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朱德群先生相識是在改革開放以后,1983年,當時我尚在上海畫院工作, 朱先生到大陸旅游得以初次相見。87年我赴法國訪問,有幸第一次去朱先生家作客,以后若干年,我與朱先生在國內外不同場合多次會面,最令人難忘的是93年與95年為呂霞光先生的文物捐獻及中法文化交流,兩次到巴黎,又得以到德群老師家中做客。此時朱先生已搬進新居,位于巴黎近郊塞納河畔的維蒂市。畫室是由著名建筑師多明尼克, 雕塑家費候為他們設計的。建筑造型優(yōu)美,寬敞而明亮,是一座十分理想的畫室。室外園林優(yōu)美,頗具東方特色,令人耳目一新。畫室內充滿了喜悅與陽光,寬敞的畫室布滿了新作,幾乎全在三、四米以上。朱先生重點地選擇了幾幅,為我們介紹他的創(chuàng)作構思與體會。每次造訪,朱夫人景昭都會親自下廚,為我們燒拿手好菜。我們的談話總是離不開對過去的追溯和對于創(chuàng)作的探討。
朱先生深情地回憶自己在藝專的情景,他說:“進藝專的時候,才15歲。那時吳冠中已16歲了,但因我個子高大,顯得一副成熟的樣子,別人看來仿佛是20多歲的老大哥,誰能想到我的年齡比吳冠中還小。我走路總是四平八穩(wěn),說話慢條斯理。平時不大愛活動,當時藝專有各種各樣的課外團體,諸如演劇組、文藝組、國樂組、木刻組、籃球組等,哪個組也沒有參加,把課余時間全用到鉆研國畫和書法上。因為我自幼在家父的熏陶下,臨摹過不少書法碑帖,耳濡目染,也就培養(yǎng)了喜愛書畫的天性。當時國立藝專繪畫系是中國畫、西洋畫兼學,主課是西畫,國畫的課時很少。我白天畫素描,晚上就畫國畫和練習書法。這樣的學習安排,在當時的同學中是極少的。像趙無極他們多數(shù)同學都是一心撲在西畫上,對國畫只是應付一下。提起趙無極還有一段趣事,他比我小一歲,他進藝專時才14歲,他曾因比較頑皮,逃避軍訓,在國畫期中考試的試卷上涂一個大墨團!國畫教授潘天壽看了大發(fā)雷霆,給了個0分,他差一點被開除。好在校長林風眠和吳大羽慧眼識珠,竭力擔保,不然的話他免不了要受退學的處分。在學校,我與吳冠中的關系特別好,說起來,他加入美術家的行列,還是受到我的影響呢。記得1936年,杭州藝專的學生在夏天里要參加一個月的學生軍訓。在軍訓中,我遇上浙大學機電的吳冠中,交往就開始了。我?guī)е谥械剿噷⒂^我們這個班的素描和高年級的油畫作業(yè)。沒有料到,吳冠中對繪畫就入了迷。他不顧家庭反對,寧愿降級,也要投考藝專。他考入藝專后,我們倆變成了莫逆之交,每天傍晚后,人們總能看到我們二人一高一矮在西湖白堤躑躅的身影。我的家緊靠江蘇徐州的蕭縣,屬于北方人身材高大;吳冠中家在江南宜興,身材矮小。我倆一高一矮,被同學們戲稱為“勞萊哈代”。我與冠中交談時,要低下頭去,而冠中則要仰著臉聽,頗有點漫畫情趣!我們常說人與人的友情是一種緣分,況且我們倆這份友情一直保持到今天,親如手足。”
而后朱先生將話題轉向吳大羽先生身上,他認為對其影響最大的是當時繪畫系主任、恩師吳大羽先生。他說大羽先生上課時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地留在自己的記憶中:大黑邊的近視眼鏡、灰黑插肩斗篷、瘦小的褲腳,走在教室的地板上發(fā)出咚咚的腳步聲……吳大羽是位才華橫溢的學者型畫家,對學生熱情洋溢,十分親切,耳提面命,極盡鼓勵之能事,對學生寄予極大的希望。在老師的鼓勵下,朱德群不斷的努力,受益良多。吳大羽先生治學態(tài)度嚴謹,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朱德群的畫面有取巧的表現(xiàn),便對他說:“作畫要忠實誠懇,不要賣弄小聰明、出風頭,在校幾年的學習能畫一張完整可看的畫就夠了?!边@一番話竟成為朱德群不懈努力學習和工作的座右銘,對他得一生都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在之后的近60年的繪畫生涯里,朱德群一直在追求老師的“畫一張完整的作品”的境界。
我告訴朱先生,文革中我們也曾遭受到殘酷地迫害,可算是九死一生。最后在友人的幫助下,得以避居到上海畫院工作,(上海畫院是原上海中國畫院,上海油雕室,上海美術館合并的單位)有幸與一批藝術界的前輩們(林風眠、劉海粟、朱妃瞻、唐云、王個移、陸伊少、謝稚柳、陳佩狄、程十發(fā)、張大壯、關良、來楚生、吳大羽、張充仁、周碧初、俞云階)同在一處。吳大羽先生為人正直,剛正不阿。他在批斗會公開說“孔老夫子是圣人,不能眨稱孔老二?!币驗樗墓_對抗,成為當時上海文藝界批判的重點,受辱不淺。在“四人幫”粉碎后,我與張充仁先生等主持畫院油畫雕塑創(chuàng)作室的工作,多次登門看望吳老先生,上下奔走,總算為吳大羽先生的政策落實,盡了些微薄之力。
關于學術理念,我曾詢問他為什么要從具象轉向抽象?朱先生精神煥發(fā)地說:“我從進杭州藝專直到出國,有二十年具象創(chuàng)作經驗,從1956年開始,才漸漸轉向抽象表現(xiàn)。一個畫家的畫風與其個性有直接的關系,有的畫家富于感情,有的則偏重理智,我是個容易沖動,重感情的人,我的畫也是感性的。出國前我曾在印刷品上見過很多印象派和野獸派的作品,受到了塞尚、德蘭和馬蒂斯等野獸派畫家的啟發(fā)。到巴黎后第二年是1956年,5月我在巴黎市立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參觀了德·斯塔埃爾的回顧展,受到了相當大的震撼和啟示。他的繪畫自由奔放,充滿表現(xiàn)力,展示了我所夢寐以求的“自由”方向。我想到抽象畫不受形象的約束,接近中國繪畫重意不重形的觀念,如范寬所說的“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于物,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于心”。
朱先生回想起國立藝專時一次在抗戰(zhàn)中的逃難經歷。那是1937年冬天,學校倉皇地離開了杭州,他和吳冠中與全校師生乘著木船逃避到諸暨縣鄉(xiāng)下,不久,又遷向江西龍虎山的張?zhí)鞄煾S捎诼飞嫌龅酵练艘u擊,再遷到天主教堂時,都睡的地鋪。學生們斷了經濟來源,伙食費也交不起,我和吳冠中、彥涵3人,就在天主教堂的門洞里的一個角落煮稀飯,艱難度日。再后來又轉到了湘西,時有日機空襲的警報,同學們又紛紛散到山坳里去躲藏;沅陵之后,藝專遷到貴陽,再搬往昆明,最后到達重慶,十遷其址;路途中百姓扶老攜幼,時有凍餓而死之災民,慘狀目不忍睹。
在貴陽,吳冠中在文章里對大轟炸那慘烈之狀也是記憶猶新:每逢空襲警報,藝專學生們已習慣于出城畫速寫。只見天空一群貼著紅藥標志的日本飛賊肆無忌憚地飛來投彈。炸彈如一陣黑色的冰雹下降,接著是一片震天動地的巨響。被炸倒塌的建筑飛起滿城大小的碎塊,一片火海!死神魔掌覆蓋了的整個山城,辨別不出大街小巷和藝專所住的天主堂的位置。等傍晚警報解除,滿目都是尸體和傷員。還有大腿掛在歪斜的木樁子上,皮肉焦黃,露著骨頭。煙塵、火焰在燃燒,烤得人難以忍受。余彈著火后仍在爆炸,看前后人蹤已絕,只剩他一個了。大轟炸迫使藝專盡速遷往昆明,有幾位勇敢的藝專學生,如后來是臺灣故宮博物院院長李霖燦、夏朋等,是徒步入滇的!其艱難是人間罕見的。
這些凌亂破碎的回憶把我們帶到那個年代,回到現(xiàn)實,這代人,早早離開祖國來到異國他鄉(xiāng),負載的是對過去的沉重回憶。 幾十年后,這位當年的‘大學生畫家’朱德群讓人看到了非常具有個性的抽象繪畫。法蘭西學院的讓·皮埃爾·昂格米斷言,這些繪畫一定與個人和民族的精神體驗有關?!霸谖已矍俺霈F(xiàn)的正是那些景色,它們屬于一個正在噴薄而出的宇宙,四分五裂,雄渾地折射出濃烈的黑色、熾熱的紅色。越過那不可遏制的由內向外的噴射引起的、令人驚嘆的失衡,便能猜想到那些屬于我們自身的天地,一個我們在此出生、更為熟悉的世界?!?/p>
或許,讓·皮埃爾·昂格米是把藝術與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做了簡單的嫁接,但他說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正是因為顛沛的民族苦難和與之相關的切膚之痛的體驗,日積月累地沉淀著,朱德群的抽象畫中才有可能有那種強烈的內在力量的噴發(fā),以及對于宇宙間豐盛情感的透徹感悟。在他的心里,無論是人生觀還是藝術觀,早就埋下了希望沖破壓抑、獲得自由的種子。這些種子在朱德群的抽象繪畫里蓬蓬勃勃地生長開花了。所以朱德群的人生也是對于自由的種子的永久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