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孩子，回去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昏暗的屋子里，意象對話師對一個石頭般坐著的孩子說，“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你看穿了真相就走吧。姑姑愿意陪著你一道走。你前頭走，姑姑跟后就來?！?/p>

孩子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斯芬克斯石獅子般沉默。

“人生是苦，苦不堪言。姑姑早已有走的意思了。連囡囡都能舍得下，可就是舍不下你。姑姑走了，囡囡有她爸，你有誰呀？你說，你有誰呀？我的苦命的小乖！”意象對話師說到這里，眼淚淌了下來。她伸出手去，希望把小乖攬在懷里，可是小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個石頭人。

意象對話師把雙手收回來，抹去臉上的淚?！肮霉媒o你看一些圖片好吧？小乖看，這是什么？這是人在水里游泳。這是什么？這是一條在水里的魚。這是什么？這是海底的珊瑚礁。水下好多這樣漂亮的東西啦。小乖其實什么都明白的，對吧？小乖要拿過去自己看嗎？對啦，自己看吧，哎喲喲……”

小乖伸出手來，并沒有接姑姑遞過來的圖片，而是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fā)，狠命地撕扯著。意象對話師疼得歪著腦袋彎著腰，一疊聲地大叫：“娘，娘，快來呀！”

應(yīng)聲跑進來一位頭發(fā)灰白的老婦，她照著孫子的腦袋毫不顧惜地拍了兩巴掌，把他的小手指一根根掰直了，才救出了女兒。“這狼崽子，小狼崽子。不如死了去就好了?！崩蠇D人氣咻咻地罵道，回頭對眼淚汪汪整理頭發(fā)的女兒說，“雅嫻，你管他干什么？你隨他去吧！”

雅嫻說：“娘，我真不知道這日子你們怎么過的?！?/p>

老婦說：“作孽喲，有什么法子呢？那兩個畜牲不如的東西丟下兒子拍拍屁股跑了。我只好把他鎖在家里，捱一天是一天。”

雅嫻說：“我算明白弟弟、弟媳的苦楚了。小喬比我小五歲呢，可是看上去做我大姐都有余。我過得就夠憔悴的了，小喬比我還老蒼，都能跟您比了?！?/p>

老婦說：“你弟媳心里苦焦呢。這個不說話的小東西比狼崽子還狠，去年夏天把他媽媽的奶頭子都咬下來了，唉……”

雅嫻陪著母親嘆了口氣：“這自閉癥到底是個啥毛??！”

老婦說：“你弟弟帶著小喬到城里去治傷，一走就不回來了，把這個包袱甩給我了?！?/p>

雅嫻說：“我爹呢？”

老婦說：“那個死老頭子整天在磨房那邊曬太陽，打摜蛋，跟騷道女人胡調(diào)呢。地里的稗草都長一拃高了也不鋤一回。不到飯時不著家?！?/p>

雅嫻也有一肚子苦水，想要跟娘倒倒，看見家里這個樣子，提起來的話頭又放下了。她沉了沉心，說：“娘，要不把小乖交給我吧?！?/p>

老婦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說：“雅嫻，你哪來這大的口氣，這是你敢應(yīng)承的事？”

雅嫻點點頭，說：“我應(yīng)承下了?！?/p>

老婦眼中閃過一絲游鱗般的喜悅，旋即又被疑慮壓下了：“就算你同意，囡囡她爸也不能同意?！?/p>

雅嫻把齊耳的短發(fā)一揚，一派“砍頭只當風(fēng)吹帽”的瀟灑，說：“我離婚了！”

老婦驚訝地看著女兒，磕磕巴巴地說：“這，這，這是為什么？”

雅嫻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是意象對話師了。他不服氣，給我吃蒼蠅呢。”

老婦說：“你說你是什么師？這個師是干什么的？”

雅嫻說：“意象對話，是一種心理治療手段。跟我的二級心理咨詢師是一個道上的，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只是又多了個頭銜而已。”

老婦說：“這不是好事嘛？他為什么要跟你離婚呢？”

雅嫻笑笑說：“你不懂的，說了你也不懂。”

雅嫻曾給弟弟私房錢，讓他送小乖去做心理治療。丈夫發(fā)現(xiàn)雅嫻把錢給弟弟，就跟她吵了一架。錢花完了，小乖并沒有什么起色。雅嫻開始自己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希望借此幫助小乖?？墒钦煞虿⒉毁澇伤龑W(xué)心理學(xué)，尤其那個意象對話，丈夫說是狐魔三道。雅嫻認為，丈夫是害怕自己學(xué)通了，肚里的花花腸子就瞞不住了。終于有一天，丈夫出軌的事實被雅嫻發(fā)現(xiàn)了。雅嫻是個有潔癖的女人，與丈夫大吵一架，分手了。

這些話，說出來老婦指定懂得很，可是雅嫻卻不想說。

雅嫻拽著小乖的手，離開家門。雅嫻的父親，一個臉廓與雅嫻極其相似的老漢，坐在門里的陰影中看著他們離去。雅嫻的母親跟出門來，一直跟到了村口。

母親說：“你一個人，還要上班，怎么帶得了這樣一個孩子？要不，我跟你一道去吧。”

雅嫻說：“你別煩我了好不好？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有我的活路就有他的活路?！?/p>

母親說：“他親生爹娘都不管他，你收留他做甚？”

雅嫻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能忍受你們把他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黑屋子里，甚至還綁著?！?/p>

母親閉口不說話了。雅嫻想起上次回家，親眼看見弟弟和弟媳把兒子綁在一只圈椅上，帶上了兩扇門，請她到鎮(zhèn)上的小飯店去吃飯。雅嫻說，帶上小乖吧？弟弟說，帶上他誰也別想吃成安生飯。雅嫻說，那就別去了。弟弟說，姐姐給我?guī)椭@么大，難得回來一趟，不表示一下我心上過不去。那頓飯雅嫻吃得一點胃口也沒有，眼前老是晃動著小乖的兩只黑咕隆咚的眼睛。說老實話，一家人都為這個自閉癥孩子操碎了心。開始，弟弟和弟媳還抱著他四處求醫(yī)，花高價把他送到自閉癥兒童康復(fù)訓(xùn)練營去。所有的錢花光，絲毫不見好轉(zhuǎn)，心才漸漸地硬了。

雅嫻對母親說：“我保證，小乖跟著我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被撂在家里，更不會被綁著?！?/p>

母親說：“你真把他綁著，我倒還放心些?！?/p>

雅嫻突然發(fā)火了，說：“他再不省事也不是一頭豬！怎么能綁呢？回去吧，回去吧。你再跟著我，我就不走了?！?/p>

母親站下了。風(fēng)吹著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雅嫻發(fā)現(xiàn)那些飄動的頭發(fā)跟楊樹葉子一樣嘩嘩地有了響聲。

“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名意象對話師了?！毖艐拐驹谧约业年柵_上，對小乖說。小乖坐在陽臺的邊緣上，背對藍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彩色斑瀾的大披肩把她裝扮得好像一只蝴蝶。

雅嫻其實是在重復(fù)別人的話，心里出現(xiàn)的是在意象對話培訓(xùn)班上，導(dǎo)師給她頒發(fā)結(jié)業(yè)證書時的面容。她原以為憑著這種本領(lǐng)，可以洞察人心幽微?？墒?，最親近的人出了問題，她竟一無所知，或者說，知道了也毫無辦法。

雅嫻的職業(yè)是會計，是通過考大學(xué)離開農(nóng)村的。她本是個有條理的人，想不到有一天會把生活過得這么亂。離婚了，丈夫帶走了女兒，她在跟他打官司，想把女兒要回來。她愛著丈夫，可是丈夫卻背叛了她。她更愛女兒，可是女兒也不要她。囡囡10歲了，愿意跟著父親，不愿意跟著母親。這一點讓雅嫻覺得做人很失敗。她跟囡囡說，你爸出軌了，上了別的女人的床。囡囡似懂非懂，哭著勸母親不要離婚，如果誰要離婚就是誰不對。10歲的孩子竟然說出這么理智的話來，令她很意外。但是不離婚怎么行呢？雅嫻有潔癖，一想到丈夫的性器官接觸過別的女人，再要跟他同床，她就作嘔。

這時候她把小乖帶到城里來，是嫌還不夠亂，是要把這種亂推向一個極致嗎？雅嫻暗暗問自己，答案躲在潛意識與意識的臨界面，好像被一層薄薄的冰層覆蓋著，那種罪惡的念頭從冰面下鉆出來的時候，好像長著黑乎乎帶刺的爪子，一下子扎破了她的腦膜，呈現(xiàn)出可怕的面目。

雅嫻從自家六樓的陽臺上往外看去，想象自己飛出去之后，兩片披肩在風(fēng)中抖動的樣子，會不會比蝴蝶更漂亮呢。也許吧？但是小乖飛出去就不漂亮了，他會像一把黑榔頭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把她砸成一個丑怪無比的巫婆樣子。

雅嫻無法忍受把自己比作巫婆。她把小乖從陽臺上抱下來，領(lǐng)著他出了門。門外是個響晴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好像是一些不真實的幻影。她帶著小乖要到哪兒去呢？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要上心理咨詢中心去，面見自己的意象對話導(dǎo)師。她想，我究竟是一位意象對話師呢？還是個心理暗疾患者呢？從表面上看，自己頂著意象對話師的頭銜，而實際上自己知道，內(nèi)心里遠不是那么健康。也許說自己是一個心理病人還更確切一些。自己此時的狀態(tài)，一著不慎就跌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里去了。

一條小河穿城而過，他們沿著河街走。雅嫻右手抓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心理學(xué)書籍，左手牽著小乖，跨過一座拱橋，走到河街的另一邊去。雅嫻說：“小乖，姑姑跟你說哦，姑姑也曾有過美好的人生，可是姑姑的心碎了。要不是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姑姑就跳進這條河里了。”

小乖的手被姑姑緊緊攥著，就像一條被鏈子拴著的小狗。小乖也像小狗一樣不明白姑姑說什么，眼睛只會東溜西撒地到處亂看。

雅嫻說：“看看吧，小乖，看看吧，再爛的景致也比關(guān)在黑屋子里強。

河道經(jīng)過疏浚整治，水質(zhì)變清了。兩旁用花崗巖石片砌了堤岸，修了人行步道，梧桐樹下還有大理石的長條坐椅，供游人歇息。如果一條小狗落進河里，一定爬不上來。雅嫻想，小乖掉下去會怎么樣呢？自己就下水去救吧。自己并不會游泳，那么雙雙淹死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這種想法令雅嫻激動起來，如此一來自己的行為就變得高尚起來了，不僅可以避免丑聞，甚至可以在身后留下一段令人唏噓的佳話。

雅嫻在河道旁走不動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才能制造一起意外，讓小乖輕巧地失足落水。小乖實在是乖得很，他肯定不知道姑姑的心思，可是卻不肯走在靠河道的一側(cè)。要讓雅嫻把小乖推下河去，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心是惡源，人心里什么樣的念頭都會出現(xiàn)，但是只有惡人的手才會把惡念付諸實施。雅嫻的手沒有那么辣，她動了惡念，內(nèi)心早已觳觫不已，真要下手，她就沒有那個膽量了。

姑侄倆在一條石凳上坐了好久。雅嫻的眼前幻化出阿鼻地獄的景象，什么剜眼拔舌，什么上刀山下油鍋，一幕幕慘烈無比的酷刑出現(xiàn)在眼前，令人驚悚無比。真不愧是受過意象對話訓(xùn)練的行家，雅嫻自嘲地在心里罵自己，想象中的畫面逼真到呼之欲出。一想到要用這只手把小乖推下河去，手腕子早就酸軟無力了。

小乖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他朝河里撒了一泡尿，一圈圈擴散開來的波紋像不可思議的咒語，把雅嫻心中的惡魔束縛住了。她悄悄地嘆了口氣，承認自己沒有下毒手的勇氣。

夕陽給河水鍍上一層紅光，好像一條瀲滟通天的大道。要是沒有小乖這個羈絆，雅嫻單身一人也許就由此走入天堂里去了?？墒且驗橛行」栽?，雅嫻便不能如愿以償。

傍晚，雅嫻把小乖帶回了家里。在廚房，她給小乖盛了一碗紅豆飯。小乖不餓，不肯好好吃飯。雅嫻拿出少有的耐心來，給小乖把飯喂上了。然后，她給小乖洗了澡，自己也洗了澡。要不要也吃半碗紅豆飯？她拿起碗來又放下了，害怕到時候萬一嘔吐的話，就不清爽了。她把碗筷洗凈，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關(guān)緊所有的門窗，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便帶著小乖在臥室的大床上躺下。

雅嫻睜著大大的眼睛，等待著，腦子里一片空白。聽見小乖響起均勻的呼吸，雅嫻暗下決心，行動的時候到了。她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擰開了煤氣灶。習(xí)慣性的打火動作把煤氣點燃了，雅嫻關(guān)上閥門重新開啟，這一回，灶上沒有出現(xiàn)明火，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雅嫻告訴自己，就當它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好了。她轉(zhuǎn)身回到臥室，和衣躺下，輕輕地嗅著鼻子，感覺著一絲絲臭味慢慢地包圍了她。

雅嫻要么睡過去了，要么昏過去了，總之她有片刻失去了知覺。當她再度恢復(fù)意識的時候，看到小乖在拉她。小乖已經(jīng)下了床，像一條小狗似的在廚房和臥室兩邊來來回回地亂跑。小乖尖起鼻子，發(fā)出小狗一般嗚嚕嗚嚕的聲音，眼睛里流露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悲哀。雅嫻已經(jīng)憋得很難受，兩腮通紅，不時地咳嗽著。從她躺著的角落，斜穿過兩道門，可以看進廚房，只見小乖把頭伸到了煤氣灶上，去嗅那臭味的源頭，好像一條小狗，鼻子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她想，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萬事大吉了。

小乖這時候又爬上床來。他把頭埋進了雅嫻的懷里，去嗅她懷中的味道。小乖輕易就解開了雅嫻的內(nèi)衣，雅嫻陡然一驚，想起小乖咬掉了他媽的乳頭。但是隨即接受了，帶著一種贖罪的念頭，她想，咬吧咬吧，我是罪有應(yīng)得呢。小乖的鼻子涼涼的，直接抵在她的乳房上；小乖的頭發(fā)硬戳戳的，又濃又密，好像一把掃蕩塵埃的刷子。鼻子橫沖直闖，頭發(fā)左右搖擺，它們在雅嫻的胸懷間不停地搓揉摩挲，好像一頭小驢崽在母驢胯下撞奶，陡然激起雅嫻一股深沉的母愛。

我這是干什么呀，雅嫻想。我這是在犯罪呀！她一轱轆從床上爬起來，想要下床，卻跌了一跤。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只覺得頭重腳輕，連一步也邁不出去。完了，完了，雅嫻頭痛欲裂，想到自己一生一世愛惜清白，身后之名卻不免要被潑上一盆污水，驀然后悔了。她大喊一聲：“小乖！幫幫姑姑?！?/p>

小乖從床上坐了起來，睜著一雙混沌的大眼睛盯著雅嫻。雅嫻注視著小乖的眼睛，看見了深不可測的黑暗。她像被鬼攆了那樣嗷地大叫一聲，扭頭向廚房沖去。

雅嫻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一股力量，一下子關(guān)上了煤氣閥門。接著把門窗都打開了。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氣拂面而來，雅嫻的雙淚直流下來，渾身癱軟地倒在了地上。

母親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雅嫻的生活。

自從雅嫻走后，母親一直心神不寧。她想雅嫻這一趟回來得蹊蹺，她的神情和說話都有些不對頭，而且她還帶走了小乖。別說雅嫻離婚了，帶著小乖沒人干涉，她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個患有自閉癥的孩子，難處大著呢。頭一樁，上班就成問題。母親來了一打聽才知道，雅嫻回城之后，一天班也沒有上。

小乖在那個煤氣泄漏之夜的表現(xiàn)讓雅嫻覺得自己命不該死。（雅嫻現(xiàn)在忌諱向自己承認她想殺死小乖和自己，寧愿自欺欺人地把那天夜晚的煤氣看成是自然泄漏的。）雅嫻在心里愧對小乖，一想到是小乖救了自己，她就產(chǎn)生一種贖罪的情感。現(xiàn)在她更愿意把小乖看成上帝派來的神秘使者，是來幫助她改變整個人生的。

從鬼門關(guān)上繞了一圈回來的雅嫻忽然眼界打開了，許多事情一下子看得豁朗了。自己不該死，小乖更不該死。自殺不成的雅嫻，對小乖懷有戴罪之心，一心要贖回罪惡。母親來了，家更像個家了。她要在母親的幫助下，善待小乖，好好地活。要完成讓小乖開口說話的心愿。

農(nóng)歷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也是放河燈的節(jié)令。雅嫻買來各色有光紙、皺紋紙，經(jīng)過剪裁和折疊，自制了一盞綠葉粉瓣的蓮花燈。小乖看見雅嫻忙得不亦樂乎，木呆呆的臉上顯出一絲莫名其妙的好奇。雅嫻說：“小乖，姑姑晚上帶你去放河燈，好不好？”小乖并不能理解雅嫻的話，但感覺到少有的喜氣，便興奮得手舞足蹈。

母親也鼓勵說：“放一放，把晦氣放一放?！?/p>

晚上，雅嫻在前引路，一手牽著小乖，一手提著蓮花燈，母親跟在后面，老少三人出了門。他們徑直走到城中河道旁，站在臨水的石埠前，不遠處就是那座拱橋，透過月亮般的橋涵，看見上游漂過來幾盞河燈，不知是誰放的。那河燈各式各樣，有綠葉白梆的青菜燈，有花皮溜圓的西瓜燈，還有紅嘴白羽的天鵝燈……雅嫻把一小截蠟燭插在蓮花燈的底座上，小心翼翼地點上火，生怕燒著了紙做的花瓣。小乖瞪大眼睛盯著這一切，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蓮花燈放在水面，隨著水流緩緩地漂走了。雅嫻覺得堵在心口的死結(jié)和漫漶的憂郁也隨著河燈放走了，內(nèi)心忽然發(fā)生了一絲輕安。她對小乖說；“小乖，姑姑是一個壞女人，姑姑對小乖動過壞心思。從今而后，姑姑要做一個好人，把我們的小乖培養(yǎng)成懂事的孩子。小乖，你叫我一聲：姑姑，姑——姑?！?/p>

可是，小乖什么也不說，臉上的神氣僵僵的，不再是剛才那副興奮的模樣了。

雅嫻要維持三口之家的日常用度，必須重新正常上班。她把前一段時間的曠工，解釋成請假意外延期了。單位領(lǐng)導(dǎo)知道雅嫻遭遇婚變，情緒反常，也沒有深究。工作之余，雅嫻調(diào)動自己在意象對話培訓(xùn)班學(xué)到的知識，用來打開小乖封閉的頭腦和內(nèi)心。她每天早晚兩遍，用圖片跟小乖說上半天話，把這看成是自己對小乖的贖罪。奇怪的是，在給小乖上課的同時，雅嫻自己感覺心里頭越來越敞亮了。

星期天，雅嫻帶著小乖去公園游玩。小乖竟然逮住了一只七星瓢蟲。看見瓢蟲在手指間掙扎，小乖絲毫沒有膽怯，而是大笑了三聲。這情景令雅嫻萬分高興，能笑出聲來就能說出話來?？上н@只是短暫的反應(yīng)，笑過三聲之后，小乖又是木呆呆的了。雅嫻想要保持小乖這一瞬間的狀態(tài)，便從小乖手里接過瓢蟲，把它帶回家去。

回到家里，雅嫻買來了松香，加入酒精，放在一只坩鍋里熬化了，然后把醉死的七星瓢蟲放入事先折好的紙盒內(nèi)，慢慢倒入溶化的松香。做這一切的時候，小乖始終寸步不離地觀看著。雅嫻對小乖如此專注感到滿意，有這樣熱心的觀眾，讓她情緒高漲，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還是小學(xué)生的雅嫻就是一名制作琥珀的高手，她制作過琥珀天牛、琥珀蒼蠅，冷卻后整塊人造琥珀通身透明，小昆蟲像冬眠一樣睡在里面，每一個精微的細節(jié)都看得清清楚楚，凝結(jié)后的松香仿佛把光芒也給凝結(jié)了，那真是一種神奇的魔力。

雅嫻把七星瓢蟲定格在琥珀里，變成了小乖的玩具，時刻都可以拿出來把玩。雅嫻希望通過這種辦法來達到對小乖啟智的目的，或者改善小乖對她的感情。但是誰能知道患有自閉癥的小乖究竟有怎樣的行為邏輯呢？就在雅嫻為小乖制作了琥珀瓢蟲的當天，小乖就把雅嫻的手咬了。雅嫻怎么也想不通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小乖，完全是毫無征兆的，小乖一口咬住了雅嫻左手的魚際肌，咬得又兇又狠，像一只老鱉叼住了青蛙不放。

雅嫻的母親聽見驚叫，趕來撕小乖的嘴，好不容易拆散了兩人。只見雅嫻的左手鮮血直流，小乖一副殘忍的兇悍表情，帶著悻悻的不過癮的樣子，母親氣得揮起手來要給小乖一個大嘴巴子，卻扇到了雅嫻的身上，雅嫻及時用身體擋住了小乖，含著眼淚對母親說：“他這個樣子，就把他打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要是明白的，你打他才管用?！?/p>

母親一把抱住雅嫻，哭著說：“你讓我把他帶回鄉(xiāng)下去吧。你讓我把他帶回鄉(xiāng)下去吧。你是莧菜籽，韭菜花，嫁出門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攬娘家這個窩囊廢干什么?！?/p>

雅嫻說：“我并沒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是在贖我的罪呢?！?/p>

母親說：“我一定要找到那兩個沒天理的畜牲，把小乖交還給他們?！?/p>

雅嫻心里暗想，若不是有小乖這個負擔(dān)，自己一個人上路，可能早就輕輕松松走掉了。可是，正因為有了小乖，生活里的苦難反倒使人生有了一點兒意義，讓自己不再輕生了。

雅嫻把更多的精力傾注在小乖身上，運用自己掌握的心理學(xué)知識，為小乖營造一個自閉癥患者在康復(fù)營內(nèi)那樣的環(huán)境。按照雅嫻的計劃，最先想做的是培養(yǎng)小乖的語言能力，為此，她買來大量的看圖識字畫片，把每一張畫片展示給他看，同時發(fā)出聲音指代畫片上的東西。她還經(jīng)常帶小乖出門，接觸各種各樣的事物，不停地發(fā)出聲音來訓(xùn)練小乖的語言感覺。雖然小乖仍是一言不發(fā)，或者像條小狗似的吱哇亂叫，雅嫻堅持著自己的實踐，她相信重復(fù)的力量，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說，任何學(xué)習(xí)都是重復(fù)的結(jié)果。這樣日復(fù)一日的訓(xùn)練，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小乖有任何變化，雅嫻卻在這種熬煉中感覺到自己的心氣漸漸在變。

每次在對小乖進行過語言訓(xùn)練之后，雅嫻都要運用意象對話技術(shù)，在冥想中對自己的心理做一番疏導(dǎo)。雅嫻把自己安置在一個松軟躺椅里，戴上眼罩，想象自己坐在一個3D影院里，這時她看見一座哥特式的房子，雖然很新卻因為建筑質(zhì)量問題發(fā)生了傾覆的危險。房子里面住著一只小鳥，雖然美麗卻受了重傷。更可憐的是一只麻雀，受了更加致命的重創(chuàng)，它們在這座房子里練習(xí)飛翔……

這樣的冥想往往持續(xù)半個小時左右。冥想結(jié)束后，雅嫻會對冥想中出現(xiàn)的意象進行分析。冥想中她是患者，出了冥想她就變成了意象對話師。雅嫻的變化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發(fā)生著。通過這種冥想，她越來越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本性。她發(fā)現(xiàn)，原來在自己身上存在著驕嬌二氣。作為一名走出農(nóng)村的大學(xué)生，雅嫻是有一點兒驕傲的，這使她受不了丈夫出軌的挫折。而她的嬌氣表現(xiàn)在她的潔癖上，那其實是自我保護過了頭的一種反映。意識到自己過去的脆弱和毛病，使雅嫻的思想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雅嫻的母親終于打聽到小乖父母的下落，原來他們跑到廣東東莞一帶打工去了。從回鄉(xiāng)的同事口中得知了準確的廠名地址，母親便要帶著小乖去找他父母。雅嫻為難了。在對小乖的康復(fù)訓(xùn)練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支點，雖然是一個尖銳的令人疼痛的支點，仍不失為一個支點?，F(xiàn)在母親要把小乖帶走，讓雅嫻變得空虛。更何況，小乖回到他父母身邊是不是處境更糟呢？從過去的情況看是肯定的。但是這話雅嫻作為姑姑卻不能直講。

雅嫻說：“即使要把小乖送回他父母身邊，也只能是我去。你沒出過遠門，到那么遠的地方，別連你帶孩子一起走丟了?！?/p>

母親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她承認自己沒法子送小乖，但她堅持小乖應(yīng)由他父母負責(zé)，不能再讓雅嫻負擔(dān)了。雅嫻在母親的催促下，帶著小乖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到了東莞，雅嫻領(lǐng)著小乖出了站，打了一輛出租車，報上弟弟的廠名。原來是當?shù)匾患彝Υ蟮膹S子，赫赫有名的。司機說：“廠里工人最近在鬧事。你們不是去湊熱鬧的吧？”

雅嫻敏感地問：“鬧什么事？”

司機咧嘴一笑：“我開個玩笑啦，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雅嫻說：“我弟弟和弟媳都在這個廠子?！?/p>

聽見雅嫻的話，反而是司機臉色一沉，神色敏感起來：“最近廠里接二連三有工人跳樓，第11跳是一對夫妻。你不是聽到什么消息來的吧？”

雅嫻的心里涌起大恐慌，她很反感這個司機說的話，氣憤地回答：“我什么消息也沒聽到?！?/p>

司機表情放松了，說：“我說呢，不會那么巧吧?！?/p>

雅嫻問：“為什么會有人跳樓呢？”

司機說：“這個廠子管理一直很嚴格，實行半軍事化呢。錢是不少掙，可就是不把人當人，人活著沒勁，沒勁透了，就不把跳樓當回事了?！?/p>

雅嫻想起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灰暗情緒，很能理解自殺工友的感受。但是一對夫妻同時跳樓，這也太慘烈了。雅嫻問：“那對夫妻有什么想不開的事，要走這條絕路呢？”

司機說：“是呀，好死不如賴活著。怎么也不能走這條路。”

出租車來到廠門口，還沒停下，雅嫻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輛面包車里下來，像極了弟弟的瘦和高，卻不是弟弟，而是父親。父親怎么會來到這里？一萬個問號出現(xiàn)在雅嫻的心里。司機等著雅嫻付打車費，注視著前方說：“前面那車是廠里的，車上下來的農(nóng)村老頭搞不好是死者的家屬?！?/p>

雅嫻聽到這話猶如五雷轟頂，她緊緊攥著小乖的手，把小乖捏痛了，小乖卻乖得像小羊羔一般。

父親是坐飛機來的，臉色黑黢黢的像被雷打焦了一樣，看見雅嫻出現(xiàn)在面前，說，你來的正好，我被他們帶了來，正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事。雅嫻心里叫苦，我又哪里知道呢？但她強打精神幫著父親處理了弟弟和弟媳的喪事，捧著兩只骨灰盒，坐飛機回到了家鄉(xiāng)。

經(jīng)歷了這一場變故，雅嫻的氣質(zhì)更加沉郁，目光也越發(fā)深邃。人們都說她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面容像雨水洗滌過的玉蘭花，沒有枝繁葉茂的襯托，完全是一派枯瘦中生發(fā)的美麗。她的臉色因為白而顯得高潔，時常流露出一種悲憫情懷。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原本烏黑亮澤的頭發(fā)忽然白了一綹，不偏不倚，恰巧在腦門的正上方，好像粘染了一小片飛雪，又好像一小簇白色的火苗，那是從悟道的思想中生發(fā)的。

現(xiàn)在，小乖責(zé)無旁貸地成了雅嫻撫養(yǎng)的對象。日復(fù)一日，雅嫻重復(fù)著對小乖的日課；潮漲潮落，在絕望中生發(fā)出新的希望來。小乖不知在哪兒解了手，弄得渾身臟兮兮的，奶奶嚴厲地呵斥了他一聲，小乖一頭扎在雅嫻的懷里，把一雙染了糞便的臟手在雅嫻身上亂抹。雅嫻突然發(fā)現(xiàn)，內(nèi)心里一片湖水般的寧靜，并沒有潔癖患者那種歇斯底里的厭惡。她拉著小乖到浴缸里去洗涮，一邊洗一邊想起過去，囡囡曾經(jīng)用抓過飯的手摸了她一下，她竟癲狂到用筷子粗暴地敲她的腦袋。想到這里，雅嫻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刻薄與自私而臉紅，更對囡囡產(chǎn)生了一絲內(nèi)疚之情。

星期天，雅嫻帶著小乖到兒童公園去坐滑梯。小乖對坐滑梯情有獨鐘，雅嫻一遍遍地教他“滑梯”這個詞，他一進公園就知道拉著雅嫻的手朝滑梯所在的位置走。雅嫻故意拗著勁，逼得小乖發(fā)出“滑，滑——”的聲音，雅嫻這才領(lǐng)著小乖走到滑梯跟前。

這是一座模仿大象造型的石雕滑梯，從大象屁股后頭的暗梯可以爬上大象背部，再從一垂到地的象鼻梁上滑下來。雅嫻抱起小乖，直接放到大象滑梯的鼻梁上，還沒松手，從滑梯頂部沖下來一個女孩，撞上了小乖，兩個人轱轆跟頭地滑到了底部。雅嫻定睛一看，這個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囡囡。

雅嫻伸手去拉小乖的同時，看見另一雙手也伸向了囡囡。囡囡驚喜地喊了一聲：“媽媽?！北荛_了那雙男人的手，扭頭撲向雅嫻的懷抱。小乖嫉妒地推著囡囡，有了爭懷的意識。雅嫻一手抱著一個，兩個都舍不得放下。

這時，站在一旁的男子用富有磁性的嗓門說：“你見老了。”

雅嫻下意識地把一綹頭發(fā)抿到耳后，嘴角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回答道：“是嗎？”

男人又說：“不過，更好看了。”

雅嫻說：“你什么時候?qū)W得會說話了。”

男人感覺受到嘲諷，對女孩說：“囡囡，跟爸爸走吧。”

囡囡說：“不嘛，我要跟媽媽玩一會兒?！?/p>

男人說：“那好吧，晚上我到樓下來接你。”

男人走后，雅嫻帶著兩個孩子玩夠了，背起小乖，牽著囡囡的手，一道回家。走在路上，母女倆有一段對話。雅嫻問：“囡囡，你跟你爸過得好嗎？”

囡囡說：“不好。爸爸不會做菜，老是糊弄?！?/p>

雅嫻說：“沒有漂亮阿姨來給你們做菜吃嗎？”

囡囡說：“爸爸早就跟那個漂亮阿姨鬧翻了，她嫌爸爸買不起房子。”

雅嫻說：“你們還住在租的房子里嗎？”

囡囡說：“是呀，有時候下雨房子還漏呢。”

雅嫻的心里一動，好像有一口沉睡已久的大鐘被人輕輕地拍了一掌，發(fā)出麻酥酥的嗡嗡聲。她對那個男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愛情可言，但是她的心里萌生出一種比愛情更為深厚寬廣的東西。

在雅嫻家里，囡囡和小乖玩得很投契。雅嫻的母親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倆，生怕小乖犯渾，讓囡囡吃了虧。吃飯的時候，囡囡說：“媽媽，你就讓爸爸回來吧?！?/p>

雅嫻的心里也閃過同樣的念頭?？墒?，當她看見小乖呆頭木腦的樣子，便斷然否定了這個想法。她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小乖還沒有走出心靈的黑暗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小乖就是自己在意象對話中那個潛伏最深的意象，今生不能解決小乖的黑暗，自己也就無法見到真正的光明。

雅嫻對著囡囡搖了搖頭，看見囡囡失望地噘起了嘴，雅嫻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撕裂，她的眼圈紅了起來，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天黑了，樓下響起一個男人呼喚囡囡的聲音。囡囡撒腿就走。雅嫻叫著慢點慢點，拿上外婆給你買的泡泡糖。囡囡已經(jīng)出了門。雅嫻追出去，追上囡囡，一直把她送到了樓下?？匆娻镟锔莻€男子親熱地拉著手走了。雅嫻目送他們遠去，直到看不見，還呆立了半晌。

雅嫻回到樓上，看見囡囡遺留下來的一個發(fā)卡，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時，她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遙遠而又含糊，好像是從什么動物的胸腔里發(fā)出的。這是什么聲音？雅嫻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見小乖依偎在她的身邊，滿臉的悲愴，艱難地發(fā)出兩個疊字音節(jié)：“姑姑，姑——姑。”

雅嫻一把抱住小乖，喜悅的淚水盡情地涂抹在小乖的臉上。小乖一副嚇壞了的樣子，生動的表情好像一張在顯影液中漸漸清晰起來的照片?？匆娦」杂辛饲逍岩庾R，雅嫻禁不住哇哇地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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