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普羅斯佩·梅里美，法國現(xiàn)實(shí)主義作家，中短篇小說大師，劇作家，歷史學(xué)家。梅里美學(xué)識淵博，是法國現(xiàn)實(shí)主義文學(xué)中鮮有的學(xué)者型作家。他文字底蘊(yùn)深厚，在小說中將瑰麗的異域風(fēng)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和性格不循常規(guī)的人物結(jié)合起來，形成鮮明的畫面，是法國現(xiàn)實(shí)主義文學(xué)中難得一見的手筆，所以僅以十幾個短篇就奠定了在法國文學(xué)史上頗高的地位。

他是一位風(fēng)格獨(dú)特的作家。他從浪漫主義盛行的19世紀(jì)2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以中世紀(jì)為題材的歷史劇《雅克團(tuán)》（1828），表現(xiàn)了他強(qiáng)烈的反封建意識。但其中短篇小說更能體現(xiàn)其藝術(shù)成就，如《嘉爾曼》（1845）等，都以強(qiáng)烈的叛逆精神，濃郁的異國情調(diào)，鮮明的人物形象和新穎的藝術(shù)構(gòu)思著稱于文壇。

主要作品：《馬鐵奧·法爾科內(nèi)》《高龍馬》《卡門》《科隆巴》《陰差陽錯》《藍(lán)色房間》《一盤棋》《伊勒的維納斯》《查理十一的幻覺》。

希望這座雕像對于我們親切而又仁慈，因?yàn)樗悄菢拥南褚粋€人啊！

——律襄：《喜歡說謊的人》

我走下加尼果的最后一個小丘，雖然太陽早已落下，我還看得出平野上的小城伊爾的房屋，我正朝著這小城走去?！澳銜缘谩?，我對昨天起便給我做著向?qū)У募铀_涅人說，“你一定曉得柏雷阿拉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吧？”

“豈止曉得！”他叫道，“我認(rèn)識他的房子像認(rèn)識我自己的一樣呢，如果天不這樣黑的話，我會指給你看的。這是伊爾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錢，真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并且他還叫他的兒子和比自己更有錢的人家結(jié)親呢?！?/p>

“這樁親事最近就要舉行嗎？”我問他道。

“最近！說不定結(jié)婚用的樂隊(duì)都已雇定了呢。今晚，也許明天，后天，我哪里清楚！婚禮會在畢加利舉行，因?yàn)榘乩装⒗律贍斎⒌氖钱吋永男〗阊?。這會很熱鬧，真的，我是由我的朋友先生介紹給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他曾對我說這是一個學(xué)識豐富并且待人非常親切的考古學(xué)者。他會樂于把周圍十里路的一切廢墟指給我看。而我知道伊爾附近一帶很多古代和中世紀(jì)的遺跡，我想請他帶我去參觀那些地方。這第一次聽人說起的婚禮，使我所有的計(jì)劃都受著妨害。

我心想：我會成為一個打擾人家喜事的人?？墒侨思以诘戎胰?，先生已經(jīng)通知他們了，我非去不可。

“我們賭一個吧，先生，”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走到平地時，我的向?qū)ξ艺f，“我們賭一支雪茄，看我能不能猜著你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去干什么事情，好嗎？”

“但這并不十分難猜的，”我遞給他一支雪茄，回答道，“在現(xiàn)在這時候，當(dāng)人家在加尼果走了六里路，最大的事情是吃晚飯。”

“不錯，但是明天呢？聽我說啦，我猜你一定是到伊爾來看那偶像的，對嗎？我因?yàn)榭匆娔憬o塞拉波納的圣徒們畫過肖像，所以猜到這事呢?！?/p>

“偶像！什么偶像？”這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的？你在柏畢仰沒有聽到人家說起柏雷阿拉德先生在土里掘到一個偶像嗎？”

“你是說一尊用土燒成的，用陶土制就的塑像嗎？”

“不是。是用銅做的，那樣多的銅可以鑄出許多大錢呢。她有一口教堂里的鐘那樣重。這是我們在一株橄欖樹下，在很深的土里發(fā)現(xiàn)的?！?/p>

“那么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你也在場嗎？”

“是呀，先生。半個月前，柏雷阿拉德先生叫我們，叫哲恩珂爾和我，去把去年凍壞的一株老橄欖樹連根挖掉，因?yàn)槟阋欢ㄖ览?，去年天氣很壞呢。于是正?dāng)我們挖著的時候，那埋頭工作的哲恩珂爾一鋤掘下去，我便聽到一聲：鐺。仿佛他敲在一口鐘上一樣。我們一直挖著。我們挖著，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個從土里伸出來的死人的手一樣。我呢，害怕起來了。我跑到柏雷阿拉德先生那里，對他說道：‘橄欖樹底下有著一些死人呢！要把神甫請來才行啦?！裁此廊?？’他對我說。他跑來了，他一看到那手就叫喊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你會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庫呢。隨后他便用鋤挖著，用手掏著，忙個不停，他一個人幾乎做了我們兩人所做的事呢?！?/p>

“結(jié)果你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呢？”

“一個黑色高大的女人，并且說句失禮的話，大部分身子赤裸著，先生，全部都是銅做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對我們說這是邪教時代的一個偶像。這是查里曼時代的，總之是這樣一回事！”

“我知道這是什么了。這是某一個毀壞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銅制的圣母?！?/p>

“一個圣母！啊，得啦！如果這是一個圣母，我會認(rèn)得出來的。這是一個偶像，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從她的神態(tài)上看出來。她拿一雙大大的白眼睛瞧著你。她像要把你看透的樣子。我們看著她的時候，真的，會把眼睛放低下來?！?/p>

“一雙白眼睛？這一定是嵌在青銅里面的。這也許是羅馬時代的什么雕像吧?！?/p>

“羅馬時代！對啦。柏雷阿拉德先生說這是一個羅馬時代的女人。?。∥乙呀?jīng)明白你是一個和他一樣的學(xué)者了。”

“那雕像是完整的，好好地保存著的嗎？”

“?。∠壬?，她什么都不缺少。這比那放在市政府的，用有色石膏做的路易菲立普的半身像還要漂亮，還要完美。可是盡管如此，這偶像的臉孔卻不中我的意。她露出陰險(xiǎn)的神情。并且也的確是陰險(xiǎn)的呢?！?/p>

“陰險(xiǎn)！她對你做過什么陰險(xiǎn)的事嗎？”

“倒不是恰恰對我做過，可是你聽下去就會明白的。我們盡力將她豎立起來，柏雷阿拉德先生雖沒有比一只小雞更大的力氣，他也拉著繩子，這位好先生！我們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站直。我去撿了一塊瓦片把她塞住，恰在這時，嘩啦啦！她整個身體仰面倒下了。我說：‘當(dāng)心下面呀！’可是慢了一點(diǎn)，因?yàn)檎芏麋鏍栆呀?jīng)沒有來得及抽出他的腿。”

“他受傷了嗎？”

“像一根支柱一樣完全折斷了，他那可憐的腿！唉！我看到這情形時，我，我生氣極了。我要用鋤頭把那偶像一頓打壞，可是柏雷阿拉德先生將我拉住了。他給了哲恩珂爾一些錢，但他自從這事發(fā)生以來已經(jīng)在床上睡了半個月了，醫(yī)生還說他以后再不能用這條腿走路，像用另一條一樣。這真可惜呢，他是我們當(dāng)中最會跑路的，并且除開柏雷阿拉德少爺以外，他是最會打網(wǎng)球的人。因此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亞爾芬斯為著這事納悶著，因?yàn)殓鏍柺撬呐涫盅健Ｇ浦麄儼亚虼蜻^去，那真好看呢。啪！啪！它們從來不會碰到地面?！?/p>

我們一面這樣談著，一面走進(jìn)了伊爾城。我沒有多久就會見柏雷阿拉德先生了。這是一個矍鑠而又活潑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他臉上撲著粉，鼻子紅紅的，顯出快活而又詼諧的樣子。他在展讀先生的介紹信以前，便請我坐在一個豐盛的食桌前面，把我作為一個著名的考古學(xué)者介紹給他的太太和兒子，說我會把那由于學(xué)者們的漠視而一直陷在遺忘之境的露西昂拯救出來。

我一面很有味地吃著，一面觀察著他們。我已有一兩句話說到柏雷阿拉德先生，我得添上一句：他即是“活潑”的化身。他說著，吃著，站起身來，向他的書齋跑去，給我拿來一些書籍，把一些版畫指給我看，斟酒給我喝，他沒有安靜過兩分鐘。像大部分過了四十歲的加塔羅涅的婦人一樣，稍嫌肥胖的他的太太，看來像是一個專心照料家務(wù)的、十足地道的鄉(xiāng)下女人。雖然晚飯至少足夠六個人吃，她卻跑到廚房，叫人殺了一些鴿子，煎了一些玉米糕，開了不知多少罐的果醬。轉(zhuǎn)瞬之間，桌上便堆滿了盆子和瓶子，如果我把人家請我吃的東西每樣都嘗一點(diǎn)點(diǎn)，我也一定會因?yàn)橄涣级偷粜悦？墒牵颐看瓮妻o掉一盆食品，人家便要重新道歉一次。人家害怕我會在伊爾感到非常不舒服：在鄉(xiāng)下是那樣的什么都不方便，而巴黎人又是那樣的什么都看不上眼！

當(dāng)那父母走來走去的時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亞爾芬斯卻像一尊“泰默”一樣毫不動彈。這是一個二十六歲的高大青年，相貌漂亮而又端正，但是缺乏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運(yùn)動家似的形體，證明當(dāng)?shù)厝耸克徒o他的網(wǎng)球健將的名聲可以當(dāng)之無愧。這天晚上他完全按照《時裝雜志》最近一期的插圖打扮得漂漂亮亮?？墒俏矣X得他受著衣服的拘束，套在天鵝絨的領(lǐng)子里，他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并且只能拿整個身軀來轉(zhuǎn)動。他那雙被太陽曬焦了的大手，以及他那短短的指甲，和他的衣服成了奇妙的對照。這是一雙從摩登少年的袖管里伸出來的種田人的手。并且，他雖然把我當(dāng)作巴黎人，非常好奇地將我從頭看到腳，他這晚卻僅只向我說過一句話，那便是問我的表鏈?zhǔn)菑氖裁吹胤劫I來的。

“好啦！親愛的客人，”晚飯快要完畢時，柏雷阿拉德先生對我說，“你是我的了，你住在我家里。除非你把我們的山岳地方一切稀奇的東西都已看過，我才會放你走的。你一定要學(xué)會認(rèn)識我們的露西昂，并給它以正當(dāng)?shù)脑u價(jià)才行。你一定不會懷疑我們將要指給你看的一切。腓尼基、塞爾特、羅馬、亞拉伯、拜占庭的建造物，你會看到一切，從柏香樹一直到排香草。我要帶著你把什么地方都走遍，我不會讓你少看一塊磚頭。”

一陣咳嗽的發(fā)作逼著他把話停住了。我乘機(jī)會向他表示：在一個對于他的家庭是那樣關(guān)系重大的場合，我卻要來打擾他，實(shí)在感覺非常抱歉。假使他肯對于我要在這附近進(jìn)行的考察給以珍貴的指示，不必麻煩他陪伴我，我可以。

“??！你是指著這孩子的婚禮說的啦”，他大聲打斷了我的話，“這是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后天便會完畢的。你可以和我們一道出席婚禮，像自己人一樣。因?yàn)樾履镎谝粋€把財(cái)產(chǎn)留給她的伯母的喪中，因此絲毫沒有鋪張，也不會有跳舞會。這真可惜。否則你可以看到我們加塔羅涅的女人跳舞。她們都生得漂亮，也許你會想摹仿我的亞爾芬斯呢。有人說一個婚禮會引來別的婚禮。星期六，小兩口子結(jié)婚后，我便自由了，我們便可以跑路了。我得請你原諒我拿一個鄉(xiāng)下婚禮來使你感到厭倦。對于一位見慣了熱鬧場面的巴黎人。并且這還是一個沒有跳舞會的婚禮呀！但是，你可以看到一個新娘。請你隨后把對于她的批評說給我聽吧?？墒悄闶且晃粐?yán)肅的人，你已不再注意女人們了。我有著比這更好的東西給你看呢。我會叫你看一樣?xùn)|西。我有一件叫你吃驚的寶物，留著明天給你看吧。

“天啊！”我對他說，“自己家里有著一件寶物而外間沒人知道，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我相信已經(jīng)猜到你準(zhǔn)備使我吃驚的東西了。但如果這是指你的雕像的話，那么我的向?qū)ξ宜鞯拿枋觯贿^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懷著向往之忱罷了?！?/p>

“他曾對你說起過偶像，因?yàn)樗麄兪沁@樣稱呼我那漂亮的美神杜爾?？墒俏沂裁炊疾辉敢鈱δ阏f。明天，天亮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她，隨后你要對我說我相信她是一件杰作有沒有道理。對啦！你來得真是再巧沒有了！好些銘語，不學(xué)無能的我，只好照著自己的方式加以說明?？墒且晃话屠璧膶W(xué)者，你也許會要嘲笑我的解釋。因?yàn)槲覍懥艘黄撐?。這在和你說話的我。上了年紀(jì)的鄉(xiāng)下的古物研究者我要出個風(fēng)頭試試看。我要印刷很多。假如你肯替我看一遍并給我一番斧削的話我可以希望。隨舉一例吧，我極想知道你們怎樣翻譯這刻在臺石上的銘語： 但我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想問你，明天，明天！今天不要說起一句關(guān)于美神的話?！?/p>

“你暫時放下你的偶像這才對啦，柏雷阿拉德，”他的女人對他說，“你該瞧出你使得客人不能吃飯呢。算了吧，客人在巴黎看到過許多比你那偶像漂亮多了的雕像呢。杜伊勒理宮就有十多個雕像，并且也是用青銅造的?！?/p>

“這真是無知啦！”鄉(xiāng)下的純潔的無知啦柏雷阿拉德先生打斷了她的話，“把一件奇妙的古物和庫斯托的平凡的雕像來比較！用著多么無理的言辭談著神祗，我的妻??！”

“你知道我的女人要我把雕像熔掉去給我們的教堂鑄一口鐘嗎？因?yàn)檫@樣她便可以做這口鐘的命名者啦。把一件米龍的杰作熔掉，先生?！?/p>

“杰作！杰作她真做了一件漂亮的杰作呀！把一個人的腿弄斷了！”

“我的女人，你看到嗎？”柏雷阿拉德先生以一種堅(jiān)決的語調(diào)說，同時把他那穿著花絲襪的右腳向她伸著，“如果我的美神把我這只腿子弄斷了，我也不會惋惜。”

“天??！柏雷阿拉德，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幸虧那人好了一些?？墒俏疫€不愿意看到這個弄出那樣禍?zhǔn)聛淼牡裣??？蓱z的哲恩珂爾！”

“受到美神的傷害，先生”柏雷阿拉德先生打著哈哈說，“受到美神的傷害，那俗物在怨恨著。有誰不曾受到美神的傷害呢？”

對于法文比對拉丁文更加了解的亞爾芬斯先生，以一副聰明的樣子對我眨著眼睛，他瞧住我好像要向我問道：“你呢，巴黎人，你懂得嗎？”

晚飯完畢了。我停住不吃已經(jīng)有一小時了。我感著疲倦，我忍不住時時打著呵欠。柏雷阿拉德夫人首先窺見這情形，并且看出已經(jīng)到了就寢的時候。于是又開始一番對于我要去睡的這簡陋的臥處的道歉：我不會像在巴黎一樣，鄉(xiāng)下地方是那樣的不便！對于露西昂人必須寬容一點(diǎn)才行。我盡管辯說在山間走過一段路程以后，一束干草也會成為愉快的臥具，人家仍舊請我原諒那些不能照著自己心愿那樣好好款待我的可憐的鄉(xiāng)下佬。我終于由柏雷阿拉德先生陪著上樓到那指定給我的房間去了。上面一段是木造的樓梯，通到一條過道的中間，有好幾個房間朝著這過道。

“在右首”，我的居停對我說，“這是預(yù)備給未來的亞爾芬斯夫人住的屋子。你的房間是在過道的另一端。你一定覺得”，他以一種想要把話說得婉曲一點(diǎn)的樣子補(bǔ)說道，“你一定覺得應(yīng)當(dāng)將新婚夫婦隔離起來才對吧。你住在這房子的一端，他們住在另一端。”

我們走進(jìn)一間擺設(shè)很好的房間，房里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東西是一張七尺長六尺寬的床鋪，并且這床鋪是那樣高，要有一只矮凳墊著才能夠上去。我的居停把叫鈴的地方指給我看了，并且親自看過糖瓶里面是不是盛滿了糖，香水瓶子是不是恰好放在梳妝臺上，幾次問我還缺少什么沒有，隨后，才和我道了晚安，讓我一人留在房里。

窗戶是關(guān)著的。我在脫去衣服之前，開了一扇窗戶呼吸夜間的新鮮空氣，經(jīng)過一頓長久的晚餐以后，這種空氣使人舒服極了。正對著窗戶是加尼果山，它是無論何時都顯得壯麗的，而今晚被皎潔的月光照耀著，我更覺得它是世間最美的山了。我把它那奇妙的側(cè)影眺望了幾分鐘，當(dāng)我快要關(guān)上窗戶時，我把眼睛低下來，突然瞥見那立在離開房子十一二丈遠(yuǎn)的基石上的雕像。她放在一道將一個小小花園從一片寬廣的完全平坦的方場隔起來的生籬的角上。這方場，我后來才知道是市有網(wǎng)球場。本是柏雷阿拉德先生所有的這塊土地，由于他的兒子的強(qiáng)烈的要求，他才把它讓給了公家。從我所在的距離上，我很難看出那雕像的姿勢。我只能判斷她那看來約有六尺左右的高度。恰在這時候，有兩個市內(nèi)的頑童從網(wǎng)球場上走過，他們和生籬靠得很近，邊走邊在口里吹著露西昂的漂亮的曲子：《壯麗的山》。他們停下來瞧著雕像，其中的一個甚至對她大聲叱罵著。他說著加塔羅涅語，可是我在露西昂已經(jīng)相當(dāng)長久了，可以大約懂得他說著什么。

“你原來在這里呀，壞東西，你在這里呀！”他說道，“那么把哲恩珂爾的腿子弄斷的就是你啦！如果你是我的，我會把你的頸根敲斷呢?！?/p>

“呸！你用什么去敲呀！”另一個說，“她是銅制的，并且是那樣堅(jiān)硬，愛鈿勒在試著去毀壞她時，將錘子都弄斷了。這是邪教時代的銅呢，這比什么都要堅(jiān)硬?！?/p>

“如果我?guī)е业睦滂彛磥磉@是一個鎖匠學(xué)徒），我會立刻把她的白眼睛挖掉，正像我把一顆杏仁從它的殼內(nèi)弄出一樣。那銀子不止值一百個‘蘇’呢?！?/p>

他們離開她走了幾步遠(yuǎn)。

“我應(yīng)當(dāng)和偶像道聲晚安才對?！眱蓚€學(xué)徒里面較大的一個突然停住說。他彎下身子，并且也許揀了一塊石頭。我看見他伸開手臂，投擲著什么東西，于是青銅上立刻發(fā)出鐺的一聲。同時那學(xué)徒卻把手放在自己頭上發(fā)出一個疼痛的叫喊?！八阉蛭一?cái)S過來了！”他叫說。于是兩個頑童拚命逃跑了。這顯然是那塊石頭從金屬上面反擊過來，懲罰了這頑皮家伙對于女神所加的侮辱。

我愉快地笑著關(guān)上了窗戶。

“又是一個受著美神處罰的汪達(dá)爾人啦。但愿一切破壞我們古代建造物的人都是這樣打破腦袋??！”

懷著這慈悲的愿望，我便睡著了。

當(dāng)我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在我的床旁，一邊是穿著睡衣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另一邊是一個由他的太太派來的聽差，手里端著一杯巧克力。

“好啦，起來吧，巴黎人！京城里的人們真是貪睡啦！”當(dāng)我匆匆地穿著衣服時，我的居停說，“已經(jīng)八點(diǎn)鐘了，還睡在床上！我呢，我已經(jīng)起來五小時了。我上來過三次。我踮著腳尖走近你的房門，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沒有任何生命的征候。在你這樣年紀(jì)，睡得太多是不好的，并且你還沒有看到過我的美神呢。那么，快點(diǎn)給我喝了這杯巴塞隆的巧克力吧。這完全是秘密進(jìn)口的東西呢。這樣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呀。提起一點(diǎn)精神吧，因?yàn)榈鹊侥阏驹谖业拿郎袂懊?，人家會再也不能將你拖開的。”

在五分鐘內(nèi)我便打扮好了，換句話說，臉只刮了一半，衣服不曾扣好，并且喝著滾熱的巧克力把口都燙著了。我下樓到花園里去，我站在一尊使人驚嘆的雕像前面了。

這的確是一個美神，而且有著一種奇妙的美。她的上身裸著，正如從前的人們通常表現(xiàn)那些偉大的神祇一樣，舉到齊胸口高的右手，把手掌翻向里面，拇指和前兩個指頭伸開著，其余的兩個則微彎著?？拷淼牧硪恢皇郑嶂巧w住下身的衣服。這雕像的姿勢使人想起那不知為什么原因被人叫作“哲爾曼尼古絲”的猜意大利拳者的姿勢。也許人家想要表現(xiàn)那在猜著意大利拳的女神吧。

盡管這樣，我們卻不能看到比這美神的身體更加完善的東西了，再沒有什么比她的輪廓還要優(yōu)美，還要肉感的了，再沒有什么比她的服裝還要瀟灑，還要高貴的了。我原以為只會看到羅馬帝國末期的什么作品，實(shí)際卻看到了雕像制作最盛時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吃驚的是形體上的那種美妙的真實(shí)，看來簡直使人相信是根據(jù)實(shí)有的人物模造的，假如自然界真能產(chǎn)生出這樣完善的模特兒的話。

向額上梳著的頭發(fā)，以前像是鍍過金似的。和所有希臘雕像的頭一樣小小的頭，微微向前彎著。至于臉孔，我永遠(yuǎn)不能表現(xiàn)出它那種奇異的性格，并且這種臉型和我所能想起的任何一個古代雕像的臉型都不相似。這絕不是那些故意給一切線條以一種莊重的靜態(tài)的希臘雕刻家們所有的沉靜和嚴(yán)肅的美。在這里，恰巧相反，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藝術(shù)家想要將那種近乎陰險(xiǎn)的頑皮樣子表現(xiàn)出來的明顯的意圖。所有的線條都稍許收縮著：兩眼微斜，嘴的兩端向上翹著，鼻孔微張。輕蔑、嘲弄、殘忍，都從這臉孔上流露出來，而這臉孔卻又有著使人難以置信的美。真的，我們把這令人驚嘆的雕像看得越久，我們便越是感到這樣一種奇妙的美居然能和這種缺乏任何同情心的樣子混合起來的令人難受的情緒。

“假使這雕像曾經(jīng)有過模特兒的話”，我對柏雷阿拉德先生說，“我要怎樣同情她的愛人喲！她定要弄得他們絕望而死才會滿足的。她的表情里面隱含著某種殘忍，然而我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

“這是全神貫注在捕獲物上的美神！”

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他對于我的熱狂感著滿足。

這種陰險(xiǎn)的嘲弄的表情，也許由于她那雙嵌著銀的非常光亮的眼睛和整個雕像因?yàn)闀r間久了所生的暗綠色的銹的對照而更加觸目。這雙光亮的眼睛產(chǎn)生一種使人想到現(xiàn)實(shí)、想到生命的幻覺。我記起了我的向?qū)ξ艺f過她會使得看她的人們把眼睛放低下來。這話幾乎是真的，當(dāng)我對著這青銅的雕像感著不大舒適時，我忍不住對自己生氣了。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把她仔細(xì)地欣賞過了，我親愛的研究古物的同道”，我的居停說，“我們來舉行一個學(xué)術(shù)討論會吧。你對于這個還完全沒有注意到的銘語意見怎樣？他把雕像的基石指給我看，而我在那上面讀到這幾個字?？次覀儠粫谶@的意義上得到相同的解釋？”

“可是，”我回答道，“有兩種意義。我們可以譯作：‘當(dāng)心那愛你的人啊，不要相信你的戀人們?！墒?，在這意義上，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純正的拉丁語。當(dāng)瞧著她這種惡魔似的表情時，我倒以為藝術(shù)家是要使得觀賞者對這可怕的美有所警戒。因此我譯作：如果她愛你的話，你得當(dāng)心呀。

“唔！”柏雷阿拉德先生說，“對啦，這是一個可取的意義?？墒?，請你不要生氣吧，我卻喜歡第一個翻譯，我要對它加以發(fā)揮。你曉得美神的戀人嗎？”

“她有好些個呢。”

“是啦，但第一個是伏爾甘。人家不是想說：‘盡管有著你所有的美，有著你的傲慢的樣子，你卻會有一個鐵匠，一個丑陋的跛子作你的戀人’嗎？先生，這是對于那些妖冶的女郎們的一個意味深長的教訓(xùn)呢！”

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覺得他的解釋是那樣勉強(qiáng)。

“因?yàn)檫^分簡潔，拉丁語真是一種可怕的語言呢。”為著避免顯然批駁這位古物研究者起見，我只是這樣說著。隨后我退開幾步，以便觀察那雕像。

“請等一下，同道！”柏雷阿拉德先生用手臂攔住我說，“你沒有全部看過。還有另外一個銘語呢。請你登到臺石上去看看她的右臂吧?！彼幻孢@樣說，一面幫著我登上去。

我不大客氣地鉤在美神的頸上，我已開始和她稔熟了。我甚至從鼻子下面把她瞧了一會，在近處我覺得她更加險(xiǎn)惡，更加美麗。隨后我看出她的手臂上似乎刻著幾個古代的草體字?？恐坨R的得力的幫助，我慢慢地念出如下的文字，同時柏雷阿拉德先生把我讀出的每一個字重復(fù)一遍，并以手勢和聲音表示著同意。我是這樣讀著：

在第一行這字后面，我覺得有幾個字母消失了，

可是是完全可以念得出來的。

“這是什么意義呢？”我的居停滿面歡容而且?guī)е苹奈⑿栁?，因?yàn)樗南胛也荒苋菀渍业竭@的意義。

“有一個字我還不能解釋”，我對他說，“其余是容易的：‘歐狄開斯米龍遵著美神的命令把這件東西奉獻(xiàn)給她’。”

“好極了?？墒悄阍鯓咏忉屇兀渴鞘裁茨兀俊焙苁刮覟殡y。我想找到一個可以幫助我的關(guān)于美神的熟知的形容詞，但找不到。那么，你看怎樣？使人不安的，使人煩亂的美神。你可以看出我是一直記著她的險(xiǎn)惡的表情呢。并不是一個對于美神太壞的形容詞呀”，我以一種謙遜的語調(diào)補(bǔ)充著，“因?yàn)槲易约簩τ谖业慕忉屢膊皇譂M意呢?！?/p>

“會鬧的美神！愛吵的美神！啊！那么你以為我的美神是一個小酒店的美神嗎？絕不是的，先生，這是一個上流社會的美神。

但我把這解釋給你聽吧。至少你得和我約定：在我的論文沒有印出以前，絕不把我的發(fā)現(xiàn)泄漏。因?yàn)?，你瞧，我對于這件發(fā)掘出來的古物感到非常得意呢。你們實(shí)在應(yīng)當(dāng)留下一些落穗給我們，給我們這些可憐的鄉(xiāng)下佬來拾呀。你們是那樣豐富，巴黎的學(xué)者先生們喲！”

我從自己一直高高站著的臺石上面，向他莊嚴(yán)地約定：我決不會卑劣到偷竊他的發(fā)現(xiàn)。

“先生”，他靠近來，害怕我以外還有別人聽到，把聲音放低說，“請讀作……”

“我還是不懂。”

“你聽我說啦。在離這里一里路的地方，在山腳下，有一個村莊。這是拉丁字的一種傳訛。這一類字位轉(zhuǎn)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先生，以前是一個羅馬城市。我一直這樣懷疑著，可是，從來找不到它的證據(jù)。證據(jù)，就在這里呀。這個美神是城的守護(hù)神，而我剛才把古代來源表明過的這字還證明著一件更加稀奇的事。那即是在成為一個羅馬城市以前曾經(jīng)是一個腓尼基城市！”

他停住一會好透一透氣，并欣賞我的驚異。我好容易忍住沒有笑出來。

“真的，”他繼續(xù)說，是純粹腓尼基語，念作和是同一個字，不是嗎？是的腓尼基名，我用不著再對你談起它的意義了。是發(fā)音上的細(xì)微差異。至于，這使我稍稍帶著困難，因?yàn)檎也坏揭粋€腓尼基字。我很想相信這字是從希臘字（潮濕的，多沼澤的）來的。那么這便是一個混成字了。為著證明起見，我可以在使你看到由山上流下的小溪是怎樣在那地方形成一些發(fā)著惡臭的沼澤。另一方面，語尾也許是很久以后為著對于的女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這女人對于城也許有過什么好處?？墒且?yàn)檎訚傻木壒剩覍幵覆扇≌Z源說。”

他帶著滿足的神情取了一點(diǎn)鼻煙嗅著?！翱墒俏覀儼央枘峄朔旁谝贿?，回到銘語上來吧。那么我譯作：‘米龍遵著的美神的命令，把這雕像，把他的作品奉獻(xiàn)給她’。”我留心不去批評他的語源說，但我也想證明我的聰慧，我對他說道“：等一等，先生。米龍?jiān)?jīng)奉獻(xiàn)過一件東西，但我完全看不出他獻(xiàn)的就是這雕像?！?/p>

“怎的！”他叫道，“米龍不是一個著名的希臘雕刻家嗎？雕刻的才能會在他的家庭里流傳下去：這雕像大概是他的一個后裔造的。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可靠了?！?/p>

“可是，”我回答說，“我在臂上看到一只小孔。我想這是用來系住什么東西的，例如一只手鐲之類，而這是米龍獻(xiàn)給美神贖罪的。米龍是一個不幸的戀人。美神對他生氣著，他獻(xiàn)給她一只金鐲使她平靜下來。請你注意常常當(dāng)作的意思。

這是一些同義字。如果我手里有著克魯特或是奧勒利迂斯的話，我會指給你不止一個例子。一個愛人在夢中看到美神，他幻想她要他給自己的雕像一只手鐲，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啊！我們看出你曾編過一些小說呀！”我的居停叫道，同時伸手扶著我下來，“不對，先生，這是一幅米龍派的作品。你只須看看他的手藝，你就會表示同意的?！?/p>

因?yàn)槲易约憾艘粋€決不過分反駁那些頑固的古物研究者的誡條，我以一種被說服了的樣子把頭低下去說道：“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

“啊，天呀，”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又有一個野蠻行為的痕跡！大概有人向我的雕像投了一塊石頭！”他看到美神胸部稍稍上去一點(diǎn)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印。我在右手的指頭上瞧出同樣的痕跡，據(jù)我猜想起來，這是石頭飛過時觸到了那些指頭，再不然就是石頭砸著雕像時有一個破片反跳在手上。我把親自見到的那冒瀆行為和隨之到來的迅速的懲罰說給我的朋友聽了。他為這事大笑一番，并將那學(xué)徒比作狄耶美他希望他德，像希臘英雄一樣，看到自己所有的同伴變成白鳥。

午餐的鐘聲打斷了這番古典的談話，并且，和先一天一樣，我不能不吃下許多東西。隨后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些佃夫來了，當(dāng)他正在接見他們時，他的兒子領(lǐng)著我去看他在都魯茲給他的未婚妻買的一部馬車。不用說，我對它贊賞了一番。隨后我和他走進(jìn)廄舍，他在這里把我拉住半個鐘頭，對我夸著自己的馬匹，對我談著它們的系譜，并將它們在本縣賽馬會上所得的獎賞說給我聽。末了他從準(zhǔn)備送給他的未來夫人的一匹灰色牝馬把話頭轉(zhuǎn)過來，對我談著他的未來夫人。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她美麗。你們是很難滿足的，在巴黎，可是這里和柏畢仰所有的人都覺得她生得漂亮。好處是她很有錢。甫拉德的伯母把財(cái)產(chǎn)留給她了。??！我會非常幸福的?！?/p>

看到一個青年似乎對于他的未來夫人的奩資比對于她的美妙的眼睛還要動心，我感著深深的厭惡?！澳闶钦J(rèn)識珠寶的”，亞爾芬斯先生接著說，“你覺得這件東西怎樣？這是我準(zhǔn)備明天給她的戒指”。

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從他那小指頭的最下一節(jié)取下一只巨大的、飾著鉆石的戒指。這戒指是以兩只交叉的手作成，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最富詩意的暗示。制作的手藝是古老的，可是我斷定為著嵌上鉆石，人家曾將它修飾過。在戒指里面可以讀到用哥狄克字母組成的這幾個字，這即是說：永不離汝”。

“這是一只漂亮的戒指，”我對他說，“可是這些加上去的鉆石，使得它稍稍失掉了它的特質(zhì)，不過，這樣它就美麗多了！”他微笑著回答，“這上面有著一千二百佛郎的鉆石呢。這戒指是我母親給我的。這是一只很古的家傳的戒指。是騎士時代的東西，我的祖母戴過它，而我的祖母又是從她的祖母手中得來，天曉得它是什么時候造出的。”

“在巴黎的習(xí)慣是送一只很普通的戒指”，我對他說，“通常是用兩種不同的金屬制成的，例如用黃金和白金便是?？蠢?，你這個指頭上戴的這另一只戒指便很合適。那一只，因?yàn)橛兄@石和兩只浮雕的手，是那樣大，人家會不能戴上手套呀！”亞爾芬斯夫人會照著她的意思安頓好的。我相信她無論如何會高興得到這戒指的?！耙磺Ф俜鹄纱髟谥割^上，這是很愉快的事呀。這只小小的戒指”，他以一種滿足的神情瞧著自己戴在手上的那只沒有一點(diǎn)裝飾的戒指，“這一只，這是一個巴黎女人在謝肉祭那天給我的。??！當(dāng)兩年以前，我在巴黎的時候，我是怎樣的盡情作樂啊！只有那里才是好玩的地方呀！ ”于是他發(fā)出一聲留戀的嘆息。

這天晚上，我們要在畢加利，要在新娘的雙親家里晚餐。我們坐上馬車，我們到離開伊爾大約一里半路的邸宅去了。我被作為新郎家的朋友介紹著，并受著款待。我不會敘述那晚餐和餐后的談話，我對于那些談話很少加入。坐在新娘旁邊的亞爾芬斯先生，每隔一刻鐘，輕輕地對她說一句話。至于她呢，她很少抬起眼睛，而當(dāng)她的求婚者每次和她說話時，她把臉孔羞得紅紅的，但卻大大方方地回答著。

畢加利的小姐年方十八。她那纖弱而又婀娜的身材，和她那強(qiáng)壯的未婚夫的嶙峋的體格成了對照。她不僅是美麗，而且嫵媚。我欣賞著她回答一切話語時的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而她那并不缺少一種稍稍俏皮樣子的和善的容顏，使我不由自主地記起了我的居停的美神。當(dāng)我在心里作著這種比較時，我不禁自問：我們必須承認(rèn)雕像比新娘更美的理由，是否大部分由于她的牝虎似的表情，因?yàn)榧词乖谛皭旱那橛?dāng)中，精力也始終在我們身上引起一種驚愕和一種非出本心的嘆美。

“多么可惜??！”我離開畢加利時心里在想，“一個這樣可愛的人兒竟會闊綽，而她的奩資竟會使她受到一個比她不如的男子的追求！”

當(dāng)轉(zhuǎn)回伊爾時，我覺得有時應(yīng)當(dāng)向柏雷阿拉德夫人說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在露西昂，你們真是百無禁忌呀！”我說，“怎的，夫人，你們竟在一個星期五舉行婚禮呀！在巴黎，我們會比較迷信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在一個這樣的日子娶親的?！?/p>

“天??！請你再不要對我提起這事吧，”她對我說，“如果這事只由我一個人作主的話，我們一定會選定另一個日子?？墒前乩装⒗露ㄒ@樣，而我們不得不照著他的意思做。但這事卻使我難過啊。如果發(fā)生了什么不幸呢？這一定有一個道理，因?yàn)?，否則為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星期五呢？”

“星期五！”她的丈夫叫道，“這是美神的日子呀這是一個適于舉行婚禮的日子呀！你瞧，親愛的同道，我僅只想著我的美神呢。老實(shí)說這是因?yàn)樗木壒饰也胚x下星期五的。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話，在舉行婚禮以前，我們可以向她舉行一番小小的祭奠，我們可以用兩只斑鳩祭奠，并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香的話?！?/p>

“得啦，柏雷阿拉德！”憤慨到了極點(diǎn)的他的夫人打斷了他的話，“用香來供奉一只偶像！這會是一種瀆神的行為！附近一帶的人會要怎樣議論我們呢？”

“至少，”柏雷阿拉德先生說，“你會允許我把一個用玫瑰和百合做的花冠戴在她的頭上吧？”

“瞧啦，先生，憲法只是一句空話呢。我們并沒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的布置是照下面那樣規(guī)定的。所有的人要準(zhǔn)時在十點(diǎn)鐘收拾停當(dāng)。巧克力吃完之后，大家便乘車往畢加利。法律上的婚禮當(dāng)在鄉(xiāng)公所舉行，而宗教上的儀式則在新娘家的禮拜堂舉行。接下去是午餐。午餐后，大家可以隨意消遣至七點(diǎn)。到了七點(diǎn)鐘，大家轉(zhuǎn)回伊爾，回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里，男女兩家都集合在這里晚餐。這以后的時間便任其自然了。因?yàn)椴荒芴?，大家便要盡可能地多吃一些東西。從早晨八點(diǎn)鐘起，我便坐在美神前面，手里握著一支鉛筆，第二十遍重新畫著那雕像的頭，但始終不能把握到她的表情。柏雷阿拉德先生在我身邊走來走去，給我一些意見，并向我復(fù)述著他的腓尼基的語源說，隨后把一些彭加爾的玫瑰放在雕像的臺石上，并以一種悲喜劇似的聲調(diào)為著快要到他家來生活的一對夫婦，向她發(fā)出一些祈愿。到將近九點(diǎn)鐘的時候，他回到屋子里打扮去了，而同時卻出現(xiàn)了亞爾芬斯先生，他被一件禮服緊緊地綁著，戴著白手套，穿著漆皮鞋，綴著雕花紐扣，紐扣孔里插著一朵玫瑰。

“你肯給我的女人畫一張肖像嗎？”他把身子彎在我的圖畫上對我說，“她很漂亮呢?！?/p>

這時，在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網(wǎng)球場上開始了一場球戰(zhàn)。這事立刻引起了亞爾芬斯先生的注意。我呢，已經(jīng)感到疲倦，并且因?yàn)椴荒墚嫵鲞@惡魔似的臉孔而絕望著，我也很快地放下畫筆去看那些打球的人了。他們當(dāng)中有幾個先一天到來的西班牙騾夫。這是一些亞拉共人和納發(fā)爾人，他們差不多都有著奇妙的伎倆。因此那些伊爾人雖然受著亞爾芬斯先生在場和他的意見的鼓勵，他們卻頗快地被這些新的選手擊敗了。法國方面的觀眾感到非常狼狽。亞爾芬斯看了看他的表。那時還只九點(diǎn)半。他的母親還沒有把頭梳好。他不再躊躇了，他脫去了禮服，叫人家給了他一件上衣，隨后便向西班牙人挑戰(zhàn)了。我微笑著并且稍稍出乎意外地看著他做去。

“應(yīng)當(dāng)保持本地的名譽(yù)呀！”他說。

這時我覺得他真是漂亮。他充滿著熱情。剛才還使他那樣留意的他的裝扮，現(xiàn)在已不值他一顧了。幾分鐘前，他怕弄松了領(lǐng)帶，會不敢將頭轉(zhuǎn)動。現(xiàn)在他既不再想到他的燙過的頭發(fā)，也不再想到他那打褶打得那樣好的胸飾了。我看著他匆忙地穿上一雙草鞋，把袖子卷起，隨后，帶著一種自信的樣子，跑去作著戰(zhàn)敗的一方的領(lǐng)袖，正像凱撒在狄拉希姆集合他的兵士一樣。我躍過籬笆，很方便地站在一株大樹的蔭下，讓自己能夠把對陣的雙方都清楚看到。

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亞爾芬斯先生沒有接著第一球，這球的確是打地面掠過，并且是由一個像是西班牙人領(lǐng)袖的亞拉共人以一種驚人的力量發(fā)出的。

這是一個年在四十左右、瘦而有力、身長六尺的漢子。他那帶橄欖色的皮膚，有著一種差不多和美神的青銅一樣深的色調(diào)。亞爾芬斯先生將球拍憤然丟在地上。

“這是這該死的戒指緊束著手指，使我錯過了一個有把握的球！”

他頗為困難地把那鑲著鉆石的戒指卸下，我走近去接，可是他走在我前面，跑到美神那里，把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重又當(dāng)先站在伊爾人那面。

他臉色蒼白，可是沉著而有決心。從這時起他再沒有失過一次手，西班牙人被完全擊敗了。觀眾的熱狂煞是好看：有的把帽子向天拋著，發(fā)出種種歡呼，另外的人則和他握手，稱他為當(dāng)?shù)氐臉s譽(yù)。如果他擊退了一次外國的侵略，我懷疑他會受到更加熱烈和由衷的祝賀。失敗者的悲哀更使他的勝利增加了光彩。

“我們可以再戰(zhàn)幾回，我的勇士，”他以一種優(yōu)越的語調(diào)對那亞拉共人說，“不過我得讓你們幾分?！?/p>

我是寧愿亞爾芬斯先生顯得比較謙遜的，并且我?guī)缀鯙橹鴮Ψ剿艿那韪械诫y過。

那高個的西班牙人深深地感到侮辱。我看到他那被太陽曬黑的臉孔變得蒼白。他咬緊牙齒，以一種陰郁的容顏瞧著他的球拍，隨后，他以一種窒息的聲音輕輕嘆息。

柏雷阿拉德先生的聲音擾亂了他兒子的勝利。我的居停沒有看見兒子去指揮仆人準(zhǔn)備新的馬車，已是非常驚詫，當(dāng)他看見他滿頭是汗，手里握著球拍，就更加驚詫了。亞爾芬斯先生跑進(jìn)屋里，洗了臉和手，再穿上他的新禮服和漆皮鞋，而五分鐘后，我們便坐著馬車向通往畢加利的路上急馳。當(dāng)?shù)厮械木W(wǎng)球選手和大部分觀眾跟在我們后面歡呼著。曳著我們的那些強(qiáng)壯的馬匹幾乎不能跑得比這些勇猛的加塔羅涅人更快。

我們到了畢加利。當(dāng)行列快要往鄉(xiāng)公所出發(fā)時，亞爾芬斯先生拍著額頭，對我低低地說道：“糟透啦！我忘了戒指！它戴在美神的指頭上，這真見鬼啦！至少請你不要告訴我的母親吧。她也許什么都不會看出來?！?/p>

“你可以打發(fā)一個人去取呀，”我對他說。

“唉！我的當(dāng)差留在伊爾，這里的當(dāng)差們，我一個也不信任。一千二百佛郎的鉆石呀！這可以引動不止一個人呢。并且這邊的人對于我的疏忽會怎樣著想呢？他們會把我嘲笑不堪。他們會把我叫做雕像的丈夫。只要人家不把它偷去就好呀！幸虧那偶像使得無賴們害怕。他們不敢走到距離她一只手臂遠(yuǎn)的地方。得啦！這并沒有關(guān)系，我有著另一只戒指?！?/p>

法律上的和宗教上的兩個儀式都以相當(dāng)熱鬧的場面舉行過了，而畢加利的小姐接受了一個巴黎制帽婦人的戒指，毫不懷疑到她的未婚夫?yàn)樗隣奚艘环N戀愛的保證品。隨后大家上了食桌，大家在這里喝著，吃著，甚至唱著，這一切都花去很多時間。

我為著在新娘周圍爆發(fā)的那種粗俗的愉快替她感到難堪?？墒撬齾s保持著我所不曾希望的最好的風(fēng)度，她的窘態(tài)既不顯得拙劣，也不顯得做作。也許勇氣是隨著困難情況而來的吧。

午餐到底完畢了，這時已經(jīng)下午四點(diǎn)鐘，男子們便到那壯麗的花園里去散步，或是去看畢加利的農(nóng)婦們穿著她們最漂亮的衣服在邸宅的草地上跳舞。這樣，我們消遣了幾個鐘頭。這之間，女人們卻非常熱心地包圍著新娘，而她便將男家送來的首飾等件任她們欣賞。隨后新娘換了裝束，而我留意到她用一頂便帽和一頂飾著羽毛的帽子蓋住她的美發(fā)，因?yàn)榕藗儗τ谛〗銜r代習(xí)慣不許她們穿戴的那些裝飾，一到可能的時候，她們是比什么都要性急地采用那些裝飾的。

當(dāng)大家準(zhǔn)備動身去伊爾時，已經(jīng)快要八點(diǎn)鐘了，可是起先還展開了一個悲壯的場面，那對畢加利小姐盡著母親責(zé)任的伯母，是一個年齡很高并且信心很強(qiáng)的女人，她絕不會和我們同往城市。臨到動身時，她對她的侄女作了一番和做媳婦的義務(wù)有關(guān)的動人的說教，接在這番說教后面是自然而然地流著許多眼淚并作著無盡的抱吻。柏雷阿拉德先生把這番別離比作沙班女子的掠奪。但我們畢竟走了，在路上的時候，每個人都努力想逗得新娘高興并使她發(fā)笑，可是這只是徒然。

在伊爾，晚餐在等著我們，并且是怎樣的晚餐?。∪绻缜暗拇炙椎目鞓肥刮矣X得難受，那么現(xiàn)在一些特別拿新郎和新娘作為對象的雙關(guān)話語和諧謔使我更加難受多了。在坐上食桌之前，曾經(jīng)不見了一會兒的新郎，臉色蒼白并且像冰一般嚴(yán)肅。他不停地喝著一些幾乎和燒酒一般強(qiáng)烈的哥利沃老酒。我坐在他旁邊，我覺得自己有提醒他的義務(wù)：

“當(dāng)心吧，人家說酒?！?/p>

為使自己和同席的人們保持調(diào)和起見，我不知道自己對他說了什么蠢話。

他推著我的膝，并且非常輕地對我說道：“等大家起身的時候。請你讓我和你說兩句話。”

他那嚴(yán)肅的聲調(diào)使我吃了一驚。我比較留心地瞧著他，我注意到他的臉色的奇異變化。

“你覺得不舒服嗎？”我問他道。

“沒有。”

他又開始喝著酒。

這之間，在叫囂的鼓掌聲中，一個溜到食桌下面去過的十一歲的小孩，把他從新娘腳踝上解下的一條淡紅色的美麗的帶子拿給大家觀看。他們說這是新娘的吊襪帶。按照一種至今還保存在若干舊家的古老的習(xí)慣，它立刻被剪成一片片分給了那些年輕的人，而他們便將它綴在紐扣孔上。這是對于新娘的一個把眼白都要羞紅的機(jī)會?？墒钱?dāng)柏雷阿拉德先生要求大家都靜下來以后，對新娘朗誦了幾句據(jù)他自己說來是即席口占的加塔羅涅語的詩句時，她更惶惑到了極點(diǎn)。如果我曾把那些詩句完全聽懂的話，以下便是那些詩句的意思：

“這是什么原因呀，朋友們？是我所喝的酒使我看到了兩重東西嗎？這里有著兩個美神?！?/p>

新郎以一種吃驚的樣子突然轉(zhuǎn)過頭來，這使大家都笑了。

“是啦，我家里有著兩個美神”，柏雷阿拉先德生接著說，“一個，像一朵松菌一樣被我從土里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從天上落下來，剛才把她的腰帶分給了我們?！彼胝f她的吊襪帶。

“兒啊，在羅馬的美神和加塔羅涅的美神當(dāng)中選一個你所喜歡的吧。小子選了加塔羅涅的，而他的一份是最好的。羅馬的美神是黑的，而加塔羅涅的是白的，羅馬的美神是冷的，而加塔羅涅的卻使所有接近她的人熱狂起來。”

這結(jié)尾的一句引起了一種那樣的歡呼，那樣嘈雜的喝彩和那樣響朗的笑，弄到我以為天花板都要掉在我們頭上了。圍著桌子只有三張嚴(yán)肅的臉孔，即是新郎、新婦和我的臉孔。我的頭痛極了，并且不知什么緣故，婚禮總使我不快。這一個婚禮，更使我感到一點(diǎn)兒厭惡。

最后的對句已經(jīng)由副鄉(xiāng)長唱過了（我得承認(rèn)這些對句是非常輕快的），大家走到客廳去欣賞新娘的退席，因?yàn)橐呀?jīng)快到了午夜，她立刻就要被人領(lǐng)往她的房間了。

亞爾芬斯先生把我拉到一個窗口，將眼睛轉(zhuǎn)過一邊對我說道：

“你會要嘲笑我的?？墒俏也恢雷约涸趺磁?。我已經(jīng)著了魔了！真是見了鬼啦！”

我最初想到的是：他自以為受著蒙丹涅和塞維涅夫人所說的這類不幸的威脅：“整個戀愛的領(lǐng)域都充滿著悲劇的故事”，等等。

我以為這類事變只會發(fā)生在聰明人身上呢，我心里這樣想道。

“你把哥利沃酒喝得太多了，親愛的亞爾芬斯先生”，我對他說，“我曾叫你注意過。”

“是啦，也許。但這是一種更加可怕得多的事。”

他的聲音不大連貫。我相信他是完全醉了。

“你很明白吧。我的戒指？”他靜了一會兒以后繼續(xù)說。

“怎的！人家把它拿了？”

“沒有?！?/p>

“既然這樣，你拿到了它嗎？”

“沒有，我……我不能把它從這鬼變的美神的手指上脫下。”

“是啦！你沒有十分用力去拔呀?！?/p>

“可是美神。她把指頭抓緊了?！?/p>

他以一種粗野的樣子注視著我，同時靠著窗上的插閂以免跌倒。

“怎樣的故事??！”我對他說，“你把戒指套得太深了。明天你用鉗子便可以取到?？墒钦埬懔粜牟灰训裣衽獕牧四亍！?/p>

“不是，我對你說。美神的手指縮回了，彎轉(zhuǎn)了，她抓緊了手，你聽懂了嗎？她是我的妻子了，在外表上，因?yàn)槲野呀渲附o了她。她不肯把它還出來。”

我突然感到一個冷顫，并且起了一會兒雞皮疙瘩。隨后，他對我深深地嘆息著，遞給我一口酒氣，而我所有的感動便都消失了。

這家伙是完全醉了，我心里想。

“你是古物研究者，先生”，新郎以一種可憐的聲調(diào)補(bǔ)充道，“你是認(rèn)識這一類雕像的。也許有著我毫不懂得的什么彈簧，什么魔術(shù)吧。你愿意去看看嗎？”

“好的”，我說，“和我一道去吧?！?/p>

“不，我寧愿你一個人去。”

我走出了客廳。

在晚餐的時候天已經(jīng)變了，雨已開始很厲害地落著。我正要去討一把雨傘時，一個想法把我止住了。我去驗(yàn)證一個醉人對我說的事情，那我未免太蠢了！我心里想。并且，也許他想對我做一個惡作劇，好讓這些誠實(shí)的鄉(xiāng)下人發(fā)笑吧，而最低限度我要遭到的是：被雨淋得通透，并患上很厲害的感冒。我從門口向那淋著雨水的雕像瞥了一眼，我不轉(zhuǎn)回客廳卻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睡在床上了，可是瞌睡卻許久還不到來。白天的一切場面都浮上了我的腦中。我想著這如此美麗如此純潔卻委身于一個粗魯醉漢的少女。一種以地位和財(cái)產(chǎn)為目的的婚姻是怎樣可憎的事情??！我心里這樣想。一個村長夢想著一條三色綢帶一個司祭夢想著一件袈裟，而世界上最貞淑的女子現(xiàn)在卻交給米洛妥爾！兩個并不相愛的人，在兩個戀人愿意拿生命去換取的這一瞬間，他們彼此能夠說些什么呢？一個女人能愛上一個曾經(jīng)一度在她面前顯得粗野的男子嗎？最初的印象是不能消滅的。而我對這事有著確信，這位亞爾芬斯先生是可憎惡的。

當(dāng)我作著這番被我略去很多的獨(dú)白時，我聽到屋了里許多來來往往的聲音，大門開了和關(guān)上，一些車子開走了。隨后我像是聽到樓梯上幾個女人的輕輕的腳步，她們在朝著和我的房間相反的過道的盡頭走去。這大約是人家?guī)ゾ蛯嫷男履锏男辛小?/p>

隨后人家又下樓去了。柏雷阿拉德夫人的房門關(guān)上了。這可憐的女孩子該是怎樣的困惑和不舒適啊我心里想。我生氣地在床上轉(zhuǎn)過身去。一個獨(dú)身漢在一個舉行婚禮的人家扮著一個愚蠢的角色。

屋子里靜寂了片刻，隨后一陣走上樓來沉重的腳步又把這靜寂打破了。木造的樓梯發(fā)出很厲害的軋聲。

“多么粗魯?shù)募一?！”我不知不覺地叫道，“我敢打賭：他會要掉下樓去的。”

一切又回復(fù)了寧靜。我拿了一本書以便轉(zhuǎn)換我的思路。這是一冊本縣的統(tǒng)計(jì)表，這里面有著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篇關(guān)于勃拉德區(qū)的高盧時代的紀(jì)念物的論文來為全書生色。我讀到第三面便睡著了。

我睡得不好并且醒了幾次。大概是早上五點(diǎn)鐘光景，當(dāng)雞叫的時候，我已醒來二十分鐘了。天已快要發(fā)亮。這時我清清楚楚聽到我在睡著以前所聽到過的那同樣沉重的腳步，同樣的樓梯的軋聲。我覺得這事很奇怪。我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試著去猜測為什么亞爾芬斯先生起得這樣早。我想象不出任何類似的例子。

當(dāng)我快要再把眼睛閉上時，我的注意力重又受著一些奇異的踏腳聲的刺激。剎那間，這種聲音里又混入叫鈴的鳴聲和房門被猛力推開的聲響，隨后我聽到一陣混亂的叫喊。

“這是那醉漢在什么地方放火了？”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從床上跳下。

我連忙穿好衣服走進(jìn)過道。從對面那端發(fā)出一些叫喊和哭泣，而那喊著：“我的兒?。∥业膬喊?！”使人心碎的聲音蓋住所有其他的聲音。這顯然是亞爾芬斯先生遭到了什么不幸。我跑進(jìn)新婚夫婦的房間，房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最先送入我眼中的光景，

是那青年男子半裸著，橫倒在木頭已經(jīng)壞了的床上。他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他的母親在他旁邊哭著叫著。柏雷阿拉德先生忙亂著，用香水擦著他的太陽穴或是把鹽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唉！他的兒子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房里另一端的一只長沙發(fā)上是那正在作著可怕的痙攣的新娘。她發(fā)出一些聽不清楚的叫喊，兩個強(qiáng)壯的女仆費(fèi)盡了氣力才把她制住。

“天?。　蔽医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呀？”我走近床鋪把那不幸的青年人的身體抱起，他早已硬而且冷了。他那些咬緊著的牙齒和他那變黑的臉孔表現(xiàn)出最難堪的痛苦。我們完全看出他是遭著兇殺，并且死時有著可怕的痛苦。

然而他的衣服上面沒有任何血跡。我把他的襯衫解開，看見他胸口上有一道延長到兩肋和背心的鉛色的痕跡。人家會說他曾被一只鐵圈緊緊地束過。我的腳踏在地氈上的什么硬東西上面，我彎下腰看到了那鉆石戒指。

我把柏雷阿拉德先生和他的女人拖到他們自己的房間，我叫人把新娘也抬到那里。

“你們還有一個女兒呢”，我對他們說，“你們有著照看她的義務(wù)呀?！?/p>

我覺得亞爾芬斯先生是無疑地成了一件謀殺行為的犧牲者，而謀殺他的兇手們是得到門路在晚上溜進(jìn)新娘房里的。可是這些胸口上的打撲傷，傷痕的圓形的方向卻使我非常困惑，因?yàn)橐桓竟骰蚴且粭l鐵棒都不能造出這樣的傷來。突然我記起聽到說過：在瓦朗斯地方，有些無賴漢用著長長的盛滿細(xì)沙的皮袋去撲殺人家拿錢叫他們?nèi)ブ\害的人們。立刻，我想起了那亞拉共騾夫和他的威脅，但雖如此，我?guī)缀醪桓蚁嘈潘麜τ谝粋€不重要的玩笑作出那樣可怕的報(bào)復(fù)。

我到屋子里去到處尋覓破壞的痕跡，但什么地方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到花園里去看看兇手們是不是從這方面溜進(jìn)來的，但我找不到任何確實(shí)的征候。并且昨晚的雨把土地浸得那樣厲害，以致不能留下十分清晰的跡印。但雖這樣，我仍舊發(fā)見了幾個深深的印在地上的腳跡，這些腳步印在相反的兩個方向上，但卻印在同一條線上，它們從連接網(wǎng)球場的籬笆角上開始出現(xiàn)，而在房屋的門口完畢。這也許是亞爾芬斯先生到雕像的手指上去找他的戒指時的腳印。另一方面，籬笆在這地方不及旁的地方繁茂，兇手們一定是從這里越過來的。在雕像前面走過來又走過去，我停住腳把她打量了一會。這次，我得承認(rèn)，我眺望著她那帶著諷刺的惡意的表情不能不感到恐懼。并且，頭腦里充滿著親自見到的種種可怕場面的我，好像看到一個對于打擊這戶人家的不幸在拍手稱快的陰險(xiǎn)的神祗。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并且把自己一直在那里關(guān)到中午。于是我出來并去打聽我的居停們的消息。他們已經(jīng)稍為寧靜了些。加利的小姐我應(yīng)當(dāng)說亞爾芬斯先生的寡婦已經(jīng)恢復(fù)了知覺。她甚至還對那恰好在伊爾出巡的柏畢仰的地方檢察官說過話，而這檢察官正式接收了她的供詞。他向我要我的供詞。我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對他說了，并且我不曾在他面前隱藏我對亞拉共騾夫的疑心。他下令立刻將他逮捕。

“你曾在亞爾芬斯夫人那里聽到什么事情嗎？”當(dāng)我的供詞寫好并簽字以后，我問那檢察官道。

“這不幸的年輕女子已經(jīng)瘋了”，他含著悲戚的微笑對我說，“瘋了！完全瘋了。她是這樣說的——

“她說她放下帳子，在床上睡了幾分鐘的時候，她的房門忽然開了，并且有什么人進(jìn)來了。那時亞爾芬斯夫人睡在床上靠壁的地方，臉孔朝著墻壁。她相信這是她的丈夫，她一動也沒有動。過了片刻，床鋪像被載上了一件非常重的東西一樣發(fā)出軋音。她害怕極了，可是不敢轉(zhuǎn)過頭來。五分鐘，也許十分鐘吧。她弄不清是多少時候，是這樣的過去了。隨后她不知不覺地動了一下，或許是那睡在床上的人動了一下，于是她覺得觸到了像冰一般冷的什么東西。所謂冰一般冷的什么東西，這是她的措辭。她一面全身打著哆嗦，一面更貼住靠壁的地方睡著。不久之后，門又第二次開了，又有什么人進(jìn)來了，并且叫道：‘晚安，我的親愛的妻。’轉(zhuǎn)瞬間，那人撈起了帳子。她聽到一個窒息的叫喊。那在床上睡在她旁邊的人，坐起了身子并像是向前面伸出了手臂。這時她轉(zhuǎn)過頭去。于是她說她看到她的丈夫跪在床邊，頭齊枕頭那么高，被一個綠色的巨人似的東西抱在懷里用力地?fù)ё?。她說，并且對我反復(fù)說過許多次，可憐的女人，她說她認(rèn)出那巨人是，你猜到嗎？是那青銅造的美神，是柏雷阿拉德先生的雕像。自從這雕像在本地出現(xiàn)以來，所有的人都做著關(guān)于她的夢呢。可是我再接著說那不幸的瘋女人的故事吧?？吹竭@光景，她便失掉了知覺，并且也許在不多時以前她便失掉理性了。她，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她昏去了多少時候。當(dāng)她醒轉(zhuǎn)來時，她看到那幻影，或是那雕像她一直這樣說的一動也不動，兩腿和下身睡在床上，上身和兩臂向前伸著，懷里抱著她那毫不動彈的丈夫。這時聽到了一聲雞叫。于是雕像從床上下來，讓尸首倒在地上，走出房去了。亞爾芬斯夫人拚命拉著叫鈴，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p>

他們把西班牙人抓來了。他顯得毫不慌亂，并以非常冷靜和機(jī)警的態(tài)度答辯著。他并不否認(rèn)我所聽到的話語，可是他把那話加以解釋，說他除要表示第二天身體休養(yǎng)好了，要和勝利者再來比賽一次網(wǎng)球并將他擊敗以外，沒有旁的意思。我記得他補(bǔ)充道：“一個亞拉共人，當(dāng)他受到侮辱時，不會等到第二天來報(bào)復(fù)的。假使我曾以為亞爾芬斯先生想要給我難堪的話，我會立刻把我的短刀插進(jìn)他的肚內(nèi)?！?/p>

人家把他的短靴和花園里的腳印比過，他的短靴比那腳印大多了。

末了，這漢子投宿的旅館主人證明他整個夜晚都在按摩他的一匹生病的騾子，并給它喂藥吃。

并且這亞拉共人是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他在本地熟人很多，他每年都來這里作生意。因此當(dāng)局對他說著抱歉的話將他釋放了。

我忘了當(dāng)亞爾芬斯先生活著時最后看到過他的一個仆人的供詞。這是當(dāng)他要上樓到他的女人房內(nèi)去時，他把這人叫來，以一種不安的神情問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他絕沒有看到過我。于是亞爾芬斯先生嘆了口氣，并且有一分鐘不作一聲，隨后他說道：“那么！他也見了鬼啦！

我問這人當(dāng)亞爾芬斯先生和他說話時，他手上有沒有戴著他的鉆石戒指。仆人沒有立刻回答我。末了，他說他相信沒有，他說他對于這事并沒有注意到。

“如果他手上戴著這戒指的話”，他改過口來補(bǔ)充道，“我一定會注意到的，因?yàn)槲乙詾樗呀?jīng)把那戒指給了亞爾芬斯夫人了?！?/p>

在問著這仆人時，我重又稍稍感到亞爾芬斯夫人的供詞在這整個屋子散布著的迷信的恐怖。檢察官含著微笑瞧住我，而我便不再說下去了。

當(dāng)亞爾芬斯先生的葬儀舉行過后幾小時，我便準(zhǔn)備離開伊爾了。柏雷阿拉德先生的車子會把我送到柏畢仰。雖然他身體那樣衰弱，那可憐的老人卻要將我陪送到他的花園門口。我們默無一語地走過那花園，他靠在我的手臂上，幾乎很難舉步的樣子。當(dāng)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向那美神投了最后的一瞥。我的居停雖然毫不存有美神在他的一部分家族里所引起的恐怖和憎惡，但我充分預(yù)料到他會愿意放棄一件使他不斷地記起一樁可怕的災(zāi)難的東西。我原打算勸他把這雕像擺到一個博物館去的。

當(dāng)我猶疑著不敢談起這話時，柏雷阿拉德先生卻把頭機(jī)械地向他看到我在注視著的那方轉(zhuǎn)過去。他瞥見了雕像，并且立刻哭起來。我抱吻了他，不敢對他說出一個字，便坐上了馬車。

自我走了以后，我便再沒聽到有什么新的光明來照亮這神秘的災(zāi)禍。

柏雷阿拉德先生在他兒子死后幾個月去世了，根據(jù)他的遺囑，他把他的手稿遺贈給我了。這些手稿，我有一天也許會發(fā)表出來的。我在這些手稿里面并沒有找到那和美神的銘語有關(guān)的論文。

追記：

我的朋友先生最近從柏畢仰寫信給我說：雕像已不存在了。丈夫死了以后，柏雷阿拉德夫人最初注意到的事情便是把雕像熔鑄為鐘，而它便在這新的形態(tài)下給伊爾的教堂服務(wù)著。可是，先生補(bǔ)述道，仿佛有一個噩運(yùn)追隨著占有這青銅的人們似的，自從這鐘在伊爾響著的時候起，葡萄已經(jīng)凍壞過兩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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