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鴨推薦：我一直都很喜歡漢朝有關(guān)解憂公主的那段歷史，覺得她與馮嫽是歷史上最為動人的兩個奇女子。但橘子這篇文所寫的解憂卻是另一個時空里的另一個公主，她身負(fù)“解憂”之名去和親，也確實完成了任務(wù)。只是可惜，“解憂”之名從來都是為解國之憂而命，卻無人可解解憂之“憂”。

（一）

她名解憂，母妃道為父王所賜。

當(dāng)日生她后，下人前去報信，父王正翻著《漢書》，說：“就叫解憂吧?！?/p>

或許這就是天意。

“解憂，日前朕所提之事，你考慮得如何？”大夏皇宮最隱秘的殿堂里，夜明珠微弱光芒下映著萼華帝年輕的臉。

而答案顯然只有一個。

“國有征召，解憂自當(dāng)萬死不辭！”盈盈下拜，她說得慷慨激昂。

萼華帝笑了起來。

“你肯了就好，之后的事，懷瓔自會替你安排妥當(dāng)?！钡劬龑⑹虑橥懈督o了女相，然后匆匆離去。

錦佑四年，應(yīng)南國王蘇齊之請，晉王之女解憂晉封公主，前往和親。

然而送親隊伍入南國境內(nèi)的第三天，蘇齊病逝的消息傳來，接著新的南國王，蘇齊的長子孟召向萼華帝去書表示——

他愿意完成和親，以昭大夏南國永代修好之意。

但是在大夏看來，這根本就是敗壞人倫，還說修好，可笑……

這個孟召，真是執(zhí)著。

而萼華帝應(yīng)允了這個的請求。

洞房花燭夜。

當(dāng)孟召的腳步聲還在很遠(yuǎn)時她就聽出了是他——歷時兩天的儀式，她雖然始終蓋著頭紗，卻已經(jīng)熟悉了他的步伐。

頭紗挑開的同時她抬起頭，眼前人英姿勃發(fā)還有一雙深邃好看的眼，更重要的是他看得那么專注，仿佛要看到被深深藏起的另一個她……

“你名解憂？”他笑著說：“真是好名字?！?/p>

紅燭高燃，春宵苦短。

溫存過后她昏昏欲睡，但仍是沒有忽略他那一聲低嘆——

“真的……好像?！?/p>

（二）

解憂你看，這人是不是跟你很像？

夢中，女相召她看畫。畫上的少女南國裝束，與她頗為神似……

然后她醒了。

寢宮外傳來尖銳的叫嚷聲。

此刻日上三竿，孟召當(dāng)然早已離開。她剛著了衣，那喧嘩的人便闖了進(jìn)來——

兩個女子，一明媚一窈窕，她們是孟召的側(cè)妃，著紅的是翡令，畫著大夏時興梅妝的則是末婭。

她客氣地請她們?nèi)胱@兩人也不應(yīng)答，只管打量她。

末了翡令嗤笑：“我就說她像吧，你還不信……”

末婭皺了皺眉正要開言，卻聽有人說：“哎呀怎么這么多人？”

少女眉目間與孟召有幾分相似，末婭見了她，趕緊拉過翡令福了一福，道是：“公主身份尊貴，我二人是特來拜見的。”

少女揚了揚眉，“那見也見了，還不快走？”

言語傲慢，可末婭竟絲毫不敢違逆， “是，妾身與翡令就此告退?！闭f著便拉起一臉不情愿的翡令離開了。

少女哼笑，隨即也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

而方才的一幕也令她確知了少女的身份，“見過王女?！?/p>

龍月，孟召唯一的妹妹。

而少女只是一個勁兒地看她，然后說：“本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那么像她?！?/p>

這個“她”，名字應(yīng)是阿離。

那是孟召的結(jié)發(fā)妻，出身低微，卻極得孟召愛幸。

可惜一年前她病故了，之后孟召似乎始終難以放下，一直沒有再立正妻的打算。

“很癡情啊?！迸鄬Υ耸率侨绱嗽u價的，當(dāng)然話中有話——對于王者，癡情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為那會成為可利用的弱點——應(yīng)許和親時帝君已知蘇齊重病，將她的畫像送到南國，便是希望孟召會對她起意，而南國各族讓自家女兒成為王妃的期待如果因此落空，必會不滿。

南國國中的內(nèi)斗，大夏當(dāng)然樂見。

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而從翡令與末婭的反應(yīng)來看，似乎進(jìn)行得很順利。

夜間，孟召說會責(zé)罰翡令和末婭。她卻只是笑著問：“解憂當(dāng)真與先王妃很像？”

他點頭，“很像?！?/p>

那解憂在王上的心中是否只是個替身？她想這么問，但問出口卻是：“那王上是否會如愛重先王妃那般愛重于我？”

孟召想了想。

“你是大夏的公主，身份尊貴，本王當(dāng)然愛重你?！?/p>

生得相似也沒用，她無法與阿離相比——這是未盡之意，她不禁想人都死了，他卻連說個謊哄她開心都不肯，還說什么愛重。

（三）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翡令與末婭果真都沒有在她面前出現(xiàn)，只有龍月常來陪伴。

而孟召也待她極好，夜夜相伴，款款溫存。

誰也沒有再提阿離。

如是三月。

這天早上龍月又來探她，纏著她講話本，她便提議到王庭的花園中散步。

卻不想她們在庭中遇上了翡令，想是出于嫉妒，翡令言語譏諷。她不應(yīng)話，倒是龍月針鋒相對，最后竟索性動起手來。

這下她不能就在旁看著了，上前勸架，卻被翡令一腳踹中，失了重心掉進(jìn)湖里。

好在她識水性不至于淹死，但是救上岸后卻是不住地發(fā)抖，捂著小腹痛得滿地打滾。

“裝、裝什么死相……”幾近昏迷時她聽見翡令這么說，抬眼看見那明媚女子雖然還是倔強(qiáng)的嘴臉，眼中卻有恐懼藏不住。

總算還知道害怕。

意識消散前，她在心底暗笑。

醒來時，但見龍月?lián)鷳n的臉，少女遲疑了許久才說：“解憂阿姐你受了寒，暈過去了?！?/p>

這是騙她的——她心里清楚，之前花園的那一幕是經(jīng)過重重算計的結(jié)果，翡令素日散步的時刻，言語交鋒中挑動雙方火氣的暗示，她加入勸架的時機(jī)，每一步都算得精巧。而在此之前，她已服了幻陽子的粉末，此物是早年千重闕中一個妃子構(gòu)陷他人時所用，能使女子產(chǎn)生彷如小產(chǎn)的癥狀。

所以就算有人疑心她是要扳除翡令，也找不到任何證據(jù)。

現(xiàn)在龍月騙她大約只是不想令她受“失子之痛”的打擊，但這種事是壓不住的，她也不會讓他們壓下不表……想著想著，她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榻邊的人換成了孟召。

“翡令被逐出宮去了。”他握著她的手，“抱歉，不能殺她為我們的孩子償命?！?/p>

這樣的話，他是不是也對阿離說過？

她知道他和阿離也曾有過一個孩子，也是不明不白的沒了。此刻在他眼中，她的形象是不是又與阿離重疊在了一起？

居然看得如此專注……那么溫柔的目光。

眼淚忽然就涌了出來。

當(dāng)然爭寵的戲本來就要這么做，但她沒想到心里的酸楚這一刻居然這么清晰，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傷心個什么勁兒——

哭著撲進(jìn)孟召懷里，她死死攀著他的手臂。

“別害怕，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分毫?！彼崧暤?。

她覺得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

“王上想必知曉……妾身只是大夏的宗室，母妃出身低微，妾身自幼也不得父王的青目……往后只有王上是解憂唯一的依靠了。”

多卑微的告白，該死的，他應(yīng)該要被打動。他深愛著阿離不是嗎？而她與阿離那么相似不是嗎？

他必須被打動才對。

果然，在沉默了許久之后，孟召環(huán)住了她，然后深深地，仿佛放棄了掙扎的努力般嘆息了一聲。

（四）

再沒有人與她爭鋒，末婭見了她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當(dāng)然翡令的母族不可能就這么善罷甘休，但是她在宮中竟然再沒有聽到一點兒關(guān)于翡令的消息。

孟召手段之高，可見一斑。

直到此時，她才真覺得女相和帝君擔(dān)憂得對——這樣一個有手段又執(zhí)著的國君，豈會甘心久居人下？

歷代以來，南國都與大夏保持著對峙的局面，直到瑾安女帝時，女帝出奇謀重創(chuàng)了南國的軍隊，才逼得南國之君俯首稱臣。

而百年過去，南國多少也恢復(fù)了一些元氣。早在蘇齊在位時南國已經(jīng)蠢蠢欲動，如今孟召年少英武，更是沒有了繼續(xù)蟄伏的道理。

隨著身體一天天的好起來，她覺察到宮中氣氛開始變得緊張，偶爾龍月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擔(dān)憂地看著她。

只有孟召的溫柔一如往昔。

一天，宮墻外傳來兵戈之聲。

那晚孟召回來時已是深夜，他看起來非常疲倦，替他更衣時她忍不住說：“王上若想做大事，就不應(yīng)該顧念任何人。”

他目露驚訝。

“你知道什么！”猛地按倒她，他抽劍指向了她的咽喉。

“南國與大夏，遲早要戰(zhàn)?！彼届o如常，“金鱗豈能久居池中？”

“那你又為何來和親？”他盯著她。

“和親是大夏對王上所請的回應(yīng)，而無論日后如何，解憂已經(jīng)嫁與王上為妻，自然以王上為第一考量?！?/p>

她頓了片刻，“只有王上，是解憂唯一的依靠了。”

這是第二次說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都要信以為真。

孟召神色稍霽，再一會兒他收了短劍，一手慢慢地，撫過她散亂的長發(fā)。

“傻丫頭。”

話音消弭于相貼的唇齒間。

后半夜，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覺著什么冰涼的東西貼在了自己頸間，耳邊孟召低語，“不日或許會遠(yuǎn)行，此物交你保管……就連阿離，我也沒讓她碰過?！?/p>

她驟然清醒，感覺自己被納入溫暖的懷抱中，安安穩(wěn)穩(wěn)，仿佛萬分珍貴。

之后一連幾天孟召都不見人，也是，他既說了要“遠(yuǎn)行”，該是正在準(zhǔn)備。

只是這次能“走”多遠(yuǎn)？

這個問題始終占據(jù)著她的思緒，以至于龍月來時她都沒發(fā)覺，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少女哭喪著臉，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肯說，待了一會兒始終坐立不安的，終是匆匆辭去了。

走得太急，連丟了東西都沒發(fā)覺。

落下的是斷為兩爿的玉璧，上頭刻著螭龍紋，分明是王室之物。

片刻后龍月又折返回來，說丟了東西。

她趕緊叫來侍女幫忙找，但龍月始終沒提自己丟的是什么，她也沒有將那斷玉拿出來。

所以當(dāng)然是一無所獲的結(jié)果。

夜里，她將斷玉拼接起來，以金絲仔細(xì)縛住，放在燈下照看，只見玉質(zhì)溫潤，青翠欲滴。

就好像她頸上所配的那一塊玉璧。

這是孟召與龍月兄妹倆所擁有的信物，南國素來最重親族，這一母所生的兩人所保有的，自然是最珍貴，最要緊的東西。

玉璧上那十分眼熟的螭龍紋——

宮中最隱秘的房間，屬于孟召的那間密室，深色的大門上便有兩個與玉璧大小相仿的凹槽。

這是密室的鑰匙。

（五）

那樣森嚴(yán)的地方，自然是藏了極為重要的事物。而眼前當(dāng)下，還有什么比孟召的雄心更重要的？

密室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夏與南國接壤之地的地圖，那上頭標(biāo)著山川河岳，除此之外還畫有一些古怪的線條。

便是軍隊的攻略布防——是她要帶回大夏的東西。

“你不要怪我?！?/p>

昏暗的密室中，她輕聲嘆息。

暗暗計算著時刻，巡邏的侍衛(wèi)將至前她匆匆而去，偶然瞥見案上未完成的畫卷，照明的螢珠生光不足，只能勉強(qiáng)看見畫中人有些熟悉的輪廓……

夜間孟召來了，面帶怒色。

沏了熱茶遞過去，他心神不寧地接，卻是直接拿住微燙的杯身——

茶盞摔得粉碎。

“妾身該死！”她手忙腳亂地要收拾，卻被孟召拉住了。

“是本王不好……在龍月那里生了氣，心不在焉的?！彼f著，提到龍月還加重了語氣，顯然氣得不輕。

“龍月出了什么錯？什么錯也總歸是同胞兄妹……”她反握他的指尖。

“少為這丫頭求情，她這次太冒失了?！?/p>

孟召也不說是什么事，但想來總歸是在說玉璧——因為他一邊發(fā)怒，一邊手指輕擦過她的頸間，似是確認(rèn)自己所贈之物她片刻未曾離身。

“哎呀，并不是想求情，妾身只是想看看自己可能令王上心軟？這樣日后若犯了錯，也不怕了?！?/p>

她以說笑的口吻言道，卻不想換來孟召深深的注視。

“我說過……再也不會讓人傷你分毫。”

他埋首在她發(fā)間，再一次重復(fù)了從前的話。

但這是不夠的。

她在心里說，遠(yuǎn)遠(yuǎn)不夠。

天色將明時孟召已經(jīng)不在，獨留她在榻上仰望上方的雕花裝飾，雖然疲累卻無睡意，終是狠狠心起身，查看四周，確認(rèn)自己昨夜擱在外頭的藥囊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翡令闖進(jìn)來的時候依然是往常的做派——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肆招搖。

“毒婦！我就知道是你害我！”

她思忖要不是有人攔著，翡令恐怕就要撲過來將自己活活掐死。

攔下翡令的人是孟召。

往日的溫柔繾綣，此刻都化成了冰霜之寒，“這是你的？”他將藥囊甩到她面前，雖是疑問，語氣卻十分肯定——看那上面的繡紋分明是大夏的式樣。

而且盜走這藥囊的人……

她看了看翡令身邊那張熟悉的臉，是她的侍女之一。

當(dāng)然她可以說這是栽贓陷害，可以說是他人有心為之，但她只是默默抓過藥囊，“是，這是故人贈的一件小玩意兒，王上覺得有何不妥？”

“那這是什么？”孟召手中握著白色的幻陽子。

“家鄉(xiāng)草木的種子罷了?！?/p>

“混賬！”那一把幻陽子被狠狠摜到她臉上，“真欺我南國無人，不識這幻陽子不成？！”

孟召咬牙切齒，眼神鋒銳得仿佛刀子一般。

她不再說話了。

他猛地拔出了一旁侍衛(wèi)的刀，寒鋒與刀鞘相挫，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利刃劈來，她不避不讓，只覺森森的寒意迎面而至，似乎一下子透進(jìn)了心底——

卻終究在她頸邊停下，只割斷了一縷頭發(fā)。

“你是大夏的人，本王就將你交還給大夏處置?！?/p>

孟召冷冷地說，咣鐺一聲丟開了刀，任憑翡令在那邊尖叫不滿，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其他人陸續(xù)離開，連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帶走，偌大的宮室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人，看天邊弦月細(xì)骨伶仃，她想，終于可以回家了。

（六）

被逐回，大概是和親的宗室女能有的，最糟糕的下場。

偏龍月送了寶馬雕車錦衣華裳，說一定讓她走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

然而啟程的那天，孟召黑著一張臉來了，“阿姐，我去替你開道。”龍月見勢不妙溜之大吉。

留下她獨自面對孟召的怒氣。

“像什么樣子！還不快去給本王換了！”他沖著那些華麗的車駕儀仗發(fā)火，隨行諸人嚇得趕緊去更換。

見他怒氣沖沖地向自己而來，她開始盤算該如何安撫他——

卻不想被他一把拽住拉近。

“委屈你……解憂，用不多久，我便去接你……”

他輕聲說，跟著又用大得多的音量吼道：“所有這些，你根本不配！”

然后便放開了她，掉頭離去，留她獨自在那里發(fā)怔。

龍月陪著她走了好幾里路。

直到天色將暗，小丫頭才準(zhǔn)備打道回府。依依惜別時，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p>

隨后從行李中翻出一本《漢書》來遞出去，“這個給你……”

“這是史書啊，解憂阿姐，我不喜歡的?！苯舆^書冊，龍月不情不愿地嘟噥著。

她笑起來，說明是托她帶給孟召的，“解憂身無長物，只有此書自幼伴在身側(cè)，今番回去，此物就當(dāng)是離別之禮了……”

她說著，眼前浮現(xiàn)的是孟召臨別時的樣子。

龍月點了點頭，將書收進(jìn)懷里。

她這才放下珠簾，聽龍月策動馬匹，蹄聲漸遠(yuǎn)，終至無音。

入夜時分，南國的王女回到了宮中。

今日祭祀大禮，是以孟召正與其他人在看儺戲，她邁著輕巧的步子走到兄長座后，“王兄，人送走了。”

“好，事成之后記你首功?！泵险俚f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臺上。

“王兄不高興？”她覺察到這點，猜道：“難道當(dāng)真喜歡她，所以舍不得？”

孟召瞪了她一眼。

她卻好像沒看到似地自顧自往下說：“喜歡也沒什么啊，她生得美，敢來和親也就是有膽略，又那般強(qiáng)記博聞，我看配得上王兄……”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笑。

孟召無可奈何看過來，半晌卻也一哂，“你也覺得她好，那便最好了?！彪S后他的目光又移到臺上，看著那些帶了面具的伶人——

忽然說：“阿月，記住王兄的話，戲，不可太用心去演?！?/p>

仿佛感嘆。

用了心，假作真時真亦假。

便分不清。

見兄長開始神游物外，她便噙著笑退了出去。而當(dāng)她跨進(jìn)陰暗狹長的走道時，嘴角的笑意已然全部消失，俏麗的臉上只剩下怨毒的目光與森寒殺意。

取出懷中的《漢書》，她沉吟不語。

（七）

解憂在路上生了一場病，耽擱了行程。

春末離開南國，待到兆京時已經(jīng)入秋。

女相親自來迎她，笑言：“回來得遲了，倒叫大家伙兒好等。”

有很多人在等她。

大夏與南國，各自十?dāng)?shù)萬的大軍。

邊境，烽火已起。

但是此時雙方還都只是試探著小規(guī)模交戰(zhàn)。

密室中，她將默記的南國布防圖獻(xiàn)上，萼華帝見圖，得意地對女相說：“這下，看那個孟召還怎么張狂?！?/p>

她心間一顫。

夜深有夢。

夢中孟召與她一水之隔，神情是她所不熟悉的哀傷，“為什么？”

他問，想是問她為什么要負(fù)他，為什么他柔情萬千卻沒能動她分毫？

她不禁想他怎么還有臉質(zhì)問她？

“妾身沒有別的路可選，王上又何嘗不是。”她想這不過是個夢，也就沒了顧忌。

話說破了，卻見孟召搖了搖頭，“解憂，我對你的真心，你看不到么？”

忽然她就越過了他們之間的阻隔，幾乎靠進(jìn)他懷里，“若你是真心的……”她仰頭看著他深邃的眼——

“我會知道?！?/p>

醒來時，臉上還有些潮濕。

之后的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觀——不久戰(zhàn)事全面發(fā)動，起初是大夏占了優(yōu)勢，幾場不大不小的仗都勝了，大軍直入南國境內(nèi)。

可忽然間南國軍隊消失了蹤影，前線的斥候們怎么找也無所獲。

“這孟召是怕了，所以躲起來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朕知道在哪里找他?！陛嗳A帝這樣說的時候，那笑容令她想起即將撲向獵物的野獸。

天子會這么說，是因為她所獻(xiàn)的布防計劃中包括了南國大軍這一動向——他們都隱藏在淮冥山西脈的狐迷谷中，只待大夏軍隊深入南國腹地，便要傾巢而出，將夏軍一截為二……

當(dāng)然，還不止是如此。

萼華帝又增派了兵馬，是為決戰(zhàn)一擊。

新軍開拔后不出半月便到了戰(zhàn)場地界，消息傳到兆京那天萼華帝祭天祈求全勝，眾目睽睽之下力士們將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壓到了祭天臺上。

“帝、帝君……”那人求饒的聲音又尖又細(xì)，解憂認(rèn)出他是宮中的宦侍，頗得萼華帝信任。

就是他么？

卻見萼華帝手起劍落，結(jié)果了那人。

“叛國背主，下場便是如此！今日大戰(zhàn)在即，便以此賊血祭戰(zhàn)旗，蒼天佑我大夏，此戰(zhàn)必勝！”帝君振臂一呼，文武百官及至在場的所有人自然響應(yīng)，一時間呼聲震天，響徹寰宇。

她卻只是看著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叛國者，想起自身——

他們都是這樣卑微，卻以一己之身左右了一國的命運，多么諷刺。

（八）

決戰(zhàn)——

在淮冥山以東的平原上，大夏的軍隊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xiàn)在南國人的面前，在他們兇悍善戰(zhàn)的本性還未自震驚中恢復(fù)時便開始大肆斬殺，人數(shù)本已占了優(yōu)勢，又是打得出其不意，結(jié)果自然大獲全勝。

沒錯，是在淮冥山以東，而非布防圖中所稱的西脈。

接到戰(zhàn)勝的消息時，不獨萼華帝與女相松了口氣，她也是暗中，長聲嘆息。

多么漫長的戲，終于落了幕。

這就是一場好戲——

因為知道以南國的國力尚不足以與大夏長久相持，孟召便行了個詭道伎倆，意圖以最小的代價給大夏沉重一擊。

說起來他的計劃真有些不上臺面：讓大夏送一個人過來，再讓其將錯誤的軍事信息帶回大夏。

以此誘敵深入。

計劃當(dāng)然是可行的……他年少英武雄心勃勃，本就是大夏君臣心頭的一根刺。所以當(dāng)他露出一個破綻，比如說對某個人鐘情過甚的時候，大夏的君臣沒有不利用的道理。

他做出對那個叫做阿離的女子迷戀已極的樣子，又讓父親提出和親的請求，無非是肯定大夏會借此機(jī)會安插一個靈敏的耳目。

其實無論蘇齊過世與否……他都會不顧一切地要與自己相好吧？她想到孟召。

還有他那些深情的，逼真到十分的戲碼。

因為他表現(xiàn)得這般癡心，所以他將密室的鑰匙交在她手里時，她就應(yīng)該要以為是自己憑相似的容貌惑主有成于是毫不懷疑。當(dāng)龍月“無意”將另一半鑰匙遺落在她處，她也只應(yīng)該覺得自己幸運。

她從密室中拿到的，其實只是他想讓她拿到的東西。

他自以為能玩弄人心……

可他終究不是萼華帝與女相的對手，他們早已識破了他的伎倆，甚至查到了他埋在千重闕中的暗樁——那個宦侍，可他們還是如他所愿將她派了過去，得到假的布防圖同時也麻痹了孟召，讓他以為自己的計謀得逞了——大夏會依據(jù)那“布防圖”來調(diào)動兵力，傾力攻打狐迷谷。

若真如此，邊防便有缺口可令躲在淮冥山東側(cè)的南國精銳大舉進(jìn)攻。

可那不過是萼華帝聲東擊西之計，而布防圖雖然是假，卻能作為根據(jù)推斷南國的意圖，于是當(dāng)夏軍表面上在向狐迷谷大舉進(jìn)發(fā)時，真正的主力卻是星夜兼程，直撲淮冥東原。

一戰(zhàn)成功。

真是太累了……她想，眼前翻過一幕又一幕都是在南國的時光，在孟召眼中她一定是個太好的傀儡，示弱、爭寵、得幸然后又被人揭破畫皮，十足就是個有所企圖而來，功成后又忙于身退的細(xì)作。

每一步都照著他想要的進(jìn)度上演。

她多么稱職。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大戰(zhàn)之后雖然南國重創(chuàng)，孟召卻無降服的意思，而是借著淮冥山連綿起伏的山勢，林密河深，繼續(xù)與大夏軍隊周旋。

“這個孟召，就這般執(zhí)念么？”接到前線的軍報，萼華帝不怒反笑，“也好，這一仗本就是勝得早了些，就讓他接著鬧，有生之日耗盡了南地的血肉才好，反正……”

天子向她看來——

“他也沒幾天好活了?！?/p>

天子金口玉言，半個月后傳來孟召暴病，部下嘩變，生擒了他向大夏投誠的消息。

這場兵亂中，王女龍月力戰(zhàn)身死。

聽著軍報，她想起龍月如花的笑顏，叫她“阿姐”時那嬌俏甜軟的聲音，又想這被生擒后當(dāng)成籌碼而降，對孟召來說真是比死還痛苦的經(jīng)歷。

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女相聽見了。

“公主何必憂煩……”懷瓔輕笑，“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對于你我女流之輩，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嗯了一聲。

數(shù)月之后，孟召在軟禁中憂病而亡。

聞他死訊的當(dāng)日，萼華帝論功行賞，詔告天下晉封她為長公主。

萼華帝并無姊妹，于是她便在這道旨意下，成了大夏最尊貴的女子。

這是萼華帝許給她的。

就像她曾經(jīng)對孟召哭訴過的那樣——她的母親是鴆者，雖能操人生死但身份卑微，更不幸的是還愛上了皇族的子弟。最后雖然用盡手段成為王妃，卻無法得到心上人絲毫眷顧。

父親總是嫌棄母親的出身，連帶她也被視為卑賤之人。

被忽視得多了，她就想總有一天要站在萬人之上，讓那些人都跪在自己的腳下，為他們曾經(jīng)的輕視而后悔萬分。

所以她選擇成為帝君的棋子，因為只有萼華帝才能給她想要的。

只是此時此刻，那些曾經(jīng)讓她咬牙切齒的人又在哪里？為什么她已看不到他們，也感覺不到一點應(yīng)有的快意？

“長公主千歲！”

旨意宣讀完畢，群臣無不躬身叩拜，高呼著千秋萬代的吉言。

卻沒有一個人，能解答她的問題。

（九）

她在千重闕中選了一處清凈所在，過起了隱居般的日子。什么帝君扶立南國新王，什么帝君與女相不和，她都不再留意了，再大的事，于她似乎都不過是驚鴻過水，漣漪平復(fù)之后依然是一片死靜。

直到半年后的一個晚上。

無月朔夜，她感到頸上的涼意，猛然驚醒。

榻邊的黑影見她醒來，居然收起短刀。這有些怪異的舉動令她暫時按下大叫的念頭，隨后只見來人一把扯下兜帽——

“阿月？！”看到據(jù)說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南國王女，她大吃一驚。

曾經(jīng)俏麗的容顏，如今傷痕累累。

但的確是龍月沒錯。

“你要殺我？”她恢復(fù)了鎮(zhèn)定，猜測龍月的來意，“雖然此地僻靜，卻也是千重闕內(nèi)，真是難為你進(jìn)得來?！?/p>

龍月冷哼了一聲。

“我確實想過要殺你，但即便那樣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一卷畫軸落到她面前。

帶著狐疑，她展開了一點，但見是有些眼熟的筆法，想了片刻才憶起是在孟召的密室中見過的。再展開，看見熟悉的容顏——

畫的是她。

“王兄臨終還抓著這畫像……”龍月咬牙切齒。

她卻笑起來，“你讓我看這個，是想告訴我，我辜負(fù)了孟召？”

笑死人了，他明明從不曾對她真心。

“難道不是？！王兄瞎了眼，才會對你一往情深！你有什么好？！生得像阿離又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阿離……為什么他卻那樣在意你！”龍月尖叫起來，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會不會引來侍衛(wèi)。

說得跟真的似的。

她在心底冷笑，想這小丫頭懂什么，又想孟召演戲真是演過了頭，竟連自己的妹妹都騙過了。

是的，他演得太好，連她都恍惚過。

就那么一瞬的時間——

解憂，用不多久，我便去接你。

臨別之言，仿佛還在耳邊。

她知道那一刻自己是真的動了心。

因為當(dāng)時戲分明已經(jīng)到了盡頭，這句話，孟召并不是非說不可。

所以那時她總覺得他是真心是唯一的解答。

是的，她不是沒有過期望，不是沒有想過——那些凝望著她的目光，里面的溫柔憐惜，是真的該有多好？

可如今回頭看去，自己那一瞬間的軟弱簡直是個污點。

因為……

恨恨地回憶當(dāng)初，她滿心都在醞釀要如何用最清楚簡短的話讓龍月清醒清醒……

卻聽龍月說：“沒有你就好了，王兄本就是我一個人的！”

她目瞪口呆。

不是因為此言荒唐得罔顧人倫，而是因為她霎時間想到一事。

“你！”猛地?fù)溥^去抓住了龍月，她厲聲道：“那本書，我給你的書！你可曾交給他？！”

南國的王女愣了愣，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燒了?！?/p>

最后龍月這樣說。

“我才不要他記得你，我還想過，待我們攻入大夏的都城，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因無望之情而催生的恨意，如同有毒。

她怔怔地松開了手，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表情。

“那本《漢書》……解藥的方子，就在里面?！?/p>

那時，孟召并非暴病——

繼承了母親的毒術(shù)，她同樣是個出色的鴆者。萼華帝在意圖引出南國精銳一網(wǎng)打盡的同時，又怕萬一戰(zhàn)事失利不好收場，便要她將慢性毒藥下在孟召身上，這樣即便大夏敗陣，毒藥遲早也能要了孟召的命。

她依令行事。

可臨別那一瞬，她還是心軟了，還是有所期待，不想看到他必死的結(jié)局。

于是便將解藥的方子藏在書中。

然而孟召還是毒發(fā)了，她由此想他連她唯一所贈都不愿留意，還說什么真心？

他死了活該。

卻不想……

若非如此，孟召……是不是就不用死？

“啊——！”

長久的沉默后，龍月似乎終于意識到她所言為何，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在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后，她揪扯著自己的長發(fā)，瘋了一般向外狂奔。

而她，癱坐榻上，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zhèn)鱽硎绦l(wèi)的喧鬧聲，很多人在嚷著什么捉拿刺客。

而她終于聚起了一點力氣，掙扎著下榻，卻只走了幾步便被什么東西絆倒，跌坐在地。

是龍月撞翻了案頭的書冊。

絆倒她的那一冊，又是《漢書》。

她恍惚記得，那里頭也有一個解憂，大漢的公主，年二十遠(yuǎn)嫁烏孫，足七十方得歸漢，在風(fēng)沙苦寒之地蹉跎了五十載，紅顏嬌音，盡成皓首佝僂。

或許再怎么說，自己至少都要比她好一些。

她這么想。

卻見一旁孟召為她作的那副畫像也不知何時已經(jīng)展開，攤在那里，只見畫上的人栩栩如生，邊上還有他親手所題——

煢煢于世，踽踽獨行。四顧蒼茫，誰解我憂？

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