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鴨推薦:這一篇是本期讓我看完之后最傷感的一個故事。典型的開場淡淡傷感,回憶無比美好,過程曲折離奇,結(jié)局虐死人不償命啊……而男主親手摘下的青芒,正如這個故事給人的感觸一般,明明酸澀刺口,卻久久不舍放下。
當一切紛擾雜念散去,我腦中竟只有一句話:如果我曾吻過你。
1
到美國第一年的圣誕假期,我與新友駕車從西海岸到拉斯維加斯狂歡,在深夜的荒漠中接到顏藺書電話。他說他在洛杉磯,給我?guī)Я饲嗝⒐?,問我在哪里?/p>
我宿醉頭昏欲裂,與他在弗拉明戈酒店餐廳對坐,花園中散步的火烈鳥偏著頭看我,我揚手跟它打了個招呼。
“是那棵樹上摘的。”顏藺書把小紙箱里裝著的青芒果推到我面前,它們擠在一起,還帶著白霜。
“是嗎?”我對他那么冷淡,這場景讓我想起初中時看過的小說?!段魑骼餀幟省?,曾經(jīng)的戀人在自己資助下成為名震一時的大明星,他帶著故鄉(xiāng)的檸檬去看她,她幾番推諉避而不見。好不容易見到,卻只看到檸檬,獻寶似的捧著送去給大廳里光鮮的新友。
我抿了一口咖啡,對他笑:“你還喜歡我嗎?”
這真是個滿懷惡意的問題。
他愣住,臉紅到耳朵根,而后輕輕點頭。
“嘖……專門來美國見我?”我微微偏頭看著他。
“不……沒有,隨隊來交流的,他們在西雅圖,今晚要歸隊?!鳖佁A書忙不迭搖頭,頭發(fā)剪得那么短,卻還是能看出是自然卷,好像泰迪熊一樣。
“這樣啊……謝謝你的青芒果?!?/p>
我簡直鐵石心腸,與他吃完一餐飯,互道了再見。我假裝沒看見他顫抖的手,欲言又止的唇,抱著芒果回了房間。
當晚窩在酒店玩手游吃青芒果沙拉,接到他從西雅圖打來的電話。
“上個月你生日那天我去成都比賽,有間書店叫時光,進去坐了坐,還在留言本上給你寫信,傻吧?!?/p>
我想象你側(cè)身寫字眉頭緊皺的樣子,咯咯笑出聲。
“我寫的:給拾光——”
“別說啦。顏藺書,以后就忘了我吧,是我對不住你?!蔽掖驍嗨脑挘嗝⒐碳さ轿独?,竟一路澀到心里。
他沒有搭話,沉默良久后說了聲再見,輕輕掛斷。
我來不及恥笑他語帶哽咽,也不曾瀟灑道別——不過我想,那時的他大概不愿聽到這些。
2
那年夏末,我和母親為夢想與現(xiàn)實爭執(zhí),徹底翻臉。我不聽任何人勸,揣著暑期打工的錢到外省的大學報到。初見顏藺書已是深秋,我穿著泛黃的跑鞋沿著學校的林蔭道晨跑,顏藺書從我右側(cè)擦過,又減慢速度與我持平,偏頭微微一笑。
顏藺書長得蠻俊俏的,飛眉入鬢,笑起來卻傻極了。
我遲疑片刻,也還給他一個微笑。
“顏藺書!專心點,還想再來十公里?”身后傳來一聲暴喝,一個穿運動背心的高大男人追上來,身后還跟著幾個與顏藺書差不多年紀的男生。
“遵命!”顏藺書嘴上答應,對我笑笑,歸隊大步向前,將我甩在身后。
我追了幾步,直到看不清顏藺書外套上的Logo和那高大男人手肘上的字母文身才停住腳,緩步慢走,深深吸氣。
心跳快要失衡,耳后的血管咚咚響,似乎要炸裂開來。
回宿舍我在校內(nèi)網(wǎng)里搜索起來,嘗試不同的名字寫法,十分鐘后搜到他。
顏藺書,本校體育系大二學生,亦是本校及本省武術隊隊員,曾在全國少年武術比賽拿過不錯的名次。粉絲還蠻多,校內(nèi)用的是公共主頁。他發(fā)的照片多是與同學老師,隊友教練的合照,無一例外笑得很傻。
體育系的運動生理是一門公開課,階梯教室里稀稀拉拉,大部分還昏昏欲睡,旁聽的我毫不費力就找到正與瞌睡蟲斗爭的顏藺書。
在某次猛然驚醒的間隙,他看到我,趁老師寫板書迅速溜到我身旁坐下。
“你好,我是顏藺書,我們見過,記得嗎?”他低聲說,目光閃閃,緊盯著我。
我撥開垂落于頰邊的發(fā)絲,嫣然一笑,微微點頭。
顏藺書呆住,而后臉紅了:“你也是體育系的嗎?從沒見過你?!?/p>
體育系僅有的十幾個女生他都見過,雖不至于都是女漢子,但其中絕沒有我這樣看起來溫柔恬淡的女孩。
我微微皺眉,指指老師后,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上一句話,將本子和筆推到他面前。
上面寫著:我叫季拾光,是經(jīng)濟系的。
他也拿起筆微微側(cè)身,緩慢地寫下一句話。
“‘顏藺書’是這么寫的,我大二,專業(yè)是武術。你最近還跑步嗎?近期我們跑城南線路,沒能遇見你?!彼淖謽O方正,一筆一畫,好像小學生。
“跑的,在學校里。”
他沉思片刻,重重寫下一句,又推回來。
“我也很喜歡跑步,平時要隨隊訓練,周末一起跑吧?紫山公園的桂花開了,特別香?!弊仙焦珗@距離學校不遠,算是跑步圣地。我差點笑出聲來,堪堪忍住——他可不止一次發(fā)狀態(tài)抱怨跑步枯燥,周末不用跑好開心什么的。
“好啊。”
正好下課鈴響,互換了手機號,分頭趕去上專業(yè)課。顏藺書當然沒有忍到周末,當天下午便給我打來電話,說正好在經(jīng)濟系這邊,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欣然同意。
我可從沒見過像顏藺書這么淺顯易懂,目標明確的人。
3
認識不過半個月,我便認定了顏藺書是天性單純,而非故意賣萌。
我們一起去跑步,我爆發(fā)力不行,耐力卻極佳,無須他遷就也能不掉隊。跑到紫山頂上,秋日云淡風輕,雙雙坐在石欄上看風景。
“拾光,要不要喝水?”
我搖頭不語,并沒有對這個親昵的稱呼表示不滿,顏藺書低頭盯著我的腳,沒再說話。
第二天顏藺書送給我一雙跑鞋,尺碼很合適。以我短短十九年的人生閱歷,也非常清楚這樣做太莽撞:一個不算熟悉的人鞋子舊了,你便買一雙相送,也太給人難堪。
我雖不覺得難堪,卻也拒不肯收。
“是因為不如舊鞋貴嗎?”
我腳上鞋子雖舊,卻是著名奢侈品牌出的特別款,與我大賣場打折來的運動服很不配套。
“不是啦,鞋子是故人相送,穿習慣了,需要新鞋自己會買?!?/p>
顏藺書無法,只得拿回去退換成男款。這事大概在他心中埋下陰影,好幾次想要打探故人是誰,我卻只是笑,不予回答。
沒課時去圍觀他的專業(yè)訓練,他的同學起哄,問他我是誰,他便臉紅看我。他這么純良的反應,免不得被加倍調(diào)侃,幾人打鬧起來,被教練看到,被罰往返跑五十次?;蛟S是我在一邊他不自在,摔倒好幾次,馬上又站起來繼續(xù)跑。
我轉(zhuǎn)開視線。
這堂課的老師是領著他們晨跑的那個,四十出頭的樣子,長得很是英武,一臉正氣,吼顏藺書時眉毛倒豎的樣子卻有些嚇人。
一起吃飯時我問他:“你們老師好兇,他好像特別關注你啊!”
顏藺書夾一塊雞肉放到我碗里,笑著搖頭:“不熟悉可能會覺得他兇吧!他兼任省武術隊的教練,我初中進隊就是他在帶,所以對我嚴厲些。他人很好啦,常常見義勇為,以前武術隊有家境不好的隊員也沒少得他救濟?!?/p>
他似乎很仰慕這個教練,說起來便滔滔不絕。我很快知道,教練名叫洛龍,在本省武術界挺出名,卻不是本省人,具體是哪兒,顏藺書也不清楚。洛龍沒結(jié)婚,幾乎全部時間都耗在學校和武術隊,培養(yǎng)了不少得意弟子,顏藺書也是其中之一。洛龍在教學外對學生很和善,夏天常叫一群人去他家自助燒烤。
他說個沒完,我突然發(fā)問:“那他有沒有女朋友?”
“這個不知道……哎,哎,你不會對他一見鐘——
話未說完,我大笑出聲:“怎么可能!”
他笑嘻嘻地說:“是不可能哈,他差幾歲都能當咱們爹了?!蹦呛敛谎陲椀姆潘杀砬?,讓我既覺得新奇,又有些不憤:憑什么他能這樣活著?簡單直白,沒有任何陰霾。
受他感染,我忍不住露出笑容,心中卻空落落不見底。我已不敢奢求這樣的人生,更可悲的是,靠近擁有這樣人生的顏藺書,也心有戚戚,滿懷痛苦。
他的示好排山倒海,我的曖昧卻總是點到為止,一場拉鋸戰(zhàn),從秋入冬,又冬去春來。我?guī)缀跽莆樟怂囊磺行畔ⅲ境侨?,父母都是醫(yī)生。他性格開朗,與人為善,耍帥時可以酷到?jīng)]朋友,賣萌時卻讓人想要摸他的頭。他的朋友從開始的打趣變撮合,頻頻給他支著。我見招拆招,搞得他都沒耐性了。有天一起跑步,到一棵開得極繁的櫻花樹下,他停步轉(zhuǎn)身對著我,欲言又止。
我用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擦汗,抬頭看他:“怎么了?”
“我喜歡你。”
并不像動漫里演的,花瓣如雨落下,我撲上去抱住他什么的,花還在枝上,我依然握著毛巾。他微微蹙眉看著我,眼神過于誠懇,我別開頭去。當時我怎么說的來著?哦,“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多么敷衍的一句話,他卻如獲至寶,連聲說好。
我簡直想哭。
夏天很快來了,我穿超短裙坐進肥胖中年男人豪車里的場景被顏藺書撞見,他手中的蛋卷冰激凌融了滿手。他喊我,我笑笑,然后轉(zhuǎn)過臉,由著男人給我系上安全帶,一踩油門飆過他身前。
我想那一刻,他大概很絕望吧。
4
我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包括顏藺書。后來他問我,那就是送你鞋子的人嗎?他語帶猶豫,似乎并不十分想要知道真相。
我搖頭微笑:“另有其人哦。”
他瞬間面色蒼白,看著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半晌:“那……就這樣吧,我不會再纏著你?!彼t了眼眶,轉(zhuǎn)身欲走。
他被欺負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我止住笑,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好啦,我做你女朋友。”
他回身:“當真?”這得有多喜歡我啊……縱使我劣跡斑斑,他也放不下我。
“當真,只要你別追問我過去的事?!蔽尹c頭。
他擰緊眉頭:“那你也要答應我,不要再和他們往來?!?/p>
我撇嘴,再喜歡我也還是有底線的,那只能哄哄他:“嗯,我答應你?!?/p>
話剛出口,他將我攔腰抱起,轉(zhuǎn)起圈來。我驚呼一聲,笑到頭昏脫力,咚咚捶他,勒令他停下。他卻怎么也不肯聽,抱著我跑到訓練場,大聲宣布:“這是我女朋友拾光!”
周圍噓聲不斷,我埋首在他胸前,避開所有目光。
毫無疑問,他又被罰扎馬步半小時,蹲得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卻還是笑的模樣。洛龍冷哼一聲,橫放一根長槍在他臂上。
“掉下來就重新計時!”
說話時還瞄了我一眼,很快移開視線,似乎很是不屑。在洛龍眼中,我大概和志怪小說里的妖精無差,甫一出現(xiàn),就勾去徒弟顏藺書三魂七魄,擾其修行。
無心一眼,我竟有被看穿之感,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顏藺書是個理想對象——與他交往不久,我便有了結(jié)論。
他帶我去他爸曾任職的精神病院摘芒果,據(jù)他所說,那棵樹上的芒果不用捂過也能吃。微酸爽口,有股橙子味,大概是病人們給它澆橙汁的緣故。
費了好大勁,找到他爸當年的同事,談起好幾件兒時囧事人家才確認他的身份,放他進去摘。院中放風的芒果樹園丁們不干了,饒是他身手了得,也無處發(fā)揮,只得每人塞一個才作罷,于是他抱著僅存的兩個小芒果逃出來。
兩個都給我,我吃了說好吃,但還是有點澀,伸舌頭給他看剛起的舌苔。
他的臉通紅眼神閃躲,我仰首蜻蜓點水般啄一下他臉頰,然后大笑著跑開。他愣了很久才拔腿追過來,不坐車,笑鬧著跑回十幾公里外的學校。
和他在一起,很小的事也會覺得快樂,大概永遠都不會膩。
我發(fā)誓,我也暗自祈求過永遠。
那年期末考試結(jié)束,洛龍邀學生到他家玩,顏藺書帶上我。洛龍家在市郊,頂樓的躍層,帶一個屋頂花園。夜幕降臨,洛龍主廚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烤著,學生們四散開來,看夜景,訴衷腸。我掃視全場,放下顏藺書為我搶到的翅中,捂著胃部往樓下走。不出所料,本在和同伴推手比試的顏藺書追了下來。
“怎么啦?”他一臉關切。
“有點胃痛,阿藺,你去給我買點藥吧。”我彎下身,苦著臉不看他。
他嘴上喊著好,一陣風似的出門去。
我直起腰來四下打量,這么大的房子,只有洛龍一個人住,家具也不多,空落落的。
我先大概搜索了客廳和飯廳,未果,轉(zhuǎn)到臥室。我搜了步入式衣櫥,枕下床墊底,床頭柜抽屜,同樣一無所獲。我握緊拳頭,正不知是該失望還是松一口氣時,注意到了墻上的裝飾畫。那是一幅油畫,漆黑的湖面上一只白天鵝振翅欲飛。我心跳如擂鼓,抖著手摘下畫框翻轉(zhuǎn),一張照片夾在那里。我望著它愣了很久,直到扭轉(zhuǎn)門把手的聲音響起,才迅速撿起照片塞進熱褲兜里。
顏藺書扭開門,看到的就是我來不及收斂的慌亂表情,以及滿室狼藉。
他看著我翻找時散落在地的鈔票,眉頭一緊,反手關上門,低聲說:“拾光,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啊。”
他以為我在偷錢。
我不禁發(fā)抖——我從未與人傾訴,這該從何說起。
5
我并不缺錢,正相反,錢是我生命中最不缺的東西。
我含著金湯匙出生,與我一同來到世間的還有孿生哥哥拾月。父親是位儒商,三十出頭才得到一雙兒女,以月光為我們命名,視之為無價之寶??墒撬苊Γ覀兇蠖鄶?shù)時候跟母親待在一起,準確地說,是跟保姆。母親曾是舞蹈演員,美麗而憂郁,對誰都是淡淡的,對父親尤為疏遠。她沒有工作,除了逛街美容,便是閑在家中,插花品茶,經(jīng)年不變。
我自小便擅長揣測人心,又十分活潑,比拾月討人喜歡,總愛捉弄他,從不叫他哥哥。他性子安靜,被欺負也不會告狀,下次還像沒事人一樣追著我跑。
“阿月癩皮狗!我沒有肉骨頭!”我更加嫌棄他。
阿月終于生氣了,去找母親求安慰,卻被母親幾句話打發(fā)走,萬分難過地蹲在地上哭。
我又于心不忍,摘喇叭花去送他,拉著他到院子里玩秋千,推到手酸也不喊累,直到他重綻笑顏。
九歲那年的生日正趕上周末,父親如往常的重要日子一樣匆匆回國,等我們一睜眼就遞上禮物。答應帶我們?nèi)バ麻_的游樂園,母親卻嫌節(jié)假日太擠不愿同去。那天真快樂呀,父親一手拉一個,帶我們坐旋轉(zhuǎn)木馬,開碰碰車,逛鬼屋,玩漂流。直到下午,找到一家園內(nèi)僻靜處的咖啡廳,帶我們進去歇息。他剛下飛機就陪著我們出來玩,過于疲累,來不及喝一口咖啡就仰倒在沙發(fā)上睡去。我和阿月擠眉弄眼,撕下棉花糖給他黏胡子,他都沒有醒過來。
我們自娛自樂玩了好一會兒,被窗外的一個人奪去目光。
那是一個小丑,穿著全套的裝備,臉涂得雪白,眼圈畫著夸張的妝容,好像要哭,嘴卻畫成大笑的模樣。他在拋球玩,精彩極了,讓我們眼花繚亂。注意到我們在看他,他越發(fā)來勁,耍出各種花樣,還變起魔術來。我要按捺不住要跑出去近觀,被阿月拉?。骸懊妹茫劝职中蚜艘黄鹑グ??!?/p>
“才不要,膽小鬼!”我甩開他,他猶豫片刻,也跟了出來。
這個小丑太過有趣,阿月也漸漸入戲,不停鼓掌歡呼。小丑笑了笑,翻起筋斗來,一個接一個朝著一扇小門翻去。如果當時他說讓我們跟著,我想我不會去,可是眼見他要消失,我和阿月卻急匆匆跟了過去。
這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摧毀了我們的人生。
在小門那邊停著一輛貼深色玻璃膜的面包車,我們跨過小門,便被加了迷藥的紗布捂嘴,失去意識。
這是一次轟動全城的綁架案,本城十大富豪一雙兒女被綁,富豪情緒崩潰,其妻狀若癲狂。
我醒來時是在一處黑漆漆的地方,能聽到蛙叫,聞到田野的芬芳。我摸到旁邊的阿月,使勁想要將他搖醒,他卻紋絲不動。
那個小丑拿著電筒進來,遞給我一瓶水。
“喝水,一會兒打電話給你家人,照我教你的說。”
他沒有洗掉面上的油彩,眼眶邊的黑色被汗液融化,好像淚一樣垂掛到臉頰。他教我,讓我說我和阿月很好,讓家里準備三百萬現(xiàn)金,由女眷送到指定地點。我過于害怕,在電話接通聽到爸爸聲音時便崩潰,大喊著阿月睡著了,喊不醒,怎么辦!
他惡狠狠地叫我閉嘴,我聽到母親尖叫,父親痛哭著求他不要傷害我們,他搶過電話掛斷。他伸手搖了搖阿月后走出去,不一會兒,我便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是他疏忽嗎,沒有綁住我——我奮力抱起阿月,摸索著往外走,突然一步踏空下墜,劇痛后再次失去知覺。
等我醒來已經(jīng)在醫(yī)院,父親守在床前,瘦得脫了相。
“拾光!拾光!”他抱著我哭,壓得我骨折的手好痛。
阿月卻沒那么幸運,關押我們的地方是一處郊區(qū)的爛尾樓,黑暗中,我抱著他從三層樓高的中庭落下,他摔到頭和腿,昏迷不醒。
據(jù)說當時綁匪撥打了120,給出了具體方位,警方和急救人員趕到他已經(jīng)跑了。
母親也來看我,她蓬頭垢面,不復往日光鮮模樣,流淚撫摸我的手,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對,我認為是不敢看,而不是沒有看。
我異于常人的早慧,勾勒出一幅殘酷的圖畫:那小丑口音,與母親同外婆說話時的口音無異。他教我打電話時手電筒的光晃過裸露在外的右手肘,上面文著一個抽象的芭蕾舞女郎,下面的拼音是:xiezifu,而我的母親叫謝子芙,當年跳的是芭蕾舞。母親聽我說阿月昏迷不醒時也沒崩潰,卻在他叫我閉嘴后,尖叫昏倒。
而且他教我說,要讓女眷去送錢,我家除我外唯一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
我想,她認識他。
6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懷疑。
而這個推想隨著時光流逝,越發(fā)真實起來。
阿月歷時三月才清醒,不知是外傷導致還是乙醚中毒太深,忘記了許多東西,獨獨記得我。過了好幾年,各種心理疏導才慢慢恢復記憶,受傷的左腿雖然沒有落下殘疾,卻再與奔跑無緣。他這下矮了我兩個年級,更像我弟弟。我在他復健時哭泣,他攬著我安慰我時,卻第一次叫了他哥哥。
父親陷入無盡的自責,責怪自己疏忽害我們遭此劫難,添了許多皺紋白發(fā)。他騰出更多時間陪伴我們,走一步都安排人盯著,過得惴惴不安。
我的母親謝子芙像變了一個人,不再冷淡,事無巨細地關心我們,對父親變了態(tài)度,分外體貼。這個家因為這場劫難變了模樣,看似理所當然,我卻疑竇重重。那個綁匪依然在逃,我沒有對錄口供的警察叔叔講出所見,因為那時謝子芙就站在一邊瑟瑟發(fā)抖。
我開始留意法制節(jié)目,每天看報,想要為我的懷疑尋到一點理論支持。
高二那年暑假,我無意中瞄到一則社會新聞,說是某省武術隊教練兼某大學武術老師見義勇為,空手制伏兩個持刀歹徒。記者采訪他,播放時臉打了馬賽克,右手肘露出來。
時隔多年,我與那個文身重逢,它同我記憶中的沒有半點差別。
武術教練,想必也很會翻筋斗吧。
一年后,我因為放棄常春藤名校的錄取通知書,轉(zhuǎn)投這所某教練任職的無名大學與謝子芙爭執(zhí),父親和阿月也沒能勸住我。我摸清武術隊的行動軌跡,在深秋的早晨制造了一場偶遇,見到那個叫洛龍的教練,以及顏藺書。
從一開始,我便步步為營,將顏藺書俘虜,為我靠近洛龍搜集證據(jù)尋找機會。
我為了不讓洛龍起疑什么都想到了,比如買廉價的衣服偽裝自己,只帶阿月送我的一雙跑鞋來報到。阿月不能跑步,那鞋是他在國外旅游時買的,上面有一對翅膀,跑起來像兩只歡快的白鳥。
“左腳是拾光,右腳是我,就好像我在和你在一起飛?!卑⒃逻@么說。
只是沒想到,在俘虜顏藺書的過程中,反被顏藺書捕獲了——我喜歡上了他。
見他崇拜洛龍,我不止一次暗自祈禱自己錯了,也數(shù)次想要停下追尋真相的腳步與他好好交往。好在洛龍沒有認出我,在顏藺書喊我名字洛龍毫無反應時,我竟有些慶幸:不是他,真好。
可是十年執(zhí)念難斷,我終于沒能戰(zhàn)勝心魔,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盒子里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少年洛龍攬著的那個女孩,確確實實是我母親。這一張照片,抵過世間所有邪惡,且再無希望存留。她當時便聽出來了吧,才會驚恐昏倒,才會心懷愧疚一反常態(tài)。她看著父親自責痛苦,賠給他一腔柔情,卻不愿告訴他真相。她明白我心懷疑竇,再也無法與我對視。她知道洛龍在這里任教嗎?是因為這個,她才阻止我到這里上學嗎?事到如今,我又該怎么辦呢?
我站在顏藺書身前,辯解也好,真相也罷,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胃還疼嗎?”他卻不忍我為難,轉(zhuǎn)換話題。
我聽到高樓塌陷的聲音——謝子芙所掩蓋的真相,對阿月的歉疚,對父親的憐惜,以及對顏藺書的愛,讓我完全崩潰。我張開嘴,發(fā)不出聲音,卻淚如決堤,眼前一片模糊。顏藺書靠近我,我緊緊將他抱住。
他也輕輕環(huán)住我,低聲問:“不要哭,怎么了?”
我什么也沒說,只將臉埋在他鎖骨旁,任淚水落到他身上,與他為我買藥時流的汗相融,不分彼此。
第二天我便回了家,將那張照片擺在謝子芙面前。
她沒有流淚,只是跌倒在我面前。
“我與他在少年宮認識,我學舞蹈他學武術,最好的年紀便在一起。后來是我貪慕虛榮與他分手遠嫁,與他斷了聯(lián)系。那天我的確聽出他的聲音,一念之差沒有說出來,也從那時開始,才明白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們。拾光,我不是為他或者我求情,這些年我心中愧疚,真相大白對我來說算是解脫??墒悄惆职趾褪霸氯羰侵懒嗽撚卸嗤纯唷仪笄竽阍傧胂搿!?/p>
這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我已經(jīng)如此痛苦,難道要將這份痛苦與父親、阿月、顏藺書共享嗎?父親這幾年胖了,是人到中年,也是母親對他溫柔體貼的緣故。阿月得到年幼時缺失的母愛,與她極為親近,把她當模范母親。
在顏藺書眼里,自己的教練洛龍是見義勇為的大英雄,是恩師益友。
歡樂可以分享,痛苦卻不同,與人共享不能使之減輕,只會像傳染病一樣,讓所有人都痛苦。我可以毀掉這一切——我真要毀掉這一切嗎?
我談不上多恨洛龍,最不能原諒的也不是謝子芙,而是我自己。如果當年我禁得住誘惑沒有從父親身邊跑開,不莽撞地抱著阿月逃走讓他摔傷——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撕扯我。
我想當年洛龍也不愿傷害我們吧,畢竟他給我水喝,最后還打了急救電話。他被求之不得的愛蒙蔽雙眼,做下錯事,自那之后孑然一身,教出顏藺書這樣的五好青年,自己也不遺余力地幫助別人。
可以說他虛偽,卻不能無視他的改過自新。
難道我就無可指摘嗎?我也傷害了顏藺書啊。
7
我沒再回那所學校,重考托福,趕上這所位于洛杉磯名校第二年春季入學。
遠赴異國,與過去一刀兩斷。
不揭穿,并不代表原諒,我無法再與謝子芙朝夕相處,也做不到在洛龍面前假裝不知情。我只想走開,眼不見為凈。
我利用顏藺書,亦愛上他,事到如今卻都已成空,不得不說再見。
我說對他說,你記得嗎,上次你看到我搭豪車,其實那是我爸。我以前太叛逆不愿選擇他們給我定的路,念了一年經(jīng)濟系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喜歡。
“真是對不起,我還是喜歡送給我鞋子的那個人,他也在美國?!?/p>
如果這話被正在國內(nèi)被高考模擬題折磨得欲哭無淚的阿月知道,他應該也不會責怪我拿他當擋箭牌——看在我掛斷電話哭得那么慘的份兒上。
我想人生就是這樣,一刀兩斷的痛快與糾纏不休的痛苦相比,應該更勝一籌吧。
只是這一刀太狠,讓我元氣大傷,無法再回應任何人的示好。
“你真是個難以討好的女孩?!毙屡笥颜f。
我常常想起顏藺書。
他會怨恨我的絕情,討厭我的武斷,想起我的面容嗎?雖然經(jīng)歷過那么多不快,我閉上眼,眼前總會浮現(xiàn)他笑著的模樣,給我前行的力量。
在冬夜的荒漠里,接到顏藺書的電話。無可否認,當時我心里開出一朵花——只是曇花一現(xiàn),那一刻的欣喜卻常留于心。我簡直無法想象他是怎么突破重圍摘到那十幾個芒果的,這不出所料地打動我,我卻再次拒絕了。我想,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隨意承諾,等到可以做到那天再答應也來得及。
我畫地為牢,將自己困于往事的泥潭,出獄之日,便是與他重逢之時。
可是顏藺書沒能等到那天。
那天我跑完步,逛他校內(nèi)時,他的主頁背景換成了祈禱蠟燭,有一則置頂狀態(tài)。社交網(wǎng)站層出不窮的今天,校內(nèi)網(wǎng)早已過時,那則狀態(tài)下卻有近千條留言。上面怎么說的來著?我只看清一句:顏藺書同學勇救落水兒童不幸罹難。
之后便是無盡的黑暗——
阿月將恍惚的我?guī)Щ貒?,去到我與他相識的城市,他卻早已下葬。墓前擺滿鮮花,不乏玫瑰一類,夾著許多卡片。大多是哀悼的,也有遲到的表白。我單膝跪下,親吻墓碑上的照片——別笑了,我明明在哭啊,傻瓜。
然后我說要去成都。
我想要知道,他寫給我什么話。
我找到那個本子,卻怎么也尋不到那一頁——2013年11月29日,28日的有,30日的也有,偏偏那一頁沒有。
阿月仔細翻檢,發(fā)現(xiàn)是被人撕走了,我在安靜的書店痛哭出聲。
我怎會那么蠢,忍痛將他辜負。
我一貫逞強,居然不懂放不下就不要放下這個道理,自以為堅強地遠走療傷。殊不知,這也是一種懦弱的逃避,就好像我的母親當年選擇沉默,讓我父親受苦一樣。
他寫給我的話我已無從得知,一時錯過,便永生不能再見——與他也是一樣。有那么多人愛過他,想要保留與他有關的一切,在他的墓前獻上血紅玫瑰。
這些微小的愛疊加在一起,曾讓顏藺書感到幸福嗎?
而最有可能給予他幸福的我,卻決然離去,連背影都不曾留給他。
對不起,沒說我愛你。
親愛的阿藺,這結(jié)局于我來說,可要比最生澀的青芒果,還要苦澀萬倍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