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道光二十八年，春分。

夜涼如水，月光似一層肥膩的膏脂，透過葉片浮在棺身上，如隔夜彈不干凈的白飯粒。

幾個仆從打扮的男丁擱下鋤頭，打量了眼已半掩入土的木棺，揉捏著酸疼的肩頭齜牙咧嘴。此時四下風(fēng)聲凄凄，隱隱仿若鬼哭寂寂，幾個人對了下眼，都從同伴的眼神里瞧見了自己的恐懼。

傳說含恨而死的人，死后會化為厲鬼向人索命！

也不知是否駭?shù)没搜?，當中一人先發(fā)現(xiàn)了木棺在動！緊隨其后的，又一人凄厲地叫喊稱棺內(nèi)有聲響。一伙人又驚又懼，愣上片刻，便齊齊丟下鋤頭沒命逃遁。

清涼涼的月光下，木棺自內(nèi)發(fā)出一下一下的敲擊聲，如有序的鼓點不疾不徐。又隔了半晌，棺門終被緩緩?fù)崎_，露出一節(jié)白若細玉的手腕來。一個著紅裳的美人自內(nèi)打著哈欠坐起，美目流光溢彩。

天上萬葉吟哦，地上塵泥飛滾。一點一點回憶都開始慢慢回到了眼前，只是這人生啊人生，就像那山間蜿蜒而下的溪流，苦痛不由衷，愛恨不回頭。

【一】

道光二十三年，夏至。

艷陽毒辣辣入人眼，而此時京城最大的萬寶錢莊里外聚滿了人?？釤犭y當，罵聲不絕。只見團團包圍的，卻是一個穿粗布衣的稚齡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水汪汪，靈光光。

她瞪著跟前四五個萬寶錢莊的壯漢，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今日，她吞了豹子膽去偷萬寶錢莊的珍珠鏈，給這幾個狗腿子團團圍住了身。

而她照舊是老辦法，余光瞥見人群里一雙黑錦金絡(luò)寶珠鞋，便想也不想撲上前死死抱住，“爹爹，您不要孩兒了么？”

她等了許久許久，終聽見一聲冰冷的，“放開”。

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這才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求助之人，居然是個看起來并未大上她多少的弱冠少年。而他蒼白無血的臉上，一雙深沉陰翳的眼里滿含冰涼。

幾個大漢一愣，面面相覷間，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少……少爺?！睘槭字水吂М吘吹?，見跟前小小少年并未出言斥責(zé)，立時反應(yīng)過來，望著少女目露兇光。潑皮耍賴也不認清個主，今兒定要她半死不活才行！

他上前便要拽著她的雙腿拖她離去，少女給嚇得全身發(fā)抖，只死死攢住少年的褲腿不放手，她再也顧不得其他，只望自己一頭撞暈在地上，能夠僥幸留得性命與貞潔。

卻也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冰涼的聲音響在頭頂，“我買下她?！?/p>

她錯愕地抬起頭，目光里只有一顆晶瑩剔透的星星，正中心浮著淺淺碧紋，略過金燦燦的陽光璀璨輝煌。她怔怔的看著，眼看著壯漢面白如紙，松開了鉗子般拉扯她的手。而少年彎下腰，將那枚玉星星擱在她身前?！斑@個給你，以后就跟著我吧。”

這個給你，以后就跟著我吧。這是幾年中她聽過的最溫情的一句話，溫情到以至于，要付出她一生的喜樂去償還。

少年全名李元卿，是萬寶錢莊的少東家。打小給寵得過了，對任何人都是冷著臉，從未見對誰笑上一笑。

她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賬房先生便隨口給她取名萬寶兒，與錢莊名字一致。反正不過一個下人丫頭，用得著費多大心思？

進府的那日，萬寶兒身后還跟了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一雙烏溜溜的眼，臟兮兮卻堅挺渾圓的小鼻子，活像一頭流浪狗兒。她眨巴著好奇的眼，小心翼翼拽著萬寶兒的衣角，兩眼卻又不時偷偷打量著四下。

既然都是少爺買進的丫頭，賬房先生自無二話，臟丫頭原先的名字自然也不能再用了，他就隨口給取名銀瓶兒。

寶兒瓶兒，不愧是日日與錢財打交道的人所想出的名字，萬寶兒在心里頭默默地想。銀瓶兒打小跟著她，年紀上雖只小她兩歲，可性子卻單純至極。她們自幼乞討，窮瘋了的人總會患上些無可奈何的毛病，她變得機敏涼薄，而銀瓶兒則對食物生出無窮興趣，見著什么都想吃，再臟再臭也沒關(guān)系。

想至這里，萬寶兒的目光越過一階一階石級，最后落在兩扇半掩的雕花木門里頭。

木門里是一桌剛上齊的菜肴，只大致一眼，便瞧見了酥油酪，奶香魚，桂花凍冰糕，熱的騰騰蒸汽，涼的粉粉晶晶。莫說是銀瓶兒，連萬寶兒自己都忍不住看直了眼。還未待她反應(yīng)過來，身后臟兮兮的丫頭已松開了她的衣角，閉著眼睛尋香而去。

等萬寶兒飛奔去卻是為時已晚，銀瓶兒已推開木門，用臟污的小手捻起塊桂花凍冰糕，啊嗚一口塞入嘴中，鼓著腮幫子專注地嚼了起來。她絲毫也未注意到身后的萬寶兒，面色在剎那間暗如死灰，也未意識到圓桌一旁坐著的，是面無表情的李元卿。

案上的香快要燃盡了，一抖一抖的灰竹節(jié)般有秩地倒下。氣氛就這樣僵持了許久，終是萬寶兒先忍不住了，快步上前，將銀瓶兒塞至身后。她不敢看李元卿深不見底的眼，只欠著身垂頭道，“瓶兒才來，還不懂規(guī)矩，望少爺莫責(zé)怪。”

李元卿并未急著說話，而是揮了揮手，門外伺候的下人忙恭著身入內(nèi)。他指了指一桌珍稀，只輕聲道了句，“都給我拿去喂狗?！?/p>

銀瓶兒亮晶晶的眼剎那瞪圓了，不知所措地望了眼自己的手心，而萬寶兒則冷冷望著李元卿，將背脊挺得筆直，“既然如此，那我姐妹二人也不便再弄污了貴地?！彼曇羝降瓍s清晰，自懷內(nèi)掏出那枚玉制的星星，啪地拍在圓桌上。隨后便拽上銀瓶兒，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站住?！崩钤淇偹闶情_了口。

“當初我救你一命，你又拿什么還我？”少年稚氣的眼眸里滿含倔強，望著跟前兩個比他更年幼的少女，自尊心使得他居高而臨下。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違逆他，不過是兩個乞討丫頭，又憑什么給他臉色？

萬寶兒卻是冷笑著看著，她的眼神一點一點涼透。果然，這世間沒有人會真的看得起她們。心善時，施舍些小恩小惠沾沾自喜。心惡時，再如何作踐也無可厚非?？伤齻兗词垢F困，也不意味著會沒有尊嚴！

想至這里，她下巴一抬，右手飛快自懷內(nèi)摸出一塊刀片，對著自己纖細的胳膊一刀劃了下去！鮮血一蹦而出，銀瓶兒剎那便給嚇得哭了，李元卿也瞧得呆住。

嫣紅的鮮血順著白皙的胳膊蜿蜒而下，扭曲仿若一條小蛇。只是萬寶兒的臉上絲毫不見疼痛，而是與年紀極為不符的自負與輕蔑。

“以血還血，這樣可以了么？”她仰起頭來，巴掌大的小臉滿含笑意。說完這話，她便回過頭去，不再看李元卿，而是拉著銀瓶兒一步一步朝大門走去，任鮮血順著手腕滴下，滴答滴答，綿延開一路。

【二】

道光二十七年，秋分。

入秋的寒意過早地襲來，一地一地的紅葉如野火連天。

萬寶兒倚著秋千架，閑來無事便撩起衣袖，細看胳膊上那道寸長的傷疤。那是四年前初來府上時，因一言不合而賭氣刮傷的。還記得那日她滿心悲憤，揮手刀起時未有片刻猶豫。

她流著血拉了銀瓶兒往外走，卻還未來得及走至門口，便先一步頭暈?zāi)垦５氐沽讼氯ァＴ俸髞?，醒來時她躺在柔軟的床上，傷口上敷滿藥草，而銀瓶兒酣睡在床沿。她支撐著坐起，卻意外對上門口李元卿復(fù)雜的眼神。

依舊記得那日李元卿的樣子，放下了尊貴的少爺架子，一雙眼陰翳盡去，只余綿延無盡的內(nèi)疚與迷茫。他望了她許久，多少次欲言又止，到最后才用輕若蚊蟲叮嚀的聲音道，“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萬寶兒搖著秋千架，怔怔的將這三個字念了一回又一回。思緒又被往回拉，她想起了兩年前，她們與李元卿的關(guān)系徹底緩和，他會將自己認識的字教給她，將自己的茶點讓給銀瓶兒。一年前老爺去世，李元卿一夜間形容枯槁，也是她姐妹二人長伴左右。

那是她生命中最踏實，也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姐姐，桃酥要不要吃？”思緒被一聲清甜打斷，萬寶兒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張紅撲撲微笑的臉蛋。幾年下來，銀瓶兒已出落得越發(fā)水靈，一雙眼亮晶晶的，嬌嫩的兩頰燦若云霞。

見萬寶兒只出神看著自己，銀瓶兒便顧自咬起了桃酥，咬得腮幫鼓鼓時含糊道，“聽說少爺有意納姐姐為妾。”

萬寶兒一怔，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四年發(fā)生了太多太多，自那聲沉甸甸的對不起開始，她與李元卿的關(guān)系便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他教她握筆時的專注細心，他在靈堂抱著她痛哭時的脆弱無助，以及為她一句話而突然綻開的笑顏，太多太多的點滴她又怎會不明了？

卻不想銀瓶兒冷不丁出聲道，“我知道姐姐瞧不上做妾，反正所有我想要卻得不到的，姐姐統(tǒng)統(tǒng)都瞧不上。”她聲音淡淡的，眼神里依稀還留有當年模樣。

萬寶兒錯愕地看著，眼前的銀瓶兒此時竟有著幾分陌生。她嘆了口氣，良久才不發(fā)一言地轉(zhuǎn)過身去。

日上中天，暖融融卻曬得人冰涼涼。

直走出了數(shù)丈，萬寶兒才扭頭輕聲道，“天涼了，回去吧?！?/p>

一地紅葉給風(fēng)吹拂得原地打旋，風(fēng)聲如一首稀稀拉拉的曲調(diào)，時而混雜了抽抽噎噎的哭聲。又過了許久，風(fēng)停了，紅葉不打轉(zhuǎn)了，靜止的秋千上只擱了半塊桃酥。

天轉(zhuǎn)眼便黑了下來，暗暗的不見星光。

萬寶兒順著石階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一直記得數(shù)年前的一個傍晚，她高燒不退躺在街角，銀瓶兒哭著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求過去，終給她要到了兩個饅頭和一碗紅豆粥。那時的她用稚嫩的聲音言之鑿鑿，未來無論她吃什么好東西，都要分給姐姐一半。

所以無論是半塊桃酥，還是半邊月亮，遇著好的她從來不會忘記她。她們是共患難過的，誰也無法拆散她們。

正癡癡的回憶著，猛覺身子一輕，自己竟給人生生背了起來！萬寶兒大驚之下拼命掙扎，腦海里飛快閃過最近京城里最可怖的傳聞，每逢夜晚采花賊便放肆猖獗，專挑大戶人家的侍女丫鬟下手！

卻還未等她再想下去，便先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到了?！?/p>

她被輕輕的放了下來，定睛看去，這才見著李元卿一張好看又似笑非笑的臉。只見他伸手指了指屋頂，微笑道，“喜歡嗎？”

萬寶兒錯愕地抬起頭，瞬間驚得眼都不及眨上一眨。高高屋梁上，吊了數(shù)百支寸長的蠟燭！成片渾圓的金黃閃閃爍爍，綴飾有間，放眼望去竟如星空一般浩瀚無垠！她只覺自己連著呼吸都在顫抖，似不相信般愣在原地。而此時身后有一人緩緩將自己環(huán)在胸膛，隔著厚厚衣裳也能聽見那一震一震，如風(fēng)吹鼓擂的心跳。

“寶兒，我不知道該怎樣證明，你才愿相信我是真心對你。自從三年前你抓著我的褲腿求我救你的那刻起，我的心上便有你了。所以哪怕只能給你一個妾的名分，我也愿永生不相離。”李元卿的聲音厚實溫暖，萬寶兒聽得心頭一晃，只差分毫便忍不住點頭應(yīng)允。

滿屋梁暖融融的星光風(fēng)吹搖曳，似一叢一叢靜止不動的螢火蟲。就讓時光永遠停在這一刻吧，不必知后事，故事不要往下說，那該多好。

“少爺?shù)暮靡?，奴婢承受不起?！比f寶兒抽身而出，望著李元卿怔住的神情歉疚道。她不忍再見他眼底洶涌而出的失落，只得背過身去，落荒而逃般離開了房間。那片暖金色的星光，伴著少年眼底的悲涼，也一點點吹熄暗了下去。

她不是不心動，也不是無情衷，只是自幼乞討早已改變了她的性子。她變得那樣謹慎而涼薄，當初可以一刀毫不猶豫落在自己的胳膊上，自然也能一下一下，剜入他人心里。

而她唯一的心軟，便只有對著銀瓶兒。她永遠忘不了她啼哭著向攤販們磕頭，眼淚一粒一粒落在塵土里。她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不是親生，卻百倍于血緣。

推開屋門，銀瓶兒顯然已睡熟，身子蜷縮著，臉向著里頭。萬寶兒只覺心下歉然，瓶兒白日里會說出那樣的話，只怕是近來自己與李元卿糾葛太多而忽略了她。她心下想著，輕聲拉開抽屜，自里頭取出一個布包。布包里是一整塊白玉糖，是半月前少爺賞賜給府里幾個得力下人的。她不舍得吃，一直放得好好的。此時她細細看了一眼，便轉(zhuǎn)過身，輕手輕腳將布包擱在了銀瓶兒的床頭。

放完她更覺疲憊，用手支著腰回到自己的床鋪。卻不料方掀開被褥，便見著里頭一個一模一樣的布包。她愣愣的拾起，里頭竟也是相同的一整塊白玉糖。

萬寶兒回過頭，月光下銀瓶兒也自床上坐起，雙眼紅腫的望著她。

“對不起。”她倆竟是同時的脫口而出。

月光清涼，萬寶兒只覺眼眶里逐漸充盈了什么。溫溫?zé)釤岬?，晃得銀瓶兒的臉都時大時小。

隔了許久，她終是啞聲道，“傻丫頭?！?/p>

【三】

這幾日萬寶兒總也躲著不見李元卿，任他在她門前立到夜半也絕不相見。她心底是那樣的動搖，是否要徹徹底底相信一個人，如若賭輸了，她害怕又回到過去受人白眼仰人鼻息的日子。

近日府上新運到一批珍貴食材，據(jù)說樣樣都連城價值。萬寶兒百無聊賴地倚在門前，看著新招的下人進進出出，心里頭不由一陣迷茫。

她躲著不見李元卿，拒絕他的癡心一片，說白了便是怕他未來負心。她不是不喜歡他，看見屋梁上那成片的星光她也感動，聽到他口中那樣的情深她也心如鼓擂?？墒?，她到底還是猶豫而已。

“姐姐，這是我剛從廚房討到的蘆筍湯，你嘗嘗看?！便y瓶兒不知從何處冒出，手中端了碗一漾一漾的湯水。

萬寶兒剛要搖頭，卻見著她渴盼的目光不忍心起來，只得接過碗，小口小口啜飲了起來。湯味道清淡，細嘗有道清涼的余味，見萬寶兒喝了半碗，銀瓶兒不由露出滿足的笑來。她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什么好吃的都非得留給萬寶兒一半。好像于她而言，這世上只有姐姐與食物最珍貴。

“姐姐，讓瓶兒扶你回屋歇息吧?！便y瓶兒接過碗，輕聲道。

萬寶兒剛要擺手，卻突覺一陣眩暈，隨即整個人軟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后來，她只記得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在夢的邊緣，她感覺到自己被人扶到床上，又不知過了多久，李元卿推門而入。她想呼喊，聲音卻哽在了喉間發(fā)不出來，她想撲打，周身卻使不出一點力氣。到最后，她只記得自己在模模糊糊中被人摟入了懷中。

醒來時天才蒙蒙亮，萬寶兒按著太陽穴坐起，卻瞬間驚得冷汗俱出。柔軟的被褥里，自己竟是無衣蔽體！她只片刻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當下整個人都跟著顫抖。她想起了那個分不清真假的夢境，朝她走來的李元卿，還有更早的，遞給她蘆筍湯的銀瓶兒。

她慘烈地笑出聲來，胡亂披了件衣裳便沖了出去。步伐不穩(wěn)，直向著李元卿的屋子而去。

李元卿著一件單衣，緩緩?fù)崎_門來，見著她此番模樣，眼里頭不由驚詫怪責(zé)。

“怎的不穿戴整齊就出來？”他聲音責(zé)備，便要回身取自己的外衣來。

“是不是你。”萬寶兒冷冷道，“是不是你串通了瓶兒，對我做出這樣的事？”她連著聲音都開始顫抖，一雙眼赤紅冰冷，自己都不知自己此時看著有多么可笑滑稽。

李元卿一怔，面上有些微不自在，隨即支吾道，“你一直躲著不見我，我是動過歪念頭，可是……”

萬寶兒失聲慘笑，良久才厲聲道，“好委屈，好無辜，所以便污我清白？！”

李元卿剎那睜圓了眼，望著如厲鬼般聲嘶力竭的萬寶兒，愣愣道，“你說什么？我同你清清白白，你說這話又是何用意？”

萬寶兒一呆，似不相信般望著眼前人滿眼的陌生，許久才退后一步，不可思議地搖著頭癡笑。好好好，一切真真是好笑！她記憶里的李元卿，一直是沉默卻溫暖的，相識了那么多年，卻是直到此刻才見著他的另外一面。而這便是自己差些就托付終身的良人，得到手了就扔掉，談什么真心假心，都不過是玩弄而已。

她不再看李元卿，而是拉了拉周身衣物，只覺這天冷得殺人。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每一步都仿佛更接近地獄。一顆心冷了再冷，漸漸的浮上了連天的恨意來。她恨自己往日小心翼翼，卻還是失身于薄情人，更恨自己打小一同長大的妹妹，竟這樣輕易地出賣了自己。

此時天已光亮，遠遠地便見著一人坐在秋千上。萬寶兒定睛看去，是低著頭的銀瓶兒。只見她捧著什么，如視珍寶的模樣，連萬寶兒走近了她也不知道。

直等萬寶兒靜靜立在她跟前許久，銀瓶兒才大驚失色地抬起頭來。萬寶兒這才看清了她手頭捧著的，是一碗名貴血燕，已給喝去了不少，剩下的依舊晶瑩剔透。

如此名貴，縱使李元卿再寵，她們做下人的也嘗不到此般珍品。

“姐姐，瞧我給你留了半碗?！便y瓶兒笑瞇瞇地舉起碗來，望著萬寶兒神色如常。她雙眼純凈，依舊是從前那個臟兮兮的小狗兒。萬寶兒卻是冷笑了起來，許久才寒聲道，“就是為了這東西，所以出賣了我？”

銀瓶兒一怔，眼底有些許心虛，良久才低聲道，“反正姐姐遲早也要許給少爺?shù)?，少爺?shù)玫搅私憬?，定會對姐姐負?zé)?！彼羯绯?，卻不敢抬眼看著萬寶兒?；蛟S是察覺了這次氣氛古怪，姐姐頭一次用那樣的神情盯著自己。她害怕起來，又抬頭撒嬌道，“瓶兒也是為了姐姐好，喏，特地留給姐姐補身子的?！痹捯魟偖叄峙跗鹉峭胙?，遞到萬寶兒跟前。

萬寶兒冷冷看著，只一揚手，瓷碗便乒乓一聲落了地，里頭剔透的燕窩濺得到處都是。

“我們的情分，就到這里吧?！比f寶兒背過身去，飛快地離開了這里。她看不見銀瓶兒剎那間失去光彩的眼睛，聽不見她扶著秋千凄凄切切的哭聲。她越走越快，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從前二人相依為命時的情景，她病怏怏地縮在墻角，瓶兒沖著路人磕破了額頭。

“未來無論我吃什么好東西，都要分給姐姐一半?！彼弥赡廴彳浀穆曇粽f道。一切都還清晰似在昨日，又遙遠得仿佛盡在夢里。

那一日，萬寶兒獨自藏在假山后。她不想見任何人，就那樣呆呆地走神，一一想起從前的往事。她想起了李元卿握著她的手，教她用毛筆寫大字，一橫一豎都像極盡了刻骨溫柔。她也想起了銀瓶兒，她將自李元卿處學(xué)得的毛筆字一筆一劃交給她。她們兩個，好像從來沒計較過是你的還是我的。

兩個都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卻同時以不同的方式一起背叛了她。

萬寶兒心里疲憊，見不知不覺天又暗了下去，只得撐著身子往回走。她步子踉蹌，不知走了多久總算是見著了自己住的地方，正要推門進去，卻猛聽見里頭有怪異的聲響。

她輕推開道門縫，扒著門朝里看。

搖晃的蠟燭光里，銀瓶兒的床鋪上還臥著一個人。太模糊看不清人臉，但萬寶兒卻見著地上散亂著的，除了銀瓶兒白日里著的月牙色衫子，還有李元卿往日常穿的那件墨色長褂！她只覺自己整顆心在那一刻徹底停了下來，如三伏天嗆入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從手指尖涼到了五臟六腑。

她木然地轉(zhuǎn)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假山處。腦子里一片混沌，連自己都不知道此時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才好。她料定了李元卿既然矢口否認，便不會對她負責(zé)?？伤龥]料到的卻是僅僅隔上了一天，他便與瓶兒纏綿在了一塊兒！

她是那樣傻，她怎么就沒想到呢，爭吵時瓶兒會說出她想要卻得不到這樣的話來，還那一塊白玉糖，原來李元卿給她的同時也一道給了銀瓶兒！

萬寶兒望著假山上露出的那一方夜空，久久不愿挪開目光。她仿佛是看見了從前的時光，也像是瞧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隔了許久，她似想起了什么，從懷內(nèi)掏出一物來，是一枚玉制的星星。她細細地把玩著，眼底的迷茫終一點一點散去，化為一寸寸，刻入心底的怨毒來。

【四】

道光二十八年，春分。

萬寶兒自木棺內(nèi)坐起，平靜地打量著四下荒涼。

她坐在一張狹小的棺材內(nèi)，填墳的下人早給嚇得一哄而散。周遭是樹葉給風(fēng)搖得嘩嘩響，猶如漫山遍野的野鬼吟哦，說不出的可怖。

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因為今時今日的她，縱使活著，與鬼又還有何區(qū)別？

一年前，她清白的身子給糟蹋，隨即又眼見了那人同自己最親的妹妹徹夜纏綿。一顆心是在那時便徹底死掉了的吧？

沒料到的是，銀瓶兒在第二日清晨便自盡離去。待她趕到時，看到的卻只有瓶兒冰涼的尸體。而瓶兒死前留給她的信，一年中她淌著淚看了無數(shù)遍。

瓶兒說，她本無心負她。一直覺得許給了少爺，便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不必再瞧人眼色，不必再總也擔(dān)心會被打回原形，會有吃不完的美味，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她知道姐姐謹慎得過頭，做任何事都瞻前顧后，常常為此而錯失了到手的幸福。所以她便擅自決定幫姐姐與少爺一把，因此答應(yīng)了少爺?shù)囊?，用蘆筍湯將姐姐迷倒。

她本以為姐姐會含羞著醒來，嫁與少爺從此衣食無憂。卻不想等來的卻是姐姐失魂落魄的模樣，甚至揚言要姐妹情斷！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溜到廚房，偷出了一大壇子的酒將自己灌醉，期望見著自己爛醉的模樣姐姐會心軟原諒。從前每一次犯了錯，姐姐最終都會心軟著原諒。

可她錯了，錯得徹底。她未等到姐姐，等來的卻是少爺！她四肢酸麻，根本無力抵抗什么，便這樣稀里糊涂給玷污了身子。她與姐姐一同進的府，一同認識的少爺。他是天是地是溫暖的靠山，全世界只有他可以保護她們。卻居然就是這樣一個人，先后對她倆做出這樣的事來。

她自知無顏再見姐姐，萬般錯都因她起，那便由她結(jié)束吧。

雖時隔一年，萬寶兒想起時猶覺萬箭穿心。一年前她瘋了般撲倒在瓶兒尸身前，哭著道自己錯怪了她，求她不要這樣丟下她。這個冰涼的世上，真的再無一個人是真心對她了。

自然，李元卿面對她時仍是死不承認，反而裝模作樣地喊冤叫屈，怒怪她血口噴人。若不是她忍辱負重地低頭，險些便要給趕出府去。

后來的一年里，她表面上木木不說話，心底里卻醞釀了一個又一個毒計。李元卿或許是忍不住良心煎熬，也或許是為著什么不知道的原因，終松口愿意娶后來那個不人不鬼的她，而她面上虛與委蛇，心里卻是恨毒了他。

他待她越好，她越覺得惡心得無以復(fù)加。他情話說得越動聽，她越恨不得置他于死地。一切都是那樣地虛偽，她也不得不學(xué)會了逢場作戲。

可她卻還是恨，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失去了又得到，得到了重又更痛的失去。如果不是他，她不會一無所有孤苦伶仃。她的恨浸入了血液里，日日夜夜吞噬去她的心。

她費了大半年的功夫，總算是在江湖上求得了龜息丸。吞下此藥，人即刻進入假死的狀態(tài)，呼吸脈搏全無，連身子都會跟著冷去。直等一日一夜后，藥效盡去，才會恢復(fù)知覺。

她密謀了大半年，終在一個深夜里，趁李元卿不備，將那枚隨身攜帶的刀片深深扎入了他的心口！五年前，那枚刀片也曾落在她自己的胳膊。五年后，她眼見著李元卿露出那樣不可置信的神情，身子一點一點軟倒了下去。

他看起來是那樣震驚，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他或許是想求她，求她行行好看在往日的情分。也或許是想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蛇@些都不重要了，他圓睜著眼，再未說出一句話來。

做完這一切，她平靜地吞下龜息丸。她知道官府天亮?xí)?，只當她畏罪自盡，最后府里下人會隨意覓個亂葬崗，胡亂將她入葬。為這一日，她籌謀策劃了近一年，總算是報了仇。為自己，也為瓶兒。她便是這樣的性子，涼薄而決絕，對待背叛的人，下手狠厲眼也不眨。

萬寶兒理了理鬢角，假死前她特地挑了件大紅色的衣裳。這一生，既然再無可能嫁做人婦，那便將那假死之日看做重生之時，她不是殺一個人，而是嫁一個人。

【五】

紅衣美人徐徐往回走去，天很快又亮堂了起來。她尋了間涼茶鋪，獨自要了碗涼茶，靜靜望著過往來來去去的人。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有兩三個醉漢從對面的酒樓里出來，搖搖晃晃也來此要了幾碗涼茶。他們坐在紅衣美人身后的一桌，說話的嗓音極響。先聽當中一人開始吹噓起自己早年做買賣時的奇遇，另兩人頗為不忿，也便跟著開始吹噓。

其中一個相貌丑陋的男子道，“又有什么了不起，幾年前我還是采花大盜呢！你們可不知道，那時候我專挑大戶人家的丫鬟下手，因為那些丫頭生得再俊也只是下人，出了事也沒人會真的報官府拿人。”他喝了口涼茶順了順氣，繼續(xù)道，“最香艷的事吶，要數(shù)一年前在萬寶錢莊的府上，我偷了李家公子的衣裳，趁著搬運食材混了進去。運氣好得不行，當日晚上便見著一個睡得不省人事的丫頭，緊接著第二日，又給我遇上一個醉得一塌糊涂的小丫頭。你們說，是不是很厲害？”

男子大笑著說道，另兩個醉漢聽得目瞪口呆，都自忖自己的經(jīng)歷再離奇也不比他的。周圍未醉的人也半豎著耳朵在聽，都當幾個醉漢喝醉了互相吹噓而已。

這其中，只有一名紅衣美人，雙手自始至終抖個不停，直將涼茶都潑出了碗外。她一雙眼滿含了淚水，只不斷訥訥自言道，“原來，原來那日，他沒來，他最終沒有那樣對我。”

那一日的再后來，都傳聞涼茶鋪子里有一個紅衣美人，獨自飲了幾大碗涼茶，從天亮飲到了天黑。而后一日，附近便意外出現(xiàn)了兩具尸首。死去的男子，赫然正是前一日在涼茶鋪里吹噓的醉漢，胸口是一枚嵌得極深的刀片，死時面上色瞇瞇的神色都尚未完全收回。

死的女子，著一身紅衣，尸身是浮在河塘里的。大半夜的尋死跳下，至死手心都捏著枚玉制的星星。冰玉質(zhì)地，正中心浮著淺淺碧紋，似春水般漾漾晃動。

人們一時都想不透這兩樁命案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只說那剖心般的殺人手法未免太狠厲涼薄了些。

河塘里的水奔流不息，一晃一晃，恰如五年前碎在心頭的明月光。隱隱約約，似還能映見兩名女童緊緊相依，蜷縮在街角盤算著挑誰下手更穩(wěn)妥。也似映見了那個不會笑的少年，弓著身爬到屋梁上一根一根的吊起百千蠟燭。

那片昏黃色的星光里，多少愛恨不由衷，多少時光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