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在書店看到葉啟政老師的傳記《彳亍躓頓七十年：恰似末代武士的一生》出版，一時間成為臺灣社會科學界的大事，演講宣傳活動不少，葉老師的門生也紛紛群聚，為老師慶賀新書出版，聆聽老師暢談過往人生與學術歲月。

雖我并非葉老師的門生，但也總算在研究所期間修過老師幾門課，感染過老師的學術風采，自然不會錯過老師的這本生平自傳，更將此書推薦給《書香兩岸》雜志社編輯部，原本希望做一個葉啟政老師的小專題介紹，為此，還特意將葉老師近年來出版的學術專書全都翻了出來，讀過一遍。

書好不容易花時間讀完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群學出版了美國社會學大師彼得·柏格的生平自傳《柏格歐吉桑的社會學奇幻旅程》，立馬找來拜讀。讀完之后，推翻了葉啟政老師小專題的構(gòu)想，改擬同時介紹葉啟政和彼得·柏格。實在是因為臺灣從來甚少社會學家的生平傳記叢書，更別說是自傳性質(zhì)的作品；而從臺美兩位極具學術名望的資深社會學者的兩本自傳的比較、對讀中，發(fā)現(xiàn)許多有意思的地方，將兩本書合在一起做個比較性的簡介，或許更可以看出社會學職人的修為與特質(zhì)，或可給一些有志于社會學研究之路的朋友一些參考，于是有了此文。

時代洪流，影響前半生

葉啟政出生于日據(jù)末期的本省人大家庭，雖然家道尚算殷實，卻很快中落，后來甚至窮到得半工半讀，身兼大量家教（最多同時身兼八個家教），才得以在養(yǎng)家活口之余一并讀書（常常得晚上九點以后才有空讀書），就連當兵期間還趁放假出營時趕做家教，可見早年生活的經(jīng)濟負擔并不輕。

數(shù)學很好，被師長寄予厚望的葉啟政，卻因著童年時代的飽讀家中藏書，而想考哲學系，甚至與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被老師輕視，但還是如愿考上臺大哲學系，后來因故轉(zhuǎn)念心理學。

彼得·柏格出生于維也納，剛滿十八歲那年隨雙親移民美國紐約，家里也是窮得個響叮當，得找工作賺取學費與生活費。柏格之所以讀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完全只是因為這是唯一可以把課程都排到晚上的研究所，當年的他根本不知道新學院是圓是扁，在美國的學術聲望如何。

兩人出身都不富裕，白天都得盡力打工賺錢糊口，趁夜深人靜才有時間讀書，卻也都沒滅了想讀書的念頭。

或許正因如此，每到人生關卡處，總有貴人來相助。葉啟政的同學愿意幫他兼家教，服兵役時長官愿意幫他推薦，日后轉(zhuǎn)讀心理學系乃至赴美求學，一路上總有許多貴人及時伸出援手，才能讓這個靠兼家教養(yǎng)活一大家子的年輕人，在那出國留學不易的年代拿到博士學位，雖然是個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社會學學位。原本被期望應該讀醫(yī)科當醫(yī)生，卻進了哲學系又轉(zhuǎn)心理學最后落腳社會學，一波三折的同時卻也奠定了葉啟政大量廣泛閱讀涉獵的基石。

柏格雖然在新學院讀的是社會學碩士班，卻非當年美國意義上的社會學。在新學院，柏格的社會學是透過巴爾札克的小說學習的，與當時的美國主流結(jié)構(gòu)功能論可以說半點關系都沒有，不過卻也因此奠定了日后柏格能夠開展出自己的社會建構(gòu)論的基石。只能說，人生所經(jīng)歷的每一步，只要夠用心走，或許當下不明就里，日后卻都會在生命史中逐漸顯明。

從統(tǒng)計實證，到理論建構(gòu)

在閱讀葉啟政跟柏格這兩本傳記時，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地方，就是兩人雖然日后都不是以統(tǒng)計聞名學術界，但是，都有很深厚而扎實的統(tǒng)計基礎，而且在早年的學術研究工作中處理了不少統(tǒng)計方面的東西。

葉啟政的統(tǒng)計與數(shù)學好到什么地步？好到可以看出當時美國的課本與論文中關于統(tǒng)計方面的錯誤，并且予以改進?；蛟S這是日后葉啟政在開展自己的社會學理論研究時，能對西方社會學奠基于統(tǒng)計的平均人的哲學人類學默認，做出深入剖析與批判的原因。柏格則主持過大量的實證研究，即便在他日后以社會建構(gòu)論聞名于學術界，在統(tǒng)計上所下的功夫依然沒有停止。

臺灣的社會學界過去一向有輕統(tǒng)計而重理論的偏好，剛?cè)腴T的研究生就能侃侃而談統(tǒng)計研究的諸多缺失，恐怕在柏格和葉啟政看來，那更像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鸚鵡學語，只是從批判統(tǒng)計實證研究的書上看到一些論點便如實照背下來，作為統(tǒng)計不好、實證經(jīng)驗研究麻煩，而逃避處理統(tǒng)計的一種遁辭。

真正嚴格意義的學術人，對于自己所批判的事物通常也是熟練的，因熟知其中的優(yōu)缺點故而能看見局限處，與不喜歡或不想學而替自己找借口，美其名為批判是很不一樣的。

關心社會，反求諸己

或許你會覺得，既然身為研究社會的社會學者，關心社會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不盡然如此，或者說，至少在某些特殊歷史時期還愿意如此堅持的人，不多！

葉啟政在正式鉆入探索西方社會學理論的基石之前，其學術中壯年期花了很多心力在處理臺灣的社會問題研究，關心與批判當時的臺灣社會，除了在報章雜志上撰寫時事評論文章，也與一些志同道合者結(jié)盟，對社會建言，甚至走上街頭，參與抗議。葉啟政老師更是野百合運動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也是推動廢除刑法一百條的關鍵人物之一，是臺灣民主化運動中非常關鍵的一個人物。雖然葉啟政老師自己對此一部分并沒有太過夸耀且反而很低調(diào)，不過在書中有頗為細膩的紀錄，對于想更多了解那段時期的歷史的也讀者，不妨讀一讀葉啟政老師的紀錄與說法。

柏格自己則碰觸到了南方的種族隔離政策、女性主義運動崛起對男權(quán)的直接抨擊與挑戰(zhàn)，日后的美國越戰(zhàn)，以及新教教會日趨保守化所衍伸出的各種議題。同時身為基督徒與社會學者的他，無法回避其信仰與學術良心所看見的真實，于是也總是屢次在與現(xiàn)實的碰撞摩擦中，感受到學院與日常真實之間的落差。

我以為讀柏格和葉啟政的自傳，最難能可貴的是，堅持社會學之道的學者，能不畏強權(quán)或時事的艱難，堅持走對卻難走的道路，即便自己得承受并不好受的過程，卻依然堅持到底。

老而彌堅，并不凋零

當然從結(jié)果論來看，彼得·柏格的學術成就與威望遠勝于葉啟政。柏格提出了自己的社會學理論觀點，甚至被開展成一個學派，所寫的社會學入門書也暢銷熱賣，學術影響力更是跨國性的，研究足跡遍步全球。

反觀葉啟政，雖然熟年之后積極開展（我稱之為）“搓揉”與修養(yǎng)社會學理論，試圖從東方與本土的角度來響應萌生于西方的社會學知識，給予必要的補充提醒與批判反思，也逐漸成一家之言。然而，其學術研究成果甚至是經(jīng)濟成就遠不如柏格，恐怕也是我輩必須坦然面對的現(xiàn)實。

當然我相信葉啟政老師是很能坦然接受，且對自己所擁有的學術成就和人生感到滿意。但我也知道，許多仍然對社會學抱持大展鴻圖之心的社會學人，特別是覺得自己困守于臺灣這塊小島上的社會學人，會對這樣的學術中心與邊陲所呈現(xiàn)的巨大落差感到不滿與困惑，“如果我也能在學術核心地帶做研究，會否有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搞不好我也能成為第二個林南？”……

這種關于個人安身立命的選擇之判斷，沒有標準答案。

不過，我個人認為，有志于實踐社會學之道者，甚至未必一定要進入學術界。在日常生活中，在每一個社會場域里，修習社會學的人都可以使用社會學的想象力觀察、響應甚至研究所身處的社會，提出自己的見解與看法。

當然能在學術領域中出人頭地是令人欣羨的，能成為國際知名學者的光環(huán)更是美好，但我以為社會學毋寧更像古希臘時代的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生存之道，是需要在日常生活里反復操作、練習與實踐的。學術研究只是實踐社會學的一種方法，還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等著社會學人去發(fā)現(xiàn)，如果你真心熱愛社會學且愿意當作人生志業(yè)的話，是否能夠躋身學術核心，甚至根本擠不進學術界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葉啟政與柏格當然很幸運的都是社會學學術界的頂尖達人，或者可以日本的職人稱之。雖然非本科專業(yè)出身卻愛上社會學且終身不悔地實踐社會學教養(yǎng)，雖然肉體一天天老去，但其從生命與學養(yǎng)中所提煉的學術成就卻越來越顯大，且成為照亮后代學子們的一盞明燈！

愿我們每一個踏上社會學之路且因此愛上社會學的學子們，能多向這些社會學老兵、社會學職人、社會學武士/騎士們看齊?；蛟S翻轉(zhuǎn)世界仍有困難，但安身立命，以及稍微推動世界往更好的方向推進，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