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君，女，生于1967年，現(xiàn)居黑龍江，從事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百余篇，著有散文集《沒心草》，獲得2012年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多部作品入選各類文集。代表作：《沒心草》、《賊香》、《一個人是一片野地》《小腳和高跟鞋》等。

酒從中午喝到黃昏，服務員進來告知，此間預約的客人就要來了，是不是要換個房間繼續(xù)。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決定，還是散了吧。英子瞅瞅我，你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瞅瞅英子，為什么我不能有這樣的時候。起身，晃晃腦袋，還好，比預想的清醒，只是，腳沒抬起來，身體已經(jīng)出去了。

街上熱鬧，人來車往。路上的人，看路的眼睛也看人，那眼睛是尺子，量來量去便量出是非。我不喜歡是非，是非是石頭，不小心絆著了，摔疼了又搭了面子。站定了，強打精神，做深呼吸狀，努力挺直腰桿，別的不想，眼前的問題是將路走好了。大家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姿態(tài)花樣百出卻目標一致：好好走路。明明走不好硬往好了走，怎么走呢。

也有不想好的，一群人里有一個不想好的，一定就是英子了。從飯店出來，我一直瞄著英子。英子鳴鑼開道，眾人便前仆后繼，我也一腳踢飛了石頭。什么時候都不能低估了榜樣的力量。我曾和英子討論過尺子的問題，英子不覺得尺子是石頭，即使是石頭，也沒覺得不好，水是因為石頭開花的。我想想石頭間的花，就同意了英子。

英子走得自在，不只身體大搖大擺，神情也無拘無束，不只瞅著我們笑，瞅著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笑。那笑是引子，秋陽從高大茂密的枝丫間一經(jīng)探出頭兒，就一路跟著英子了，跟著英子如夢似幻的腳步，跟著英子隨風起舞的花裙子。英子的花裙子實在花，大紅牡丹在裙子上大朵大朵地開，席間，大家給英的裙子起了名字：招蜂引蝶。英子強調(diào)，是裙子的名不是人的名，不要叫混了。大家鬧，有什么區(qū)別。

我們跟隨英子，穿大街走小巷，英子見花拈花，見草惹草，冷不防，英子在街心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高高地舉起手，用蜜一樣的聲音喊，看啊，這是皮球柿子，多漂亮的皮球柿子。

我看著英子。她可以在大街上如此招搖，百無禁忌，我不敢。英子托著的那個柿子確實醒目，圓圓滾滾，穿紅掛綠。柿子是英子剛剛從一個老婆婆那里討來的，借著酒勁兒，憑著一張笑靨如花的臉。老婆婆有一雙布滿皺紋的手和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這樣的臉和手不影響老婆婆出售又光亮又圓潤的皮球柿子，老婆婆的臉和手因為面前那筐油光發(fā)亮的柿子也有柿子的光澤，那柿子到英子手里，到了穿著花裙子的英子的手里，到了街中央穿著花裙子的英子的手里，到了被玫瑰色的黃昏沐浴著的大街上穿著花裙子隨風起舞的英子的手里，面前的光景就有了絲絲縷縷纏綿又浪漫的撩人氣息。

我放慢腳步，擔心有人知道我們是一伙的，故意拉開和英子的距離。英子一向流光溢彩，萬眾矚目，但那是英子，不是我，喝多少酒也不是我?？墒?，我就是不能將目光從英子的身上移開，恍惚中，覺得站在路中央的那個人不是英子是我，英子的花裙子穿在我身上而不是穿在英子身上，還有她的笑容和聲音，甚至那個皮球柿子，因為在英子手上而不是在我的手上也變得與眾不同。無論如何，我都欣賞英子，一直欣賞，從她寫《櫻桃熟了》的時候就開始了。

寫《櫻桃熟了》時候的英子，扎兩根小辮子，我也扎兩根小辮子，那時候女孩子都扎兩根小辮子，但是，只有扎著兩根辮子的英子寫了《櫻桃熟了》，并且拿了作文比賽一等獎。那個一等獎不是學校發(fā)的，是地區(qū)發(fā)的，地區(qū)有幾十所學校，幾十萬學生，英子是第一。英子得獎的消息出現(xiàn)在學校的黑板報上，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寫著英子的名字。人人都知道英子，學校以英子為傲。我和英子不僅同一個學校還住一條街，彼此認識，只是從來沒說過話。我不敢和英子說話，不敢和她對視。那可是寫出一等獎的眼睛啊。英子太奪目了，學習好，作文好，還是班長。雖然不是我的班長，但是，英子得獎之后，我覺得她夠得上全校學生的班長。英子還美，身材高挑，眼睛黑亮，我一直都想，要做什么樣的好夢才能成為英子那樣的人呢。

我一直很想知道，英子的《櫻桃熟了》寫了什么。人人都吃櫻桃，沒見誰拿櫻桃說事。我那時寫日記都是去年昨天什么的，比著有意義的事寫，語文老師也是這么教的。老師是同一個老師，為什么唯獨英子寫了櫻桃，英子作文里的櫻桃是我見過的櫻桃嗎。我希望學校在表彰英子時，也將她的獲獎作文貼出來，讓大家見識?？上]有。這個問題一直被帶入高中，帶到分文理科，我才有自信和英子站在一起，向她吐出在心里藏了幾年的問題。英子輕描淡寫，沒什么呀，就是寫了櫻桃生長的過程。我不信，沒別的了？英子肯定，沒別的了?？瓷先?，英子沒有敷衍我的意思。事情真如英子所說，真沒別的了。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倍感失落，真這么簡單，當初為什么我沒有做到，如果做了，黑板報上出現(xiàn)的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英子的名字。英子說的過程我一點都不陌生，小櫻桃樹長成大櫻桃樹，春天開花夏天結(jié)果，還很年輕的父親在櫻桃樹下守著如小櫻桃樹一樣的女兒，跟著，看得見的情景和看不見的時光變成一顆顆熟透的、紅紅的櫻桃掛在樹上。

我更崇拜英子了，天天向她看齊，盡管上高中之后的英子再沒有在作文上拿過獎，但是，別的獎不少。打籃球，跑百米，障礙賽，擲鉛球，凡是可以參加的競技性項目英子當仁不讓。我能做的就是為英子站腳助威，搖旗吶喊。英子的聲音洪亮，我覺得，別的學不了英子，聲音還是可以的。英子沖著奔流的河水喊，我也喊；英子對著深邃的夜空喊，我也喊；英子沖著男生喊時，我就不喊了。有些事是需要膽量的。我覺得自己練得差不多了，老師讓我在課堂上讀課文，我自覺讀得聲情并茂，可我的同桌說，還是小，她才勉強聽清楚?？磥?，聲音也是天生的，一個人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另一個人。

我接受成不了英子的現(xiàn)實，為自己解圍，好比走路，走街心和走街邊不代表哪一個更優(yōu)秀，而且，走街心的英子和走街邊的我一樣成了朋友。換個說法，有些事，就是習慣，我習慣在街邊看街心走的人，而英子習慣被我這樣的人看。我和英子說，她是演電影的，我是看電影的；她在臺上，我在臺下，這樣正好。英子說，人生如果真的像演電影一樣，她也會在演別人的時候流自己的淚。英子語出驚人。一向心地坦蕩、天下無敵的英子，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有不演自己的時候，怎么可能。英子不像那種能夠委屈自己的人。也許，英子根本不想呆在臺上，不是非得走街心，只是不小心就呆在了臺上，上了街心；而我，也不是甘心呆在在臺下，甘心走街邊，只是不小心就呆在了臺下，上了街邊。

英子談戀愛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走街心和走街邊還是不一樣的，演電影的就是演電影的，看電影的就是看電影的，臺上和臺下差著好幾步呢。英子和她喜歡的男生手挽手，無所顧忌地走在校園小路上的時候，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喜歡的男生每天在我的眼前高高地跳起來，夠他根本夠不著榆樹葉子。英子天天在路上走，我也天天看榆樹葉子晃；英子身邊的那個男生越來越開心，我前方的那個男生越跳越憂郁，跟著那個男生身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像英子一樣的女生。這件事對我的觸動不小，對自己做不了英子那樣的女生傷心不已。我也喜歡啊，厚厚的一本日記和一首又一首朦朧詩可以作證。

畢業(yè)后，整天和英子走在一起的那個男生被他母親領走了，去另外一所學校復讀。那個男生高考失利，同樣失利的英子被那個母親不容。英子偷偷跟了去，不是上學，是隱在那所學校附近的一家工廠打工。這樣，每天上下班的時間和學校上學放學的時間吻合，英子便有機會看一眼那個男生。我想象那個情景，何其生動，一部正在上演的無聲電影，沒有觀眾，當然也不會有鮮花和掌聲。那個男生在某一天抓到英子，讓英子和他走，遠走天涯，相愛到底。英子百感交集，清楚“走”和“私奔”的含義一樣。英子后來無數(shù)次地回憶，那是多么好的一個下午，她穿碎花的裙子，烏黑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他一樣眉目清秀，白衣藍褲貼著挺拔的腰身，他們在綠樹紅花相映的林中相會，秋陽落地成金，她卻鎮(zhèn)定，悲壯，無限深情，和那個男生說再見，再也不見。

英子說起那段往事，像講一個美麗無比愛情故事，講著講著就忘了自己是故事的主人公。她說愛是分愛和被愛的，或者什么愛不愛的都一樣，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季節(jié)從來不空曠，最黑暗的夜晚還有星星像花一樣開放。我同意英子，也常在夜晚看夜空里的花朵。站街心的英子和站街邊的我看星星的距離是一樣的，頭一次，我覺得我和英子是一樣的人。

英子挺著個大肚子背著個木箱子，沿街吆喝著賣冰棍兒的樣子成了街頭一道亮麗的風景。英子不只賣過冰棍兒，鏟地、插秧，去工地做力工，凡是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活兒都干。英子燕子壘窩一般筑起的小家，還有小家里天使一般可愛的寶貝女兒，讓我折服，無論做什么，英子都是出色的，做什么都不比中學生時得獎的那個英子遜色。

我們在一起，這一年，那一年，又一年，再不是扎兩根小辮子小姑娘，我不再提起她的《櫻桃熟了》，我也不和她說我的《沒心草》?？匆娪⒆游铱偸侨滩蛔〉馗锌?，當時為什么不和那個男生走呢，再壞的結(jié)局也好過和一個對刀子執(zhí)迷，平日里如悶葫蘆一樣的男人生活吧。英子說，和愛情比起來，尊嚴更重要，我不能讓我的爸媽被人講，他們有一個和人家私奔的女兒，再說，我差什么啊，要把自己淪落到那種地步。我勸英子，一個喜歡刀子的男人內(nèi)心一定是有英雄情結(jié)的，是個可以依靠的人。那個男人的確在英子的電影里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在英子決定為內(nèi)心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輕生的那一刻，從天而降。

英子說，這個英雄說不定有一天會將刀子指向她。英子是喝了兩杯酒之后說的，我是當酒話聽的，并不當真。我們面對面地坐著，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話是一句接一句地說，不去想，時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將我們從不喝酒的女孩兒變成喝酒的女人，我們的容顏不再年輕，從玻璃窗里面望出去的目光不再清澈。

英子說起那個喜歡和她說話的人。我知道那個人，愿意將那個人視為只屬于英子的人。那個人為了走近英子，跋山涉水，為了和英子說話，被英子英雄一樣的丈夫打斷了三根筋骨沒還一手。英子淚眼婆娑，追究塵世間的男歡女愛，用飛蛾撲火的悲壯掀起又一股愛情潮。英子的丈夫又做了一回英雄，成全了英子，將刀子指向自己，刀刀斷骨，了斷塵緣。英子的愛是那樣，被愛是這樣，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可以像英子這樣轟轟烈烈，不管愿意不愿意，英子都是在臺上，都是走著走著就走上街心的人。英子為英雄立碑，年年為其掃墓。那個和她說話的人，又去和別人說話了，兩人偶然見面，一個道東，一個道西，聲音不咸不淡，那些過去的時光，如風吹過。

夏天，英子依然穿大花的裙子，笑也開懷，酒到酣暢處，無天無地，無他無我。我們依然親密，我看著她時，她也看我。我們惺惺相惜，也各自為政，不去爭論，活著應該怎么樣，不應該怎么樣，而是，就這么樣了。

責任編輯：王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