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友國，男，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一家媒體工作。1986年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長江文藝》、《中華散文》、《鴨綠江》、《當代作家》、《北方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雨花》、《當代小說》、《都市》、《椰城》、《散文》、《尋根》、《中國文學》、《華廈散文》、《文學月刊》等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等作品190多萬字，出版長篇歷史文化隨筆《仕波政濤》、《鐵規(guī)銅宗》、《隱弓嘯箭》3部。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姨媽

姨媽嫁了兩個男人。

第一個男人長得帥，也很高大，還是鎮(zhèn)糧店的職員，對姨媽也疼愛，惹及七塆八村的人都羨慕姨媽，說她找了個好男人。那年月，糧食供應(yīng)緊張，從村頭至村尾，沒一個人能吃飽，衣服穿在身上晃悠悠的。往往，姨媽就摘一把青菜，放在鍋里煮湯，給孩子一碗，也給自己一碗。可大冬天，她還得餓著肚子，雙腿淹沒在池塘里，一鍬一鍬地挖泥。

這樣一來，姨父就有一個擔心了，生怕姨媽栽倒在泥水里。于是，到了深夜，姨父從鎮(zhèn)糧店扛了一袋大米回家，他想溫暖姨媽和孩子們的胃。姨媽當然驚喜，當然也惶恐，這事要是走漏風聲了，那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的。

或許是心切，或許是慌張，姨父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就是背米用的布袋破了一個小小的洞。從鎮(zhèn)糧店到家門口，一路有米灑下來，雖稀了又稀，可足夠把姨父泄露了。姨父坐牢是必然的事了。他進去之后，就再也沒出來，病逝了。

天塌了，日子還得過下去。本來，姨媽是不想再嫁的，可她還年輕，姿色也有，少不了有人騷擾，又有孩子，她不得不藉另一個男人的臂膀，來撐起一個家。

這個姨父是個泥瓦工，算是手藝人，愛喝酒，常常把姨媽種的菜摘了，挑到鎮(zhèn)上去換酒錢，姨父一天的酒生活也就開始了。鎮(zhèn)上有許多的餐館，姨父都喝遍了。一日三頓酒，蚊子都不敢咬他，怕醉了。姨父從來不管家里有沒有米，更不操心風雨飄搖之中的房屋。姨媽氣急了，就罵姨父，關(guān)起門來罵，跺著腳罵。有時候，罵聲壓不下來，濺出了窗外，她會立即收聲。不過，她還是有分寸的，從沒攆到鎮(zhèn)上去罵姨父，當眾罵姨父，她罵不出聲來。她想給姨父留點臉面。

姨媽的兩個男人，一個真心疼她，鋌而走險地疼她，可沒跟她相伴到老，早逝了；一個心里盛滿了酒，放不進她，可跟她廝守到了現(xiàn)在。按姨媽的話說，這是她的命。

姨媽的生育是沒有計劃的，她和兩個男人生了一群的孩子。小時候，我很愛到姨媽家去，有伴玩，更有姨媽的寵愛。有一次，姨媽帶我到池塘去洗衣服，我的目光踏著池水，奔向?qū)Π兜墓系?，見到了甜瓜，與香瓜。姨媽捕捉到我的眼神很讒，便放下捶衣棒，趟過池水，徑直到了對岸的菜地，摘了幾個瓜，又返回來，洗凈后遞給我，叫我美美地吃了一頓。其實，姨媽可以沿著池水走過去，用不著趟深及腰部的水，可池塘長，走過去費時間。姨媽走的是直線，上岸時衣服全濕了。

高考之后，我前往武漢讀書。姨媽逢人便說，她的外甥有文化，明事理。偶與村里的人爭吵幾句，又不想服輸，她會提高嗓門說，這事要等她的外甥來評理。我要是真去看望她，她早把這事忘記了，一個勁地給鄰居介紹我，說這就是她的外甥。姨媽高估了我，認為我是她的榮光。

我家搬遷到城區(qū)建房，是在一個冬季。地凍天寒，有一段日子就歇工了。按我爸我媽的叮囑，我便把妻子送回去待產(chǎn)，與爸媽一起住在爸爸單位分配的房子里，可工地得有人守。姨媽似有心靈感應(yīng)，從鄉(xiāng)下來了，一個人住進了工地。

工地在城區(qū)的邊緣，寒風灌滿了簡陋的帳篷，姨媽坐在帳篷內(nèi)臨時搭起的床鋪上，眼睛盯著外面的磚、瓦、木料之類。到了大雪飄落的夜晚，有人聲與狗吠聲在雪地里響過，她會大聲地咳一聲，再咳一聲，給自己壯膽，也用來驅(qū)趕人，與狗。到了三更以后，她還得走出帳篷，到工地巡邏幾次。第二天一早，我給姨媽送餐，發(fā)現(xiàn)雪地里有深深的腳印，那是一雙棉鞋留下的痕跡，再看姨媽腳上的棉鞋濕透了，我的眼睛也濕了……

回到武漢，我妻子給姨媽買了一雙翻毛皮鞋。當時，翻毛皮鞋算是稀品，價錢也不薄，沒多少人穿得起。過了不久，我和妻子回去看望姨媽，便把這雙翻毛皮鞋送與她。她推辭了半天，才接受下來。她不停地說，這要花多少錢啊。還說，她一個種地的人，穿這樣的鞋子浪費了。之后，姨媽把這雙鞋子擱在堂屋顯眼的地方，長時間也舍不得穿，要是村里的人來串門，她會說，那是她外甥媳婦給她買的。這時候，姨媽的兩頰掛起了幸福。

前幾年，我弟請客辦酒，考慮到姨媽高邁，路又遠，來去不方便，就沒有給她送請柬，

也沒給她的孩子們送請柬。隔一天，姨媽就獲取了這條信息，誤以為是她家窮，我家瞧不起她，有種被傷害的感覺。姨媽立即找到她的孩子們，挨個訓斥，說她的孩子們沒本事，讓我家輕視。這就有點冤枉我家了。

姨媽和我媽血管里流淌的是一樣的血液，我家哪能輕視她家！

就這件事，我媽與姨媽也爭論了幾個回合。姨媽叫了我媽一聲“妹”，說：“我的孩子們

不爭氣，你家不請他們?nèi)ズ染?，我也不計較了，可你家為什么不請我三兒子？我三兒子是村長，大小也是個干部吧。”我媽說：“我不會厚一個薄一個的，因為他們?nèi)际俏业耐馍??！币虌屜肓讼?，笑了。姨媽一生沒穿過羊毛衫，也沒吃過海鮮，可她最怕的是別人瞧不起她家，她一生都追尋著受人尊重。

大舅媽

大舅媽不是那種很搶眼的女人，與我媽、姨媽、小舅媽坐在一起，應(yīng)該是家長里短，頭頭是道的，可很難聽到她說一句話，她習慣了傾聽，與靜。別人說話，她從不插嘴，她說這是抬舉別人。她這是養(yǎng)成。

大舅媽剛嫁給大舅父的時候，大舅父就是大隊支書，又是民兵連長了，在當?shù)厥莻€人物。當然，大舅媽從鄰村嫁過來，不是攀附，是應(yīng)了媒妁之言。結(jié)婚后，她接二連三，生的全是女孩子。于是，相當長的歲月里，她的目光是怯弱的，躲避的，生怕與別人的目光相遇了。在村里走起路來，她總是把腳步放得很輕，也很緩，像一只貓。

可她心里盛著一個愿望，就是給大舅父生個兒子，延續(xù)香火。她期待著，等待著，沒有氣餒。大舅媽就認一個理：莊稼地能是麥田，也能是棉田。不就是一個季節(jié)問題嘛。于是，她堅持不懈，終于有了一個兒子。至此，村上的人都看到她開始抬著頭走路了。

那時候，大隊征兵、招工、招生的指標，全由大舅父掌管。張三李四，誰都有個夢，就是跳出“農(nóng)門”。大舅父幫了這個，又幫那個，不知幫多少農(nóng)家子弟離開了村莊，可就是虧了自家的兒女。要說根正苗紅，應(yīng)該首推大隊支書的子女啊。大舅父是不想虧別人的孩子，也不虧自己的心。大舅父的心思，大舅媽懂，她沒說半句的埋怨話，悄悄地陪著大舅父過日子。她一生說的最多的話是：“我丈夫做什么都是對的。”

大舅媽就是這樣老的。她的牙齒脫落了，頭發(fā)也花白了，目光從來沒越過村頭的麥垛。她生活在大舅父的身影下，自娛，也自樂。有一回，我去看望她，她斜身依在一張凳子上，想努力站起身來迎接我，可半天站不起來，她說她一身都是病。那一刻，我突然想把她接到武漢，帶著她看一看武漢的模樣。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充滿了向往，可沒一會，她的目光黯淡下來，說她不想去武漢。我急了，問她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外甥的請求。大舅媽猶豫了一下，對我說：“我這么土氣，又是病人，去了，會給我的外甥丟臉?！蔽艺f：“你沒把我當你的外甥。外甥不是外人?！彼f：“正因為你是我的外甥，也算是我生養(yǎng)的，我才不去的。你在武漢要做人的?！彼兴恼芾?，我還說服不了她。

前兩年，有個房地產(chǎn)商圈地，把大舅父家的房屋、土地也圈進去了，給出的條件是，在城區(qū)還建一套大房子。住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間平房，再去住高樓，是大舅媽后半生最大的一個夢，她當然興奮：城里的月光會不會浮在荷葉上，或臥在湖水中？大舅媽的心中，有許多的疑問、企盼，與緊張。

還建房竣工的時候，大舅媽的病卻更加復雜了。大舅父、舅表弟把她送到城區(qū)去住院，路過那片正在拆除腳手架的工地，特意指畫了半天，叫她安心治病，等康復了，一家人就搬進去住。就在大舅媽住院之際，大舅父、舅表弟還在加緊裝修新房子，想早一天把大舅媽接到城里住，接到新房子里來住。

突然間，大舅媽走了。

我聽到了大舅媽逝世的噩耗，連忙回去奔喪。大舅媽的靈位設(shè)在一間臨時的過渡房里，很破舊，可她很安詳，像睡著了。我給她點燃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這是當?shù)氐牧曀?。我這樣做，不完全是因為習俗，更多的是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我還戴了孝，給大舅媽的靈車拉纖。在當?shù)兀ㄓ行⒆硬艜@樣。

我以這樣的方式，送別大舅媽，向她表達著敬重，與悲痛。

再過一段時間，大舅媽家就要搬進城區(qū)的新房子里去住了。新房子早已裝修好了，舅表弟就想多敞幾天，讓甲醛之類的多揮發(fā)一些。大舅媽有病，禁不住甲醛之類的侵蝕。

可大舅媽早就有了打算：她的時間不多了，要死也要趕在搬進城里的新房子之前，讓丈夫與孩子圖個吉利，圖個干凈。所以，在住院期間，她就把醫(yī)生給她開的安眠藥積攢起來，還向病友索要。她的大腦沒有一絲的紊亂，等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她強烈要求出院，回到了拆遷過渡房。

這一天，大舅媽沒有任何的異樣，舅表弟照常上班去了，大舅父出去給她買吃的喝的了。就這樣，大舅媽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

小舅媽

小舅媽長得好看，與小舅父很般配。不管是不是有目共睹，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小舅媽走在武漢的街頭，誰也不會認為她是農(nóng)民。就是與武漢人說話，談天，她也會口吻生花，遜色不了的。

我小的時候，小舅媽總是抱著我睡?；啬锛?，她也把我?guī)?。在村上串門，她更是把我摟在懷里。于是，我流連起她的懷抱。有一次，她說我是吃她的奶長大的。我也覺得是這樣。至今，我仍然感覺到，我的身上還有她的體溫。

小舅媽有一絕，會做菜，把我的胃也喂家了。同樣的一把青菜，同樣是當?shù)赜猛凉に囀ツ氤鰜淼拿抻?，到她手里炒出來的菜，味道怎么就特別鮮。我圍著鍋臺轉(zhuǎn)，看她炒菜，看來看去，也看不明白。到高中畢業(yè)后，我參加一項水利工程建設(shè)，就在小舅媽家旁邊。我嘴饞，想吃小舅媽做的菜，便給隊長請假。隊長同意了，可他有個附加條件，是跟我一起去吃。這一頓，小舅媽做了一大桌的菜，香噴噴的，隊長吃得撐住了，還舍不得走。當然，我也是吃得唇齒留香了。

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之后，我家辦了幾桌酒席，當然請了小舅父家。那一天，小舅父和小舅媽都沒空，就派舅表弟來喝喜酒。舅父至尊，是本地的習俗，因為舅父的表情代表我媽娘家的態(tài)度，是最尊貴的客人。在安排席位時，我家沒把舅表弟推到首桌上，而安排到了次桌的上席。要是小舅父，或小舅媽親臨，我家一定會安排他們在首桌上入座的。

問題就這樣出現(xiàn)了。舅表弟是代表小舅父，或小舅媽來的，他也應(yīng)該位居至尊，怎么可以怠慢，安排到次桌呢？我家的大腦少了這種邏輯推理，一時疏忽，犯了忌。小舅媽得理不饒人，臉上的酒窩也不閃動了，一個季節(jié)都在怪罪我家，說，這是我家對小舅父的不恭。小舅媽不是斤斤計較的女人，她是在提醒我家：不能亂了規(guī)矩，不可亂了禮儀秩序。于是，我家檢討了，也賠了禮。小舅媽的酒窩閃動起來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小舅父會英年早逝。接到他突然過世的消息，我驚呆了：那個妙語如珠、臨風玉樹的小舅父怎么會走了？按說，我應(yīng)該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可當時有公務(wù)，不能離開，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說：小舅父，走好。

沒送別小舅父，一直是我的心痛。至今，我還在追悔：公務(wù)就那么重要？為什么舍棄親情？更何況是小舅父離開人世。我很悲傷，有一種罪惡感。小舅媽開明，對我沒說半句責怪的話，反過來還安慰我。后來，我到小舅媽家，跪在小舅父遺像前，大聲地哭泣，想贖罪，想彌補，而小舅媽也陪著我流淚，陪著我哭……

與小舅父比，小舅媽的年齡要小多了。她可以再嫁，她沒有再嫁，一直堅守著小舅父給她留下的一個家。以往，小舅父健在，像一座山，她是媳婦，隨時可以把頭歇在他的肩頭，到了夜里，門不關(guān)，覺也睡得踏實，與香甜?？尚【烁刚f走就走了，她大腦一片空白，想哭，卻哭不出聲來。小舅媽有一枚強大的心，她勉勵自己別倒下。她挺過來了，她不再是媳婦，是一家之主了，她自覺地把她推到了這個位置，舌尖上隨時都會跳出：“我袁家，我袁家……”因為，小舅父姓袁。她說“我袁家，我袁家”，是一種宣言，也是一把鎖，小舅媽機智，把自己鎖在了袁家的門里面，把小舅父以外的男人鎖到了袁家的門外。

小舅父與小舅媽給我生了兩個舅表弟、一個舅表妹，個個通情達理，都有出息，在當?shù)赜锌诒?。當然，這與小舅媽直接有關(guān)。小舅媽的目光不淺，不止能看到家門前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漢南河，與一條漢江，她想像著孩子們的未來，她看得很遠、很遠。所以，她的頭發(fā)一綹綹掉，又一綹綹地掉，她也不在意。她值，“我袁家”的孩子們有模，也有樣，當然，她說的不止是長相了。

我有個慣例，每年春節(jié)是一定要去給小舅媽拜年的，去的也早，大年初一，或初二，最遲是初三。她家殷實，什么也不缺，給她買禮物便是一個難題了。有一年，我更新了方式，干脆給了她一個紅包。剛開始，小舅媽不接受，說她手里有錢。的確，她不缺錢。我說我是她的親外甥，給

錢她花的感覺不一樣的。她總算是接受了。

吃過晚飯后，我去向小舅媽辭別。說不定，又要過一年才能來看望她。我多年養(yǎng)成一個習慣，辭別時會擁抱她，這不是走形式，是源于內(nèi)心的一種身體語言。我小的時候，小舅媽總是擁抱我。如今，她老了，也該我來擁抱她了。

與小舅媽相擁之后，她馬上背起了一只大袋子，送我到家門前的站點去候車。小舅媽說：“我沒什么給你，就是臘魚、花生、蠶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幾十年了，也不知你的口味變沒變。帶到武漢去，這是我的心意?！?/p>

上車后，我轉(zhuǎn)頭把目光伸出窗外，淚花便忍不住涌了出來：小舅媽的腰彎了，她站在冷風中的馬路邊，久久不肯回去。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從前，回到從前小舅媽的懷抱。那時，她是多么的年輕。

責任編輯：曾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