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就像一只容器,裝滿了躁動、不安。
生命如水,歲月無聲,靜靜地流走于每個春秋冬夏,也悄悄偷走了我們的青春、改變了我們的容顏。而那些被偷走的青春、逝去的容顏,往往都藏在那些褪色的舊書和老照片里,翻過一頁又一頁,便是青春的往復再現(xiàn)。
如是,歲月總在期待中開始,在平淡中流逝,仿佛墜入時間的宿命循環(huán),不斷循環(huán)、周而復始。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也經(jīng)常反復地做著同樣的事情、犯同樣的錯誤,就像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作家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筆下《百年孤寂》(Cien a?os de soledad)講述邦迪亞家族(Buendia)人物主角關在小屋里不停地做小金魚然后融掉再重新做,或是不停地編織裹尸布,或是不停地洗澡、修破門窗,或是不停地鉆研難以破解的羊皮紙,如此沉湎于毫無意義的生活瑣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被重復著。
現(xiàn)實生活遠遠比我們想的復雜、甚至荒謬,但也要去嘗試。
多年以來,我讀《百年孤寂》,起初看的是志文出版社楊耐冬的譯本,后來偶然在書店陸續(xù)找到了遠景出版社宋碧云翻譯、以及大漢出版社較少見的蔡豐安翻譯《百年的孤獨》這兩種版本,卻無論怎樣也讀不慣?。ㄓ纱丝梢姟跋热霝橹鳌钡钠娪绊懓。L貏e是書題的命名,雖說都是從英譯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轉(zhuǎn)譯而來(皆非由西班牙原文直譯),但相較于遠景版的《一百年的孤寂》或大漢版的《百年的孤獨》,此處所云Solitude一詞,我往往偏愛翻作“孤寂”更甚于“孤獨”,取其前者略有沉思之意??偠灾疚陌娴淖g名《百年孤寂》乍見之下不僅更為簡潔有力,且亦多了一份秋水宜人的淺淺韻味。
回想起昔日初讀此書的悸動,那段被時光偷走的歲月青春,在那個思想不自由與知識圈封閉的大環(huán)境當下,早年在坊間市面所見各種外國文學經(jīng)典譯作,幾乎無一例外全是未獲正式授權(quán)的翻?。ūI版)書。比如志文版《百年孤寂》最早的封面圖案,即是取自1982年英國斗牛士出版社(Picador Books)英文版平裝書,之后(1984年)又被上海譯文出版社“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沿用其版畫風格作為封面——藏書者昵稱為“版畫本”(據(jù)說當年仍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院念書的莫言便是初讀此一譯本)。
自幼常聽外祖父母講述民間靈異故事,大學時主修法律,不久即輟學轉(zhuǎn)任記者,乃至一度因投入寫作而負債累累的馬奎斯,在他五十五歲那年(1982)以小說《百年孤寂》斬獲諾貝爾獎,無數(shù)的贊譽及盛名旋即如潮水般涌進,復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文世界引發(fā)集體性的熱潮,字里行間咆哮翻滾的拉美靈魂、充滿亂倫與迷醉的幻想色彩,成了那一代文藝青年言必稱“魔幻寫實”的共鳴箴語。隨之接踵而來的,各式各樣五花八門、千姿百態(tài)的裝幀版本,無論是譯名《百年孤寂》或《百年孤獨》,彼時相繼出現(xiàn)的中文譯本之多足以令人眼花繚亂。據(jù)聞馬奎斯本人于1990年來訪中國北京和上海期間,因隨處可見當?shù)貢晡唇?jīng)授權(quán)即擅自出版其著作,乃憤而宣稱在他有生之年決不把版權(quán)賣給這個滿是盜版書籍的國家!自從1967年第一版西班牙文《百年孤寂》單行本問世以降,數(shù)十年來不知曾令多少讀者為之魅惑而著迷,每個版本的推出都伴隨著不同的圖案設計與裝幀紋理,予以呈現(xiàn)這一部歷年經(jīng)久不衰、瘋狂而偉大的書。
2011年,適逢英國老牌企鵝出版社(Penguin Books)舉辦第五屆“企鵝設計獎”(Penguin Design Award)年度圖書封面設計大賽,即以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為命題,開放邀集各新生代設計師、藝術設計科系的在校學生投稿參加比賽。該獎項不僅為入圍者提供了價值一千英鎊的獎金,還可獲得在企鵝設計工作室的六周實習機會。根據(jù)評選結(jié)果,首獎得主是一名就讀英國法爾茅斯大學(University College Falmouth)的年輕人Alexandra Allden,其設計概念主要以一層白色的外書衣包裹著,書衣本身使用雷射切割出鏤空的裝飾圖樣,形成了穿透性的視覺效果,頗似一般家族聚餐常見的紙桌巾,觀看者可從鏤空圖案的縫隙中隱約窺見書封內(nèi)層,用來比喻其小說主角——邦迪亞家族(Buendia)面對未來不可知的命運若隱若現(xiàn),對照這漫長歲月,亦虛亦實,心卻又懸浮,讓人不自覺產(chǎn)生一種既華麗又盛滿生命紋理、旁觀歲月編織著百年宿命的閱讀想象。
那一年(2011),恰好也是馬奎斯的版權(quán)代理人終于首肯、應允將他生平多數(shù)作品授權(quán)給中國正式發(fā)行的重要日子。后來有一天,我在臺北溫州街“明目書社”初次看到了深赭紅黑封面、線條斑斕似醇酒、帶著精裝本瑰麗書衣的簡體字“正版”《百年孤獨》,卻總是感到有些相對隔閡的陌生感,甚至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于是乎,我讀著原本熟悉的主人公邦迪亞變成了布恩迪亞(Buendia),溫柔堅毅的易家蘭變成了伊瓜蘭(Iguarán),糜爛揮霍的阿克迪亞變成了阿爾卡蒂奧(Arcadio),埋首孤寂的奧良奴變成了奧雷理亞諾(Aureliano),縱情放浪的亞瑪蘭塔變成了阿瑪蘭妲(Amaranta),美麗早逝的瑞米迪娥變成了蕾梅黛絲(Remedios),故事場景的小鎮(zhèn)馬康多變成了馬孔多(Macondo)。
融匯于Buendia家族系譜里的各色人等,這些似曾相識的名字,強盛的原始欲望,一再反復,重演著上一代的不幸,甚而逐漸步入毀滅,仿佛不斷輪回的歷史宿命。回到現(xiàn)實,也許Macondo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如同歷經(jīng)白色恐怖屠殺后現(xiàn)在的馬場町公園,老街町歷史建物被拆除弭平后重建的高樓大廈,威權(quán)統(tǒng)治屢屢意圖復辟的專制愚昧,人們很快便會遺忘,除了藝術與文學。尤當夜深人靜之際,撫讀這份日益衰敗的孤獨,確似有別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