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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2014-04-29 00:00:00梅實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4年1期

        桂芝記得十分清楚,這雨是從七月四號下午三點多鐘開始下的。

        那天她剛好從茅斯鋪娘屋里回來,離白家灣家里約兩里地時,老天突然間變了臉,一時間,天上烏云密布,地面走石飛沙,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瓢潑般的大雨就傾瀉而下,不時有炸雷從空中滾過,讓人心驚肉跳。全身很快就濕透了,桂芝上身穿一件月白色純棉襯衣,盡管里面還有一層自做的乳罩,可那對脹鼓鼓的奶子依舊非常清晰的露了出來。幸好沿路再沒碰到別人,若不然,桂芝會覺得丑死人了。

        大門上了鎖,桂芝彎腰從貓眼里掏出鑰匙開了門。堂屋里桌上有張字條,是男人白三保留下的,上面寫的是:我去鄉(xiāng)里開抗旱工作會去了,晚上回。桂芝撲哧一笑,下起這大的雨,還抗旱,呷了飯冇事做。

        這該死的天,就像被誰戳了個窟窿,自那天把桂芝淋成落湯雞,就再也沒有停留過片刻了,一連好幾天過去了,洞庭湖里的水位天天看漲,國家防汛抗旱指揮部通過各種渠道,不斷更改信息,最初的預告時,今年將是個干旱之年,請各地尤其是我國南方幾省作好抗大旱、救大災的準備,轉眼間改成說是這是十年一遇的洪澇災害,沒過幾天,又改成三十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反正說不說由他,信不信由你。

        那晚,三保深更半夜才回來。這時桂芝和兒子牛崽早已睡了。他下午開完抗旱會,本打算晚飯后打道回府的,沒料到吃過晚飯縣里又開緊急電話會,這回是防汛搶險了。下午三個小時,全縣平均下了四百多毫升的雨水,縣城滿街滿巷積水成災,縣府大院的積水達到零點五米,干部們進出由坐車改為坐船。

        第二天清早,三保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上大堤了。臨走時,桂芝見牛崽還沒醒,一把抱住三保,她用手探了探,知道三保下面起了反應,又將嘴靠了過去,三?;赜H了一下,果斷地將桂芝推開了。不行,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得走了。三保說。

        對不起,我昨晚困得好死,你回來也不曉得。桂芝滿含歉意。

        沒關系,過幾天回來,看我收拾你。三保說著,用手摸了一下桂芝的臉。

        桂芝說,我等你。

        自從三保上了大堤,桂芝在家天天掐著指頭算日子,今天是第八天了,也不見男人的影子。哦不對,其實見著男人的影子了,那是前天晚上,桂芝在家看電視,三保突然在電視里出現了,他正領著突擊隊在堵塞管涌,從電視里看,他瘦多了,也好像黑多了,不知不覺中,桂芝的眼角溢滿了淚水,她也懶得去抹,任它去流,桂芝這時候感到心窩窩里有點疼。

        桂芝,桂芝!門外有人喊。

        桂芝邊應答邊走出堂屋,是鄰居三嬸。桂芝忙讓三嬸進屋喝茶。

        三嬸說,我不進去啦,冬至剛剛回來了,三保托他帶件夾衣去,說晚上堤上涼。冬至是三嬸的兒子,比天三小,還冇成家的。

        桂芝忙問,冬至什么時候走?

        三嬸說,他是往堤上裝運石頭順道回的,就走。

        桂芝匆匆從屋里找了一件夾衣,然后往夾衣口袋里塞了兩百塊錢,三保煙癮不大,累了抽支煙解解乏,桂芝怕他帶少了錢。

        三嬸臨走時問,桂芝你還冇吃飯吧?走,到我們家一起吃去。

        桂芝說,不去啦,我家還有剩飯。

        其實家里哪有什么剩飯。自從三保上了堤,早晨給牛崽下面煎餅時,桂芝跟著吃一點,中午牛崽在學校搭餐,桂芝也把中飯給免了,晚上牛崽回來了,母子倆才作古正經吃頓飯。

        桂芝這時突然想起,豬還沒喂呢!人可以不吃,這豬是不能不吃的。她趕忙提了泔桶,盛滿一桶食去了豬欄。

        豬是自己跑來的。

        年前,一家三口正在堂屋里吃飯,突然間不知從哪里拱出一只小豬崽,滿身泥糊邋遢的。也怪,這小豬自從進了屋,任你驅趕,它就是不走了。

        桂芝說,人家都說豬來窮,狗來富,三保,這豬崽子不能留。

        三保說,可是,趕它不走怎么辦?要不這樣,我們先喂起,然后去附近左右打聽一下,找到主子還他就是。

        主子始終沒找著,小豬崽子在桂芝的精心照料下見風長,幾個月下來,已長成一只圓滾滾的小母豬了,發(fā)了情,搭了苗,桂芝算了算,還有七天就要下崽了。桂芝伸出手,摸著正在大口進食的小母豬,看它一身油毛水光的樣子,心里直覺得真真舒坦。

        躍進垸大堤全長十公里還差一點點,它的東南面是水天一色的東洞庭湖,西北面則是在濱湖縣赫赫有名的躍進垸,垸內有良田一萬八千多畝,八個村,老百姓六千余人,白家灣就是其中的一個村,白三保是白家灣的一村之長。

        再往前追溯,躍進垸這塊地方叫太陽湖,實際上它是洞庭湖的一個汊湖,老百姓又叫它子湖。每年自漲端陽水開始,它就與洞庭湖親到了一起,到了十月以后的枯水季節(jié),太陽湖小了,洞庭湖瘦了,它們自然也就分離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到處放衛(wèi)星,到處圍湖造田,濱湖縣舉全縣之力,苦戰(zhàn)一冬,硬是拿下了這項工程,竣工那天,還見了省報的。

        太陽太毒了,村長白三保站在大堤上向南張望,他的眼睛被強烈的日光刺得生生地痛,手搭涼棚也無濟于事。

        白三保對這條堤是熟悉的,也是有感情的。當然,白三保對堤的了解,主要來自他的父親。修躍進垸時,白三保還冇出生哩,父親是白家灣的村長,又是修堤青年突擊隊隊長。有趣的是,三保的母親是鐵姑娘隊隊長,當然那時他們還只是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更準確點說是同修一道大堤的競爭對手。

        競爭還真的是好激烈哩,一方是青年突擊隊,清一色愣頭青,為了搶速度,上衣全脫了,光著膀子跑。一方是鐵姑娘隊,巾幗不讓須眉,你脫我也脫,現在世界上,婦女半邊天,誰也不怕誰。待到工程結束,雙方隊長自結連理,一時成為美談,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有事冇事去大堤上轉轉。嘿嘿,沒有這條堤,哪里來的你。他瞇著那雙四周菊花盛開的眼睛對兒子說。

        三保今天可沒什么心思想自己的來龍去脈,他站在堤上張望,是看上邊的領導來么。

        大清早,三保就在工棚里起來了。昨晚,十二號樁附近發(fā)現了海底浸。嚴格地說,這個海底浸三天前就出現了,只不過流出來的是清水,而且流量極小,像細伢子的小雞雞里飆出來的尿水,三保接到報警后,親臨現場看過,結論是,現無大礙,繼續(xù)觀察。昨晚九點,三保再次接到報警,跑過去一看,那水有差不多小茶蠱那么粗了,而且清水成了渾水。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信號,三保不敢大意,立馬叫冬至去喊紅花村的村長涂海洋。

        每年的防汛搶險,白家灣與紅花村總是緊挨一起,而且防守的都是相同的堤段。具體講,從十三號樁開始,就歸紅花村負責了。這個海底浸,地處十二號樁至十三號樁之間。白三保與涂海洋,小學同班,白三保比涂海洋大半歲,兩人稱得上是了胯朋友,因此,出了險情,要涂海洋來,完全在理。

        一袋煙工夫不到,涂海洋來了。三保哥,情況怎么樣?涂海洋開門見山。

        白三保給涂海洋遞去一支煙,又給他點燃,這才說,你仔細看看。

        涂海洋彎下腰,用手電筒仔細照了一陣,表情嚴肅地說,依我看,這不是一般的海底浸而是管涌了。

        白三保說,我也是這個看法。

        兩人商量的結果,趕緊向鄉(xiāng)里指揮部報告去,同時,調集兩個村的防汛勞力,突擊向大堤南邊的湖水里投擲卵石。

        鄉(xiāng)里王書記接到報告,說要過來親自處理,白三保笑著說,書記您今晚不要來了,我和海洋都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了,您老人家還信不過我們。王書記說,也行,我明天上午過來。

        冇著綿綿細雨,一直忙活到清晨五點多,管涌才給堵住。送走涂海洋的人馬,白三保拖著像散了架一樣的身子,和衣倒在了工棚里。

        白三保還沒睡著哩,工棚里的電話響了,是鄉(xiāng)里王書記打來的,說上午有領導要來檢查防汛,要白三保作好匯報準備。

        白三保一時反而沒了睡意,干脆走出了工棚。接下來的事,讓他有三個沒有想到。一個是沒有想到昨晚還在下雨,今天居然放晴了;二個是沒有想到這太陽像犯報復似的,十多天沒露臉,一露臉居然曬得人死;三個是沒有想到上邊的領導來得這么晚,打電話時,我還專門問了王書記,說領導什么時候來,王書記說很快?,F在十點鐘過了,領導們居然還不見蹤影。

        白三保心里放不下,他下了堤坡,向十二號樁走去。

        領導們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十二點半了,民工們剛好開始吃中飯。冬至拉三保去吃飯,三保說,你去吃吧,我心里堵得慌,不想吃。

        冬至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么扛得住。要不,我給你打點飯來。

        正在兩人說話的時候,一長綹小車開過來了,打頭的是輛警車,一路走一路嗚啦嗚啦著死勁叫。三保瞄了一眼,有七八輛,越野車轎車都有,可惜一輛也叫不出牌子來,要是牛崽在這里,保準他輛輛都認得出來。有回三保帶牛崽去了長沙,牛崽就這樣過一輛認一輛,還告訴爺老子認,可三保記不住,牛崽笑他,你真笨。

        冬至悄悄說,崽吔,只怕來了蠻多大腦殼。

        少瞎說。三保捅了一下冬至的腰,然后轉身去迎領導。

        王書記在前面帶路,他邊走邊比劃邊介紹,激動得有點手忙腳亂。

        三保怯怯地喊了聲,王書記。

        王書記顯得格外興奮,忙將三保向領導們作了介紹,然后又將省里市里的幾位主要領導一一介紹給三保聽,三保似曾相識,一想,原來都是在電視里見過的,至于姓什么?名什么?職務是什么?三保一樣也沒記住。三保憨憨地說,我只認得我們縣里的吳書記和鄉(xiāng)里的王書記。

        一句話把領導們逗得哈哈大笑。

        這時,一位戴眼鏡的長者發(fā)話了,他挺嚴肅地說,你們聽見沒有,基層的同志們向我們提意見了。他為什么不認識我們,說明我們平時工作浮在上面,下基層少了,為老百姓辦實事少了。

        大家紛紛點頭。

        這位眼鏡領導接著說,現在,我省防汛搶險的任務非常繁重,形勢非常嚴峻,別看今天出太陽了,而且太陽還好大,不信你們到大堤的石頭上試試,可以烤熟雞蛋??墒?,我剛才接到氣象部門的報告,今晚全省大部分的地方會起風暴,降大雨,個別地方還會下冰雹。而且連續(xù)一個星期都會是陰雨天氣。四川那邊也是普降大雨,長江水位一個勁地漲,城陵磯水位昨天已達到三十四點四五米,平了一九五四年的水平,看來還會有較大的突破。

        趁領導講話換氣的當口,王書記插話說,站在這堤上太熱了,各位領導是不是進這工棚里去,里面會好一點。

        眼鏡領導說,我看就不用進去了。老百姓一天到晚都在這外邊日曬雨淋,我們就曬一會兒,不礙事的。來,小王,你把這里的情況,給大家說說,聽說昨晚出險情了。

        我,我作個簡單匯報。王書記清了清嗓子,接著說。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躍進垸最為危險的地段,這里下面原是一條很深的壕溝,當年修大堤的時候,為了搶進度,基腳沒有清理干凈,以致留下隱患,每年防汛,這里都是重中之重。

        昨晚的險情就出在這里嗎?眼鏡領導插問。

        是這里。王書記說,幸好管涌不大,我們白家灣和紅花村兩百多名勞力,昨晚突擊搶了一晚,現在已完全堵住了。

        好。眼鏡領導長吁一口氣。又問,我們躍進垸大堤的高程是多少?

        三十五點五米??h委吳書記搶著回答。

        這就是說,我們現在有的路段高出水面還不到一米。眼鏡領導語氣凝重。

        吳書記王書記忙著點頭。

        同志們啦!你們心里清不清楚,如果新一輪的強降雨下來,三五天最多一個星期,我們這里的水位就會突破三十五點五米甚至更高,這就意味著,到時候我們這條大堤上,會有不少地方出現滾水,我看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眼鏡領導扶了扶鏡框,接著說,昨天,中央主要領導視察長江防汛情況后作出了重要指示,要求我們一定要做到嚴防死守,確保所有防汛大堤萬無一失。為了落實中央主要領導的指示精神,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證全省所有大堤上,要人上人,要錢給錢,要物出物。省、市、縣、鄉(xiāng)的各級負責同志,都要把指揮部搬到一線去,搬到大堤上去,而且分工要明確,每一名領導干部都要落實到垸,落實到堤段,哪里出了問題,就拿那里的負責人是問。

        這時,有工作人員給眼鏡領導遞過一瓶礦泉水,眼鏡領導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然后接著往下講,像我們這個躍進垸,三天之內,必須加高到三十六米。你們縣里如果人手不夠,我們馬上調部隊的同志來,還有武警,還有消防,都可以上。部隊的同志年輕力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回頭我跟廣州軍區(qū)首長匯報,給你們上一個團,怎么樣?

        吳書記連連點頭,謝謝領導關懷!謝謝大家!

        桂芝這兩天可忙了個夠嗆。

        學校放假了。上面發(fā)話,老人、小孩一律疏散,能投親的投親,能靠友的靠友,統統往安全地方轉移。桂芝給娘家的弟弟打了個電話,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牛崽送茅斯鋪去了。娘想留她住一晚,桂芝說,三保在堤上一直沒回來,還有那豬,說不準哪天就下崽了,家里離不開人。

        臨走,牛崽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你和爸爸都要注意安全!

        桂芝望著還不到十歲的兒子,心里好一陣驚喜。人家都說,七八九,嫌死狗,我們家牛崽卻懂事了,曉得心疼爸爸媽媽了。桂芝彎下腰,又把兒子攬到懷里,好一陣才松開。

        還沒到家哩,桂芝在路上碰上了三嬸,三嬸一手提個籃子,一手打著把破傘,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濕了。

        三嬸你還沒走呀?桂芝問。三嬸有個弟弟在縣城里教書,上邊通知她投靠弟弟去。

        我哪里走得了,冬至不是跟你家三保在堤上嘛,走了也是心掛兩頭。三嬸說。

        桂芝又問,那您老人家這是……

        嗨,你看我,人老了就是不清白,差點把正事給忘了。三嬸說,我們村里要來好多解放軍,幫著保住垸子的,聽說都住到學校里。剛才村里的廣播通知,要我們留家的女人去幫忙打掃打掃,另外還在自家園里摘點菜送去。

        桂芝這才看清,三嬸的籃子里盛滿了茄子辣椒。我同您一起去三嬸。桂芝說。

        桂芝和三嬸一路泥溜爛滑趕到學校的時候,學校的操場上聚了不少人,桂芝一眼看見了三保,他正在那指揮人掛歡迎親人解放軍的橫幅。三保也看見了桂芝,忙跑了過來,說,三嬸,您怎么也來了?您沒聽到疏散的通知嗎?

        三嬸說,聽到了,我才懶得走哩,剛好,我就到學校幫解放軍做飯。

        三保笑著說,解放軍同志才不要您做飯哩,您做的菜太辣,他們吃不了。他接過桂芝手中的竹籃,看了看,問,這不是三嬸家的籃子嗎?我們家的菜呢?

        桂芝撲哧一笑,說,我的咯大村長,我從茅斯鋪回來還冇落屋哩!

        三保忙說,對不起,我不曉得。又說,你快去同他們一起幫著收拾吧!

        這收拾并不復雜,就是把學校的里里外外清掃一遍;廚房是重點,鍋碗瓢盆全部洗過并用開水燙過;解放軍同志總不能一天到晚在堤上滾吧,總得打個盹吧,那好,騰出幾間教室,一時找不到床鋪,睡地下也行,那就把地面掃干凈一點。二十幾個婦女婆子,嘻嘻哈哈,熱之鬧之,不知不覺中就干完了。

        三保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說,大家辛苦了,天也不早了,你們都回吧!

        婦女婆子們都笑著走了。

        桂芝來到三保身邊,說,你同我回去洗個澡吧,你身上那股味,都熏死人了。

        三寶抬起右手,裝模作樣聞了聞,說,這味蠻好聞呀!又說,解放軍馬上就要到了,我怎么離得開,你先回吧,等下我把他們都安頓好了,就回去洗個澡。

        桂芝就先回了。到家第一件事,她把豬喂了。然后燒了一大鍋水,倒出一小半,摻了冷水,自己先洗了,坐在澡盆里,她洗得很仔細,一邊洗一邊想心事。平時,等牛崽睡了,她才去洗澡,有時候,她和三保一同洗,有時三保先洗,她洗的時候,往往故意忘了拿毛巾或內衣,洗完澡,她就大聲喊,老公,拿毛巾來!老公,拿內衣來!三保就屁顛屁顛拿了毛巾或內衣來了,然后她就倒在三保懷里,任由他撫弄。三保這次自上了大堤,兩口子就沒干過那事了,三保身體好,放在往常,一個星期必定是保二爭三的,可這回,差不多兩個星期了,三保一定打熬不住了。桂芝轉念又想,在堤上,沒日沒夜的,伙食又差,聽人說,他們幾乎餐餐吃的冬瓜南瓜海帶湯,還說是冬南海,與中南海只差一個字,鬼,今天看到他,瘦了一大圈了,對,他還沒吃完飯呢?桂芝想到這里,趕緊起身,草草地抹干自己,穿上衣服,就去弄吃的。剛好從娘家拿了糯米粉來,糯米粉調濕,搓成團子,在鍋里炒熟,撒一撮芝麻,再放點紅糖,香甜滑口,三保可愛吃了。

        桂芝的肚子咕咕叫喚著,可她只吃了兩個,余下的她都要留給三保吃。這時候,三?;貋砹耍娏伺疵讏F,三保忙用手拈了一個放進嘴里,連說餓死了,真好吃。

        桂芝遞給三保一雙筷子,說你慢些吃,剛炸出來,好燙。吃完去洗個澡,熱水和衣服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三保看了下表。

        桂芝很敏感,忙問,今晚不在家里住嗎?

        三保說,我哪能在家里住,解放軍吃過晚飯會上堤,等下冬至會來接我。又說,我先洗澡吧,這太燙了,洗完澡再吃。

        三保洗澡的時候,桂芝跟著進了屋。三保的頭發(fā)里盡是沙子,背上的油膩子搓了一層又一層。三保像個孩子,閉著雙眼,任由桂芝搓洗。突然間,他翻過身來,將桂芝抱了。

        等一下,你身上還沒擦……

        桂芝一句話還沒說完,她的嘴巴就被三保的嘴嚴嚴實實地堵住了。

        門外,響起突突的拖拉機聲,冬至的喊聲隨之傳了進來,三保哥,三保哥,走吧!

        三保說,來了來了。說著就松了手。

        桂芝反把三保抱得緊緊的,悄聲說,不,不許你走。

        三保掰開桂芝的手說,別發(fā)寶氣,都老夫老妻了還這樣,人家曉得了會笑話我們的。說完急急地穿上衣服,打開了房門。

        桂芝忙從桌上端起碗,用筷子夾了個團子送到三保嘴里,快,把它都吃了。

        三保口里邊嚼邊說,來不及了,你吃吧!說著一步跨上了拖拉機。

        拖拉機開走了。桂芝想起丈夫今天上邊下邊都冇吃飽,一股淚水不覺涌出了眼眶……

        雨還在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地下,洞庭湖的水位也還在一個勁地往上躥。正如那天省委書記預料的一樣,躍進垸的水位已突破了三十五點五米了。

        哦對了,那天戴眼鏡的領導就是省委書記。這是后來鄉(xiāng)里王書記告訴三保的。說是后來,其實也就是第二天,領導們來的當天晚上老天又翻臉了,而且那雨越下越大。一大早,王書記就坐著一輛三菱越野吉普車來了。與王書記一同來的,還有一位,四十來歲,長得又高又瘦,一臉你借他米還他糠的樣子??茨羌軇?,官職一定比王書記大。三保這邊心里在打鼓,那廂王書記發(fā)話了,三保,這位是縣里常務副縣長焦縣長。

        三保忙說,焦縣長您好!

        焦縣長點了點頭,算是與三保打了招呼。

        王書記接著說,為了落實省委領導的指示精神,縣里四大家的領導都下到了下面的堤垸,親臨一線,現場指揮。從現在開始,焦縣長就是我們躍進垸的總指揮了。

        那……焦縣長晚上住哪里?三保問。

        焦縣長說了,哪里最危險他就住哪里。王書記說。

        似乎是為了印證王書記的話,焦縣長又點了點頭。

        三保想來想去,安排焦縣長住進了工棚。說是工棚,其實也挺簡單,在大堤上支幾根木條,蓋上油氈,地下鋪層篾墊子,晚上實在打熬不住,就輪流篾墊子上躺一下。三保把自己和冬至睡的地方讓給了焦縣長。

        冬至悄悄說,三保哥,我們晚上可沒得地方睏了。

        三保擂了冬至一拳,說,你呀,這大堤上隨便哪里鋪把草,不就是床了。

        那下雨呢?下雨怎么辦?冬至還在急。

        下雨身上蓋薄膜,還可以擋蚊子。

        這時王書記過來了,說三保你快回去安排一下,焦縣長說部隊官兵下午就會開過來,你們要把他們住的地方安排好。

        有多少人?三保問。

        聽說有一個團,一千多號人吧!王書記答。又說,等下我要陪焦縣長去其他堤段看看,焦縣長說,先了解了解情況,再開會具體商量大堤加高的事。

        望著焦縣長和王書記漸行漸遠的背影,三保心里想,這焦縣長表面看起來不大好接近,工作可深入哩!有這樣的好領導親臨指揮,也是我們躍進垸老百姓的福份了。

        給老百姓帶來福音的,還有我們新一代最可愛的人,那天三保匆匆離家,和冬至風忙火急趕到堤上,沒想到部隊的同志還是搶先了。

        根據指揮部的安排,大堤上,除了年紀稍長經驗豐富的民工繼續(xù)二十四小時巡邏,年輕力壯的民工一律到排到班,與部隊官兵一道運土上堤。

        負責白家灣村防守堤段的剛好是一營三連。這可是個屢立戰(zhàn)功赫赫有名的英雄連隊,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太行山打小日本,有回奉命打阻擊,兩天兩夜硬是擊退了敵人上百次的瘋狂進攻,打得鬼子暈頭轉向,死尸成堆,被中央軍委授予硬骨頭英雄連。后來在抗美援朝以及再后來的法卡山保衛(wèi)戰(zhàn)中,先后兩次榮立一等功,多次受到嘉獎。三連現任連長姓閻,山西人。小伙子才二十八歲,與冬至同年。閻連長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一碰面就熟了,叫三保大哥,稱冬至為老庚,輪到介紹自己,他就說,我姓閻,我們閻家就出了兩個人物,一個叫閻錫山,一個叫閻王爺。

        閻連長把三保拉到一邊,說,大哥,我有個想法,不知成不成,你拿個主意。

        三保說,你講。

        閻連長說,我算了一下,我們除去后勤,能上堤挑土的有一百一十人,加上你們八十多人,總共還不到兩百人。

        三保點點頭,對,我們要留四十個人值班巡堤,也還有后勤人員,能配合你們搶堤的就這么多人了。

        也就是說,這不足兩百人,要在三天時間內,將十三號樁到十四號樁這段大堤加高一米。

        三保再次點點頭。

        這個難度是相當相當大的。

        我也是這么想。

        我們連有個傳統,遇上大事難事,要打硬仗惡仗的時候,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就沖在前頭。

        這個好哇!三保突然想起,老父親年輕的時候在這里修躍進垸,就是帶頭沖鋒陷陣的青年突擊隊隊長,一時顯得異常興奮。當下兩人商定,讓冬至去鎮(zhèn)上扯紅布,做成小紅旗,旗上印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字樣,然后綁到黨員團員的扁擔上。

        小紅旗很快就做好了。一時間,工地上紅旗閃耀,格外醒目。

        閻連長年輕力壯,總是沖在前頭。三保不甘落后,步步緊逼。兩個時辰下來。兩人依舊不分伯仲。只是三保顯得有些氣喘了,身上衣服全被汗水濕透,找不出一根干紗。

        休息時間到了,閻連長拉著三保坐到一邊的土墩上,他掏出一包煙,遞給三保一支,又給他點燃,說,大哥,這樣下去不行,您會累壞的,到時候嫂子會罵我。

        三保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將煙霧吐出來,說,沒關系的,我能堅持。

        閻連長站起說,不行,等會兒我們分開,你去堤上平土。

        三保一笑,行,要平土,你去。

        這時,涂海洋來了。見面就說,不愧為硬骨頭連,你們的速度比我們快多了。

        三保拿過一條綁了小紅旗的扁擔給涂海洋看,說,我們還有這個呢!

        涂村長說,我都知道了,這辦法好,回去我們馬上照著搞。

        夜深了。

        躍進垸大堤上依然亮著燈,每隔十來米就有一盞,都是一百瓦的燈泡,發(fā)出慘白的光亮,遠遠望去,那燈泡就像死魚的眼睛。每個燈泡四周,都圍了一圈蚊蠅蠓蟲,比籃球還大,黑黑的,前赴后繼,看著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一輛小轎車沿著大堤蜿蜒前行。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即使碰上,他們也早早地站到一邊避開了。司機基本上不用按喇叭。他不按喇叭還有一個原因,怕喇叭聲影響了車上領導的休息。

        焦副縣長根本就沒有睡著。說明白一點,焦副縣長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再說明白一點,焦副縣長的亢奮這會兒還沒有完全退去。

        下午,焦副縣長在縣防汛指揮部參加了一個電話會,會議是由省委省政府主持召開的,省長主持,省委書記主講。書記在不長的講話中,用了大量篇幅表揚躍進垸,說躍進垸軍民團結一條心,頑強拼搏筑起新長城,原計劃三天三晚實際上只用了三天兩晚時間,就勝利完成了整個大堤加高一米的艱巨任務。說躍進垸在防汛搶險進入攻堅階段的關鍵時刻,充分發(fā)揮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先鋒模范作用,一個黨員一面旗,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個經驗,要在全省推廣,云云。

        書記的講話,一字一句都深入到了焦副縣長的心里,他像吃了浸水蘿卜一般,里里外外都覺得甜絲絲的。散會后,吳書記特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樣,晚上我們一起吃個便飯?

        焦副縣長一副著急的樣子,說,您看我哪還有心思吃飯,我想這就趕到躍進垸去。

        吳書記說,也是啊,省委主要領導這么一表揚,我們肩上的壓力更大了。你去吧,注意自己的身體!

        其實,焦副縣長早就與九天洞的老板約好了,在九天洞吃晚飯,然后唱卡拉OK,洗個桑拿。

        九天洞可是濱湖縣頂頂有名的神仙洞府。老板是位臺商,到濱湖不久,就與焦副縣長成了稱兄道弟的朋友,焦副縣長隔三差五就去九天洞瀟灑走一回的。

        焦副縣長讓司機把車開到九天洞的大門口,就讓司機先回了。門口早有十幾位迎賓小姐恭恭敬敬地候著,她們衣著華麗,面帶微笑,齊刷刷地鞠了一躬,啟動朱唇,歡迎光臨!

        一位嘴角邊長了顆美人痣的小姐迎過來,向焦副縣長含情脈脈地點了點頭,并做了個請的手勢,焦副縣長一路跟著她上了二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最里面的一間,便是總統套房了。

        臺灣老板和他在濱湖人稱秋秋的情人早在里面迎著了。焦副縣長一眼掃見,桌上的菜已經擺好,當然,都是他最愛吃的美味。臺灣老板直接將焦副縣長請到了餐桌上,問,老板,來點白酒還是紅酒?他一直稱呼焦副縣長為老板。

        焦副縣長用手撓了撓頭說,這一晌太累,白酒就免了,來點紅酒吧!

        秋秋立馬起身,拿了一支紅酒。美人痣小姐一把將酒瓶奪過,說,秋秋姐,還是我來吧!

        美人痣小姐圍著圓桌,給三人的酒杯里斟上酒,然后給自己的杯里也倒了一點。其實,她是頗有一些酒量的,像這樣的葡萄酒,別說一杯,就是一瓶她也不在話下,可她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她是不能多喝的,因為等下還有節(jié)目,她不能失態(tài)。

        飯很快就吃完了。臺灣老板用餐巾擦了擦嘴巴,說,老板,你們先唱歌吧,我和秋秋還有件事急著處理,等下再來陪您。

        焦副縣長說,你們先忙吧,早點回來噢!其實,臺灣老板和秋秋什么時候該走,什么時候會來,焦副縣長心里是有數的。他們兩人剛出門,美人痣小姐就將總統套房的門反鎖了,回頭將雙手吊在焦副縣長的脖子上,焦副縣長也伸出雙手,托住她圓滾滾的屁股,轉了好幾圈才打住。

        我們還是先唱唱歌吧!焦副縣長朝美人痣小姐努了努嘴,美人痣小姐心領神會,忙去啟動卡拉OK開關,并十分熟練地點了幾首歌,很快,電視里響起歡快而熱烈的《瀟灑走一回》的旋律。焦副縣長拿起話筒正要開唱,他的手機響了,他將手機緊緊貼住耳朵,邊喂邊打開門退著往外走,喂,部長大人,你在哪里?怎么電話里鬧哄哄的?

        電話是縣委常委宣傳部楊部長打來的。楊部長與焦副縣長私交不錯,平時有事冇事愛打個電話聊聊天發(fā)發(fā)牢騷什么的。楊部長在電話里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還能在哪里,還不是在建設垸,嚴防死守。你呢?

        焦副縣長打了個壓力了聲音的哈哈,明知故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來躍進垸幾天了。

        電話那頭又說,不是聽說今下午回縣里開電話會了嗎?還得到了省里領導的表揚,真為你高興。

        是參加電話會了,真不愧是宣傳部長管耳目和喉舌的,消息……

        焦副縣長的背撞到人了,他急忙車轉身,相撞的不是別個,正是楊部長。他就在隔壁日內瓦包廂。

        兩人一時愣住。楊部長反應快,轉臉一笑,縣長大人,原來你在這里嚴防死守呀!

        焦副縣長也笑了。彼此彼此。然后各自進了房間。

        美人痣小姐像條蛇一般緊緊纏住了焦副縣長,親愛的,你再不來,我受不了了。

        焦副縣長伸手在她裙子下面探索,竟是濕漉漉的一片,故作驚訝地說,哎呀,不得了,出海底浸了,得趕快堵住。兩人就勢滾到了沙發(fā)上。

        三保一手打著手電筒,一手拿著一根木棍,彎著腰,仔仔細細地在大堤垸內搜尋著。

        三保拿的這根木棍不長,也不粗,但沉,是根黃楊木,它在白家已有幾十年了。

        話還得從當年修建躍進垸大堤說起。

        那年,上萬名勞力搶修大堤,為了鼓舞士氣,縣劇團的演員也全都來了,不過,他們不是來挑土夯堤的,而是來唱歌唱戲的。他們最拿手最受老百姓歡迎的戲叫《劉??抽浴?,沒有車子接送,也不搭臺,走到哪里演到哪,海哥哥、胡大姐一出場,老百姓一個個巴掌拍紅,笑翻了天。劉海哥家中有位老娘,是個瞎子,手中杵了根拐杖,言語不多,一招一式演的神像,同樣受到追捧。到了晚上,劇團的人分到堤垸工棚里住宿,瞎子老娘和幾個扮演蛤蟆精的小演員分在白家灣的工棚里,負責接待的青年突擊隊長好生驚奇,瞎子老娘卸了妝,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孩。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說起老家,都是常德桃花源的,更是親近了三分。那天傍晚,演員們演出回來,突擊隊長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和道具,手杵那根拐杖,學著瞎子老娘的模樣,翻起白眼,一路前行,引起一片笑聲。

        女孩說,別說,你這樣子還真有蠻像,明天就由你去演好了。

        突擊隊長忙著擺手,那怎么行,我是個男的。

        一位蛤蟆精演員說,我倒有個辦法。

        眾人問,有么子辦法?快說。

        這還不容易,我們跟何團長說,明天演出,將劉海哥的瞎子娘改成瞎子爺老倌不就成了。

        眾人一陣笑,有說行的,也有說不行的。

        幾天后,劇團的人回縣城去了。女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那根黃楊木拐杖丟在了青年突擊隊長的工棚里。

        后來,每年上堤防汛,三保的父親都要帶上這根拐杖。他說,這拐杖的作用可大了,可掃露水、蜘蛛網,可趕蛇,最最重要的是,可以避邪。

        三保小時候曾聽別人說過,父親后來還去縣里找過那女孩,可那女孩已為人妻了。不諳世事的他還傻乎乎地問父親,爺老倌,人家都說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那你們?yōu)槭裁床怀捎H呢?父親拍了三保屁股一巴掌,蠢家伙,人家是吃皇糧的,我是鄉(xiāng)下的,哪么般配?再說了,我要是與她成了親,又哪來的你呢!三保一個勁地點點頭,他覺得太好玩了。

        再后來,老父親作古了,這根拐杖就傳到了三保手里。平時,他將它放在睡床當頭,到了防汛季節(jié),他又將它隨身帶到大堤上。它能避邪,會給他帶來好運,對此,他深信不疑。

        一道手電光射來,是三保哥嗎?三保哥!

        海洋,是我哩,有事嗎?三保朝著涂海洋迎去。

        我尋你一陣了,碰到冬至,他說你正在巡堤,就順著找過來了。說著,涂海洋遞過一紙包,你先把它吃了。

        三保用手電筒照著一看,是半只煮熟了的雞,忙問,哪來的?

        涂海洋說,還能從哪里來,你弟媳婦傍晚時分來過了,是她要我給你留一半的。

        那我謝謝她了。三保又用手電筒照著看了看表。

        涂海洋說,不用看了,十二點早過了。冬至剛才說,你總是到了點不歇氣,時間長了,非鬧出毛病來的。

        三保說,你不要說我,你也一樣。

        好啦,別啰嗦了,快把雞吃了,等下冬至他們來了,你又沒的吃了。

        三保一笑,是嗎?

        涂海洋也笑,冬至剛才碰上我,就搶著要吃。

        三保和涂海洋順勢坐在大堤上。

        哎呀真香。三保一頓狼吞虎咽。

        涂海洋掏出一支煙,劃根火柴點上,連著深深地抽了幾口。他見三保手中的雞吃得差不多了,又掏出一支,先點燃,然后放進三保的嘴里。

        自你上堤以來,嫂子沒來過吧?涂海洋問。

        冇、冇來過。三保打了個飽嗝,雙手在草地上擦了擦,反問,要她來堤上干耍?

        涂海洋說,你這么久沒有回過家,嫂子是應該來慰勞慰勞你的。

        三保笑著說,難怪,弟媳今天是慰勞你來了。老實交代,都帶什么好東西了?

        涂海洋說,就雞,你也吃了一半。

        不信,一定還有。三保追問。

        涂海洋不吱聲了。憑感覺,三保知道他在竊笑??禳c,老實交代。三保油乎乎的手差點戳到涂海洋的鼻子尖上。

        涂海洋囁嚅了一陣,不瞞老兄,趁天黑,我和你弟媳把那事做了。

        三保問,就在這堤上呀?

        涂海洋說,堤上哪敢,咧,就在那黃麻地里。

        三保一笑,你真是臉皮厚,一角鋤挖不到底。

        涂海洋說,要不,哪天嫂子來了,你和他也到那黃麻地里去做,我為你們站崗。

        你做好事。三保打了個哈欠,就勢躺在了堤坡上。

        涂海洋傍著三保躺下,三保哥,你瞇會兒吧!

        三保翻了下身,嘆口氣說真是困,可躺下又睡不著,心里總是覺得不踏實。

        是啊,我也是這樣。涂海洋沉默一會接著說,三保哥,我最近總是在想一件事,可又不敢對人說。

        什么事,足個對我說。三保鼓勵。

        你說,我們這樣拼死拼活在這里防汛,尤其是今年,還提出個嚴防死守,值嗎?

        這事我也不是沒想過,你看我們這么多勞力,還有機械、設備,用油,用電,還有砂卵石、編織袋、草袋,今年還來了一個團的解放軍,人力,物力,財力,加起來,耗費多大……

        涂海洋接著說,點點滴滴加起來,我們整個躍進垸,別說一年,就是三年的收成也抵不上。

        可是,三保說,縣里的吳書記、焦副縣長不是說過多遍了嗎,不能光算經濟賬,要多算政活賬。還有,一旦這大堤垮了,我們的前輩,還有我們這一代,幾十年的血汗,不就白費了嗎!

        這么說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就是,這汛,哪天才防得完呀!你也清楚,這幾天雖然沒下雨,可就因為四川那邊總是在下,長江水位只漲不落,托起洞庭湖水位節(jié)節(jié)攀升,我估計,不出兩天,我們又要搶加子堤了。涂海洋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三保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扯了,我們兩個這叫扯亂淡,日里白扯的,夜里黑扯的,這里比堤上安靜,你瞇一下,我給你守著。

        涂海洋停止了扯淡,眨眼間扯鼾了。

        三保也沒守住,他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他們實在太累了。

        一聲哎喲,三保被驚醒。只聽海洋在叫,是誰?這他媽無聊,踩我腦殼了,哎喲好痛。

        對不起,我沒看到。這是焦副縣長的聲音,他下車不久,也巡堤來了。

        三保忙用手電筒照著涂海洋的腦殼查看,海洋,沒事吧?

        涂海洋說,沒事沒事,是焦縣長,只是我沒得好腦殼把他老人家踩得。

        這句話終于把焦副縣長也逗笑了。

        雄雞才叫頭遍,桂芝就起床了。其實她躺在床上幾個小時也沒睡著,她在想她的牛崽,想她的三保,想她的三保的時候,她的身上就突然間變得不自在了,感覺自己的體溫上升,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身上的某些部位也像是有蟲夾螞蟻子在爬。不要臉。她罵自己。可罵歸罵,不管用。與三保結婚十幾年,分開這么久還是頭一次。桂芝昨天就下決心了,一定要去堤上看看老公。

        桂芝先在籠里提了一只雞殺了。這是家里一只最大的蘆花雞婆。昨天,三嬸聽說桂芝要去堤上看望三保,她也要跟著去,給兒子冬至送點好吃的。桂芝開玩笑說,你老人家本來是疏散對象,你對抗政府,不去縣城享福反往堤上跑,公安局的人看見了會把你抓走的。三嬸說,那冬至怎么辦?桂芝說,你放心好了,我殺一只大雞婆,冬至和三保一人吃半只,行啵?三嬸笑了,說,還是我們桂芝會做人,會說話,招人喜歡,那就勞為你了。

        桂芝從櫥柜里找出了幾只當歸,放雞里一起燉了。當歸是個好東西,補血,家鄉(xiāng)流行一句歇后語,屁眼里插當歸,后補。桂芝想讓三?,F在就補一補,回來好讓他發(fā)威。

        該準備的都收拾停當了,桂芝提了一桶潲去把豬喂了。小母豬這兩天顯得有些燥,進食比平時少了許多,看來真的是要臨產了。

        臨出門的時候,桂芝抬頭看了看天,這一晌天天下雨,真把人下怕了,出門就得穿雨衣打傘。桂芝看到,東邊天上露出一絲曙色,像城里女人的一抹口紅,看來今天是個晴好天氣。桂芝手里提著個包袱,包袱里放著個大瓷盆,瓷盆里盛著燉得糜爛而透香的雞,腳板像抹了油,胯下如生了風。一路上,不斷有車輛超過,里頭有運砂石和防汛器材的卡車,也有小轎車,有吊車,也有民用車。有車輛要超越,桂芝早早地就避讓了,她更沒有招手攔車,七八里的路程,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來說,真的算不了什么。

        桂芝走到了大堤上。這堤,桂芝也是熟悉的。從茅斯鋪嫁過來十多年時間里,三保差不多年年都要上大堤的,冬天給大堤加固,夏天在堤上防汛,長則十天半個月,短也有三五天或一個星期。三保在堤上忙碌的時候,桂芝來看過幾回,當然,也是找了充足的理由的,比如送換洗的衣服呀,比如娘老子不舒服想兒子了呀,三保嘴硬,尤其是當著眾多男人的面,有時對桂芝還兇巴巴的,你到堤上來干什么?不曉得我們在忙嗎?可桂芝心里十分清楚,男人是希望她喜歡她來看他的。說來真是好笑,有回三保不知從哪里帶回一本雜志,沒事的時候,桂芝拾起翻了翻,里面有個作家的一段話說得稀奇古怪,說女人如果愛一個男人的時候,眼睛會放光,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流口水。這真是呷多噠飯冇事做,盡說些糊弄人的鬼話。桂芝想。可沒過多久,她還真的發(fā)現,三保如果去鄉(xiāng)里開會或縣里出差,夫妻倆分開兩三天,一旦重逢見面,三保的的確確流了幾回口水。晚上睡被窩里,桂芝問三保,今天你發(fā)現我有什么不一樣嗎?三保不假思索就回答,你眼睛里放光。

        今天,桂芝走在大堤上,靠水邊又壘了三五十公分高的子堤,湖里的風好大,水浪時不時從子堤上面漂過來,濺得堤上濕漉漉的。整個大堤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和驚濤拍岸的聲音。堤邊有個工棚,桂芝知道,這是白家灣的工棚,每年防汛都搭建在這里。桂芝走進工棚,里面空蕩蕩,只有一地的稻草和幾床油筋一般皺巴巴的被單之類,還有那根黃楊木棍,孤零零地立在一邊。桂芝拾起木棍,路面太溜滑,摔了跤事小,潑了雞湯事就大了。桂芝想。

        忽見前面有人頭攢動,許多人在跑,許多人在喊,桂芝心里一緊,急急地奔跑起來。

        天哪,兇猛的洪水將大堤撕開了一條口子,口子有多大,桂芝沒法看清,她看見一隊隊解放軍和民工扛著裝滿石塊的編織袋,急急地往豁口里仍,可拋下的石袋都大部分很快就被洪水沖到垸內去了。

        這時有人下水了,領頭的是三保,他身后緊跟著冬至、涂海洋和幾個膽大的民工。閻連長也帶了十幾個戰(zhàn)士跳到水中,三保大聲喊,你們別下來。這里太危險。

        閻連長大聲回話,大哥,不要緊的,我與閻王爺是本家,他不會收留我。

        桂芝沖到最前面,她拼著嗓喊三保,到底喊出聲來沒有,她自己似乎沒有聽見,三保聽見了,三保看見桂芝了,他怒罵著,你這臭婆娘,到這里湊什么熱鬧,快回去!

        桂芝下到水邊,伸過黃楊木棍說,你拿著,站得穩(wěn)些。

        三保杵著木棍,站在豁口正中,像一尊神。他的身邊和身后,幾十名解放軍官兵和民工,手拉著手,肩靠著肩,組成了一道道人墻。滔天的巨浪發(fā)起一陣陣沖擊,有幾回還蓋過了他們的頭頂,可這人墻始終沒倒,也沒散。堤岸上的人趁機快速地向豁口丟石塊。桂芝怦怦的心差點蹦到喉嚨里,她閉著雙眼,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堤岸上響起掌聲和歡笑,豁口被堵住了。

        三保、涂海洋、閻連長他們一個個全身烏黑,精疲力盡,相互攙扶著爬上岸。

        桂芝淚流滿面,一把緊緊抱住三保,兩人坐在堤邊草地上。

        口里好干,你給我弄瓶礦泉水來。三保有氣無力地說。

        好好好,你等一下。桂芝突然想起了她帶的雞,雞呢?剛才一陣慌亂,她記不清手中的包袱丟哪里了。桂芝爬起來四處尋找,還真找著了,可只見到了一只被人踩扁了的空盆,包袱不知是被風卷走了還是讓誰給撿走了。那雞也身首異處,面目全非了,雞湯更是變成了泥水。對不起三保,給你和冬至帶的雞全沒了。桂芝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三保吃力地拉了拉桂芝的手,傻婆娘,沒關系的,等防汛結束我回去了,你再煮一只給我吃就是。

        桂芝說,不,兩只。

        三保說,好好好,我天天過共產主義,餐餐吃雞。

        桂芝破涕為笑。

        牛崽在外婆家還好嗎?三保接著問。

        我昨天都打電話問了,在他外婆家好乖,吃了飯還爭著洗碗呢!桂芝回答,一臉自豪。

        以后在家里,別總是慣著他,得讓他慢慢學會做事,生活自理。三保像是對桂芝說,又像是對自言自語。

        慣他的還不是你。桂芝輕輕地推了三保一把。

        是啊,看來還真得要改改了。三保突然想起了什么,轉口問,我們家那小母豬下崽了嗎?

        桂芝說,你不問我還真忘了,看樣子小母豬要下崽得急了。

        三保一聽也急了,那你快回去呀!

        白家灣和紅花村防守的大堤上像開了鍋,市里縣里的領導來了,報社、電臺、電視臺的記者來了,白三保、涂海洋、閻連長還有冬至都成了新聞人物,平時就不擅言談的三保面對記者們的輪番轟炸,更加凸顯出他的木訥與笨拙。

        據說您是第一個跳下水的,您怎么想到了要組成人墻來堵水?

        我們的前輩就是這么做的。

        您跳下去的時候,想到過危險沒有?

        沒有?

        在洪水一次次沖擊你們的時候,您當時是怎么想的?

        什么也沒想。

        您真的就那么不怕犧牲嗎?

        不,誰都怕死,我也一樣。

        那您明明知道跳下去非常危險,為什么還第一個往下跳?

        沉默。

        還有一名記者,想帶走那根黃楊木棍,說是要放到博物館去展覽。遭到白三保堅決拒絕,他說,不行。

        對方不解,這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為什么?

        白三?;卮穑@是我家的傳家寶。

        記者只得放棄。

        下午三點,濱湖縣的防汛搶險現場會也搬到了白家灣段的堤上來了。到會的是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縣直有關部門主要負責人。大家順著堤坡坐在地上。會議由焦副縣長主持,縣委吳書記主講。會上,吳書記自然又把白三保、涂海洋等人作死勁表揚了一番,并號召全縣各級領導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人在大堤在,與大堤同生死共存亡的英雄氣概,學習他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敢與龍王決死戰(zhàn),不向惡魔讓一份的大無畏革命精神。吳書記重要講話后,焦副縣長作總結。焦副縣長的講話共分為三個部分,十幾個要點,為了不讓讀者諸君厭煩,十幾個要點就不在這里展示了,只講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全面而準確地分析了目前的嚴峻形勢和重要任務,焦副縣長說,現在滋生了一種盲目樂觀和厭戰(zhàn)情緒。有的人認為,已有幾天沒下雨了,長江和洞庭湖的水位有所下降,今年可以安全渡汛了,這是非常錯誤和非常危險的。根據歷年的經驗教訓,恰恰就是下雨不垮天晴垮,晚上不垮白天垮,漲水不垮退水垮,今天,十二號樁附近出現的重大險情,就給我們每個人敲響了警鐘。幸好白三保同志涂海洋同志與解放英雄連得同志緊密配合,措施得力,才保住了大堤的安全。我完全擁護縣委吳書記的講話精神,要號召全縣的同志向白三保等幾位英雄學習,讓他們的精神發(fā)揚光大。

        第二部分,焦副縣長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前在部分干部尤其是領導干部中存在的幾個突出問題。焦副縣長說,有的人至今還不把防汛搶險當回事,有的分了堤垸他不去,去了也只是蜻蜓點點水,不在那里吃,不在那里住,不在那里與群眾打成一片,不與人民群眾同生死,共存亡,而是開著車子轉一圈,作作指示就回城里去了,有的白天圍著杯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天天喝喜酒,夜夜做新郎。上班是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下班就來了神,修長城、三打哈、唱歌跳舞樣樣精通,老百姓形容我們有的干部是,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打麻將、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打歪胡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打皮絆(指男女生活作風),一個人在一處的時候打瞌睡。而且一打就是通宵達旦,夜以繼日,白天打到雞進籠,晚上打到東方紅。像這樣的干部,我們要見一個抓一個,見一個撤一個。

        第三個部分,按照慣例當然是號召了,焦副縣長這時候的情緒,可以用慷慨激昂來形容了,他站起身,揮舞著手說,時代賦予了我們重托,黨和人民交給了我們神圣使命,我們就要不辱使命,恪盡職守,守住堤垸,保住家園,保證全縣不垮一個垸,不因防汛死一個人。

        焦副縣長的講話,獲得了與會者的熱烈掌聲。讓人覺得有點可惜的是,他在講話的時候,坐在最前面的白三保、涂海洋和閻連長三位英雄,一個個全睡著了。散會后,等縣里的領導們一溜煙坐著烏龜殼走了,鄉(xiāng)里王書記把白三保和涂海洋喊到一邊,罵了個狗血淋頭。

        桂芝風忙火急奔回家里,她第一件事是去了豬圈。小母豬正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呢!桂芝看到,一只小豬崽子的腳已從小母豬的屁股后面伸了出來。她一時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這才想起,三嬸不在隔壁嗎?于是趕忙去請三嬸,三嬸來了,她有經驗,團近左右的人家生孩子,都請她接生,一只小母豬生產,自然小菜一碟。兩人忙乎了兩個多小時,小母豬下了七個小崽子,母子個個平安。

        桂芝一時高興,忙著去廚房里下了兩碗面條,還特意給三嬸的面里煨了兩個雞蛋。三嬸吃的時候,見桂芝的碗里沒有蛋,硬是給了她一個。臨走的時候,三嬸吩咐,小母豬剛剛下崽,你要多磨些豆?jié){喂它,豆?jié){發(fā)奶。還有,要多到豬欄邊走走,小豬剛剛出生,弄不好容易被母豬壓死。桂芝一一應允。

        桂芝心里覺得奇怪,三嬸說了這么多話,就是沒問冬至和三保他們的事。自三嬸進屋,她心里就一直在敲戰(zhàn)鼓,三嬸若是問了,她還真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想把她在大堤上見到的真實情況告訴三嬸,怕三嬸擔心。三嬸的丈夫過世早,夫妻倆就留下冬至這根獨苗,家境貧寒,弱門弱戶,冬至至今還沒取上婆娘,三嬸每每與人說起這事,總是淚眼婆娑,讓人心疼。

        三嬸一走,桂芝的心里又慌亂起來,她似乎有種預感,總覺得要出事,要出大事,這大事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這時候,她作出了一個決定,明天一早,她還要去堤上,她要給三保,還有冬至,再送一只雞去。當然,現在讓三保吃上一只雞,這是很小的事了,三保他們的生命安全才是大事。想起上午在大堤上見到的那一幕,桂芝禁不住又打了個冷顫,真危險呢!

        如果風浪再大一點,如果那一排排的人墻中有一個人的腿軟一下,那他們也許就都完了,三保就會被大浪卷走了,我桂芝就沒有老公了,牛崽也沒了父親了。不行,明天一定得去,就是遭別人笑遭三保罵也得去。桂芝下了決心,就一樣一樣的事去忙起來,她先將磨豆?jié){的黃豆用溫水泡了,得泡上幾個小時才好磨的。然后她就去了菜園里,園里種了幾廂甜菜,專門用來喂豬的。她割了滿滿當當一籃甜菜回家,切細了,煮了一鍋豬潲,這是給小母豬明天吃的。然后呢?她才開始磨豆?jié){。這時候,她才發(fā)現遇到了一點麻煩。平時,家里磨豆?jié){或者磨糯米的時候,要么是三保磨她喂,要么就是她磨牛崽喂。可今天,三保牛崽都不在家,推也靠她,喂也靠她,她把黃豆放置在磨眼邊,推兩圈,停下來,用勺子扒一下,這樣顯得很費勁。她曾想過去請三嬸來幫下忙,想起今天已麻煩過人家了,就打消了請的念頭。

        好不容易把豆子磨完,桂芝又去籠里捉了一只雞,這是一只閹雞,本來是打算留得過年吃的,現如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等到把雞煮熟,一切收拾停當,已經過了晚上十二點了,桂芝和衣躺到了床上。

        轟隆??!劈里啪啦!嘩——!桂芝被驚醒了。這是什么聲音?她一個鷂子翻身起了床,先拉電燈開關線,電燈沒亮,又彎腰去找鞋,手和腳都伸進了水里,家里的水已有一尺多深了。桂芝趕緊摸索著往外跑,外面一片漆黑,水一個勁往上躥。她喊三嬸,喊了幾聲不見答應。這時只聽嘩啦一聲,她家的豬欄屋倒了,她清晰地聽到了小母豬的幾聲慘叫。桂芝心想三嬸一定是白天太累睡太沉了,她一邊喊一邊趟水朝三嬸家走,離屋邊還有幾米遠,轟然一聲,三嬸家的屋倒塌了,水浪將桂芝掀翻在地,她連著吃了好幾口水,雙眼金星四冇,幸好一把抓住屋旁一棵樹,費了好大勁才爬起來。桂芝想順著樹干往上爬,可她此時已手酸腳軟,爬了幾下沒爬上去。這時的水差不多齊肩了,桂芝無路可走,只得轉身回到家中,順著木梯上了二樓,再將木梯抽到二樓,把屋頂戳開一個洞,從二樓爬上了屋頂。

        四周白色茫茫,模糊中,能看到幾處屋頂和幾顆樹尖。嘩啦的流水聲中,時不時夾雜著轟隆隆的房屋倒塌和尖厲的呼救聲。桂芝卷縮在屋頂上,一陣陣涼風直往她濕透了的衣領里灌,她這才想起,二樓的箱子里還有她和三保的衣服,于是順著樓梯往下走,還沒走一半,她停了下來,洪水已將二樓淹了一半多了,她只好再次爬到樓頂上。

        桂芝抬起頭向東邊方向張望,東邊黑漆漆地,一點光亮也沒有。三保,你在哪里?你沒出事吧!想到這里,桂芝好不后悔,我怎么丟下三保就走了呢?應該留在大堤上的,桂芝又把目光投向了南邊,南邊也是黑漆漆一片。牛崽,我的乖崽,你想媽媽了嗎?你現在一定睡得好香,一定在做夢,你夢見媽媽了嗎?媽媽可想死你了,媽媽現在一個人在我們家的屋頂上,我們家的房子一倒,媽就沒命了,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但愿菩薩爹爹保佑??!

        桂芝一陣連著一陣失聲痛哭。

        桂芝又用一雙淚眼去搜尋三嬸的家,屋旁那棵大樟樹還在,還能看到上邊一截,在洪水中掙扎,屋的痕跡一點也找不到了。三嬸,可憐的三嬸,自從我嫁到白家灣,就沒見您過個一天安心日子,您盼冬至成家,盼抱小孫子,不曉得訊,您就走了……

        烈烈烈烈,遠處傳來馬達聲。桂芝循聲望去,她看見了搖曳的手電筒光。一定是解放軍來了。她站起身,大聲喊,救命啦!救命啦!

        果真是武警舟橋部隊的官兵,很快,一艘沖鋒艇開到了屋邊,兩名戰(zhàn)士麻利地將桂芝接到艇上。

        十一

        桂芝上午九點多才在大堤上找到三保。

        原來三保和冬至坐了一條沖鋒艇去白家灣了。冬至沒找到自己的家,也沒找到老娘。三保倒是找到家了,房子居然還立在那里,不過只能看見一個頂,桂芝也不見了蹤影。

        三保喪魂落魄般回到大堤上,沒想到碰上閻連長,閻連長說看見桂芝嫂子了,正在滿世界尋夫。

        夫妻見面,就桂芝咽著嗓子喊了聲三保,四目相對,有淚無聲。

        過了好一陣,三保才開口,說起了昨晚驚心動魄的一幕:

        事先,既不見海底浸,也沒出現管涌,一切是那么正常,那么平靜。涂海洋還在那里與白三保說雞的事。我說了嘛,等嫂子看你來了,你們倆就躲進那黃麻地里,我為你們站崗放哨,這下可好,雞沒吃成,那事也沒……

        話沒說完,砰的一聲,離大堤二十多米遠的垸內,突然豎起一根十來米高的水柱。砰!砰!又豎起兩根,與第一根一般高。正在人們驚愕萬分不知所措的時候,轟!嘩啦——連著一系列巨響,大堤被撕開一條十多米寬的口子,兩名來不及跑開的民工隨著洪水沖進了垸內。

        沒過多久,焦副縣長和王書記趕來了。焦副縣長不知從哪里調來了兩艘船,都是一百多噸的,裝滿了砂卵石。隨著焦副縣長的一聲令下,兩艘船雙雙沉入大堤缺口處,可沒一會兒,就被洪水沖出了老遠,一條船上的大副差點被淹死。

        完了,下一步的任務是救災了。焦副縣長說。那臉,拉得老長老長。

        三保和冬至通過鄉(xiāng)里王書記出面,借了武警的一條船,去冬至家的廢墟堆里找到了三嬸的遺體,放了一掛鞭,在大堤邊挖了一個坑,用床單包著,草草掩埋了。冬至一時長跪不起,說,娘,現在什么辦法也沒有,您老人家就受點委屈吧,等洪水退了,我和三保哥一定將您厚葬。

        桂芝也跪在堤邊,一邊流淚一邊為三嬸焚燒紙錢,送老人家上路。

        尾聲

        三個月后,洪水才退盡。

        三保和桂芝從大堤的救災棚里回到家中。

        房子還沒倒。可家里的衣服、被子,床鋪、柜子以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全泡爛了,房子也成了危房,必須推倒重建。

        夫妻倆來到豬欄的廢墟里,三保用耙頭扒拉,首先扒出了小母豬的頭骨,再扒,全是瓦片,不對,瓦片在動,仔細一看,是腳魚,腳魚吃完了小母豬的腐肉,沒來得及撤退。三保找來一條編織袋,將它們裝了,共有三十三只,過秤一稱,五十七斤。第二天,三保去了趟長沙,將腳魚賣給了一家賓館,賺回七千多塊錢。

        三保對桂芝說,有了這些錢,可以做棟新屋了。

        桂芝說,還不是搭幫這頭小母豬,沒有它,哪來那么多的腳魚!

        三保將小母豬的骨頭收攏來,一起埋了,不過沒有立碑。

        正在兩口子雄心勃勃,準備東山再起的時候,焦副縣長來了。焦副縣長因為抗洪救災表現出色,已擢升為縣委副書記,還被評為全省抗洪搶險模范,聽人說只等縣里年后召開人大會,他就會是縣長了。焦副書記帶來了國務院的最新文件,撤銷躍進垸建制,退田還湖,建設垸六千多民眾,由縣里統籌安排,分流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同時,民政部下撥十億元人民幣,作為移民安置補貼。

        三保一家和冬至共計四人,被安置去了桃花鄉(xiāng)。走時,三保別的什么也沒帶,就帶了那根黃楊木棍。

        冬至問,山上不要防汛了,你還帶上這根木棍干什么?

        三保說,什么東西都可以丟,傳家寶是不能丟的。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圖片選自網絡)

        責任編輯:陳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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