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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歧者(節(jié)選)

        2014-04-29 00:00:00維羅尼卡·羅斯王明達
        芳草·網(wǎng)絡(luò)小說月刊 2014年12期

        內(nèi)容簡介

        如果世界按照所有最美的特質(zhì)劃歸五派,無私,無畏,誠實,友好,博學(xué)。在這樣一個世界里,還會不會有殺戮,爭端,奪權(quán),暴亂?

        答案你知道。

        因為丑惡從未消失,它只是被深深地隱藏起來,妄圖在某一天爆發(fā)出來,沖毀這世界。

        在本書看似平靜的開頭后面,潛藏著令人驚訝的奇曲過程,我們所有人化身16歲少女“碧翠絲”,跟著她從安寧平和的無私派生活突然墜入分歧者的危境,突入無畏派基地,歷經(jīng)新生訓(xùn)練的血雨腥風(fēng),變身強悍理智美貌加身的“翠絲”,經(jīng)歷一場未知結(jié)局卻至死不渝的戀愛,再跟著她走上解密分歧者之路,完成一次向死而生的蛻變。

        作者簡介

        維羅尼卡·羅斯,美國青春文學(xué)界涌現(xiàn)出的最亮的一顆新星。22歲時創(chuàng)作的首部作品《分歧者》讓她一炮而紅,那時她還是美國西北大學(xué)的學(xué)生,年僅22歲。隨后她創(chuàng)作了《分歧者》系列第二部《叛亂者》。這兩部作品都入圍《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超過100周,上市狂銷300萬冊,圖書版權(quán)熱銷全球38個國家和地區(qū)。憑借這兩本書,維羅尼卡·羅斯成為美國青春文學(xué)界當(dāng)仁不讓的領(lǐng)軍人物。2013年10月,數(shù)百萬讀者翹首以待的《分歧者》系列第三部《忠誠者》磅礴上市,迅速登上美國各大暢銷書排行榜。

        第一章 無私派

        我們家有面鏡子,就掛在二樓走廊里,前面是帶推拉板的。作為無私派家庭的一員,在每隔三個月月初的第二天,我都會坐在鏡子前,等母親給我剪發(fā)。

        我坐在凳子上,母親在身后精心修剪我的頭發(fā)。一簇簇金黃色的發(fā)絲悠悠地散落地面。

        剪完后,她輕輕地把我的頭發(fā)攏起來,盤成一個髻。當(dāng)我在鏡中觸到她那冷靜專注的神情時,心微微一顫:母親是一位典型的無私者,她最大的本事便是忘我,可作為她的女兒,我卻沒有這本領(lǐng)。

        我趁母親沒注意,偷偷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絕非虛榮所致,全憑好奇驅(qū)使。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面貌。我這一瞥,雖然看到的還是一個小女孩的面孔——巴掌臉,細長的鼻梁,大大的眼睛,但在幾個月前,我就已滿十六周歲了,今年便要面臨派別選擇。在其他派別,人們都會慶祝生日,我們不會,因為無私派把過生日視為自我放縱。

        母親把我的頭發(fā)固定好,簡單地說了兩個字:“好了。”她一抬眼,我們的目光在鏡中碰了個正著,我來不及躲閃。可她并沒有責(zé)備我,對著鏡子,臉上還浮起一抹笑意。我皺了一下眉,很不解母親為什么沒有訓(xùn)斥我。

        “這一天還是來了?!彼届o地說。

        “是啊?!蔽覒?yīng)著。

        “你緊張嗎?”

        我默默凝視鏡中的自己。今天注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一會兒,我會接受個性測試,知曉我適合哪一派別。而在明天的“擇派大典”上,我必須選擇加入一個派別,經(jīng)受重重考驗。這個決定將關(guān)系我一生的走向,決定我是留在父母身邊,還是遠離溫馨的家,背棄他們。

        “不緊張,又不會影響最終選擇。”我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

        “這樣想就對了,”母親笑了笑,“我們?nèi)コ栽绮桶??!?/p>

        “謝謝媽。”我指了指頭上的發(fā)髻。

        母親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隨即拉上了鏡子前的推拉板。我心想,如果世界沒分派別,她定是一位美女?;疑拈L袍掩藏了她姣好的身材,高高的顴骨和濃密的睫毛都令她楚楚動人,尤其是在晚上睡覺前,她會披下長發(fā),那一襲波浪般的卷發(fā)打到她的雙肩,真是美麗不可方物??勺鳛闊o私派的人,母親必須隱藏起她的美貌。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在這樣的早晨,哥哥做美味早餐,父親邊讀報邊輕輕愛撫我的頭發(fā),母親收拾餐桌時,總在不自覺地哼著小曲——這原本溫馨的畫面卻擾亂著我的心。離開他們?哪怕閃過一丁點兒這樣的念頭,我都會被罪惡感籠罩。

        公車里散發(fā)著廢氣的惡臭。每當(dāng)駛過不平坦的路面它都顛簸得很厲害,盡管我用力抓住座位想保持平衡,但還是搖晃得要命。

        哥哥迦勒站在公車的走道上,手抓著頭頂?shù)臋M桿以保持平衡。

        盡管是親兄妹,可我們長相不同。他繼承了父親的黑發(fā)、鷹鉤鼻以及母親的碧色雙眸和兩個酒窩。小時候,這些特征的集合的確讓他看起來有點怪,現(xiàn)在看來卻順眼了。我敢打包票,如果不是無私派出身的話,學(xué)校里一定有很多女孩暗戀他。

        說起哥哥,他還遺傳了母親的無私天賦。在公車上,他不假思索地把座位讓給一個板著臉的誠實派男子。

        那人穿著黑色套裝,系著白領(lǐng)結(jié),這也是他們派的制服。顧名思義,誠實派崇尚誠信與真理,并把世事看作非黑即白,派別制服也由此而來。

        臨近市中心,空曠感漸漸消失,樓房密度增加,路面也變得平坦起來。濃霧中,從前的希爾斯大廈(現(xiàn)在我們稱它“中心大廈”)浮現(xiàn)眼前,仿佛一根直插天際的黑色柱子。公車在高架軌道下穿過?;疖噥韥砣ト?,軌道又無處不在,我卻從來沒坐過。只有無畏派的人才搭火車。

        五年前,無私派的志愿者重新鋪設(shè)了部分路段。由市中心開始,他們把道路慢慢往外延伸,直到用盡了所有物料。可我家門口的路卻依舊坑坑洼洼,車子跑在這種路上很不安全。反正我們家也沒車,也就無所謂了。

        公車在路上搖晃顛簸,迦勒一臉平靜。他手抓橫桿力求平衡,灰袍從手臂上滑落。從他游移的目光我可以看出,他在觀察周圍的人——他努力只看別人以求忘掉自己。就如誠實派崇尚誠信,我們無私派視忘我為最高境界。

        公車在學(xué)校門口停下,我起身從那個誠實派男子身邊快步走過。不料被他的鞋子絆了一下,我一把抓住了迦勒的手臂??赡苣翘煳掖┑男蓍e褲太長了,不過我的舉止向來也不怎么優(yōu)雅。

        市內(nèi)有三所學(xué)校:初等、中等、高等,其中高等學(xué)校建筑是最古老的。和周邊的高樓大廈一樣,這棟也是玻璃鋼構(gòu)建筑。樓前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金屬雕塑,放學(xué)后,無畏派的孩子便會互相挑釁,不斷往更高處攀爬。我去年就曾看到一個無畏派學(xué)生不小一心摔落下來,斷了腿,后來還是我飛奔到醫(yī)院找來護士。

        迦勒比我大不到一歲,因此我們在同一年級讀書,也就順道一起走?!敖裉煳覀兙徒邮軅€性測試了?!蔽艺f。

        他沖我點點頭,然后我們一起走進校門口。踏進學(xué)校的一瞬間,我全身緊繃。今天的學(xué)校彌漫著迫切渴望的氣息,這些十六歲的同伴們似乎都想竭力抓住不分派別生活的最后一天,那樣子就好像選完了派別,我們就再沒機會踏上這里的走廊。一旦選定,新派別將接管我們今后的教育。

        今天的課程減半,因此我們將在參加測試前全部上完。吃過午飯后便開始進行個性測試。一想到測試,我的心就撲撲直跳。

        我問迦勒:“對于個性測試的結(jié)果你真的不擔(dān)心嗎?”

        說話間,我們已到了走廊的岔口處,馬上要分開了,他去上進階數(shù)學(xué)課,我去另一頭的教室上派別歷史課。

        他揚起眉毛看著我:“那你擔(dān)心嗎?”

        其實,我本想告訴他,這幾周來,我一直在擔(dān)心個性測試的結(jié)果中煎熬著:究竟會是無私派、誠實派、博學(xué)派、友好派,還是無畏派?

        可我的臉上卻泛起一絲笑意,我故作輕松地說:“我?怎么會擔(dān)心?!?/p>

        他也笑了笑說: “好吧,那祝你好運。”

        我緊咬著下嘴唇,走向派別歷史課的教室。迦勒這家伙最后還是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腳下的走廊狹窄悠長,陽光從窗戶透射過來,從視覺上似乎拓展了空間。在我們這個年紀,各派別的孩子只能在少數(shù)幾個地方共處,這是其中之一。今天這群孩子似乎迸發(fā)出一種全新的力量,有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氛。

        一位長卷發(fā)的女孩突然在我耳邊大喊了一聲“嘿”,向遠處的朋友揮手,衣袖甩到了我的臉上。還沒緩過神兒來,一個穿藍色襯衫的博學(xué)派男生又使勁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wěn),狠狠地摔在地上。

        “滾開,僵尸人,別擋路?!彼厸_我吼邊在走廊上繼續(xù)往前走。

        雙頰火辣辣地灼燒著,我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剛才我這一摔,倒是有些同學(xué)駐足,但沒一人站出來幫我,只是目光追隨著我一直到走廊盡頭。最近幾個月以來,這種情況不時發(fā)生在我們派別的人身上。博學(xué)派不斷散播反無私派的言論,這已經(jīng)影響到我們在學(xué)校的人際交往。我一肚子困惑:無私派身著灰突突的衣服,頭頂毫無個性的發(fā)型,舉止謙虛低調(diào),這些原本都是為了讓我們更容易忘卻自己,也讓別人更容易忘掉我們,但現(xiàn)在這些特點卻讓我們成了眾矢之的。

        我在大樓側(cè)翼的一扇窗前停下,等待無畏派的孩子到來。每天早晨我都會來到這里,等待無畏派霸氣地“出場”。七點二十五分,他們準時從呼嘯而過的火車上跳下來,借以證明他們的大無畏精神。

        我父親稱這些無畏派為“惡徒”。他們通常會穿一襲黑衣,身上有多處穿孔和文身。據(jù)說無畏派此生最首要的任務(wù)是守衛(wèi)城市外緣的圍欄,但到底有什么好保衛(wèi)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來自無私派家庭的我應(yīng)該永遠不會理解無畏派那奇異的舉止和個性的穿著,也永遠搞不懂他們在鼻子內(nèi)側(cè)穿孔戴金屬環(huán)與崇尚勇氣有何關(guān)聯(lián),卻著了魔般地關(guān)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火車汽笛刺耳地響起,我心中一陣澎湃。車前燈閃閃發(fā)亮,火車摩擦著軌道“呼哧呼哧”地從學(xué)校旁邊飛馳而過。當(dāng)最后幾節(jié)車廂駛過,身著黑衣、逃難似的無畏派男生女生紛紛從火車上跳下來,有人重重地摔向地面后打了幾個滾,有人則往前踉蹌地跑了幾步后重新找到了平衡。其中有個男孩用手臂攬住一個女生的肩膀,大笑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觀察他們真是種傻里傻氣的行為,于是在窗邊轉(zhuǎn)身離開,擠過人群,走向派別歷史課的教室。

        第二章 個性測試

        午飯后,個性測試如期開始。我們坐在學(xué)校餐廳的長桌前等著,執(zhí)行測試的人每次喊十個名字,喊到的人分別去不同的測試室。我坐在迦勒旁邊,鄰居家的蘇珊坐我對面。

        蘇珊的父親要通勤上班,因此有部車,每天都會載她上下學(xué)。他提議我們一起坐車回去,但正如迦勒所說,我們更喜歡晚點出發(fā),而不想麻煩他們。

        這是肯定的。

        測試員主要由無私派志愿者組成。根據(jù)明文規(guī)定,測試員不準測試來自本派的學(xué)生,因此一個測試室安排了一位博學(xué)者,另一個安排了無畏者。規(guī)定同時還說,我們不能以任何形式為測試作準備,因此有關(guān)個性測試,我一無所知。

        我環(huán)視周圍,目光從蘇珊身上轉(zhuǎn)移到餐廳另一邊的無畏派長桌。他們悠閑地打牌,肆無忌憚地吵鬧、狂笑。在另一張桌上,博學(xué)派的同學(xué)絮絮叨叨討論書本雜志中的問題,追求知識的欲望似乎永不停歇。

        一些穿著紅黃顏色衣服的友好派女孩坐在地板上做游戲,她們圍成一圈,玩一種穿插押韻歌曲的擊掌游戲,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那是因為又有人被淘汰出局了,輸了的人要坐到圓圈中間去。在她們旁邊的桌上,誠實派的男生狂打手勢,好像在爭論什么,不過有人臉上還掛著微笑,可見分歧不嚴重。

        在無私派這一桌,我們只是安靜地坐著等待測試。派別準則不僅左右我們的一舉一動,還約束著我們的喜好。我有時會想,是不是有些博學(xué)派的人并不喜歡追求知識,會不會有些誠實派的人并不喜歡雄辯,可即使我們內(nèi)心千萬般不情愿,也絕不能違犯派別準則,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下一組,叫到了迦勒的名字,他信心滿滿地走向測試室。我不必去祝福或?qū)捨克麤]什么好緊張的。他知道自己所屬何派,至少在我們相處的這些年,他一直如此。我最早的關(guān)于他的記憶,是在我們四歲時,他因為我沒把跳繩讓給一個在操場上沒東西可玩的小姑娘而責(zé)怪我。迦勒并不經(jīng)常教訓(xùn)我,但我一直都記得那次他那種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試過向迦勒解釋,我和他天性不同——比如那天在公車上,我就完全沒想過要給那位誠實派的男子讓座,可是迦勒不理解。他總說: “做你該做的事就對了?!边@對他而言再簡單不過了,好像對我來說也理應(yīng)如此似的。

        我的胃一陣痙攣。我閉上眼睛沉默著,直到十分鐘后迦勒又坐回我身邊。

        他臉色蒼白如石膏,抖動的雙手不停地在大腿上來回搓,就像我想拼命地擦掉手心冒的冷汗時那樣。我張張口想問他,卻欲言又止。我不能問他的測試結(jié)果,而他也不能告訴我。

        一位無私派志愿者喊了下一輪要測試的名字:兩人來自無畏派,兩人來自博學(xué)派,兩人來自友好派,兩人來自誠實派,接著是“無私派的蘇珊·布萊克和碧翠絲·普勒爾”。

        我站了起來,我本來也該站起來,可是如果有別的選擇,我就寧愿一直坐到最后。

        我感覺有氣泡在胸中快速膨脹,越脹越大快要把我炸開。我跟在蘇珊身后,來到測試室。人們可能很難分清我們誰是誰。也難怪他們會犯迷糊,因為我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同樣都是金發(fā),發(fā)型也盤得一樣。唯一的分別,可能是蘇珊不會像我這樣緊張得想吐??吹贸鰜恚氖蛛m然也在抖,但還不至于像我這樣必須緊緊抓住衣擺才能穩(wěn)住它們。

        等待我們的是餐廳外面一字排開的十間測試室。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因為測試室專用于個性測試。學(xué)校里其他教室都是用玻璃隔開的,但這些隔間全是用鏡子。我望著鏡中蒼白無力、緊張害怕的自己,慢慢地走向六號測試室,聽說測試員是一位無畏派的女子。我望了一眼蘇珊,她也異常緊張,邊走向五號測試室邊沖我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

        走進六號測試室,等著我的果然是一位年輕的無畏派女子。與我見過的其他年輕無畏者不同,她不那么面目猙獰,身著牛仔褲和類似男款的黑色運動上衣,偏小的深色眼睛棱角分明。當(dāng)她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我看到她脖子后面紋有一只鷹,那鷹黑白相間,一只眼睛是紅的。若不是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兒,我肯定會問她那代表什么,其中定有深意。

        在鏡子的包圍中,我望著里面無數(shù)個自己:灰袍下身影模糊、脖子細長、指節(jié)粗大、雙手通紅。燈光下,天花板白得發(fā)亮。屋子的中央,擺著一臺類似牙醫(yī)拔牙用的躺椅,旁邊放著一臺機器。這地方看起來好像會發(fā)生什么恐怖的事。

        “別害怕?!彼f,“不會疼的?!?/p>

        她頭發(fā)烏黑亮直,但在燈光照射下,我看見了其中夾雜著的絲絲灰發(fā)來,坐這里,放輕松?!彼f,“叫我托莉好了?!?/p>

        我笨手笨腳地坐上椅子,輕輕躺下來,頭靠在椅子上的頭枕上。白光打向我的雙眼。托莉正忙著整理機器上雜亂的插線,那些纏繞在一起的線讓我頭昏腦漲,我克制著不去看,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托莉。

        托莉把一個電極片貼在我額頭上?!盀槭裁催x擇鷹?”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還從沒遇過這么好奇的無私派呢。”她對我揚了揚眉毛。

        我緊張得渾身顫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層。像我這種出身的人不該有好奇心,更何不該有任何違背無私派標(biāo)準行為。

        一面輕聲哼唱,一面把另一個電極接妻我頭上,托莉解釋說:“在上古時代某個地域,鷹代表太陽。當(dāng)選擇這個圖案是想:假如身上刺著太陽,我永遠也不再怕黑暗?!?/p>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問,可還是脫口而出:“你怕黑?”

        “我以前怕黑?!彼m正我,邊說邊把另一個電極接到她自己的額頭上,接著開始插線,“這只鷹時刻讓我想起那克服了的恐懼?!彼柭柤?。

        她站在我的背后,拖過電線連接到我額頭的盧極片上,又把電線連到她身上,還有身后的機器上。我緊緊地扶住躺椅的扶手,關(guān)節(jié)有些泛白。這時,她遞給我一小瓶透明的液體。

        “喝吧?!?/p>

        “這是什么?”我感覺喉嚨腫了起來,吞咽很困難,“喝了會怎么樣?”

        “不能告訴你,但相信我就是了?!?/p>

        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把瓶里的液體倒進嘴里,隨后閉上了眼睛。

        眼睛再度睜開時,感覺只過了一瞬間,而我已不在原地。我又來到了學(xué)校晚廳,里面所有的長桌不見了,玻璃墻外,雪花正飄飄灑灑。我面前的長桌上放著兩個籃子,一個盛著一大塊奶酪,另一個是一反我小臂那么長的刀子。一個女人的聲音:“選一個吧?!?/p>

        “為什么?”我問。

        “快選?!彼貜?fù)道。

        我向身后望了一下,并沒有人,又轉(zhuǎn)回頭望著籃子: “我要用這個做什么?”

        “快點選?!彼鹬?。

        恐懼感被這一聲怒吼驅(qū)散了,我反而來了膽子,皺起眉,雙臂交叉,站在原地。

        “隨便你?!彼f。

        這時,籃子消失了。一陣開門的吱呀聲響起,我轉(zhuǎn)過身去看是誰,看見的卻不是人:一條尖鼻子的狗站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咧著大嘴,齜著尖利的白牙,發(fā)出一陣“嗚嗚”的低吼,匍匐著朝我逼過來,像隨時要把我撕成碎片。我害怕起來,這才明白奶酪和刀子能派上的用場,可為時已晚。

        我下意識想逃,可這狗跑起來速度肯定比我快多了,和它硬碰硬我肯定沒法制服它。我的頭一陣抽痛,必須得想個辦法才行。我看了一下旁邊的桌子,要不跳到桌子后面,用桌面擋住狗的進攻呢?不行,我打了一個激靈:我這么矮,怎么可能跳到桌子后面呢?再說,我那點力氣也沒法子把桌子翻倒。

        狗依舊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并步步逼近,我更加害怕,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生物學(xué)課本上說,狗能嗅出人類的腺體在極度恐懼時分泌的化學(xué)物質(zhì),這和它們的獵物所分泌的相同,它們靠著嗅出的這種恐懼感發(fā)動攻擊。它爪子抓撓著地面,慢慢地向我移動,顯然已覺察到我在害怕。

        我不能逃,也不能反抗,就呆呆立在那兒,忍著狗的臊臭,克制著不去想它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會那么臭。我盯著它的雙眼,眼睛只有一道黑色的微光閃動,沒有眼白,透著兇殘。

        我拼命去想有關(guān)狗的習(xí)性。對狗而言,直視它的雙眼是挑釁。小時候,我曾經(jīng)央求父親領(lǐng)養(yǎng)一條小狗,可盯著眼前這只怪物腳前的地面,我想不起當(dāng)時為什么想養(yǎng)這物種。它依然發(fā)出惡狠狠的嗥叫,并向我逼近。如果直視狗的雙眼是一種挑釁,我該怎么辦才能向它表示屈服呢?

        我呼吸加速,卻異常平穩(wěn)。我慢慢地跪坐下來,趴到了這條狗面前,和它保持一致的高度,盡管我萬般不喜歡這種方法,但別無選擇。

        我伸開雙腿趴在地上,雙肘著地,看著它貼近我的臉,嘴里喘出的熱氣噓在我的臉上。我撐地的胳膊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它還是發(fā)出嗚嗚的進攻聲。我咬緊牙,差點沒尖叫出來。

        這時,我突然感到有種濕潤粗糙的東西觸著我的臉,周圍也恢復(fù)了平靜。我抬起頭再看時,狗正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原來,剛才是它在舔我的臉。我無奈地皺了皺眉,坐直身子。它抬起前爪,搭在我膝蓋上,舔著我的下巴。我往后縮了一下,大笑起來,擦了擦它滴到我身上的口水。

        “你其實也沒那么兇,對吧?”我沖它說道。

        我慢慢站起來,生怕又一次激怒它,但它現(xiàn)在似乎不是幾秒鐘之前和我對峙的那條狗了。我向它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已預(yù)備好躲開它隨時可能發(fā)起的攻擊,可很顯然我多慮了,它友好地用頭頂了頂我的手。這時,我突然感到釋然,沒有選擇匕首再正確不過了。

        我眨了下眼,再睜開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屋子對面。她張開雙手,激動地喊著:“小狗狗!”

        她邊喊邊跑過來,可這條狗并不是一條溫順的“小狗狗”,我正想警告她,但一切已太遲了,這只狗已經(jīng)轉(zhuǎn)向她。這次,它不再是嗥叫,而是嘶吼著、狂吠著、咆哮著,肌肉瞬間層疊隆起,宛如盤在一起的線圈。它準備攻擊了!當(dāng)它朝小女孩飛撲過去時,我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把它壓在身下,雙手緊緊地抱住它粗壯的脖子。

        我的頭重重摔向地面。當(dāng)我再去找小女孩和那條狗時,它們卻消失了。我還是一人站在原地,測試室空空如也。我慢慢地轉(zhuǎn)了一圈,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任何鏡子中都看不見自己的身影。我推開門,逃進走廊里,可又呆住了,這不是在走廊里,而是在一輛公車上,而且已滿座。

        我站在公車的過道里,抓住一根扶桿。一個高舉著報紙的男人坐在我旁邊。報紙遮住了他的臉,但我能看見他的手,一雙帶有燙傷疤痕的手。他的雙手狠狠地攥著報紙,好像隨時會把它揉成一團。

        “你認識這個人么?”他彈了彈報紙頭版印的一張照片,問我。上面的大標(biāo)題寫著:“殘暴殺人犯終于落網(wǎng)!”我死盯著“殺人犯”幾個字,好久沒看到這幾個字了,但是光看字就已經(jīng)讓我心生恐懼了。

        我看了一下標(biāo)題下的照片,是個相貌平平有一撮胡須的年輕男子。我總感覺認識他,但具體是怎么認識的,卻想不起來。可同時我又覺得,和旁邊這個男人說這事可能不明智。

        “怎么樣?認不認識?。俊彼穆曇魩е瓪?。

        不明智,沒錯,非常不明智,絕不可以告訴他實話。我心跳加速,緊緊抓住扶桿,以免雙手抖個不停露出馬腳。如果我說出認識這個人,肯定有麻煩。所以,不如說我不認識照上這個人。我大可以清清嗓子,聳聳肩膀,盡管那樣就是在說謊。

        我還是清了—下嗓子。

        “你到底認不認識?”他又問。

        我聳了聳肩。

        “怎么樣?”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這恐懼沒道理啊,這只是個性測試的一部分,又不是真的?!安徽J識,”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是誰?我不知道?!?/p>

        他猛然站起,我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那張臉也和手一樣滿是疤痕,戴著一副墨鏡,嘴巴歪斜扭曲。他慢慢靠近我的臉,呼吸里有股香煙的味道。

        這不是真的,我提醒自己。不是真的。

        “你在說謊,”他說,“你說謊!”

        “我沒有?!?/p>

        “我從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來?!?/p>

        “你不可能?!蔽彝χ鄙戆?。

        他低聲說:“如果你認識他,你就可以救我了,你就能救我啊!”

        我瞇起眼睛,“可是,”我說,“我真的不認識?!?/p>

        第三章 分歧者

        我醒來時手心直冒汗,內(nèi)心一陣愧疚,依然躺在全是鏡子的測試室的躺椅上。我把頭向后仰,看見托莉在身后。她緊緊抿著嘴唇,把貼在我額頭上的電極片一一取了下來。我等著她說點關(guān)于測試的東西,比如“結(jié)束了”或者“你表現(xiàn)得不錯”什么的,這種測試怎么可能表現(xiàn)不好呢?但她一言未發(fā),只忙著拉掉我頭上的線。

        我坐起來,在褲子上蹭掉手心的汗。盡管一切都發(fā)生在頭腦中,我總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什么事情。難道托莉臉上出現(xiàn)古怪的神情,只是因為她不知該怎么告訴我“你是一個多么糟糕的人”?我希望她有話直說。

        “你的測試結(jié)果,”她說, “有點復(fù)雜。抱歉,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p>

        復(fù)雜?

        我雙手抱膝,把頭埋了進去。此刻我希望自己有大哭一陣的沖動,

        只有淚水才能給我釋放的感覺,可我并不想哭。怎么可能通不過一場根本沒法準備的考試呢?

        時間一分一秒劃過,我愈加忐忑不安。每隔幾秒鐘,我都要抹一下手心的汗,也可能是這么做,能讓我平靜點兒。我心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他們告知我不屬于任何派別,那該怎么辦?難道我要和其他無派別的人一起睡在大街上?我做不到。我很清楚,無派別不僅僅意味著生活貧窮困頓,還意味著我會徹底脫離社會,和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社區(qū)隔離開來。

        母親曾告訴我,我們無法獨自生存,即使可以,我們也不愿意過那種生活。沒有了派別,我們就沒有了目標(biāo),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想到這里,我不禁搖了搖頭。不能想這些,我必須保持冷靜。

        終于,門開了,托莉走了回來。我緊緊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抱歉,讓你擔(dān)心了?!蓖欣蛘f。她站在我腳邊,雙手插在口袋里,臉色看起來緊張又蒼白。

        “碧翠絲,你的結(jié)果是,無法定義,”她說,“通常情況下,每場情境模擬都能夠排除一到兩個派別。但你的情況不同,我們總共只能排除兩個派別?!?/p>

        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兩個?”我突然感覺喉嚨發(fā)緊,以至于說不出話。

        “在第一場情境模擬中,如果你本能地厭惡刀子而選擇奶酪,情境模擬會帶你進入另一種情境,測試你的友好派傾向,但很顯然,這種情況沒發(fā)生,所以我們排除了友好派?!蓖欣蜻呎f邊撓了撓她的后脖頸。

        “測試采用線性法,凸顯一個派別排除其余的。你做的一系列選擇幾乎排除了誠實派這一可能性,我就轉(zhuǎn)換至公交車情境,以驗證這個假設(shè)。你說了謊,這樣就可以徹底排除誠實派?!彼龥_我微微一笑,“別擔(dān)心,只有誠實者才會完全說實話?!?/p>

        心里的疙瘩終于解開了一個,或許,我不算個太糟糕的人。

        “我想這話也不完全對,會說實話的人除了誠實者,還有無私者?!彼蝗徊辶艘痪湓挘八?,我們遇到一個問題?!?/p>

        聽到這話,我驚訝得張大了嘴。

        “一方面,你寧愿自己撲到狗身上,也不讓狗攻擊到小女孩,這是無私派的反應(yīng),但另一方面,在公共汽車上,你對那個人的求助無動于衷,拒絕說出事實,這又不是無私派的反應(yīng)?!闭f到這,她嘆了口氣,“面對狗的進攻,你沒有躲開,這是無畏派的反應(yīng),但你卻沒有選擇刀子,這又不是無畏派的反應(yīng)?!?/p>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道:“你能夠靈活機智地應(yīng)對狗的進攻,這是博學(xué)派的特征,但在第一個模擬場景中卻猶豫不決,這點又讓我很費腦筋??墒恰?/p>

        “等一下,”我打斷了她的話?!澳闶钦f,你還不知道我的結(jié)果是什么?”

        “是,也不全是,”她解釋道,“我的結(jié)論是,你的測試結(jié)果是無私派、無畏派和博學(xué)派個性各占三分之一。得出這種測試結(jié)果的人……”她回頭看了下,好像期待有人能來救場,繼續(xù)說道,“……我們稱為……分歧者?!闭f到最后三個字“分歧者”時,她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臉色又變得緊張蒼白起來。她繞到椅子另一側(cè),俯身向我。

        “碧翠絲,”她神情凝重地對我說,“無論如何,你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這點非常重要?!?/p>

        “我們不應(yīng)該分享測試的結(jié)果。”我點點頭,“這我明白?!?/p>

        “不行?!蓖欣蛟谝巫优怨蛳拢直劭恐鍪?,臉貼近了我的臉,“這不一樣。我的意思不僅是你現(xiàn)在不能告訴別人;我是說你永遠不能告訴任何人,永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異于他人是極其危險的。明白了嗎?”

        不明白——測試結(jié)果沒有定論怎么就會有生命危險?——可我還是點點頭。反正我也不會把結(jié)果告訴別人。

        “好。”我從椅子扶手上拿開雙手,站起身,感覺有些眩暈。

        “我建議,”托莉說,“趕緊回家去。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和其他人一起等對你沒好處?!?/p>

        “我得先告訴我哥?!?/p>

        “我會告訴他?!?/p>

        我摸著自己的額頭,低著頭走出房間,不敢直視托莉的雙眼,也不敢去想明天的選派大典。

        不管測試結(jié)果如何,現(xiàn)在該我自己選擇了。

        無私派。無畏派。博學(xué)派。

        分歧者。

        我決定步行回家。父親在晚上會例行檢查家庭出行記錄本,檢查我們的出人情況,如果我坐車提早到家的話,他就會發(fā)現(xiàn),我還得解釋怎么回事。走回去吧。當(dāng)然,我還必須在迦勒向父母提起任何事情以前截住他,我信得過迦勒,他可以保密。

        我走在馬路中間。汽車遇到路口轉(zhuǎn)彎經(jīng)常橫沖直撞,所以這樣走安全些。有時,在我們家附近的街上,我能看見一些曾標(biāo)過黃線的地方,現(xiàn)在也不起什么作用,畢竟沒幾輛車經(jīng)過。我們也不需要交通信號燈,而在有些地方,它們搖搖欲墜地吊在那里,好像分分鐘鐘都會掉下來。

        市容改造工程漸漸地在城市鋪開,干凈的新大樓和搖搖欲墜的舊房子交錯著。新建的高樓大廈大多靠近沼澤,而在很久以前,那里本是一灣湖水。我母親工作的無私派志愿者機構(gòu)負責(zé)大部分的改建工作。

        每當(dāng)我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看無私派的生活方式,就覺得非常美好。當(dāng)我眼見家人相處和諧;當(dāng)我們一起參加晚宴時,餐后,大家自覺地一起收拾清理;當(dāng)我目睹迦勒幫陌生人搬重物:我就再一次愛上這種生活??稍捰终f回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無私者,心里總覺得太過無私等同于虛偽。

        但是選擇別的派別就意味著我棄絕自己的家庭,永遠回不了家,一生一世不得反悔。

        當(dāng)我穿過無派別區(qū)域的外圍時,看到的是滿目的斷壁殘垣,破舊的建筑物就快散架,腳下的路面殘破不堪。有的路段甚至全部坍塌,污水管道與廢棄的地鐵軌道都暴露在空氣中。我捂住鼻子,頂著下水道和垃圾散發(fā)出的惡臭,小心地快步前行。

        無派別的人生活在這里,因為沒有通過各個派別的考驗,他們生活窘困,從事那些別人不愿做的工作。他們有清潔工,建筑工,以及拾荒者;還有人制作布料,開火車或者開汽車等。工作的回報是食物跟衣服,不過,就如我母親說的,他們吃不飽,也穿不暖。

        這時,我看到一個無派別男子站在前面拐角處,穿一身破爛的棕褐色衣服,下巴上的皮膚松弛下垂。他盯著我看,我也回望過去,目光一時沒法移開。

        “打擾一下,你有什么可以吃的嗎?”他沖我說,聲音有些嘶啞。

        我突然感到喉嚨哽咽,一個堅定的聲音回響在腦子里:低下頭,別理他,向前走。 .

        不。我使勁搖頭否認這個自私的聲音,我不該害怕眼前這個人,他需要幫助,應(yīng)該盡我所能地幫他。

        “嗯……有。”我回應(yīng)著,把手伸進書包。父親告訴我包里要隨時備些食物,確切地說就是這個原因。我拿出一小袋蘋果干給了那個人。

        他伸過手,沒接過蘋果干,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個很大的牙縫。

        “天哪,你眼睛真美,”他說, “不過其余地方長得太普通了,真可惜啊?!?/p>

        我的心怦怦地跳,忽然害怕起來。我用力往回抽手,但他抓得更緊了。還有一股辛辣刺鼻的口臭味撲面而來。

        “親愛的,你看起來太小了,不該自己到處亂走?!彼f道。

        我不再反抗,挺了挺身板,我知道自己看起來顯小,用不著別人來提醒?!拔冶瓤雌饋泶蠖嗔耍乙呀?jīng)十六歲了?!蔽曳瘩g道。

        他突然吃驚地咧開嘴,露出了灰白的臼齒,一側(cè)還有個黑洞。我也分不出那是微笑還是嘲笑。“那么是不是對你來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樣?擇派前一天?”

        “放開我,”我突然聽見了耳朵里振蕩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清晰而嚴厲——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感覺不像我自己說出來的。

        我已盤算好了,知道該干嗎。我想象自己胳膊肘向后擊中他,好像看見那袋蘋果干飛了出去,我還聽到了自己奔跑的腳步聲。沒錯,我已準備好揍他一頓。

        可是接下來他松開了我的手腕,拿走了蘋果干,還說了句: “小姑娘,選擇要明智。”

        第四章 彷徨

        看了一下表,我比平時早五分鐘走到家門口的街。表算是無私派唯一允許佩戴的飾品,只因為它有實用價值。表帶是無私派一貫的灰色,表盤則是玻璃的。只要我把手表傾斜到一個角度,就能越過指針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們這條街上的房子大小和樣子全都一樣:清一色的灰色水泥建筑,帶幾扇經(jīng)濟實用的長方形窗子。房前屋后的草坪都種滿了一種馬唐草,信箱是金屬材質(zhì)的,毫無生氣地立在房前。對很多人而言,眼前的景象陰郁沉悶,但對我來說,它們的簡樸令人感到安心。

        之所以簡樸,并不是鄙棄個性,就像其他派別有時解讀的那樣。我們的房子,我們的衣服,還有我們的發(fā)型,每一樣都意在讓我們忘記自我,遠離虛榮、貪婪和妒忌等一切自私行為。如果我們擁有不多,所要又很少,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們就不用羨慕任何人。

        這些年過去,我一直逼著自己愛上這種生活。

        我坐在門前臺階上,等著迦勒回來。沒等很長時間,一分鐘過后街上出現(xiàn)了幾個穿灰色長袍的身影,我聽見了笑聲。在學(xué)校,我們都會保持低調(diào),淡化自己的存在,一旦回到家便是另一幅景象:歡聲笑語,嬉戲打鬧。我天性喜歡諷刺挖苦別人,這點還是不受歡迎。這天性總會傷到很多人。無私派希望我壓制這種本性也許很有好處。或許我沒必要非得離開家人。如果我逼著自己做一個合格的無私者,也許就會成為真正的無私者。

        “碧翠絲,怎么了?你還好吧?”迦勒問我。

        “挺好的。”他和蘇珊,還有她哥哥羅伯特在一塊兒。,蘇珊疑惑地看著我,就好像和她早上見到的我是不同的兩個人。我聳聳肩,故作輕松:“測試完以后感覺不舒服,肯定是他們給的那瓶藥水的事兒,不過我現(xiàn)在好多了?!?/p>

        說著我故意擠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蘇珊和羅伯特好像被我說服了,看起來不再擔(dān)心我的精神狀態(tài),但迦勒還瞇著眼盯著我看,一如他懷疑別人口是心非時那樣。

        “今天你們兩個是坐公車回家的嗎?”我問蘇珊和羅伯特。我當(dāng)然不關(guān)心他們是怎么回家的,只想轉(zhuǎn)移話題罷了。

        “是啊。我們老爸今天得工作到很晚,沒時間接我們。他也讓我們在明天的選派大典前花時間好好想一想?!碧K珊說。

        一聽到“選派大典”四個字,我的心就狂跳了起來。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歡迎你們晚點兒過來玩?!卞壤沼悬c殷勤地說。

        “謝謝你?!碧K珊給了迦勒一個微笑。

        羅伯特挑著眉毛看了我一下。似乎有一年了,每當(dāng)迦勒和蘇珊以無私派才懂的那種試探性的方式調(diào)情時,我和羅伯特都會交換一下目光。迦勒的眼睛似乎長在了蘇珊身上,就這么目送她離去。每當(dāng)這時,我就得扯著他的胳膊,把他從呆呆的凝視中拽回來。我把他拉進家里,關(guān)上身后的大門。

        他轉(zhuǎn)頭望著我,筆直濃黑的眉毛凝在一起,擠出一條很深的皺紋。他皺眉時的樣子,我覺得更像母親。也就在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他和我們的父親過著一樣的生活:選擇留在無私派,學(xué)一門手藝,娶蘇珊為妻,組建新家庭。那應(yīng)該非常美好吧。

        我應(yīng)該看不到了。

        “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你可以把實話都告訴我了嗎?”他輕聲問道。

        “實話是,我不應(yīng)該告訴你,你也不應(yīng)該問?!蔽艺f。

        “所有那些規(guī)則你都破壞了,唯獨這個不行嗎?即使這么重要的事也不行?”他的眉毛又皺在一起,還咬著嘴角。盡管他的措辭是在責(zé)問我,可聽起來像在打探消息,實際上是想知道我的答案吧。

        “那你呢?你會告訴我你的測試結(jié)果嗎?”我瞇起雙眼。

        四目相對。我似乎聽到了火車鳴笛,微弱得像風(fēng)吹過小巷時的呼哨,但當(dāng)我聽見時我知道就是它,聽起來像無畏派在召喚我去跟隨他們。

        “求你……求你不要告訴爸媽我的事,好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我只想趕緊上樓,然后躺下來。先是接受測試,接著步行回家,路遇無派別男子,這些讓我感到筋疲力盡,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輪到我做晚飯了——父親做了昨天的晚餐,哥哥負責(zé)今天的早餐,母親準備了今天的午餐。我深深吸了口氣,站起來走進廚房。

        大約過了一二分鐘,迦勒過來幫我。我咬了咬牙,心里很不爽。他總是什么事都幫忙,那種天生的善良和本性的無私最讓我惱火。

        我們誰都沒理誰。我負責(zé)在爐子上炒豌豆,迦勒從冰箱里拿出四塊雞肉,等著它們化開。農(nóng)場距我們很遠,我們吃的食物大多是冰凍或罐裝的。記得母親曾經(jīng)提過,在很久以前,人們很少買轉(zhuǎn)基因食品,因為覺得它們不是天然的??涩F(xiàn)在,我們只能吃轉(zhuǎn)基因食物,別無選擇。

        爸媽到家時,晚飯準備好了,餐桌也已鋪好。父親進門后丟下包,親了親我的額頭。很多人覺得我父親性格固執(zhí)——或者說太固執(zhí)了——不過他也很慈愛。我努力讓自己只看他的優(yōu)點,很努力。

        “個性測試怎么樣?”他問我。我正把豌豆倒進上菜的碗里。

        “還不錯?!蔽掖鸬馈N矣肋h做不成誠實派,我太容易撒謊了。

        “我聽別人說,有個測試結(jié)果出了岔子?!蹦赣H插了一句。和父親一樣,她也是政府人員,既負責(zé)城市拆遷改造工程,也負責(zé)招聘個性測試的測試員。不過她主要的工作是組織人幫助無派別者,給他們提供食物、住處,還有工作機會。

        “真的嗎?”父親問道。說實話,個性測試很少出狀況。

        “我不太清楚具體是什么情況,我朋友艾琳告訴我的。她說其中一個測試者的測試出現(xiàn)了小問題,所以他們不得不口頭宣讀測試結(jié)果?!蹦赣H邊說邊優(yōu)雅地把餐巾擺到每個盤子旁邊。 “好像是一位同學(xué)不舒服,提前回家了?!彼柭柤纾跋M麄兒闷饋?。你們倆聽過這件事嗎?”

        “沒有?!卞壤照f。他沖母親笑了笑。

        我哥哥也永遠做不成誠實派。

        大家在餐桌邊坐下來,我們家習(xí)慣于把菜向右傳,而且得等所有人的食物都盛好才能吃飯。父親把手伸給母親和哥哥,他們又把手遞給父親和我。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做禱告。父親感謝上帝賜給我們食物、工作、朋友,還有家庭。不是所有無私派家庭都信耶穌,但父親經(jīng)常說,我們應(yīng)該忽略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因為差異是產(chǎn)生分歧的根源。其實,我到現(xiàn)在還不太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那么,”母親沖著父親說, “說說吧?!?/p>

        她拉過父親的手,拇指輕輕地撫著他的指關(guān)節(jié)。我盯著他們那緊握的手,一時思緒萬千。父母很相愛,可他們很少在我們面前表露太多愛慕之情。他們常常教育我們,肢體的接觸會產(chǎn)生巨大能量,也正是這個原因,我自小對它都小心提防。

        “告訴我,你在苦惱什么?!彼旨恿艘痪洹?/p>

        我什么話都沒說,默默地盯著自己的盤子。母親那敏銳的洞察力有時會讓我大吃一驚,可現(xiàn)在它們刺痛了我。為什么我總這么關(guān)注自我,竟絲毫沒有覺察到父親雙眉緊鎖,神情沮喪。

        “今天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煩,”父親應(yīng)道,“確切地說,是馬庫斯遇到些麻煩?!?/p>

        馬庫斯是父親的工作搭檔,他們都是政治首領(lǐng)。這座城市由五十人組成的議會管理,他們?nèi)縼碜詿o私派。因為我們這一派以不逢迎偏私、無私奉獻著稱。這些領(lǐng)導(dǎo)者也全部通過推舉制度選出,他們?nèi)紴槿苏?、堅忍不屈,也具備非凡的領(lǐng)袖特質(zhì)。其他四大派別也分別推舉各自的代表。在特殊問題處理上,各代表的意見也會歸人考慮范圍,但最終決定權(quán)還是在議會手中。議會決議雖然由大家共同做出,但馬庫斯在其中影響巨大。

        自五大派別形成的“大同之日”起,這種體系一直延續(xù)至今。在我看來,這種體系一直存在的根源在于人們害怕它若崩解可能造成的結(jié)果:戰(zhàn)爭。

        “是有關(guān)珍寧·馬修斯寫的文章嗎?”母親問。珍寧·馬修斯憑著極高的智商當(dāng)選,也是博學(xué)派唯一的代表。父親對她滿腹怨言。

        我抬頭問: “什么文章?”

        迦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按理說,吃飯時,我們不能隨便講話,除非父母直接問我們問題,可惜他們一般不會問。就如父親所說,我們的傾聽是他們的福氣。飯后,在客廳里他們也會聽我們講。

        “正是?!备赣H說。他瞇起了眼睛:“這高傲自大、自以為是的狂徒……”他停下來,清了清嗓子,“抱歉,但是她發(fā)表了詆毀馬庫斯人格的文章。”

        我揚了揚眉毛。

        “她怎么說?”我問。

        “碧翠絲?!卞壤蛰p聲警告我。

        我低下頭,把手里的叉子翻過來翻過去,直到羞紅的臉上余熱退去。我討厭別人嗔責(zé)我,尤其是我哥哥。

        “文章說,馬庫斯對兒子的暴力和殘忍,是他兒子背叛無私派、選擇無畏派的原因?!备赣H答道。

        很少有生在無私派家庭的人選擇離開,一旦有人離開,我們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兩年前,馬庫斯的兒子,托比亞斯,離開無私派轉(zhuǎn)入無畏派時,馬庫斯極為震驚。托比亞斯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親人——他的妻子在生第二個孩子時死去,嬰兒也在幾分鐘后離開這個世界。

        我從未見過托比亞斯。他很少參加社區(qū)活動,也從未跟他父親來我們家吃過飯。關(guān)于他轉(zhuǎn)派這件事,我父親一直覺得那很不正常,不過現(xiàn)在都無所謂了。

        “殘忍?馬庫斯嗎?”母親搖搖頭,“可憐人,他的傷疤被人一次次揭開?!?/p>

        “你是說他兒子的背叛嗎?”父親冷冷地說,“這點我其實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博學(xué)派握著這個把柄攻擊我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我敢保證,事態(tài)還會嚴重下去。”

        我不該再次插嘴,但實在忍不住,話脫口而出:“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

        “碧翠絲,為什么不能趁此機會好好聽你父親說?”母親溫柔地說。這措辭更像建議而非命令。我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迦勒,他眼中是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

        我盯著碗里的豌豆,沒把握還能忍受這種生活多久。是我自己不夠好。

        “這你知道,”父親繼續(xù)說道,“因為我們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知識凌駕于一切的結(jié)果就是對權(quán)力的迫切渴望,這會讓他們誤入黑暗空虛的歧途。無私派能夠看到這點,我們應(yīng)該感到慶幸?!?/p>

        我點下頭。盡管個性測試結(jié)果顯示我也具有博學(xué)派的特性,但我不會選博學(xué)派,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女兒。

        飯后,父母親忙著收拾碗筷。迦勒想去幫忙,但被他們拒絕了。今晚,他們希望我們獨處,而不是一起待在客廳里,這樣我們就能好好考慮一下明天的選派大典。

        如果我把分歧者的結(jié)果告訴家人,他們也許可以幫我做出選擇。但我不能這么做。每當(dāng)我守口如瓶的決心動搖時,托莉的警告就清晰地飄蕩在耳邊。

        我和迦勒一起上樓,就在爬到最后一級臺階,準備回各自的臥室時,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攔下我。

        “碧翠絲,”他看我的眼神異常堅定,“明天的選派大典,我們要考慮爸媽的感受?!彼穆曇粲悬c尖銳,“但是……但是我們也要聽一下自己的心聲?!?/p>

        聽到他的話,我的心微微一震,只說了句這情景下該說的話:“個性測試又左右不了我們的選擇?!?/p>

        他微微一笑:“是這樣嗎?”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轉(zhuǎn)身走進他的臥室。我往里瞥了一眼,床鋪沒整理,桌子上雜亂無章地擺著幾摞書。他關(guān)上了門。我多希望自己告訴他,我們正在經(jīng)歷相同的困惑,我多希望對他說出我的心聲,而不是客套話??墒浅姓J自己需要幫助的念頭實在難以忍受,想到這里,我轉(zhuǎn)身走開。

        進了房間,當(dāng)我關(guān)上身后的門,突然意識到明天的選擇再簡單不過了。如果我夠無私,那我會選擇無私派;如果我夠勇敢,我就選擇無畏派。選擇哪一個,就證明我屬于它。明天,這兩種特質(zhì)將在我內(nèi)心交戰(zhàn),只有一方可以勝出。

        第五章 選派大典

        選派大典的日子到了。我們乘公車前去,車上擠滿了灰色襯衫配灰色寬松長褲的無私者。車窗外,一圈淺淺的陽光穿過云層,如同點燃的煙頭。我自己永遠一支煙也不會抽——它們跟虛榮心緊密相連——可在我們要下車的樓前卻有一群誠實者在那里吞云吐霧。

        我得頭向后仰才能看見中心大廈的樓頂,它高聳入云,頂端在浮云中若隱若現(xiàn)。這是這座城里最高的建筑,我坐在家中的臥室就能透過窗子遙遙望見兩個尖塔上閃動的燈光。

        我跟在父母親后面擠下車。迦勒看起來神情鎮(zhèn)定,沒有一絲焦慮,

        我也想如此,假如我知道怎么做的話??晌业母杏X截然不同,心臟好像隨時要跳出胸膛,走上臺階時我緊緊抓住迦勒的胳膊,好穩(wěn)住自己。

        電梯里人擠人,父親主動讓出我們的地方給友好派,而我們毫不遲疑地跟著他爬樓梯。我們給無私派的人開了先例,不一會兒,我們?nèi)司驮诎朊靼氚档臒艄饫镤螞]于一大群爬樓梯的灰壓壓的身影中間。我并人他們一致的步伐。聽著爬樓的腳步聲,看著周圍行為一致的無私派同胞,我突然覺得,做個無私者也挺好。如果選擇無私派,我慢慢地就會適應(yīng)他們蜂巢式的集體意識,永遠只照亮別人。

        可我累得兩腿酸痛,喘著粗氣,又被自己弄得心煩意亂。一想到舉行選派大典的大廳在二十樓,而我們要爬整整二十層的樓梯,我就有點退縮。

        第二十層樓終于到了,父親拉住大門,像哨兵一樣站在門口,無私者一個個走過他身邊,進入大廳。我本想等他一起走,卻被人流推出了樓梯間,推進了大廳。在這里我將決定我以后的人生。

        大廳呈圓形,各派別的十六歲少年坐在外圈。我們還不能算正式成員,今天我們會選擇一個派別,成為新生,如果通過考驗,就能成為真正的派別成員。

        大家依據(jù)姓氏的首字母順序進行排序,很可能今天以后我們和這姓不再有關(guān)聯(lián)。我排到迦勒和丹尼爾·潑勒中間。丹尼爾是個友好派女孩,她兩頰泛著紅暈,穿一件明黃色的連衣裙。

        給家長們準備的椅子組成又一圈,根據(jù)派別,他們被安排在五個區(qū)域。選派大典中,并不是所有家長都會參加,但來的人仍然不少,場面很壯觀。

        按照派別規(guī)則,五大派別輪流組織開展年度選派大典,今年輪到無私派主持。馬庫斯會在開幕式上致辭,并按照姓氏字母的逆序宣讀名字。這樣,迦勒會在我之前進行選擇。

        最里面一圈擺著五個金屬碗,大得足以讓我整個人蜷起身子鉆進去。每個碗里放有不同物體來指代不同派別:灰石代表無私派,清水代表博學(xué)派,泥土代表友好派,點燃的炭火代表無畏派,玻璃代表誠實派。

        馬庫斯喊到我的名字時,我要走到三個圈的最中央,而且不許開口說話。他會遞給我一把刀子,我要用刀割破手指,把血滴到所選派別的碗里。

        我仿佛看到血滴到灰石上,又似乎看到它在無畏派的炭火上嘶嘶作響。

        父母親就座前,站在我和迦勒面前。父親咧嘴笑著,親了親我的額頭,拍了拍迦勒的肩膀。

        “待會兒見。”他的話里沒有一絲擔(dān)心和猶疑。

        母親擁抱著我,我最后的一點決心快要崩解。我咬緊牙關(guān),盯著天花板,那里懸掛著的藍色球形燈,讓整個大廳都籠罩在藍光之下。她緊緊地抱著我,久久不肯離開。就算我雙手垂下,她依然擁抱著我。松手之前,她轉(zhuǎn)過頭在我耳邊低聲說道:“無論如何,媽媽永遠愛你。”

        母親轉(zhuǎn)身離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不由皺起眉頭。她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她一定知道,否則她不會覺得有必要說那句話。

        迦勒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但我沒有抽回來。上一次我們手拉手還是在伯父的葬禮上,那時父親哭了,痛不欲生。就像當(dāng)時一樣,此時此刻,我們也需要彼此扶持的力量。

        大廳慢慢恢復(fù)了秩序。我本應(yīng)該觀察無畏派的動靜,應(yīng)該盡可能多地了解一些信息,但我只是呆呆地盯著大廳另一頭的燈,想在藍色燈光中忘掉自我。

        馬庫斯站在博學(xué)派與無畏派座位之間的演講臺上,在麥克風(fēng)前清了清嗓子:“歡迎!歡迎各位參與本年度選派大典。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很多年前的今天,我們的祖先本著民主平等的理念,把人類分成五大派別,我們每人都有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權(quán)利。”

        或者對我而言,這只是從五種預(yù)定的方式中選擇其一。我用力捏緊迦勒的手指,就和他捏我的手一樣用力。

        “我們面前的孩子十六歲了,在即將成年的邊緣上,現(xiàn)在是時候讓他們決定自己要成為哪種人了。”馬庫斯聲音嚴肅,字字鏗鏘,“多年前,我們的祖先意識到,戰(zhàn)爭四起并非源自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宗教信仰或種族,而源于人類個性的差異,源于人類內(nèi)心的罪惡。于是,本著根除罪惡、恢復(fù)世界和平的目的,我們的祖先設(shè)立了五大派別。”

        我的眼光落到了大廳中央的五個碗上面。我的信仰是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抵制沖突與戰(zhàn)爭者組成友好派。”

        友好者正互相微笑。我喜歡他們舒適的穿著打扮,他們通常穿紅色或黃色的衣服,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善良、友愛、自由的樣子。但我從來沒把加入友好派作為選項。

        “抵制無知與愚昧者組成博學(xué)派。”

        對我而言,排除博學(xué)派是唯一不用費腦筋的選擇。

        “抵制隱瞞與包庇者創(chuàng)建誠實派。”

        我從未喜歡過誠實派。

        “抵制自私與漠然者建立無私派?!?/p>

        我內(nèi)心有一部分抵制自私自利,的確如此。

        “抵制膽小與懦弱者是無畏派。”

        但我不夠無私,過去十六年來一直努力,但還是不夠。

        我感到雙腿麻木,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一旦他們喊到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走上前去。

        “五大派別齊心協(xié)力,和平共處已有很多年,每個派別都對社會有不同的貢獻。無私派產(chǎn)生了公而忘私的政府要員,誠實派貢獻了可靠又公平的法律精英。博學(xué)派善出智識豐富、聰明睿達的教師學(xué)者,友好派提供善解人意的咨詢師和照護人員,無畏派則隨時確保我們免受內(nèi)憂外患的威脅。但各大派別的貢獻不限于此,因時間關(guān)系,我們的互助之處遠不能充分詳述。派別讓我們每個人找到生活的意義、活著的目的和存在的理由?!?/p>

        我忽然想起派別歷史課本中的一句格言:派別遠重于血緣。相較于家庭,派別才是人們唯一的依歸,但是否真的如此絕對呢?

        “沒有了派別,我們將無以生存?!瘪R庫斯補充了一句。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陣沉重?zé)o比的靜默籠罩大廳。那靜默里隱含著我們最深的恐懼,比死亡更深的恐懼:成為無派別者。如果被貼上“無派別”的標(biāo)簽,那絕對比死亡來的更慘。

        “因此,今天是充滿榮耀的一天,今天,我們新一批派別新生將會誕生,他們將與我們一起,創(chuàng)建一個更繁榮美好的社會和世界?!瘪R庫斯繼續(xù)對著麥克風(fēng)說。

        一片嘩嘩的掌聲響起,在我聽來卻有些模糊。我盡可能努力地站直,因為讓膝關(guān)節(jié)挺直,讓身體僵硬,我就不會顫抖了。馬庫斯講完開場白,開始喊第一批名字,我腦子暈暈乎乎,一個字也聽不清楚。我著急起來,如果馬庫斯喊到我的名字,我卻聽不到,那可怎么辦?

        周圍十六歲的同齡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走向大廳中央。第一個來自友好派家庭的姑娘選擇了友好派,我看著她割破手指,鮮紅的血滴到代表友好派的泥土上,之后,她站到了友好派新生座位后面,孤零零一個人。

        大廳里一直有人在走動,喊到新的名字,就有新的人出列,新的刀子割下去,新的選擇誕生。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我都認識,但我懷疑他們不認得我。

        “詹姆斯·塔克?!瘪R庫斯喊道。

        詹姆斯·塔克來自無畏派家庭,他是走向大碗途中第一個在慌亂中絆倒的人,幸虧他雙手及時撐地,才免于撞到地面。

        他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快步走到了大廳中間。站在中央,他不斷掃視著無畏派和誠實派的碗,似乎有點猶豫——橘紅色的火焰越躥越高,玻璃也散發(fā)著藍色的淺光。

        接過馬庫斯遞過的刀子,他深深吸了口氣——我看見他胸脯鼓了一鼓——接著,又吐了口氣,神情凝重地接過刀子,然后劃向手掌。他抽搐了一下,手臂伸向旁邊,血滴到了玻璃上!他是我們中間第一個轉(zhuǎn)換派別的人,全場第一位轉(zhuǎn)派者。無畏派中突然爆出一陣竊竊私語,而我低頭看著地面。

        從今往后,天畏派將視他為叛徒。他的父母只能在一周半以后的“探親日”才能去新派別看望他,但他們可能不會去,因為他選擇了背棄家人。他的離去會久久地影響著父母的生活,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缺失的陰影會慢慢消失。就像當(dāng)人體中一個器官被摘除,體液就會積聚在那里一樣,人類難以忍受長期缺失的感覺。

        “迦勒·普勒爾?!瘪R庫斯喊到哥哥的名字。

        迦勒最后一次緊緊抓了抓我的手,起身走開時,他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我看著他的腳向大廳中央移動,他雙手穩(wěn)穩(wěn)接過馬庫斯手中的刀子,敏捷地劃向自己的手。他站在那里,嘴唇粘在了牙齒上,手掌里還有二小攤血。

        他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又深吸一口氣,把手伸向博學(xué)派的碗,血滴進清水,水中泛起一片血紅。

        嘩然之聲不一會兒就變成一陣陣憤怒的吼叫。我腦子一片混亂,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那么無私的哥哥,竟是一位轉(zhuǎn)派者?我的哥哥,他明明是天生的無私者,居然選了博學(xué)派?

        我閉上雙眼,眼前浮現(xiàn)出迦勒臥室桌上的那一摞摞書籍,還有個性測試后,他那雙顫抖的手在腿上不斷揉搓的情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傻,昨天他說讓我也為自己想想時,我為什么就沒有意識到,他同時也是在給他自己忠告?

        我掃了一眼博學(xué)派——他們揚揚得意地笑著,還用胳膊肘相互碰碰,意思是看怎么樣,還是我們好吧?一向溫和的無私者都緊張地低語,怒視著大廳另一邊變成我們敵人的博學(xué)派。

        “抱歉?!瘪R庫斯提高聲音說,但亂哄哄的人群根本聽不見。“安靜,請安靜!”他喊道。

        大廳里安靜了下來,耳邊只剩下嗡嗡聲。

        然后我聽到叫我的名字,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站起來走向大廳中央。在半路上,我突然覺得自己肯定會選無私派。我仿佛看見了未來:我變成身穿灰色袍子的無私派女子,嫁給蘇珊的哥哥羅伯特,周末做義工幫助別人,享受例行公事的平靜,在壁爐煎度過安靜的夜晚,可以肯定的是,我很安全,生活即便不會太好,但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的煎熬。

        我忽然意識到,那嗡嗡聲其實只是我的耳鳴。

        我看了一眼迦勒,他站在博學(xué)派后面,神情凝重地盯著我,沖我輕輕點了點頭,好像不但知道我在想什么,還贊同我的選擇。我腳步踉蹌,焦慮煩躁一股腦沖上頭。如果迦勒不能適應(yīng)無私派,我又怎么能呢?我該怎么選?既然他已經(jīng)選擇離開,我就成了唯一能留下的人了。不管我之前決定選擇什么派別,此時此刻,迦勒的離去讓我別無選擇。

        我繃緊下巴,決心做那個留下來的孩子;我必須為我的父母這么做,沒有別的選擇。

        馬庫斯遞給我刀子——我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眸是深藍色的,一種奇特的顏色——我伸手接過刀子。他沖我點點頭,我轉(zhuǎn)身對著大碗。無畏派的火焰和無私派的灰石都在我的左邊,一個在左前方,一個在左后方。我右手拿著刀子,刀刃橫放在手掌上,咬緊牙,刀刃向下,霎時,溫?zé)岬孽r血流了出來。有些刺痛,但我沒理會,雙手緊握在胸前,隨著呼吸打起了哆嗦。

        我睜開眼睛,猛然伸出胳膊,鮮血滴落到無畏派和無私派之間的地毯上。再也憋不住那口氣,我于是把手往前伸,血滴到了燃燒的炭火上,嘶嘶作響。

        我很自私,但也夠勇敢。

        第六章 無畏派

        我躲在本派新生身后,低頭盯著地面。他們都比我長得高,即便我挺胸抬頭,視線中也只有著了黑衣的肩膀。當(dāng)最后一個女孩做出她的選擇——友好派,選派大典就結(jié)束了。無畏派最先離場。路過灰衣的男男女女——那些曾和我同派的人時,我眼睛死盯著某個人的后腦勺。

        可我必須再一次看看我的父母。在快要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最后時刻,我回頭望了一下,隨即又巴不得自己沒這么做,父親充滿指責(zé)的眼神烙在我眼里。起先,我以為眼睛里發(fā)燙的感覺,是父親用什么方法在我眼里放了把火,以懲罰我的背信棄義,但事情并非如此,那是淚水在灼燙著我的眼。

        奇怪的是,就在他身旁,母親卻沖我笑著。

        我被身后的人流推搡著前進,漸漸遠離了家人。他們可能會最晚離開,因為在其他派別都離場后,他們還要幫忙疊椅子,收拾大碗。我轉(zhuǎn)過頭去,想在身后的博學(xué)派人群中尋找迦勒的身影。他站在博學(xué)派新生之間,正和一位來自誠實派的轉(zhuǎn)派者握手。我忽然覺得,他臉上掛著的輕松微笑是一種背叛行為。想到這兒,我感到胃部一陣痙攣,便轉(zhuǎn)回頭。如果這事對他來說如此輕易,或許對我來說也可以很簡單。

        我看了一眼左邊的男孩,他轉(zhuǎn)自博學(xué)派家庭,這會兒整個人看起來又蒼白又緊張,和我一樣。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憂心選擇哪個派別上,竟從未考慮如果選了無畏派會怎樣。在無畏派基地,等著我們的會是什么呢?

        無畏派的隊伍沒有走向電梯,而是轉(zhuǎn)往樓梯方向,準備步行下樓。在這之前,我還一直以為只有無私派才會走樓梯。

        突然間,大家開始跑起來,歡呼聲、吶喊聲,大笑聲環(huán)繞在我周圍,雜亂不一的腳步聲震耳欲聾。對于無畏者而言,選擇爬樓梯不是無私的表現(xiàn),只是一種狂野行為。

        “搞什么鬼?”我旁邊的男生憤怒地高呼。

        我只是搖搖頭,沒有理會他,繼續(xù)向前跑。跑到一樓時,我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無畏派的人直接奪門而出。外面的空氣,清新中帶一絲絲寒意,夕陽把天空映成了橘紅色,中心大廈的黑玻璃倒映出這落日余暉。

        無畏派的人散亂地走在街上,擋住了公車的去路。隊伍走得很快,我拼命沖刺才勉強跟上隊尾。跑著跑著,心中的困惑漸漸消散了。很長時間沒有奔跑了,無私派不提倡只為自我享受而做的事,也就是我正在做的事:肺在燃燒,肌肉酸痛,全速沖刺帶來了強烈的快感。我跟隨無畏派的隊伍跑過大街,就在轉(zhuǎn)角處,我聽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火車鳴笛聲。

        “哦,老天,我們這是要跳上那個東西?”來自博學(xué)派的男生嘀咕著。

        “對?!蔽覛獯跤醯鼗卮稹?/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以前每天觀看無畏派的人到學(xué)校的情形也有點用處。伴著回蕩在空氣中的鳴笛聲以及車頭閃動的燈光,火車沿著鐵軌朝我們駛來。每節(jié)車廂的門都打開了,等著無畏派擠上去,他們也的確是這么做的——成群結(jié)隊地跳上車,最后只剩下了新生。來自無畏派本派的新生對跳火車早已熟悉,一轉(zhuǎn)眼,就只剩下我們這些轉(zhuǎn)派新生站在原地了。

        我和其他幾個新生站出來,開始慢跑。我們跟著車廂加速往前跑了幾步,然后沿著一個角度縱身一躍。我不像有些新生那么高那么壯,所以沒能一下子跳進車廂。在飛速前進的火車上,我緊緊抓住門口的把手,肩膀狠狠撞向車廂。就在我胳膊發(fā)抖、快要支撐不住時,一個來自誠實派的新生抓住我,把我拉了進去。驚魂未定之余,我氣喘吁吁地道了聲謝。

        突然,我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喊,轉(zhuǎn)頭一看,一位個子矮小、滿頭紅發(fā)的博學(xué)派轉(zhuǎn)派新生揮動雙手,拼命地追趕著火車。門口一個來自博學(xué)派的姑娘伸手想抓住男孩上車,盡管她用盡力氣,可他實在落得太遠了。當(dāng)我們遠去,他絕望地跪倒在鐵軌邊,雙手抱頭,傷心欲絕。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渾身不舒服。剛才那個男孩沒通過無畏派的新生訓(xùn)練,已被淘汰出局,現(xiàn)在他成了無派別者。這樣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

        “你沒事吧?”那個拉我一把的誠實派女孩輕快地問。她身材高挑,小麥膚色,一頭利落的短發(fā),不得不說,她很美。

        我點點頭。

        “我叫克里斯蒂娜?!彼呎f邊伸出手來想和我握手。

        我很久沒跟人握過手了。無私派一貫的做法是點頭致意,以示尊重。我握住她的手,有些怯生生地握了兩次,但愿自己沒有太用力或者握得太輕了。

        “我叫碧翠絲?!?/p>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里嗎?”克里斯蒂娜頂著風(fēng)使勁喊著。此時風(fēng)從開著的車門灌進來,吹得更猛了。火車開始加速,我突然想起,重心下移有助于保持平衡,于是坐了下來??死锼沟倌纫苫蟛唤獾囟⒅铱?。

        “車速越快風(fēng)越大,大風(fēng)會把人吹倒的,坐下來吧?!蔽姨ь^望著說。

        克里斯蒂娜挨著我坐下來,一點點往后挪,靠著壁面坐下。

        “我猜我們可能去無畏派基地,可不知道在哪里?!?/p>

        “誰知道呢?”她搖搖頭,沖我笑了笑,“他們就像一下子從地底下還是什么地方冒出來似的?!?/p>

        強風(fēng)涌進車廂,在氣流的沖擊下,其他轉(zhuǎn)派新生像疊羅漢一樣摔倒在地??死锼沟倌却笮ζ饋恚衣牪磺逅谡f什么,但還是強擠出一個微笑。

        我轉(zhuǎn)頭看左邊,落日的橘紅色光芒映照在玻璃大樓上,隱約看到火車駛過一排排灰房子,那里曾是我的家。

        今晚本該輪到迦勒準備晚餐了,誰會替他呢——父親還是母親?當(dāng)他們清理迦勒的房間,會發(fā)現(xiàn)什么呢?我猜想,滿滿塞在衣櫥和墻壁中間的是書,床墊下面藏的還是書。博學(xué)派對知識的渴求充斥在房間的所有隱秘空間。他一直清楚自己要選博學(xué)派嗎?如果是的話,那我怎么一點都沒有察覺?

        他真是天生的好演員,這想法讓我覺得無比惡心,盡管我也選擇了離開父母,但最起碼我不善于偽裝,至少大家都知道我不是無私者那塊料。

        我沉沉地閉上雙眼,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母坐在餐桌前一言不發(fā)的畫面。想到他們,我的喉嚨一緊,這是殘存在我身上的無私特質(zhì)在作怪嗎?又或者只是出于自私,因為我知道永遠也不能再做他們的女兒了?

        “快看,他們跳下去了。”

        我抬起頭,脖子有些疼。聽著嗖嗖的風(fēng)聲,看著車外的城市擦身而過,我背貼著壁面,蜷縮著雙腿,窩了少說有半個小時了。我坐直了些,火車在過去的幾分鐘里慢了下來。那個大叫的男孩喊得沒錯:前面車廂里的無畏派在火車經(jīng)過一些天臺時正往外跳。我低頭一望,頃刻間覺得毛骨悚然:這里的鐵軌可是有七層樓那么高。

        想到從奔馳的車廂中跳落到天臺上,而且天臺邊緣與鐵軌邊緣中間還有間隔,我突然覺得有點想吐,掙扎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車廂的另一邊,其他轉(zhuǎn)派新生都在那里站成了一排。

        “那么,我們一會兒也得跳下去嘍?”一個來自誠實派的姑娘說。

        她有個大鼻子,牙齒參差不齊。

        “太棒了,”一個誠實派的男孩回應(yīng)道, “你說得還真有道理,莫莉——從火車跳到天臺。”

        “皮特,加入無畏派就要照規(guī)矩來啊?!蹦桥⒅该?。

        “我絕對不會跳下去的?!蔽疑砗蟮挠押门赡泻⒄f。他有著橄欖色的皮膚,穿著一件棕色的襯衫——他是唯一一個從友好派轉(zhuǎn)來的人,臉上還掛著淚水。

        “如果你不想出局,就必須跳下去。加油,沒事的。”克里斯蒂娜鼓勵他說。

        “不,我還沒活夠,我寧愿沒有派別。”他搖搖頭,聲音充滿驚恐。他不斷搖著頭,眼睛死死地盯住逼近眼前的天臺。

        我卻和他完全不同,比起過無派別那種空虛無意義的人生,我寧愿選擇死。

        “不要逼他。”我看著克里斯蒂娜。她瞪大那雙棕色的大眼睛,緊緊抿著嘴唇,緊到連顏色都變了,她突然向我伸過手來。

        “來吧?!彼f。我挑起眉毛看著她的手,正想說我能夠自己跳下去,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可是她又來了句:“我……我自己……辦不到,除非有人拉著我一起跳?!?/p>

        我抓過她的手,兩個人一起站在車廂門口。當(dāng)車廂經(jīng)過天臺時,我大聲數(shù)著:“一……二……三!”

        數(shù)到三時,我們跳出車廂。一陣失重感之后,我的腳猛地撞在堅硬的地上,錐心的疼痛霎時間從小腿骨傳遍全身。著地時猛烈的撞擊害得我趴在天臺上,臉上沾滿碎石沙礫。我松開克里斯蒂娜的手,她大笑起來。

        “太刺激了,真好玩兒?!彼坪鹾芟硎苓@個過程。

        克里斯蒂娜和無畏派很搭調(diào),跟那些追求冒險的人肯定合得來。我抹掉臉上的碎石,環(huán)顧一下四周:除了那個友好派男孩外,其他新生都成功跳到天臺上。牙齒不齊的那個誠實派女孩,莫莉,雙手握著腳踝,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皮特,那個頭發(fā)油亮的誠實派男生,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剛才落地時,他肯定沒有摔倒。

        這時,我聽見一聲哀號,便轉(zhuǎn)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無畏派女孩站在天臺邊沿,伸出脖子看著下方的地面,驚恐地尖叫著。身后的一個無畏派男孩緊緊抱住她的腰,以免她從這么高的地方跌落下去。

        “麗塔,麗塔,冷靜點,聽我說,麗塔……”男孩說。

        我從天臺邊上往下面看了看,樓下的人行道上橫著一具女尸,頭發(fā)散成扇狀,胳膊和腿都扭成奇怪的角度,慘不忍睹。盯著火車軌道,我心里一沉,像被巨石壓住一般。下一關(guān)考驗是從天臺上跳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即使是真正的無畏者,也沒有把握安全著陸。

        麗塔突然跪下,啜泣起來,我慌忙走開。越看她我越想哭,但我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哭。

        我以最嚴厲的方式告訴自己,在這里就是這樣。不斷有人做危險的事,就不斷會有人送命。即使有人死了,我們還是會繼續(xù)去做下一件危險的事。越快理解這個道理,越有機會在新生考驗中生存下來。

        可是,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能否過關(guān)了。

        我告訴自己,數(shù)到三,數(shù)完,就跳下去。一……想到那女孩的尸體躺在人行道上的情景,我渾身一哆嗦。二……一……耳邊傳來麗塔的啜泣聲和她身后男孩的低聲安慰。三……

        我緊閉嘴唇,離開麗塔和天臺邊沿。

        我忽然覺得肘部一陣刺痛,卷起衣袖檢查,手顫抖個不停。原來有些地方蹭破皮了,但沒出血。

        “快看,羞不羞!僵尸人想露肉給誰看啊!”皮特奚落道。

        我抬起頭?!敖┦恕笔菬o私派的外號,而我是這里唯一的無私派。皮特指著我,傻笑著。周圍一片笑聲。我的臉一陣發(fā)燙,把袖子拉了下來。

        “聽著,我叫麥克斯,是你們新派別的一個頭兒?!币粋€男人站在天臺的另一端沖我們的方向吼。他比其他人都年長,黝黑的臉上爬滿深深的皺紋,兩鬢斑白。只見他鎮(zhèn)定地站在天臺沿上,就跟站在人行道上一樣穩(wěn)當(dāng),好像剛剛不曾有人從那里掉下去摔死。他繼續(xù)喊道:“數(shù)層樓之下就是新成員通往我們派別的入口。如果拿不出勇氣跳下去,你就不屬于這里。新生有優(yōu)先跳的權(quán)利?!?/p>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從這個邊上跳下去?”一個來自博學(xué)派的姑娘問。她比我高幾厘米,頭發(fā)呈灰褐色,長著一張具有標(biāo)識性的大嘴,這會兒正吃驚地張著。

        事情顯而易見,我很不解這個姑娘為何如此吃驚。

        “沒錯?!丙溈怂够卮稹?/p>

        “那樓下有沒有水或什么保護措施?”

        “誰知道呢?”他挑了挑眉毛。

        我毛遂自薦,第一個站了出來。新生前面的人群向兩邊散開,給我們讓出一條很寬的路。我環(huán)視四周,沒有一人急著跳下去,他們的眼睛四處游移,就是不敢看麥克斯。有人拂掉身上的碎石泥土,有人忙著處理傷口。我瞥了皮特一眼,他正在搓著手指甲外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很驕傲,可能這一點早晚會給我?guī)砺闊?,但是今天它給了我勇氣。我徑直走到天臺邊上,身后是一陣竊笑聲。

        麥克斯閃開,給我讓路。我走到邊上,朝下看。風(fēng)嗖嗖地吹向我,衣服啪啪地打在身上。四棟高樓組成一個空中四邊形,我腳下的大樓是其中之一。四棟樓中間的廣場,就像一個暗不見底的大黑洞,看不清底部究竟是什么。

        這是一種恐嚇策略,我一定能夠安全著陸,這些想法成為唯一支撐我走上天臺邊的東西。牙齒打著戰(zhàn)?,F(xiàn)在我沒有退路了,尤其是身后所有人都賭我會失敗。絕對不能讓他們看笑話。我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雙手慢慢伸到胸前摸索著領(lǐng)口,試了幾次,終于把扣子全部解開,然后用力把外套扯了下來。

        里面穿著一件灰色T恤,這是我最緊身的衣服,在這之前沒有人見我穿過它。我把外套揉成一團,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皮特,用盡全力把衣服扔過去,牙咬得緊緊的。衣服砸在他的胸口,他瞪著我,身后響起一片噓聲和呼喊。

        我又低頭看著腳下的“黑洞”,一層雞皮疙瘩爬上胳膊,胃部一陣痙攣。跳吧,我對自己說,如果現(xiàn)在不跳,以后可能永遠都不敢跳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咽了下口水。

        我什么也沒多想,彎下雙膝,縱身一跳。

        空氣在耳邊呼嘯著,地面向我沖來,越來越近?;蛘哒f我向地面直沖過去,巨大的恐懼感配上失重的作用,我心跳加速,一陣疼痛。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下墜的感覺扯著胃。大洞包圍著我,整個人墜人黑暗之中。

        我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卻被什么硬東西擋了一下,它往下墜了一下,隨即托住了我。在巨大沖擊力的擠壓下,我?guī)缀踔舷?,胳膊、腿一陣陣刺痛?/p>

        一張大網(wǎng),是洞底的網(wǎng)救了我。抬頭望著大樓,我不由大笑起來:一半是終于松了口氣,一半是興奮。我渾身顫抖著,雙手捂住臉,身子也隨著大網(wǎng)晃動著,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從高高的天臺上跳了下來。

        我得再次站回結(jié)實的地面,正準備爬下網(wǎng),旁邊有幾只手伸了過來。我抓住最近的一只手,爬了出來。如果不是他抓住我,我肯定會臉先著地摔在地上。

        “他”就是被我抓住手的年輕人,他的嘴巴很特別,上唇很薄,下唇很厚。

        他眼窩很深,以至于睫毛都快碰到眉毛了,眼睛是深藍色的,一種夢幻、迷蒙又沉靜的顏色。

        他抓著我的胳膊,等我雙腳重新著地站穩(wěn),他隨即松開。

        “謝謝。”我沖他說。

        我們站在離地十米高的平臺上,周圍是一個大大的露天洞口。

        “太不可思議了。”他背后傳來一個女聲,來自一個黑發(fā)女孩。她右邊眉毛處打了三個洞,釘了三個銀環(huán),臉上泛起一絲虛偽的假笑:“僵尸人是第一個跳下來的嗎?真是聞所未聞。”

        “她離開無私派是有原因的,勞倫,”他應(yīng)道,那聲音低沉悠遠,“你叫什么名字?”

        “呃……,不知為何,我變得猶猶豫豫,但總感覺“碧翠絲”這個名字此刻已不再適合我了。

        “快想想,”他說著,嘴邊勾起一絲淺淺的笑,“你只有一次機會。

        新地方,新名字,這里就是我重生的地方。

        “翠絲?!蔽覉远ǖ卣f。

        “翠絲”勞倫重復(fù)道,然后咧嘴一笑,“老四,宣讀名字吧。”

        這個名叫老四的男孩轉(zhuǎn)過身,高喊了一聲:“首跳者是翠絲?!?/p>

        我的眼睛適應(yīng)后,一群人突然從黑暗中涌現(xiàn),他們揮動雙拳,歡呼著、雀躍著。這時,伴隨著從天而降的慘叫聲,又一個人掉落到大網(wǎng)上,我定睛一看,是克里斯蒂娜??吹窖矍暗那榫?,所有人都大笑起來,接著又開始歡呼喝彩。

        老四把手放在我背上,說了句:“歡迎加入無畏派?!?/p>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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