上最好就這種煙了。原本打算給表姨夫一條,給你一條,可表姨說姨夫不會抽煙,叫都給你抽了。你可不會說不抽煙吧,昨天見你衣兜里鼓囊囊的裝了盒煙呢?!蔽錉罱舆^來看,吃了一驚:塑料袋里竟裝了兩條“紅塔山”!忙說:“你、你……這么貴的煙,可叫我怎么抽?!薄霸趺闯??用嘴抽唄?!迸⒄{(diào)皮地說道,又格格笑起來。武狀被她的爽快感染,開玩笑道:“咱丑話說前頭,帶這么貴的禮來,你是吃虧定了,我可沒禮物回你?!闭f著笑著,叫兩人進屋。七斤嬸說要做飯去了。武狀又和女孩南扯北拉閑談起來,知道了她叫劉小美,今年十八歲,在省城一家賓館干服務(wù)員。她知道了他們兄弟倆的狀況,對武狀的處境感到惋惜,說是像他這么聰明靈活長得又帥的小伙,在城里尋個事干并不難,一年掙個萬八千的不在話下。武狀半真半假地說:“你幫我尋個差事吧,我也去城里開開眼?!毙∶勒f:“那我就給你留意些了?!眱扇苏f說笑笑,便見高德扛了镢、鈀走進院門。武狀給爹介紹了小美,高德同小美打過招呼,小美便告辭回七斤嬸家。武狀早不見了那病懨懨的樣子,快手快腳地抱了柴禾做飯,嘴里還哼著流行曲調(diào)。
吃過晌飯,高德依舊上山。武狀生怕爹會喊他同去,結(jié)果爹沒吱聲,心里甭提多高興。過晌三點多,日頭軟下了。小美一人過來,說是要回家。武狀默默不語,過了會兒,才問:“你姨沒留你住下?”“留啊??晌也辉付嘧。械氖腔顑?,我又插不上手,在這兒只能給她添麻煩。”“那你還能在家住幾天?”“明后兩天吧,老后天就走?!庇质且魂嚦聊!懊磿r候再回來?”武狀抬起臉,目光在小美臉上晃動?!罢l說得上?;蚴且粌稍拢蛟S半來年呢?!毙∶垒笭栆恍?。“下次回來,還、還……還來看你表姨?”武狀終于大膽地將目光投向小美的眼睛,卻被她那清亮直率的眼波擊潰,慌慌移開。小美撲哧一樂,扭身格格笑著跑出門。
這當口生出樁新鮮事:鄰村有人大規(guī)模搞起野雞養(yǎng)殖來!這事兒在四鄉(xiāng)八疃風快傳開了。自打進入八十年代,農(nóng)村新事一樁接著一樁,生產(chǎn)隊倒臺,土地承包到戶,個人承包果園、種植菜園、開辦養(yǎng)雞養(yǎng)豬場,樁樁件件,層出不窮??蛇@養(yǎng)山雞畢竟還是聞所未聞,想也沒想的。村里不少人去看新鮮,高德也想去,武狀卻說:“有么看的。有本事城里弄點大事去,擺弄些雞雞狗狗,哼!”高德便沒去,他對這事并不十分熱心,覺得莊稼人就該種莊稼,弄泥土,喂喂家畜養(yǎng)養(yǎng)雞鴨,本本分分的??墒沁^了幾個月,又有傳聞嚇人一跳:說那養(yǎng)山雞的一下掙了四五萬塊哩!甭說四五萬塊,就是四五千塊,那時也是莊稼人心目中的大數(shù),何況是數(shù)月之內(nèi)掙得!武狀聞知此事又說:“聽他胡吹!吹得越響,山雞當然更好賣了?!备叩戮蜌獾玫闪搜郏骸按?!吹!吹你媽的腳!這個吹,那個吹,就你不吹!你倒是弄點事兒呀?成天凈想著奔城里,弄大事,瞧不起莊稼地,你,你……”說著說著話兒軟了,聲兒小了,詞兒沒了。武狀小聲嘀咕一句:“等著瞧!”兩人便都閉了口。
文狀暑假回家,聽說鄰村養(yǎng)山雞一事,很感興趣,第二天便騎車去了。不僅了解到山雞養(yǎng)殖以及承包水庫養(yǎng)魚養(yǎng)鴨一些情況,對方還向他透露了要大面積承包荒山薄地,植桑栽果,育樹造林,搞高效農(nóng)業(yè),最終形成一個糧、果、桑、魚、畜禽五業(yè)并舉的綜合性農(nóng)場,闖出一條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新路子的想法。文狀此行大受啟發(fā),心想自己正好學的是農(nóng)業(yè),一定要好好學習各科知識,將來回鄉(xiāng)也大干一場。吃過晚飯,高家父子院里坐了涼快。正好是星期天,七斤叔和兒子在家休息,上技校的閨女也放了暑假,一家四口各人提了凳兒,七斤嬸手里還搖著芭蕉扇,到高德院來坐了說話。不一會兒又有幾個鄰人過來閑坐,小院里好不熱鬧。高德歡喜地吩咐文狀武狀搬桌擺碗,自個則親去把文狀捎給他的好茶泡上,叫大家嘗嘗。坐定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話題自然少不了圍著文狀轉(zhuǎn),問他學習累不累,時間緊不緊,老師嚴厲不嚴厲,同學好處不好處……武狀這一晚極少言語,人們把話題都投向文狀,他心里難免生些妒意;但同胞兄弟,骨肉一家,不能露出隔膜,招人笑話,仍時不時作出笑臉,給這個倒倒茶水,替那個遞遞煙火,顯得很有禮度。待大家又談?wù)撈痧B(yǎng)山雞之事時,他就懶得再聽下去,和大家打聲招呼,回屋看電視。
暑假很快過去,文狀依舊上他的大學,武狀仍然種他的地。這時的武狀,心里越來越覺空虛。村里與他年歲相仿的青年,或家庭條件好花錢上了技校,或親朋好友有門路跳出了農(nóng)門,沒剩下幾個年輕人。他武狀堂堂一個帥小伙,不呆不傻,竟窩在了家里,成天跟鋤鐮锨镢豬雞鵝鴨打交道,心里怎能順了?愈是煩悶,便愈是念起小美來。前些日子,他收到一封信,寄信人地址只簡單寫了省城名稱。啟開看時,愣了一愣,信的正文竟只有三個字:你好嗎?后面一串省略號。落款是“劉小美”。此信引他無限遐想。他想寫封回信,可不知小美的詳細通訊地址,怕信打回來,招人說笑。婉轉(zhuǎn)問過七斤嬸,七斤嬸也是不知詳情,沒能如愿。
田間棒棒卷了葉子,豆子黃了角兒,村人著手準備秋收。陽歷九月天早晚已現(xiàn)涼涼秋意,晌午卻仍悶熱。這一天又是集日,高德要去趕集。倘是單為幾包化肥,叫武狀去買回就行,可還有幾件零碎事,買張大镢,買幾樣菜種,尤其是要稱幾斤黃煙,恐武狀辦不好。吃過早飯,拖拉機在門前搖響了,七斤嬸和一些婦人呼啦啦地便坐滿了車,大家都為秋收去置辦些用品。武狀原來想去集上逛逛,散散心,見女人們滿乍乍坐了一車,便沒同去。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碰上二驢駒子大爺在村頭拉砘軋場,便過去幫他拉幾圈。二驢駒子大爺場邊站了,邊抹汗,邊看天,說:“這驢勁的天,真悶熱,可別下了雨呢?!蔽錉钸吚贿呎f:“這么晴的天,不會吧。”“那可難說,我就覺著要下雨呢?!泵鲆粧€長的小煙袋,裝一袋煙點上,咝啦咝啦抽起來。場軋得差不離,武狀身上也是汗?jié)n漬,嘴里咕噥著“當真要下雨么?”溜達回去?;氐郊矣譄o聊,洗把手臉炕上趄了看電視。白天只能收看到省臺一個頻道,此時正播外國譯制片,演的是愛情戲。武狀看著看著,心就飄動起來,又想起小美。
外屋桌上的老座鐘敲了九響,武狀恍惚聽到院里有人說話。起身扭頭向窗外望去,驀地呆愣了:院里柿樹下亭亭玉立一女孩,竟是小美!“誰在家呀?”小美又叫一聲。武狀噌地跳下炕,三步兩步來到門口,兩手支著門框,直瞪了眼望著小美傻笑?!罢Φ??不認得啦?”小美朝他莞爾一笑,又說,“我表姨呢?她家鎖了門,是不是上山啦?”“她們都坐俺爹的車趕集去了,得天晌能回來。噯,快來家坐,外面熱?!薄斑@陣兒還行,日頭沒使勁哩?!毙∶雷炖镎f著,起腳隨他進屋。武狀前頭快走幾步,進了里屋,拿笤帚將炕上褥子掃了,回身對小美說:“進來坐吧,我爹炕上太邋遢?!毙∶垒p輕跨進來,四下瞧瞧,見這里屋雖窄小,且放了不少雜物,卻被拾掇得有條不紊,干干凈凈。尤是窗臺上擺放的一盆君子蘭和一盆說不上名的小株花草,更令小屋增色幾分。“喲,養(yǎng)花弄草的,還挺高雅。”小美瞅那花草說?!鞍Γ上Х疾菝?,生在貧賤農(nóng)家?!蔽錉钭猿暗?,又望小美一笑,指著炕沿說,“坐吧,這炕不通煙火,太涼,就坐褥上吧?!薄靶⌒∩倌戛ぉつ獓@息──”小美輕輕哼了一句歌,格格笑著,側(cè)身炕沿上坐了。短裙下露出裹了長筒絲襪的大腿,勻稱稱的,煞是惹眼;她用手抻了抻裙邊,將背著的小坤包放在大腿上?!斑€少年呢,都二十歲了,快成老頭啦?!蔽錉钫f著,也在炕沿上坐了。屋子本就窄,炕東邊又順墻放了兩只木箱,剩下不過四尺寬。兩人坐了,中間相距僅二尺許。武狀自打下學還沒和女孩單獨相處,且是如此新潮靚女,又坐得這般近,心下生些不安,言行有點拘謹。小美卻顯得開朗大方,神色自如。武狀問她怎又想起回家來?她說早就想回,只因天氣太熱,難受路途之苦,才拖到現(xiàn)在。武狀又問她怎么寫了那么一封怪信?小美就格格笑過,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時心血來潮,就想給你寫信??梢荒闷鸸P,又不知該寫啥了。”說著又笑起來。武狀心生失望。那封神神秘秘的三字信,叫他投入了多少情感與幻想!可到她嘴上,卻變得如此輕描淡寫。小美邊看電視,邊與武狀閑拉。武狀心里漸起波瀾,五個月的朝思暮想,渴望相會,突然成為現(xiàn)實,竟一時不知所言。應(yīng)答了一陣,他心下一橫,壓低了話音叫了聲:“小美……”小美兩眼盯著電視,隨意“嗯”了一聲。武狀又叫了聲:“小美?!毙∶缆犓曇粲行┊悩?,轉(zhuǎn)過頭來,見他神情嚴正,兩眼盯著自己,稍稍一愣,繼而撲哧一笑,說了句:“先生你咋的啦?”卻是模仿南方人的語調(diào)。武狀也忍不住一樂。小美又轉(zhuǎn)話題說:“不好,變天了?!蔽錉钸@才發(fā)覺窗外早沒了日頭,天上陰陰的,風搖得柿樹呼呼作響,院門也被刮得來回撲打。趕緊跑出屋,已有豆大的雨點砸下,悶雷從天邊滾過來,看樣子一場雷陣雨是脫不過了。忙將院中怕濕的東西收拾收拾,竄回屋里,短袖衫子已被淋透?!八麄冓s集的可要挨淋了?!蔽錉钤谕馕菽妹砟^抹臉,里屋小美下了炕,手扶門框,對他說?!傲懿恢?,他們這時還在集上,這么急的雨,誰不找地場避避?”武狀抹凈頭臉,要掛起毛巾。小美又說:“身上也得抹干凈,要不容易感冒的。”武狀稍一猶豫,脫去上衣,抹拭起來。草草抹過,進里屋來,掀開炕邊的木箱,找件干衣要穿。此刻窗外大雨如注,嘩啦啦響成一片;屋里已很陰暗,電視光照在武狀背上,水珠點點閃亮。“等等穿,身后還沒抹凈呢?!毙∶勒f著,從外屋拿來毛巾,動手替他抹起背來。武狀心頭涌起一陣熱浪,嘴里胡亂說著“謝謝、謝謝”,覺得身后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輕輕的、柔柔的,像在擦拭珍寶一般?;仡^看時,小美兩眼怔怔盯著他的身體,秀臉兒紅紅潤潤,小嘴兒微微張啟,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小美……”武狀輕輕喚她。小美“哦”地一抬眼,望見武狀眼里兩點亮光,嬌羞地一笑,柔聲說道“你、你真健美……”武狀登覺輕飄飄起來,緊盯了她雙眸說:“小美……你、你更美……”窗外一聲悶雷響過,電視霎時停了電,屋里一片昏黑。小美“媽呀”一聲低叫,抱了武狀手臂摟在胸前。武狀體內(nèi)騰地躥起一股火,燒得熱血沸涌,猛地摟住小美……
農(nóng)家種上了麥,一年的艱辛勞作就算到頭,心神松怠下來。這個時候已是樹葉飄零的晚秋。剩下的零碎活計捎帶著干,田邊地頭砍砍柴草,炕上地下揀揀花生,半閑半干,湊堆兒耍玩。高德則不然,他既不會打撲克,又不通象棋麻將,不是他學不會,是他沒這個閑心。曾有村人跟他開玩笑:“高德你要學會打撲克,我請你吃蒜拌豬耳喝啤酒。”高德笑笑說:“不吃你的,俺自個買?!薄耙话牙掀沤o你也行?!薄澳歉⒏灰?,還、還得養(yǎng)活呢?!贝蠹叶忌埔獾匦ζ饋?。高德有他的心事呢:兩個兒子風快長大,雖說文狀上了大學,負擔輕些,可這幾年的學費也夠個大整數(shù)了;武狀更不用說,眼瞅著蓋房娶媳婦,沒個三萬兩萬置辦不下!莊稼人一輩輩都這個樣,父母要為兒子蓋了房,娶了親,抱上了孫子,才算完成任務(wù)。高德為完成這“任務(wù)”,可沒少費心思,一點一滴地掙,一分一厘地攢,連晚上做夢都是干活掙錢的事,哪還有心思去耍呀樂呀。種上麥的這幾天,旁人都松了口氣,他卻一點兒沒輕松。先去找高三爺商量趕集買頭母豬養(yǎng)了,明年好賣豬崽;又籌計著買下二驢駒子大爺那半畝高粱梢子,扎笤帚趕集賣了,怎的也賺個三頭二百。這時卻接到文狀一封信,看后覺得事關(guān)重大,趕緊去找村里幾個有道眼的人物合計。原來文狀信中說鄰村托他聯(lián)系一批優(yōu)質(zhì)果木苗子,他找?guī)讉€老師幫忙,還真弄到一批最新型優(yōu)質(zhì)紅富士蘋果苗木,據(jù)權(quán)威人士說,三五年后,此品種蘋果將在市場上獨占鰲頭,效益極其可觀;文狀建議爹聯(lián)系聯(lián)系村里人,也栽上幾畝紅富士蘋果,將來一準能發(fā)財。大家拿著文狀的信研究來研究去,都覺得這事可行:一是高家村山薄地多得是,種糧拿不上產(chǎn)量,植果正好“因地制宜”;二是文狀是專門學習農(nóng)業(yè)的大學生,眼界寬,見識廣,他看準的事情總是有依據(jù)的,不會信口亂講不負責任。于是一起拿信去找支書。支書也十分贊同大家的意見,說是支部村委再開會研究研究。沒幾天村里做出決定,統(tǒng)一劃出一片山坡地,組織村民叫樁承包,栽植新品種蘋果。高德自是率先承包一塊,大家頓時爭先恐后叫樁承包,小半天工夫十幾塊植果地各歸其主。隨后支書又以村里的名義給文狀寫了信,叫他費心幫村里訂購一批優(yōu)質(zhì)果苗。信寄出不到半月,就收到文狀回信,說蘋果苗木已有著落。
此事像給高家村人吹了股暖風,都覺得找著條生財之道。不光叫樁到果地的人歡喜,沒叫樁到的也高興,因為村里說得明白,這是第一批,等有了收益每家每戶凡愿植果的都劃一塊園地。可也有為此事煩惱的,不是別人,卻是武狀。武狀自打和小美有了那一次之后,自覺真正長大了,明白女人了,明白生活了,同時對小美的思念也更深切,他原本就不甘心一輩子做莊稼,而今有了小美的緣故,愈發(fā)急切要往城里闖蕩一番,干大事業(yè)。而爹爹又要養(yǎng)母豬,又要弄果園,亂攤子越鋪越大,豈不是要把他綁在了家里。這天晚上,苦思數(shù)日的武狀,終于尋機向爹攤了牌,勸爹不要張羅大了,自找苦吃,叫爹別打他的譜等等。高德聽后,小煙袋吸得咝啦咝啦響,好一陣沉默,才語重心長地說:“武狀啊,你好不懂事!你爹這么一把年紀了,拼死拼活地干,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你們兄弟倆?文狀不管咋說上了大學,不大用我操心,我這心里掛記的,就是你呀!爹沒本事,當初沒能拿出大把錢來,供你上技校,當工人;也沒個熟人走走后門,把你弄出去工作。我能做的,就只有拼死拼活地干活,拉扯你,給你置份家業(yè),娶上媳婦,安安生生過日子……”“行了行了,你不用多說。我知道你成天就這老一套,置家業(yè),娶媳婦,安安生生過日子,可我不稀罕這些。你趁早別替我費心了,我早晚能混出個名堂來,叫村里人見識見識!文狀學習好考上了大學,眼下是比我強,可將來到底誰比誰強那就難說!現(xiàn)今不是從前了,你學習好、知識多、老實肯干就會受人器重?人前人后不會來事,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耍心眼兒玩手腕,一切都是個零!你看現(xiàn)今那些能行的,幾個有真才實學?幾個老實巴交?哪個不是酒囊飯袋,拍馬溜須……”“放你媽的屁!自己不學好,還亂嚼嘴舌作踐別人!成天深更半夜看電視,糟蹋我的電不說,還盡學些歪七溜八!這個不能行,那個不能行,就你能行?!這個沒本事,那個沒本事,就你有本事?!你不奔計過日子拉倒,你就成天懶去吧,玩去吧,胡思亂想去吧!看老天能扔金銀財寶給你!……”高德瞪眼怒道,小煙袋磕得炕沿叭叭響。武狀還從未見爹發(fā)這么大火,有些膽虛,不敢再爭辯了,起身到里屋去,心里卻發(fā)了狠:爹分明還是看不起我,旁人就更不用提了!我武狀一定要出去闖蕩一番,弄出個名堂來,否則,這一輩子窩窩囊囊,別想高人一頭!這一夜他翻來覆去,整宿未眠。
第二天一早,書記村長來找高德,說是一起去鄰村看看蘋果苗木之事。爹走后,武狀開始他的行動了。一夜的深思熟慮,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去外面闖蕩一番。他首先想到去省城找小美,落下腳來,再圖發(fā)展??活^的方鐵盒里有五十塊錢,是爹預(yù)備交電費和買農(nóng)藥的。武狀身上沒有一分錢,但他不去動爹的錢,在他心里,從現(xiàn)在起,他就開始赤手空拳闖世界了,他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小美那回帶給他的煙,已經(jīng)五個多月,還在那兒嚴嚴實實包著,他知道爹是絕對舍不得抽,可放時間長了,準發(fā)霉不可。這兩條煙應(yīng)當說是他的“財產(chǎn)”,眼下正是用得上的時候。找張報紙包了煙,又想起給爹留個字條,說是自己出去闖蕩闖蕩,叫爹不要擔心。做完此事,心里便覺又輕松些。出來鎖上院門,鑰匙在老地方放了,大步走出村。路上遇著鄰村拖拉機往鎮(zhèn)上去,正好坐了。到鎮(zhèn)上下來,徑到上次買煙的小店,用一路編好的故事賣了煙,得到一百一十塊錢,坐車去了縣城,又乘坐下午由縣城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直奔省城。
客車跑了一夜抵達省城。出了車站天已大亮,武狀打聽著尋到地方,進賓館向服務(wù)臺的小姐說明要找劉小美。那小姐聽后搖頭說:“先生對不起,沒有這么個人?!蔽錉顝目诖锾统鰝€小手帕,遞過去說:“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賓館的?”原來春天那次公路上捎小美回家,小美下車后把墊座的手帕忘在了拖拉機上,武狀回家卸車時發(fā)現(xiàn)了,就保存起來,這回到省城尋找小美,當然忘不了揣上它。這時旁側(cè)小屋里走出個年歲稍長穿著得體的女子,問:“小王,怎么回事?”那位小姐說:“孫經(jīng)理,這位師傅要找人,說是叫劉小美,我告訴他沒有這么個人,他就……”那位孫經(jīng)理便轉(zhuǎn)臉問武狀:“你是劉小美什么人?”“我、我們是親戚,我今天剛從老家來。”武狀見她知道小美,頓時滿臉笑意。“劉小美以前是在我們賓館干過,可已經(jīng)離開有半年多了?!睂O經(jīng)理面容平和,口氣輕緩地說。“離開了?她到哪里去了?”武狀急忙追問?!八鼙?,我們不知她的下落?!迸?jīng)理歉意一笑,轉(zhuǎn)身走去。武狀見她言語間吞吞吐吐,料想必是肚里有話,便靈機一動,長嘆一聲:“唉──!這可咋辦?找不著小美,她媽還眼巴巴盼著……”這話果然靈驗。女經(jīng)理才走幾步,聽他這話,猶猶豫豫停住腳,轉(zhuǎn)身問道:“是她媽媽要找她?她媽怎么了?”“唉,劉小美她媽,快、快……”武狀話沒說出,臉上卻作出十分悲傷而急切的神情。女經(jīng)理登時沉下臉,稍一思索,低聲說了句:“請跟我來?!蔽錉铍S她走到樓道拐彎處,女經(jīng)理看看前后無人,才低聲說:“看你有急事,我告訴你吧。前些天我路過‘美食街’,碰見了劉小美,她告訴我她在那兒干,具體是哪一家,我記不清。”武狀問過“美食街”大致方位,謝過女經(jīng)理急急找尋而去。
“美食街”建在城郊結(jié)合部,一條狹長的街道,兩邊對立著二層、三層的單體小樓,每座樓上掛一招牌,什么“夜來香美雞店”“迷你水仙館”“香格里拉姐妹烤肉店”等等,五花八門。武狀走進街里,兩邊樓內(nèi)時不時有打扮妖冶的女孩出來,嗲聲浪氣,招拉武狀。武壯畢竟是個精明人,早從電視里見識過類似鏡頭,把這些女子揣摸個八九,心里便強作鎮(zhèn)定,巧言巧語打發(fā)女子,并向她們打聽小美。女子們都搖頭說不認識。一直打聽不止二三十家,也沒半點消息。武狀心里亂亂的,頭腦哄哄作響,他多么想馬上見到小美,可又多么不愿在此地找到她!小美這么個單純年少女子,若落入此處做事,難免就……他不敢往深處想,只是機械地挪動腳步,一家家打聽。當走到一家門面豪華的“江南鮮美野味館”時,向門口的小姐詢問有沒有劉小美這人,那小姐拖著江南腔調(diào)說:“什么劉小美劉大美啦,沒聽說過。我們家有個阿美小姐,今天也不在家啦?!蔽錉畋銌栠@阿美是哪里人,長得什么樣?小姐不太耐煩道:“我們阿美小姐可漂亮啦,雙眼皮大眼睛,臉兒又白又嫩啦……”兩人正說著,打里面姍姍走出個苗條女孩,描眉畫唇,飾金戴銀,著一身輕薄時裝,看了武狀一眼,開口問:“你是劉小美老鄉(xiāng)吧?”武狀稍稍一愣,忙說:“是、是親戚。”“誰叫你到這兒找她?”女孩一雙大眼撲閃撲閃望著他,臉上掛著疑問。武狀心里一動,說道:“是她自個叫我來的,可我忘了詳細地址。”女孩又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才說:“進來吧。”武狀隨她進屋,直登上三樓。女孩打開一個房間,回頭對他說:“進來坐吧?!蔽錉畛堇锿娛莻€單人宿舍,擺放些女用物品,沒好意思進去?!斑M來吧。不要緊的,我和小美是好朋友呢。”女孩臉上露出甜甜的笑。武狀聽說是小美的好朋友,才猶猶豫豫邁進屋去。女孩躬身將床鋪整了整,說:“我叫小紅。小美就住隔壁,她今天出去有事,大概下午就會回來。她那邊門鎖了,你就在我鋪上休息一會兒。我倆真是很要好的,剛才我一聽口音,就猜是她老家來的。”說著又將掛鉤上零零散散的女孩內(nèi)衣歸攏歸攏,摘下小坤包挎在肩上,說:“你歇著吧。我有點事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毙α诵Τ鋈チ?。
下午小美真的回來了,一見武狀,好個驚訝,問他咋知道她在這兒?武狀說了來龍去脈,又問小美怎么不在大賓館干而到這小地場來呢?小美就說:“如今在哪兒干不一樣?只要掙錢多就行。這家餐館雖比不上‘白天鵝’,可情況不同呀,‘白天鵝’是國營的,這里是私人的,老板是南方人,姓周,是真正的千萬富翁呢!他到‘白天鵝’吃飯看上了我,三番五次挖我給他干。我先沒答應(yīng),后來他把工資漲到了這些──”小美伸出四個手指。“四百?”“四百?四百還值得說,我在‘白天鵝’還是五百呢?!薄澳鞘撬摹⑺那??”武狀瞪大了眼。小美見武狀那吃驚的神態(tài),笑了笑,故意平淡地說:“是呀,四千?!蔽錉铙@得倒吸口冷氣,向后挪挪身子,兩眼直瞪看著小美,突然上前雙手攥住小美的胳膊,著急地說:“小美,你說實話,你、你、你……那個周老板是不是對你……”小美扯下他的手,用手指一點他的鼻子,笑道:“你呀,高武狀,想到哪去了!這條街上的女孩干那個的確實挺多,但并不是說全都不干凈。我答應(yīng)周老板上他這兒來,頭一個條件就是不干那事,其他事像唱唱歌跳跳舞陪陪酒啦倒沒什么。”“就干這么點兒輕松事能掙這么多錢?”武狀不解道?!斑@我也就說不清楚了,反正有些男人吶,就是會利用漂亮女孩掙錢。就拿今兒上午來說,周老板開車拉我到一家國營大公司去要陳年舊賬,說了幾句話周老板就借故出去了,辦公室里只剩我和總經(jīng)理兩人。我就按老板預(yù)先教我的招數(shù),說說甜話兒,飛飛媚眼兒,三下兩下就把個大經(jīng)理弄得暈暈乎乎,當即通知財務(wù)處給款。這一下給老板要回近十萬吶!你說我拿他幾千塊錢工資多不多?”聽了小美的話,武狀怔怔地看著她,好久才低聲說:“小美,話雖這么說,可我這心里……從電視里可看到,現(xiàn)今有權(quán)有錢的男人……我真怕你……”小美不以為然地說:“放心吧,我會轉(zhuǎn)著彎兒賺些干凈錢的,不會吃虧?!焙龅啬樕犀F(xiàn)出羞意,又輕聲道,“我有了你這么個好人兒,還會和誰……”武狀一把抱住她,狠命親起來。好一會兒小美推開他,說:“注意點兒,別叫人看見。你不是要出來干點事嗎?先在這兒住下,我跟老板說說,不過你可得注意別露出咱的關(guān)系,只說是老鄉(xiāng),是同學,別,就說是表兄妹。”武狀答應(yīng)了,就按小美說的,在這兒住下來。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那個周老板發(fā)現(xiàn)武狀有著超人的酒量,且小伙長得又標致,就叫他干了酒陪子,專在一些特殊場合,或陪或代一些特殊人物喝酒。武狀本就長于交際,加上酒量的優(yōu)勢,干起來得心應(yīng)手。更要緊的,他又從酒桌上學到不少社會的、官場的東西,變得更加精明老練。
再說文狀,在大學期間,被一個城市女孩看上,兩人有了戀情。畢業(yè)后女孩父親把文狀留在了其分管的文化系統(tǒng),并當上了辦公室副主任。不想那女孩另有所愛,把文狀給甩了。文狀本就不善官場,一心想著發(fā)揮自己所長,回家鄉(xiāng)大干一場,加之情場受挫,工作干得自是好不了,紕漏不斷,常受領(lǐng)導(dǎo)批評。后來趕上機構(gòu)改革,他主動要求到下屬影院干了副經(jīng)理??墒呛镁安婚L,影院實行競爭上崗,副經(jīng)理的崗位也被別人競了去,他竟淪落到看起了大門。這時老家村里栽植的果樹成長起來,大伙不懂果樹技術(shù),在生產(chǎn)上遇到很大麻煩。文狀聽說后,請假回家給村里人做指導(dǎo),幫村里人搞生產(chǎn),解決了一個個難題,果農(nóng)們簡直離不開他了。有一回文狀休假回家,又被村民們扯住了,請他幫忙指導(dǎo)修剪果樹。正好武狀要回省城,文狀叫他順便去自己單位一趟,把鑰匙交給另個看大門的老職工,并說一聲自已可能要晚回去一兩天。武狀到文狀單位,那個老職工竟一點兒沒認出他來,完完全全把他當成了文狀。武狀靈機一動,反而順水推舟裝作文狀,替了幾天班,并耍了個手腕兒,說自己得了健忘癥,叫那老職工把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職工一個一個講給他聽,指給他看,幾天工夫,就記得差不離。這法兒見了效,本就熱心于農(nóng)業(yè)科學的文狀,更把精力投入到家鄉(xiāng)的果樹生產(chǎn),簡直成了當?shù)氐膶I(yè)技術(shù)員;武狀則越來越多地替代文狀上班看門。幾月工夫,武狀竟和單位所有的人混得爛熟,從領(lǐng)導(dǎo)到職工,沒人不把他當成文狀的。就連武狀自己,有時也分不清是文是武了。但畢竟文狀是文狀,武狀是武狀,武狀雖在文化知識上比文狀差一大截,可在為人處世方面卻遠超文狀。在武狀的精心運作下,很快就和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職工建立了良好關(guān)系,被提拔為部門小干部。文狀得知此事,深感武狀處世能力之強而自愧不如,倒不愿去替換如魚得水的武狀了。真是合了“適者生存”之語,文狀有文化,有知識,但不善于官場應(yīng)酬;而武狀雖文化不高,知識不深,卻極善迎合社會,應(yīng)酬官場。幾年過去,原本當官的文狀,卻在農(nóng)村體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成了鄉(xiāng)親們植果致富的頭等功臣;而原本一介草民的武狀,到了官場如魚得水,一帆風順,直升至市影院經(jīng)理,坐上了豪華轎車,連劉小美也堂而皇之地成了影院中層干部呢!
但是后來,還是應(yīng)了那句“紙包不住火”的古話。武狀因經(jīng)濟問題被查處,露了真相,和劉小美一起被擼官除職,轉(zhuǎn)眼又成了小老百姓。文狀自不用說,也無法回單位工作,便一心撲在了農(nóng)業(yè)上,真正成了一名農(nóng)村科技人員,父老鄉(xiāng)親拿他當了香餑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