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項目最早出現(xiàn)是基于徐坦一個很基本的愿望——“想知道”,這個詞源自于網絡游戲“帝國時代”里保護奇觀(wonder)建筑游戲模式。英文原詞wonder除了“奇觀”之外還有“想知道”、“懷疑”、“想弄明白”的意思。關鍵詞項目早期時,“想知道”的包括100個對于中國社會個人生存最關鍵的詞匯背后含義究竟是什么的意圖。調查個體的意識狀況成為項目的主要方法延續(xù)至今。這些意識的載體是關鍵詞,對詞匯的選擇背后是人的意志。對于個體在面對所在處境是如何應對的,他們的期望和背后的邏輯,支撐起個人生活的判斷標準,信仰現(xiàn)狀是關鍵詞項目早期最大的現(xiàn)實向度。徐坦希望用這些對具體意識現(xiàn)狀的揭示,來抵抗源自西方知識系統(tǒng)對我們生活的描述。這種直接在具體層面的展現(xiàn),實際上是避免武斷和刻板認識的解毒劑。作為藝術家的徐坦,作品始終是他的媒介。采訪、統(tǒng)計、研究這樣接近社會學、人類學的方式放到藝術范疇時,并不是他首創(chuàng)的。但在中國的藝術語境里,藝術一直沒有直接參與社會生活的空間。至今仍沒有在這個范圍內出現(xiàn)多樣而持久的實踐。有限的輿論空間和藝術市場化,讓環(huán)境并不具備仔細審視徐坦工作的土壤。對于這種游離徐坦并不是這個項目開始后就面對的。在1990年代徐坦加入“大尾象”時,他與林一林已經覺察“85”里有集體主義傾向。并強調“大尾象”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獨立。藝術小組是以一種松散的方式存在的,并在與“85”保持距離的基礎上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
這樣徐坦很早就獲得一個單獨的視角從事他的工作,他一直保持著一種直接面對現(xiàn)實的眼光。與早期中國出現(xiàn)關懷現(xiàn)實的作品不同,徐坦的方式一直不是揭露式的創(chuàng)作。早在1990年的作品《中國家庭制造》里,徐坦就嘗試用紀錄片的方式做作品,但很快他就放棄紀錄片的形式。他覺得紀錄片存在一個問題,里面反映式的現(xiàn)實關懷還不足以構成一種視覺藝術。藝術家的意圖在這里被嚴重限制,拿起攝像機拍攝的一刻,如果是以紀錄片的方式拍攝的話,藝術家擠不進現(xiàn)實里。那么創(chuàng)作在哪?
在1994年作品《三寓路14號的加建和改建》中,徐坦對這所民國老宅的房主提交了兩個改建方案:一是在房子里開陳侗的博爾赫斯書店,二是豐收集團提出在房子里開發(fā)廊和色情場所。徐坦在還沒裝修的房子里展示了這幾個方案的圖紙、訪談、圖片,并模擬了豐收集團方案未來會發(fā)生的情況。
在這件作品里可以看到徐坦對社會的介入方式,他對房子的未來引入了真實的建議。豐收集團的方案被房主認真考慮過后放棄了,選用了一個他不愿意透露的公司所遞交的方案。
作品對現(xiàn)實的介入是融入式的。它并沒有急匆匆地去反映社會問題,而是將藝術家作為一個與其他人同等重量的個體彌散在現(xiàn)實中。藝術家提供的是一種行動方案,通過方案激發(fā)了空間的歷史和因現(xiàn)狀而可能發(fā)生的變化。作品現(xiàn)場視覺部分已經不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視覺審美對象。文本、圖片、影像、空間共同指向的是一個更為復雜的維度:過去、現(xiàn)在、未來,并且作為一個事實存在著。作品所指向的已經不再僅僅是視覺了,但它仍然是讓人信服的。這種信服在于人們在現(xiàn)場能真實感受到改建方案發(fā)生的可能,它像口袋里的煙那么實在。作品與它的題目一樣,指向了藝術家如何干涉一個事實未來的發(fā)展,盡管作品看起來跟所謂純正的裝置藝術一樣。但實際上,徐坦對媒介的定義已經顯示出一種漫不經心,作品很難用裝置或者行為去界定。
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徐坦對現(xiàn)實的介入方式,作品的聚焦點放在了對現(xiàn)實的介入里。而徐坦是這次介入的發(fā)起者,在作品里并沒有一個強烈而明確的意圖被貫徹,作品把構造結果的權力部分地讓渡給現(xiàn)實。
2003年,徐坦與藝術家鄭國谷的父親鄭道興一起,制作了作品“興建鄭道興音樂廳”。鄭道興1950年參加解放軍,退役后在1980至1990年代曾經做過司機承包貨車、經營自己的運輸公司。兜兜轉轉后,最終選擇提前退休,之后開始自己制作樂器和四處演唱。徐坦根據(jù)鄭道興的經歷,整理成歌詞。鄭道興和陽江本地一支搖滾樂隊一起編曲,在徐坦的組織下,開始在國內一些藝術空間舉辦演唱會,并通過網絡征集在陽江興建鄭道興音樂廳的建筑方案。
賺了一些錢,買了兩部大貨車,
請了幾個人,開了一間公司,
走長途,搞運輸。
后來才發(fā)現(xiàn),承包汽車更賺錢,
雇了人,做老板,就不行啦。
他們跑一趟車,
衣食住行汽油罰款,我全包。
五年的老板做下來,什么都賺不到,
后來的兩年還蝕本,
最后連車都賣掉了,無辦法啦。
賣了車,又開鋪子賣副食,
早上六點鐘起床,
晚頭十二點收工,日日如此,
每月收入四千八,
支出也是四千八,
一分錢都賺不到,白做。
熬得如此辛苦,又沒錢賺,只好收手啰。
歌詞(部分),徐坦采訪,馮俊華整理
最終徐坦把記錄整個過程的視頻、音樂廳方案制作成錄像裝置作品《興建鄭道興音樂廳》。徐坦在這件作品里關注個人在歷史變化中的處境,從而獲得一種豐富。這種豐富是反觀念的,它飽含價值判斷的具體生活,替代了觀念藝術里對人們意識短促的作用。在這其中,鄭道興在忙碌大半輩子后,選擇以歌唱來表達自己是十分重要的。鄭的動手能力和外向的性格,使得他個人的經歷擁有了表達的可能,擁有一種個人史詩的氣質。徐坦在面對這種豐富時,采取了協(xié)作的方式。藝術家并沒有掠奪性地把自己凌駕在他選取的現(xiàn)實對象之上,而是選擇加入到鄭道興的個人表達里。
但面對鄭道興個人表達的豐富和完整時,徐坦對于個人在歷史變化中的處境打開得并不充分。他面對鄭道興的經歷時,釋放出的信息并不多。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鄭自己完整的經歷。盡管徐坦的工作是卷入式的,但仍然面對著《中國家庭制造》時類似的問題,他能介入現(xiàn)實的程度不大。在這里他只是開發(fā)出一個與《三寓路14號的加建和改建》不一樣的興趣范圍,即個體在面對社會時的意識活動。它的豐富和現(xiàn)實意義具有足夠的強度,以至于高于很多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
這個問題直到關鍵詞項目出現(xiàn)后,他開始發(fā)展出一個更能主動介入個體意識的路徑,即文章開頭他所調查的100個關乎生存的詞。這些詞是現(xiàn)實與意識活動的交會點,徐坦通過對它們展開辨識,試圖找到這些詞背后的意義網絡。其方法是對特定的人群進行訪談,從中辨認出個體在情境中最為關心的問題。這些問題表征為關鍵詞。而這些關鍵詞在語境中的實際意義、使用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會構成一幅關于個體意識的地圖。
所以關鍵詞項目不是試圖建立一個知識系統(tǒng),因為知識系統(tǒng)是經過歸納梳理的認識。徐坦認為這是“哲學化”的認識,他必須避免作品的哲學化?;氐健罢Z言的田野”,即使用的現(xiàn)場。一旦作品哲學化,藝術會退化成知識的附庸。也就是說,如果認知過程或者意識活動可以成為藝術活動的話,保持它們具體而充盈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在這個沒完全進入學科范疇的領域里,認知才有可能成為美學對象。
這些前提讓徐坦在作品里建立一個展開認識的場所。里面展現(xiàn)的是他與采訪者意識上的相互作用。所以徐坦的作品現(xiàn)場不會看到對藝術語言的精煉,這里沒有準備環(huán)閉豐滿的語言。他的作品現(xiàn)場是一個意識活動的現(xiàn)場,他經常有意地壓制作品現(xiàn)場的視覺因素。將他們嚴格控制在僅僅夠用的狀態(tài),從而避免作品處在被觀看的位置。無論在現(xiàn)場還是在訪談中,徐坦作品里藝術家主體的退讓和作品只作為意識活動現(xiàn)場的性質,讓徐坦的工作呈現(xiàn)出一個松散和無法歸約的狀態(tài)。筆者認為這種松散是徐坦處于“游離”狀態(tài)的原因,也是他重要的抵抗方式,這讓他的工作始終無法被過度地消費,或者無法讓它簡單地歸類。這背后是徐坦的野心:通過建立不同的工作結構,從而產生一種新的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