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補生,羅補生,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你日子不想過,我還想過!”
羅補生的老婆向米蘇枯柴似地站在屋外的晾衣架下,扯著嗓子高聲喊道。她一付悲痛欲絕的樣子,胸脯上的骨頭一起一伏,好像正被羅補生推向十八層地獄。
羅補生兩腿左右輕晃,坐在堂屋正中央,向米蘇覺得他就像打擺子。羅補生在練習一首歌,這首歌叫《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時候他又唱了到瓜兒離不開秧的“秧”,并且再次被擋住了。這“秧”字,讓他很犯難,怎么著都不對勁,稍不小心,就唱成了恙、羊,或佯。羅補生記得這字得唱得低。他舌頭小心地下壓,但力氣稍使大些,就過了頭,舌頭像壓到腳下的泥地上了,最后,聲音就斷了,“嘎”的一聲,停在那。羅補生因此而特別煩惱,認定這個字故意與他拗上了勁。他尋不出其中的緣由來,年青時,大家一起飆嗓子,他是飆不過老六的,老六的嗓子好像能竄上天,可要比低音,卻是誰也拼不過他羅補生。
“秧——”,羅補生盡可能控制氣息,讓聲音不斷掉。當他的聲音終于細弱地從喉嚨里流出時,卻又發(fā)現(xiàn)了新問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開了叉,干燥,生澀,像暴曬過幾年的松木柴。羅補生停了下來,他想,自己真是老了,人一老怎么就這樣了呢,什么都變了味,身子短了,腳板小了,嗓子也裂了。羅補生有點泄氣,他坐下來,喝了口茶。
“你日子不想過,是不是?真不想過,你就滾,從這里滾出去,現(xiàn)在就滾。”向米蘇繼續(xù)著她的絕望,她把自己弄得就像剛從水里爬上來似的。羅補生看著門外邊的向米蘇,覺得這女人越來越不可思議?!澳憧傆幸惶煲偟?,你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瘋掉。”羅補生自言自語道。他知道向米蘇站在門外是不允許他出門。
真可笑,你能攔得住我?
羅補生希望,休息一會,他的嗓子就好了,就能把“秧”字唱出來,唱到足夠的低,并且豐厚圓潤,就像夏季里泊在池塘上的荷葉,寬闊,舒坦。想到夏季里泊在池塘水面上的荷葉,羅補生笑了笑。他對自己說,想著那些荷葉吧,想著池塘里的荷葉或許就能唱出那種味道了。
“秧——”,羅補生希望聲音能夠輕松地從喉嚨里流出來。
羅補生決定,如果一切順暢,他就出門去。
羅補生離開屋子,走出那座不高不矮的院門,他就是去和賈路婁比賽。向米蘇擋在院子里,則是不許他去和賈路婁比賽。此刻,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羅補生知道賈路婁正在廣場上曬太陽。羅補生不樂意賈路婁悠閑地在廣場上曬太陽。賈路婁曬太陽時,總能盡情地享受著。陽光到了他身上,好像完全不同,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卻能每塊肉都像吃雞湯似地吮吸著,看上去特別地有滋有味。羅補生特別不樂意看到賈路婁過得如此舒坦。他愿意走上前去,然后對賈路婁說,賈書記,我們比個賽怎么樣?羅補生希望看到賈路婁焉下去,扭過頭避開羅補生,或憤怒地起身走開。如果賈路婁走開,羅補生就一定要窮追猛打,把賈路婁當窮寇。羅補生是要跟在賈路婁身后的,臉笑笑地說,比個賽嘛,不就是比個賽嘛!賈路婁將會往前走去,不甘心似地。他走向廣場的深處,或繞著廣場四沿,緩緩地挪動。但羅補生呢,得一直都在他身后,賈路婁走得快,他步子也快,賈路婁放慢腳,他步子也小下來。到最后,賈路婁必定會逃也似地離開廣場。
可是,“秧”字并未順暢地從羅補生的喉嚨里出來,這一回是斷了,“嘎”地一聲,就斷在了喉嚨的半中央。
羅補生想,可能是自己太心急,也太使勁了。
“羅補生,羅補生?!绷_補生輕喚了兩聲。羅補生原本只喚給自己聽,不料向米蘇卻聽到了。向米蘇目光望過來。她的眼睛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濁了。她的眼睛已經(jīng)變得像一個細長的蟲殼,這蟲殼的四沿已辨不清是黑色還是紅色。羅補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副模樣的。從那蟲殼里射出來的光,充滿著警告與恐嚇。當然從那蟲殼里射出來的光更滿含仇恨。向米蘇眼里的仇恨羅補生早就習以為常,二十多年前,向米蘇就好像要把他撕碎,撕成碴子,然后連皮帶肉吃掉。
“提刀帶馬啊,啊啊啊——”
羅補生把杯子托在手掌上,像正腳跨白龍駒,手提青龍刀,他想要什么時候威風凜凜地殺出去,就什么時候殺出去。
有時候,羅補生覺得自己就是提了把青龍刀在追殺賈路婁。怎么能這樣呢?想著賈路婁曾被自己弄得焉耷耷,羅補生也感到自己不地道。不只不地道,甚至有些惡毒。但羅補生控制不了自己,他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他去跟賈路婁比賽。與賈路婁比賽不僅給他快感,而且像是極重要的使命。有時候,羅補生就想,如果那天他的孫女不拖他去拍照,他也就不會看到賈路婁他們在河邊悠閑地散步了。那天是他的生日,他那個一直在全國各個角落里漂的孫女竟然回來了。他孫女說無論如何也得給他與向米蘇來一張合照,但向米蘇不愿意,說打死她也不會跟羅補生合什么照。后來他孫女就拉著他出了門。他的孫女給他在大門口拍了照,在入街的路口拍了照,又到小鎮(zhèn)中心的大廣告架下和近河的廣場上拍了照,最后就牽著他往河邊走了。羅補生任由孫女擺弄,很溫順,就像個孩子。
孫女說:“爺爺,我得把你全裝我這相機里頭?!?/p>
羅補生說:“都說你全國各地都走了,咋還傻呢,這相機咋能留得住爺爺?”
雖然孫女讓他站哪他就站哪,但羅補生并不樂意讓孫女拍自己。他覺得孫女像是要把自己拍到相機里,然后就消失得無蹤影,又像是要在相機里留下他回家去的路。
那時候羅補生正感到自己活得哪都不對勁。他會突然覺得他的腿不行了,后腦勺莫明其妙地痛疼,也擔心他的手臂在他睡到半夜時,變得僵硬,再也動彈不了。
他孫女說,爺爺,站好。他孫女讓他站在一棵桂花樹下。那時候桂花還沒有謝,羅補生站在桂花樹旁,他聞到了它們的香氣,他知道這香氣是從那一小朵一小朵金黃色的桂花中沁出來的。就在他的孫女按下快門時,羅補生看到了百多米遠外的那幾個人。是幾個老頭,他們正站在河邊,各站在一棵桂花樹前,鼻子往前湊,那樣子極像蜜蜂在采蜜。
羅補生知道,他們都在聞桂花的香氣。
回家后,羅補生一直想著那幾個老人站在桂花前的模樣。第二天,吃過早飯,羅補生就悄悄地獨自出了門。他往河邊走去。這個小鎮(zhèn)很小,河流從鎮(zhèn)子西邊繞過,而羅補生的家則在鎮(zhèn)子東頭的邊緣,那是個正逐漸被鎮(zhèn)子包圍的村莊。當然,羅補生偶爾也往西邊走過來,但每次走到廣場他就停下了腳,好像他已經(jīng)到了極遠的地方,不應(yīng)再往前跨一步。因此對于那些桂花樹,羅補生竟然不記得它們是什么時候栽上的,更不知道它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高過了人頭。
羅補生來到河邊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幾個老人。整條河岸顯得特別空蕩。桂花的香氣倒像比前一日更濃郁,羅補生尚未走到樹下,他的鼻頭下就像被香氣糊住了。羅補生吸了吸他的鼻頭,走到一棵樹下,站穩(wěn),吸了起來。
吸了沒多久,羅補生離開了河岸。他突然覺得,自己獨個兒站在那吸,怎么看都有幾份蠢相。
第二天,羅補生出門就晚了些。果然,當他來到河邊時那幾個老頭都已經(jīng)在了。但他們并未站在桂花樹邊吸香氣,而是緩慢地往河流的下游走去。羅補生稍稍使了使腿勁,離他們就近了。但羅補生并未加入到他們的隊列中去。他看了看那幾個老頭,有的,他也認得,但對方卻不一定記得自己。羅補生不遠不近地尾隨著,直走過一百多米,他才看出,走在最前頭,一直不說話的是賈路婁。賈路婁做過這個縣的縣委副書記,羅補生擔任草坪二隊生產(chǎn)隊隊長時,開四級干部大會,羅補生聽他作過好幾回報告。他記得賈路婁作報告,最喜歡說:“這個問題。。。。。。,是這樣的。”如此又走過一段,大家停下了,都站到樹前,開始把鼻頭往那金黃色的桂花花瓣上湊過去。
從這天起,羅補生每天都到河邊去。老頭中的一個,首先記起了羅補生,他說:“羅補生,你記得我嗎?”幾個人中,羅補生對他倒是覺得最面生。
但他忙笑了笑說:“記得,當然記得。”
做過體委主任的李財貴說:“有哪個不認得你?你個大炮!”
羅補生就想起,他以前在農(nóng)機廠看門,人稱吳大炮。吳大炮曾有一件很出名的事,他把一個偷鋼屑的孩子追得亂竄,最后那孩子的腳掌心被剌穿了。
沒幾天,羅補生掌握了他們的活動規(guī)律。他們一般要到十點左右,才在大橋邊的老柏樹下集合。然后順河流一路走。走得極慢,一邊走,一邊閑扯。來來回回,如此三四趟,十一點半過后,大家就散了。羅補生跟隨著,別人走他也走,別人停他也停,別人站到樹下聞花,他也聞花。人數(shù)并不很固定,有時十多個,有時則一直到大家散了,仍有幾人未出現(xiàn)。羅補生發(fā)現(xiàn),他們每天扯的最多的是時政,此外則多是些極無聊的話題,比如,誰家兒媳婦生小孩了,是不是扒灰了啊,哪家的母狗亂跑,是不是沒喂飽啊。當然有時也說點各家的正經(jīng)事,諸如誰家的孫子考學考得好之類。下午,則是三點半再聚攏了來,卻不再到河岸邊慢走了,就在廣場邊揀棵樟樹下,或靜靜呆著,或天南地北雞零狗碎地胡扯一通。
羅補生是在半個月之后有了厭倦的。他是個急性子,因此,漸漸地對每天緩慢地在河岸邊挪動失去了耐心。羅補生好像聽到什么在他身邊被碾得吱吱地響。這些日子里,羅補生每天按時到達,看上去似乎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但他仍是個旁觀者。羅補生是不說話的,有時他也想插上幾句,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話到嘴邊就覺得不合適。另一個也幾乎不開口的就是賈路婁,他的嘴唇不輕易動一下,臉上總是靜靜的,不笑也不怒,好像一尊泥菩薩。
有幾個晚上,羅補生都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不再到河邊去。那些人,他們每天都要聞一會桂花,好像上了癮,聞了這么些日子,羅補生就覺得桂花也就那么回事,聞久了,和菜園子里的菜花也沒多少區(qū)別。何況,桂花已漸漸地淡了。羅補生打算不再往河邊去的另一個緣由,那就是向米蘇。向米蘇起先不知道每天羅補生去了什么地方,得知他竟然是跟著一幫老人每天去聞花,閑聊,就氣不打一處來。向米蘇找出了一大堆應(yīng)當做的事,比如,菜地里,該挖的地沒有挖,該澆的肥也沒有澆,田地里的稻草也一直沒有燒。她把羅補生每天吃了飯就往外跑定性為沒有良心,是良心被狗吃掉了。羅補生躺在床上,把枕頭墊平,對自己說,還去那做什么呢?但到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在自家的院子及房前屋后轉(zhuǎn)過幾圈后,就又出門了。他好像覺得,那些人早晚會弄出什么事來讓他看。
這一天,也不知是誰首先說起的,說去打打門球。馬上有幾個人呼應(yīng),這呼應(yīng)的人之中,就有賈路婁。
門球場在鎮(zhèn)子的北邊,那地方原本是個汽修廠。汽修廠散伙之后,建了不少房子,留下一塊不大的空地,建了兩個門球場。這門球場以前羅補生站在外面看過,看到里頭的人把球敲來敲去,就覺得那些人是吃了沒事。見有人提議去打門球,羅補生卻好像有了期望。到底期望什么呢,卻說不清楚。像是有了個理由,讓他去參加一件他從未想過要參加的事情,哪怕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多不適宜,而且極無聊。
李財貴幾年前就打過門球,因此他的球槌和球都是現(xiàn)成的。另幾個人,讓李財貴領(lǐng)著去買了新的。羅補生也跟著買了一副。兩塊球場中的一塊,每天都有人在打。這些人,有的羅補生也面熟,其中有一個大家都喊他劉面團。劉面團看到羅補生,提著球槌說:“羅補生,來打球啊,打球好!”
他們到了另一塊球場上,這塊球場平時是少有人玩的。吳大炮說:“李主任,你是老手,得先和大家說說?!?/p>
李財貴就擺開架式,和大家說了規(guī)則。然后開始示范起來。李財貴說:“怎么讓球聽話呢?最重要的是你得知道讓球槌和球在哪親嘴。”
吳大炮就說:“李主任,你每天腦子里除了親嘴還有什么?”
李財貴陰陰地笑了笑,球槌輕輕一敲,球就慢慢地向前滾去,晃晃悠悠地過了一門。
隨后大家跟著把球在開球點上放穩(wěn),學著李財貴的樣子,把球開出去。有的也過了一門,有的卻敲偏了,蹦到了球場外。羅補生最后上場,卻是只一槌,球就過了門。李財貴說:“好!”直把大家嚇了一跳。
賈路婁沒有過一門,這讓他臉上有些掛不住。更要命的是,在此后的好幾天,賈路婁都過不了一門。他叉開兩腿,看上去有模有樣,但一下槌,球卻總不往球門跑,骨碌碌地往一邊去,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
吳大炮說:“賈書記,你得找好點。”
賈路婁就兩腿叉得更開,也叉得更規(guī)整,憋住氣,極認真地往球上一敲。球往前跑去,越跑越歪,賈路婁的雙臂竟使勁地扭了起來,就像猴子,好像他還能在球上使上力。大家都看著,有人就笑了起來。羅補生也笑了起來。羅補生一邊笑,一邊想,擊個球有這么難么?他想到賈路婁在臺上作報告的樣子,再看著眼前的賈婁路,有些不相信。
五六天之后,羅補生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過三門,并撞柱了。賈路婁卻仍過不了一門。賈路婁把球槌拄在腳邊,看著那球門,似在沉思,又像是什么也沒想,如菩薩一樣。如此又過了幾天,賈路婁仍是過不了一門。不知怎么回事,這一天,羅補生的球往前滾去,竟也每回都偏離了球門。球槌握在羅補生的手上,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擊球,但球卻不再聽使喚。又過了兩天,賈路婁的球過一門了,不過他也就過了一次,到第二盤又怎么也過不去了。可羅補生卻仍舊怎么也過不了。羅補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他尋思,可能是手腳在夜里被向米蘇壓麻了。
到了晚上,睡覺時羅補生就不讓向米蘇壓著自己的手。可向米蘇就是要壓,羅補生就跑到另一間房睡了。到第二天,羅補生卻還是不能把球打過一門,那球不是往左就是往右,骨碌碌地滾著,越滾越偏,讓他很憋氣。
這一天,羅補生整晚都沒睡著,天還沒大亮,他就悄悄出了門。他來到門球場,看著眼前迷朦朦的場地和球門,在心里說,我就不信過不了。羅補生把球放下,輕輕一敲,球往前去了,它慢悠悠地往前晃,竟輕易地就過門了。羅補生提起球槌又一敲,球往前滾去,又輕松地過了二門。當羅補生準備過三門時,他看到一個人影過來,走近了,看見竟是賈路婁。賈路婁沒想到羅補生也在。羅補生喊了聲賈書記早,他嗯了一聲,就開始練球。
此后,羅補生和賈路婁都天尚未亮就到了門球場。幾天之后,賈路婁終于過了一門,又過了二門。雖然賈路婁已經(jīng)能過得了二門,但羅補生卻越來越瞧不上他,覺得這賈路婁就是一砣泥巴。他看著全身白晰的賈路婁,在心里說,這是一砣泥巴呢。也就是在這時候,羅補生有了跟賈路婁比賽的念頭。他說:“賈書記,我們比賽吧?!?/p>
賈路婁不說話,他非常認真地練習著擊球。
羅補生看著賈路婁,緊追一步又說:“賈書記,我們比個賽怎么樣?”
賈路婁仍不說話,繼續(xù)練自己的球。
羅補生想要再說比賽的時候,賈路婁就停下了,他板著臉說:“你不要吵好不好?”
可羅補生很固執(zhí),他知道自己想和賈路婁比賽的念頭特別強烈。
他說:“怎么樣?賈書記!”
見賈路婁仍不理睬,他就說:“不就是比個賽嗎?”
賈路婁很不滿地看他一眼,說:“你先,還是我先?”
羅補生說:“賈書記你先?”
賈路婁不耐煩地說:“你先?!?/p>
羅補生很快把球開出,順利地過了一門。賈路婁站開樁,然后輕輕地一敲,也過了一門。羅補生又過了二門,賈路婁卻過不了了。等羅補生過了三門,撞了柱,賈路婁還是過不了二門。如此幾輪,羅補生都很輕易地就贏了賈路婁。
賈路婁臉上看上去很安靜,沒有任何表情。他看了看球場,再看了看羅補生。這時候陸續(xù)有人來了,他們便各自練起球來,好像根本沒有比賽那回事。
第二天,羅補生和賈路婁都一早就到了球場,兩個人沒說一句話就開始比賽。這一天簡直是前一天的翻版,羅補生打得極輕松,賈路婁沒有任何翻盤的能力。羅補生看著賈路婁,心里想,這真是一尊泥菩薩,以前聽人說他人笨,說他只會念稿子,平時沒一點主見,沒想到會笨到這一步。再想自己以前坐在臺下聽他作報告,那么認真與虔誠,就愈發(fā)地覺得自己好笑。
兩個人又較量了幾個早上,賈路婁的球技竟越來越差,干脆一門也過不了了。賈路婁就不想再比賽了。他獨個兒練球,專心致志地,好像他要立志成為一個門球高手。然而羅補生卻然一心想著要和賈路婁比賽,賈路婁的撤出,讓他覺得索然無味。所以就仍像一個獵手似地追擊著。
“為什么不比了呢?”羅補生面對著球場和賈路婁說。
“還是比一盤吧,賈書記,這么干打有什么意思?”羅補生盯著賈路婁將要開出的球,說。
賈路婁臉上就有些慍怒。
但羅補生仿佛看不到,他依然在賈路婁的耳邊鴰噪,他說:“賈書記,要不我們就比過一門如何?”
賈路婁望他一眼,拾起球,去了另一塊球場。
羅補生看著賈路婁在另一塊場地上開始練球,覺得很有意思。他搖了搖頭,然后自己練了起來。
賈路婁不再和羅補生比賽,羅補生卻一直都沒有斷了比賽的念頭??墒侵灰_補生走近,賈路婁就到另一塊場地上去了。有時候羅補生拾起球也過去,賈路婁則很快就離開,回到此前的場地上。羅補生再過來,賈路婁就再次離開。如此反復了幾次,就好像貓追耗子。到最后,賈路婁不走了,他站在那,很厭惡地瞅著羅補生,也不打球。
因為女兒家喬遷,羅補生到喝了兩天喜酒,再回來時,他就沒在門球場上看到賈路婁了。
賈路婁不僅早上不到球場了,而且上午也不去了。他每天回到了河邊,與另幾個不打球的一起慢慢地沿著河岸走過,然后站在桂花樹前聞桂花的香氣。這時候桂花已經(jīng)完全謝了,因此他們更像是聞樹葉的氣息。
羅補生也決定不再打球,他也每天來到河岸邊。賈路婁一見羅補生出現(xiàn),就把頭扭了過去,他仿佛一眼就看出了羅補生的險惡用心。
羅補生每天按時來到河邊,沒有人知道他和賈路婁曾經(jīng)在許多天里,每天天未亮就在門球場上比賽,這件事只有他們倆知道。羅補生慢慢地走在幾個人之中,他們走他也走,他們在桂花樹前站住他也站住。大家站在桂花樹前的時候,依然特別投入,吮吸著,好像能把樹葉中的精華吸出來。羅補生仍舊不太說話,這讓大家覺得可以將他忽略,也讓賈路婁感到他或許不會再給自己什么困擾。直到有一天,羅補生從口袋里擰出了一張撲克牌,才讓賈路婁覺得他終于像魔鬼似地現(xiàn)了原形。
那是一副半舊的撲克牌,羅補生在一個抽屜里找襪子,竟意外地找到了這副牌。羅補生不知道這副牌是誰放在抽屜里的,也不知道已經(jīng)多久了。它被一張紙包裹著,紙已經(jīng)褪色,有的地方像是被蟑螂啃過。羅補生把紙包打開,看到竟是一副撲克牌時,他很意外。他本想包好再放回原處,就在這時,他腦子里想到了賈路婁,于是便將牌揣入了口袋。
羅補生揣著牌來到河岸邊,與大家一起緩慢地走著,也和大家一起靜立在桂花樹下。到了下午,他也揣著牌來到廣場。天氣越來越冷,廣場上曬太陽的人越來越多。羅補生一時找不到用什么辦法能夠拿這副牌和賈路婁比賽。他能記起的玩牌方式有升級,爭上游,但這些方式都不適合他與賈路婁兩個人比賽。當然還有一種玩法,那是小孩玩的,叫打倒帝反修,每人手上一半牌,一人發(fā)一張,哪一張與前面的牌對上了號,就往回收。羅補生知道賈路婁是不會和他這么玩的,一副牌在他口袋里揣了小半個月,他仍未找到合適的方法。有時候,他把手伸進口袋,手指在某張牌上面揉過,恨不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牌擰出來,亮到賈路婁的面前。
羅補生終于把牌從口袋里掏出來是一天下午。陽光特別溫暖,大家都到廣場西邊曬太陽。賈路婁坐在一條石凳上,屁股下墊著一塊厚厚的棕墊。他雙手扶著拐杖——不知從哪天起他突然多了根拐杖,頭仰向天,他望著天上的太陽,鼻頭縮了起來。羅補生知道他是在借助太陽光打噴嚏。羅補生走了過去,坐在他左側(cè)。賈路婁的噴嚏終于出來了,哈欠一聲,他急忙從口袋里掏出手帕在鼻頭上擦了擦。羅補生的手一直在口袋里,等賈路婁把手帕塞回口袋,他已經(jīng)把一張牌擰出來了。羅補生覺得那張牌是自己跑出來的,因為他還沒想好怎么用他口袋里的撲克牌,他也沒有想把那張撲克牌擰出來。可是他的手從口袋里出來的時候,牌也跟了出來。直到這時賈路婁才看到身邊坐著個人,而且是羅補生。他立刻站了起來,拾起自己的棕墊,往十來米遠的另一張石凳上行去。
令賈路婁想不到的是,羅補生竟然跟了過去。他沒有落坐,在幾步遠的地方站著,雙手疊在后背,朝四面看去,好像是要看什么風景。賈路婁沉下臉咳了一聲,拾起棕墊離開。羅補生依然站在原地,朝四面看著,直待賈路婁坐下,羅補生才慢慢地又走了過去。不等羅補生走近,賈路婁再次起身,到更遠的一張石凳上。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離開大部隊有些遠了,大家曬著太陽,并沒有在意他們的逐漸遠離。當然,也無人知曉他們在門球場連續(xù)幾天的比賽。
賈路婁覺得羅補生就像蚯蚓似地緊緊粘著。當換了好幾個地方羅補生依然笑笑地走近時,他決定不再挪動了。他坐了下來,臉板得更嚴實,仿佛如此一來就能抵御住一些什么。羅補生手上依舊捻著那張撲克牌,仿佛很小心地在賈路婁身邊落下屁股。賈路婁往一邊挪了挪,羅補生看著挪動著的賈路婁,他沒有再動彈,就像不好意思再動彈。他把牌拿在手上看了起來,看一看牌的正面,再看看反面,又看看四沿,像要從中看出什么來。
接下來的日子,羅補生只要一出現(xiàn),手上就捻著一張撲克牌,那張牌有時是紅挑Q,有時是梅花7,還有的時候是黑挑5。羅補生把它們捻在手上,和大家一起慢步,跟大家一起站在桂花樹前聞著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香氣,也和大家一起在廣場上曬太陽。曬太陽的時候,他總能在賈路婁不注意的時候靠了過去,讓賈路婁覺得他好像就是鬼魂一樣。賈路婁越走越遠,羅補生也越走越遠,最后,他們就在距離大隊伍遠遠的某個地方停住了,不再移動。
沒有人知道,賈路婁有時候會暴怒,他說:“你想干嗎?”
賈路婁盯著羅補生,眼珠子暴突出來。如果有可能,他極愿意跟羅補生打一架,或像當年美蘇一樣,打一仗。
“比個賽?!绷_補生這么說道,一副恬不知恥的樣子。
賈路婁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而且越來越硬。
羅補生看著他,心里頭好像有小蟲在爬動。他知道那條爬動的蟲子就是他想要比賽的欲望。他也知道,自從兩個人的門球賽后,賈路婁是不會再和他比了。
兩個人坐著,空氣中總像有些什么硬硬的東西。兩個人也像是兩只什么動物,無言地對壘著。
這一天,羅補生又從口袋里抽出了另一張牌,與此前手上捻著的那張牌加起來正好是16?!?6”,他嘴巴里說著,說過后就把那兩張牌甩在石凳上。羅補生突然覺得他這樣做很有意思,于是干脆把整副牌都掏了出來,先抽出一張,再抽一張,兩張牌都亮出的時候,他就把它們的點數(shù)加完了?!?2”,“9”,羅補生的嘴巴念著,聲音不大不小。慢慢地,他越來越投入,沒有多久,他就把整副牌都抽完了,那些牌全被甩到了石凳上。當他把牌重新收攏時才注意到,就在身邊的賈路婁一直都無反應(yīng)。他將牌碼齊,開始了新一輪的游戲。不過這時候他的心思大半已經(jīng)不在牌上了,他瞅著賈路婁,一邊抽著牌一邊想,你是臘人嗎?你是木頭嗎?你是泥巴嗎?這么想著,羅補生就越來越覺得賈路婁跟臘人、木頭、泥巴也差不多。繼而想到自己曾坐在那么大個禮堂里聽他作報告,一動也不動,就像聽什么重要講話,覺得自己簡直有病,也開始在心里憤怒起來。
羅補生把牌握在手上倒了幾把,繼續(xù)玩著。當手上的牌剩三分之一時,他抽出了一張紅心6,一張方塊7,他看著這兩張牌,突然覺得精神恍惚,一時竟卡往了,算不出來。愣了好一會,那兩個數(shù)仍在腦子里轉(zhuǎn),就是不愿意往一塊湊。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13”。
這聲音是從賈路婁的嘴巴里出來的,這讓羅補生非常高興。他忙著又抽出了兩張,一張是黑桃9,另一張是方塊6,等兩張牌一出現(xiàn),他就聽到賈路婁說:“15”。
羅補生并不看賈路婁,他低著頭把牌抽出,賈路婁則很準確地報出結(jié)果。就這樣,他們相互配合著,很默契,直到羅補生把最后兩張牌抽出來。一連兩天,他們都做著相同的游戲,在外人看起來,他們顯得特別地親密。但羅補生越來越明白自己暗藏心機?;蛟S賈路婁也知道他暗藏心機。但是賈路婁依然與他配合著,每當羅補生把牌發(fā)出,他就盡可能迅速地報出結(jié)果。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羅補生的手,就像一只雞緊盯著一只隨時跳出來的蟲子,全神貫注,以便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只蟲子啄食。
因此,當羅補生說,我們來比賽吧。賈路婁似早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xiàn)。
他沒有說話,看了看遠處,遠處有一只風箏在飛,一個小女孩把線牽在手上。羅補生把牌洗了幾次,又倒了幾次,然后分成兩部分。當他把其中的一半分給賈路婁時,賈路婁接了過去。
賈路婁就這樣開始了他與羅補生的比賽。
羅補生發(fā)出兩張牌,賈路婁盡可能快地報出它們的和,然后賈路婁發(fā)出兩張牌,羅補生同樣以最快的速度把結(jié)果報出來。沒一會他們就好像確立了規(guī)則,并有了默契,當一方把牌發(fā)出約十秒后,對方若仍未報出答案,發(fā)牌方就把那兩張牌收到自己面前,表示對方輸了一個點。
玩過兩把之后都是雙方各輸一個點。
到第二天,雙方竟都未輸一個點。
第三天,羅補生突然一次發(fā)出了三張牌。那三張牌來得非???,差不多同時出現(xiàn)在賈路婁的面前。賈路婁看著羅補生,意思是說,你發(fā)錯了呢。羅補生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牌,沒有與賈路婁的目光相遇,但他很堅決地說:“今天我們玩三張?!?/p>
賈路婁頓時感到慌張,腦袋隨之就短路了。他盯著那三張牌,還沒等他將三張牌排好序,羅補生就把它們收在了自己面前。
接連幾把,羅補生每次都能迅速地把結(jié)果算出來,一個點也未輸?shù)?,賈路婁則基本上都算不出來。玩到第六把結(jié)束后,賈路婁站了起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惡毒的家伙,抓起他的拐杖和棕墊,離開了。
賈路婁往遠處走去,他走得很慢,逐漸地遠離羅補生,離大隊伍也就更遠了。他走到了廣場的東北角,然后坐了下來。那個地方很少有人去,因此賈路婁顯得特別孤單?;蛟S是受不了那份孤單,約半個小時后,他又回來了。羅補生仍在玩牌,他一個人在玩。賈路婁遠遠繞過他,就像繞過一個瘟神,來到大家一塊曬太陽的地方,坐下,曬起太陽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羅補生都沒有找賈路婁比賽,他也不再自己和自己玩牌。但他手上總握著那副有些暗舊的撲克牌,他把牌握在手上走來走去,讓賈路婁看著就心驚膽戰(zhàn)。賈路婁雖然緊繃著臉以抗拒羅補生的挑釁,但由于過度緊張,他感到自己的腸胃越來越失調(diào)了。
也就在這時候,向米蘇知道了羅補生每天玩的是多么陰險惡毒的勾當。
向米蘇說:“你咋天生這么一顆惡毒的心呢?”
又說:“你姆媽吃了什么毒果子才生下你呢!”
向米蘇接著說:“你害了我還不夠嗎?你還要害多少人?”
向米蘇是上街買蒸肉粉的時候聽到羅補生把賈路婁弄得腸胃失調(diào)的。她捏著蒸肉粉從一個小店里出來,正好遇上以前在隊上蹲過點的咸三妹,咸三妹是賈路婁的老部下。
咸三妹說:“米蘇,你家老羅咋成這樣了呢?做人咋能做成這模樣?”
咸三妹告訴向米蘇,羅補生每天逼迫著賈路婁,賈路婁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精神氣了。向米蘇覺得自己算是被人數(shù)落了,氣不打一處來。再想想自己一輩子跟著羅補生遭的罪,更是天靈蓋都要被氣得沖開。可是羅補生不理她那一套,羅補生對她的憤怒很是不屑。
向米蘇決定把羅補生管在家里。但她根本就管不住,她稍一轉(zhuǎn)腳,比如到菜地里摘幾片白菜葉剁了給雞吃,他就消失了,好像只要有一條縫隙他就能溜走。
羅補生每次從家里出來都不會忘記帶著他的撲克牌。無論是在河邊慢走,或是聞那早已經(jīng)不存在的桂花香,還是到廣場上曬太陽,羅補生都把他的牌握在手上。有時他故意把牌撥弄得嘩嘩響。
賈路婁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簡直要崩潰。
羅補生以為賈路婁再也不會和他比賽了,他怎么也沒想到賈路婁會向他主動發(fā)起進攻。那時候羅補生正在低頭撫摸著自己的牌,他覺得自己的撲克牌實在有些舊了。突然有個人走近,他抬起頭看到的竟是賈路婁。
賈路婁說:“你是不是真要和我比賽?”
羅補生下意識地點了點他的頭。賈路婁說:“那好,我們比唱歌!”
賈路婁的樣子,好像是要跟羅補生決一死戰(zhàn)。
羅補生站了起來,他很興奮。他看著賈路婁,看到他臉上的皮膚下有血在蠕動。羅補生很陰險地一笑,小聲說:“怎么比呢?”
賈路婁說:“我們同唱一首,一首歌,讓大家來說,哪個唱得好。”
賈路婁說,兩個人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歌羅補生是很熟的。應(yīng)當說,這首歌每天一起聞花曬太陽的每個人都很熟,誰都能哼上幾句,甚至能唱完整。人總是喜歡熱鬧的,因此很快就有人自告奮勇地跳出來當裁判。
賈路婁站了起來,運了運氣,好像生怕他的氣還沒唱到一半就掉了。繼而他開始憋氣,憋了好一會,他才唱出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辟Z路婁唱得很慢,比原本的節(jié)奏慢了小半步。他很小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唱著,仿佛艱難地在某條山道上爬行。但是他唱完了,或者說爬完了。唱完之后他從口袋里掏出條手帕擦了擦腦門。
羅補生也運了運氣,然后他嘴一張,亮開了嗓子。羅補生的嗓子比賈路婁圓潤得多,也飽滿得多??墒?,當唱到“秧”字的時候,他的氣斷了,他的氣停在喉嚨里,出不來。雖然他接著又往下唱了,但到下一個“秧“字,他的氣又出不來。
這次比賽大家?guī)缀跻恢抡J為賈路婁是勝利的一方。賈路婁臉上竟有了紅暈。羅補生覺得賈路婁故意把他的紅暈弄得高深莫測,仿佛很深奧。羅補生看了看賈路婁,又看了著大家,冷冷地笑了笑。
吳大炮就說:“老羅,你不服。我知道你不服!說句公道話,你嗓子是好,天生就好??墒悄愠獢嗔税?。一首歌唱斷了還完整嗎?就像一條狗,尾巴被剁去了一截,那還是一條完整的狗嗎?何況你唱斷了兩處,就像一條狗被你砍成了三段,你說那還是條完整的狗嗎,這條狗還能活?”
羅補生知道,吳大炮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到第二天,羅補生不再出門了,他在家里練歌,重點練的,就是那個“秧”字??墒且呀?jīng)兩天了,他仍不能把它順暢地唱出來。
“秧——,秧——?!绷_補生很細心地體會著。
他相信自己能把這個字唱好,唱得不斷,也不破。因此雖然此時羅補生對自己還不滿意,卻仍是很有信心。他相信,只要他一出門,賈路婁就會被殺得片甲不留。他相信賈路婁就是一尊臘像,一根木頭,一砣泥。
“他還能是什么呢?”羅補生對自己說。
“你就是一砣爛泥巴啊—啊—啊——”,他唱了起來,唱得是《紅燈記》中李玉和提著油燈時的調(diào)。他把“啊”字拉得很長。
向米蘇一直盯著屋內(nèi),她打算這一天都死盯住他。向米蘇不相信,只要她下了狠心,還盯不住一個羅補生。
羅補生繼續(xù)唱道:“一砣爛泥巴啊—啊—啊——”。
羅補生歇了會,再唱的時候就轉(zhuǎn)了調(diào),向米蘇聽不出那是什么調(diào),只聽得羅補生唱到:“竟也能,上了天哪——啊啊啊啊啊——?!?/p>
向米蘇看到羅補生開始在屋內(nèi)轉(zhuǎn)圈,他的頭一搖一擺,繞著飯桌快步走了起來,走了會,嘴里就:“哐哧——哐哧——哐——”,敲起了鑼。
向米蘇不知道羅補生在玩什么花招。她想,你羅補生一輩子沒能耐,現(xiàn)在想顯能了?今天你休想踏出門。羅補生已經(jīng)兩天沒出門了,向米蘇相信是她把羅補生嚇住了。雖然今天一早她就看出羅補生想出去的欲望比前兩天更強,但向米蘇已經(jīng)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羅補生擋在家中。你想出去?除非從我身子上趟過去!
向米蘇像當年的李鐵梅似,心里升起了一股英雄氣概。
羅補生就這么走著,那小步看上去竟有幾分樣子。也不曉得走了多少圈,最后他就走進了里屋,沒一會,向米蘇聽到他又開始練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秧——,秧——。”
向米蘇聽著,漸漸地,就覺得,好像是一只老羊在叫,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羅補生是在晚上七八點后在院門前一進一出的。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許久,他突然特別想出門。他來到院門前,打開,往外走去。然而當他跨過之后,就看到腳下好像有根線,于是他又跨了回來,這時候那根線又尋不見了。待他再跨了出去,回轉(zhuǎn)頭來,那根線又若隱若現(xiàn)地就在門框下。羅補生盯著腳邊的門框,覺得很有意思。他開始捕捉起那根線來,于是就在門框里跳過來,又蹦回去,那樣子就像小時候玩跳繩游戲。
羅補生剛到院門前向米蘇就看見了,那時候向米蘇想天已經(jīng)黑盡,羅補生不可能再出門,因為他那些喜歡到河邊聞桂花和到廣場上曬太陽的伴早已像歸籠的雞,進了各自的家門。向米蘇準備洗個澡,她總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要盡早地洗去。她剛找好衣服打算進洗澡間,就看到羅補生走到了門前,并一腳跨了出去。向米蘇正要向羅補生喝斥的時候,卻看到羅補生的腳又邁回來了。之后她就看到羅補生的腳一會進一會出。向米蘇看著,一時竟呆了。
羅補生終于走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又過了兩天。他并沒有把那個“秧”字練習好,依舊不是斷氣就是開叉。但羅補生的腦筋轉(zhuǎn)了個彎,有了新的想法,他決定不再練習了。他對自己說:為什么一定要唱這首呢?羅補生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與可笑,他彎在一個小旮旯里了。他暗暗地想,只要不唱這一首,隨便哪首歌,賈路婁能唱得過我?
他從門框下跨過,向街口走去,信心滿滿,一副重任在身的樣子,好像將去完成什么重要使命。向米蘇站在窗口后面,斜著她的滿是皺紋像蟲殼似的眼看著羅補生走出門去。她已不用擔心羅補生再去作惡,把賈路婁弄得腸胃不適了,昨晚咸三妹就已經(jīng)告訴向米蘇,賈路婁已被他兒子接走,去了廣東。
向米蘇感到這個男人越來越可恨,也越來越可笑。她在心里說,去吧去吧,去做條野狗,最好再也不要回來。
責任編輯:趙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