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進入第五或第六年了,每年到書市期末回顧,非得都要用上一句“今年繼續(xù)衰退”,衰退儼然已經(jīng)是一種常態(tài)。意外的是,2013的衰退可能更甚于往年。往年如果像小規(guī)模的“土石流”,出版業(yè)者坦承,2013下半年后就是“整座山崩下來”,產(chǎn)值僅十年前的一半。博客來網(wǎng)絡書店公布了一個數(shù)字,四十歲以上購書人數(shù)成長了11%,十九歲以下降一成,這個數(shù)字明白道出一個出版人必須面對的事實:當前的購書主力為中年族群,四十歲以下的一代,很難再回到傳統(tǒng)的紙本閱讀了。
但在這崩下來的山中,挾泥沙以俱下的,俯拾皆是閃閃發(fā)亮的金子。
2013年的整體大環(huán)境極其不利于純粹的閱讀,安靜、無所為而為的閱讀,臉書、line與iPad大量侵奪閱讀時間,加上一波接一波而來的公民運動,把街頭變成了行動書房,民主教育的教室。所以我們還需要書嗎?
這是騷動不安的一年,雖然沒有發(fā)生動搖社會的大事,但問起來,每一個人都有各自關(guān)心的社會議題,每一個人也多少都在惶惑不安中,在滿腔的怨怒中度過,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更壞。
如果要找一組書對應這一年的社會運動,一定有《公民不冷血》,也有梭羅最后的演講《公民,不服從!》。有教人如何對公眾議題做哲學思辨的《哲學哲學雞蛋糕》。有漢納·鄂蘭(Hannah Arendt)全程參與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而寫出的《平凡的邪惡》。有《草木皆兵:邁向全面政治化的社會》、《時代正在改變:民主、市場與想象的權(quán)力》、《土地正義的覺醒與實踐》;有《隱形生產(chǎn)線》、《香蕉戰(zhàn)爭與公平貿(mào)易》。南非有一部公認全球最進步的憲法,它的核心精神,是關(guān)懷人性尊嚴,以及對人類社會和解共生的盼望,《斷臂上的花朵》重現(xiàn)其建構(gòu)過程。
變變變,太多的變,太多的模糊,我們需要在書中找到指引,從《行為的藝術(shù)》學習如何思考。
關(guān)于宗教理念、心智運作和政策,我們還需要上下求索的大跨度書作為思考與判斷的梁柱,2013年大書書單特別長,從《耶路撒冷三千年》、《債的歷史》、《快思慢想》、《從帝國廢墟中崛起》、《偉大的追尋》、《國家為什么會失???》到《百年追求》。其中《快思慢想》則因翻譯事件爆紅。
《快思慢想》是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康納曼論述人類心智的經(jīng)典之作,由翻譯與著作等身的臺灣中央大學認知神經(jīng)科學究所所長洪蘭翻譯,一出版即登上排行榜,隨后遭到有專業(yè)背景的讀者投訴,指出書中多處翻譯錯誤,文理不通,更有人進一步統(tǒng)計出書中每一頁平均有0.8個錯處,接之是一連串舉證式的批斗,迫使出版社同意讀者退書,等于承認“劣譯”為事實,寫下臺灣科普類翻譯書籍大量退書的紀錄,最后以修正本收場。
《快思慢想》翻譯事件讓長久以來的翻譯質(zhì)量問題躍上臺面,受到檢驗,吊詭的是它仍然創(chuàng)下近二十萬本的銷售量。
這一年,我們出版了更多的核電教本,也有了更多對于“家”的思索。
“家”的傳統(tǒng)定義正在崩解。非婚家庭是家,同性結(jié)合是家,一個人也是家,在獨居崛起時代《獨居時代》引領(lǐng)我們?nèi)绾嗡妓骱涂匆?,以及學習一個人生活。
與此同時,一個從父母到子女都晚熟的世代也已然降臨。王浩威《晚熟世代》要說的是,這個世代之所以晚熟,乃是當他們面對一個機會和威脅都以十倍速襲來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選擇的不是戰(zhàn)斗,而是逃逸。
逃避不了的是日常的飲食。
面對黑影幢幢的食品疑云,飲食書進入“吃得對”,“吃得安全”與“自己當農(nóng)夫”的新紀元,譬如《擇食》、《臺灣好野菜》、《懶人農(nóng)法第一次全圖解》、《這輩子一定要當一次農(nóng)夫》。
猶有微溫的理想還在某個角落繼續(xù)燃燒,范毅舜《公東的教堂》,關(guān)曉榮紀實攝影書《八尺門:再現(xiàn)2%的希望與奮斗》和《南風》重現(xiàn)陳映真《人間》雜志人道主義的報導文學與紀實攝影精神。一千三百位誠品書店“閱讀職人”從十萬本書中選出《書店不死》為“最想買的書”;《南風》是“最想賣的書”。
從為運動的理念基礎打樁到提供實用有效對應之道,出版以這樣的方式參與了社會運動。
人生的主題小確幸,漫天飛舞的療愈
人是矛盾的動物。
我們一方面走上街頭抗爭,補充理論彈藥,省思自我,另一方面,我們也在集體排隊吃美食賞黃色小鴨,在相互取暖的跨年花火和演唱會,還有貓熊圓仔的無敵萌樣中,仿佛被撫慰,被療愈了。此時此刻,輕柔的療愈勝過熱辣辣的激勵。
小旅行正夯。文學耆老葉石濤說過,臺南是一個適合人們做夢、干活、戀愛的城市,政大書城因此來到臺南開五百坪大書店;《如果那是一種鄉(xiāng)愁叫臺南》、《臺南的樣子》、《臺南過生活》、《移民臺南》、《府城的美味時光》,2013年沒有一座城市像臺南被一再書寫如同情書。
小日子,小革命,小旅行,小清新,小確幸。
微風,微電影,微整型,微型創(chuàng)業(yè),微熱山丘。
“小”與“微”雖然消蝕野心限縮視野,是個人面對大時代的避退,在極端資本主義前的轉(zhuǎn)身,卻也是某種程度的自我探索與覺醒。
我到底要怎樣的人生?我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大書標示我的大理想,但追求微小確定的幸福,尋求感動與療愈,多半才是人生的主題。這一年臺灣賣得最好的一本書叫做《一周腰瘦10公分的神奇骨盤枕》,一年不到售出二十萬本,仿佛現(xiàn)在社會安定,經(jīng)濟繁榮,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只有瘦一點,再瘦一點?!扼@人的視力眼球操》次之,顯示臺灣的健康實用書大權(quán)一直操之在日本人手中。賣得最好的日本小說是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一個既有穿越,又有人情溫暖的故事,很正面也很療愈。
還有寫出特有人生風景的《29張當票》系列,它被模擬為“當鋪版的《深夜食堂》”。
商品仿佛只要貼上療愈的標簽就有魔法,《解憂雜貨店》是療愈系小說,也有人在《格雷的五十道陰影》里得到現(xiàn)實中不可能的滿足。《文具控》是療愈系的文具。《東京多肉植物》是療愈的植物?!短烊皇肿髅姘?01道》、《原味》教人做出療愈的面包。跑步更是一種療愈,它取代單車成為時尚,《歐陽靖寫給女生的跑步書》竟沖到排行榜冠軍?!稄婏L吹拂》之所以能夠重現(xiàn)江湖,不是因為三浦紫苑紅了,而在于它是一本熱血的跑步小說。
肆一以《想念,卻不想見的人》、《那些再與你無關(guān)的幸?!窐s登新世代兩性作家盟主,這是男人寫給在愛情里受傷的女人,簡單溫暖,有療愈力。
當紅勵志作家布芮尼·布朗博士《不完美的禮物》和《脆弱的力量》教人擁抱真實的自己,而脆弱,正是人的本質(zhì)。新的成功標準是《跟任何人都可以聊得來》,這本書在一年之內(nèi)七十刷,職場溝通力固然要緊,但下班回家后,《每一天都是放手的練習》。
這一年,我們放棄永無止盡的戰(zhàn)斗,反身追求幸福,安全,以及溫柔撫慰。
日升月落,與臉書共浮沉
于是很多時候,我們獨自一個人,浮沉于臉書大海,在臉書上貼文,按贊或留言,代表“我”的存在和參與。
這有著另一層意義,就是每一個人都在營銷自己,放大自己。
臉書演變成發(fā)動營銷的引擎。
部落格、臉書粉絲團正式成為生產(chǎn)新手作者的基地,特別是圖文作家,當網(wǎng)絡人氣沖到一定程度,就會被出版社“獵人頭”,轉(zhuǎn)進實體紙本書戰(zhàn)場。《指南》、《五斗米靠腰》、《Debby Woo愛情生活百科》、《翻白眼吧!溫迪妮小姐》、《每天回家老婆都在裝死》、《香蕉太太白爛懷孕生產(chǎn)日記》等等等,族繁不及備載,都誕生自虛擬世界,都在宣告只要有創(chuàng)意,沖出人氣,人人都可以成為作家,當然也因此改寫了作家與書的定義。
甚至駱以軍,他在臉書上放輕松寫的po文,也被臉友簇擁成《小兒子》一書。
這一年,發(fā)燒的紀錄片從《拔一條河》、《看見臺灣》到《十二夜》,無一不靠成立粉絲專頁,透過臉書聚集人氣,最后讓人們愿意走進電影院。
然后它們一定配備有平面出版品。楊力州與余宜芳的《拔一條河》,齊柏林《我的心,我的眼,看見臺灣》,《十二夜》則與紀錄日本熊本市立動物收容所“零安樂死”的《我要它們活下去》產(chǎn)生共振,提高了集體創(chuàng)作的《放它的手放在你心上》的能見度,貓書升級到書寫流浪貓的《島嶼街貓手冊》、《貓中途公寓三之一號》,不再只是賣萌的寫真集。
這一條路如果再走深一點,就會遇到《共病時代》,這是一本讓人大開眼界的科普書,兩位作者透過訪談上百位醫(yī)師與動物醫(yī)生,重新賦予醫(yī)學新生命與新境界,告訴我們,人獸同源,“健康”從來不是一個人、一個物種的事。
我們與動物比想象中的還要相像。
這也是書被電影電視氣旋卷入的時代,當一本書被翻拍成電影,改編成電視,票房好或收視率高時,它的命運不是從谷底翻身,就是好上加好,加倍奉還。
出版社都有清楚的數(shù)字,文學名著是因為拍成電影才被重新看見,譬如《悲慘世界》、《大亨小傳》、《戰(zhàn)爭游戲》、《饑餓游戲三部曲》、《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編舟記》、《天地明察》……無論是因為看書而去看電影,或者反過來,看了電影才決定買書,書與電影的關(guān)系如影隨形,如花與葉的糾纏,作家的新挑戰(zhàn)或許是寫出一本無法被轉(zhuǎn)換成影像的小說吧。
《一代宗師》則是另一種模式,把王家衛(wèi)電影《一代宗師》團隊的武學美學,透過紙本演出,而且限量。
如果要論大眾影響力,則有《甄嬛傳》、《蘭陵王》和《半澤直樹》的橫掃千軍萬馬?!短m陵王》原著小說登上年度暢銷榜,它的操作方式是反向的,先出版原創(chuàng)小說再推劇?!墩鐙謧鳌费苌觥逗髮m甄環(huán)教我的80件事》;《半澤直樹》的“加倍奉還”根本就是街頭巷尾人人使用的年度流行語,一本乏人聞問的小說《飛上天空的輪胎》,因為是《半澤直樹》原創(chuàng)作者池井戶潤在臺唯一作品而翻身。書的命運有時候簡直可以寫成一則則曲折離奇的故事。
華文創(chuàng)作與翻譯文學
這一年,文化界大喜亦大哀,吳明益小說《復眼人》進軍國際;四十周年的云門舞集在臺東池上收割后的稻田舞出新作《稻禾》,交出“云門創(chuàng)意解密之書”的《打開云門》。五十八歲的李國修離開人世,留下二十六年創(chuàng)作的二十七部劇作《李國修戲劇作品全集》。
繼十三冊的《木心作品集》后,由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的一套四冊《文學回憶錄》出版,從古代到二十世紀,從西方到東方,木心講的不是學術(shù)的文學史,而是他個人的、 一個作家/藝術(shù)家的文學史,自由自在,斬釘截鐵,是文學史,也是文學作品。
暢銷榜的書,多半落在解決紅塵俗世的煩惱,但文學,卻是站在紅塵俗世的另一頭來看紅塵俗世。
只是純文學書極少暢銷,但無論暢銷與否,這都是華文文學大爆發(fā)的一年。散文的紀實與虛構(gòu)之戰(zhàn),更令文學評論家腎上腺素分泌旺盛。被點名盛贊的散文書有《木心文學回憶錄》,唐諾《盡頭》、簡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我》、陳列《躊躇之歌》、張惠菁《雙城通訊》、周芬伶《散文課》、房慧真《小塵?!?、黃麗群《背后歌》、柯裕棻《洪荒三迭》、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王盛弘《大風吹》、楊富閔《為阿嬤做傻事》與《我的媽媽欠栽培》、李娟《羊道》、畢飛宇《造日子》、蘇童《童言童語》、阿潑《憂郁的邊界》、黃湯姆《文學理論倒讀》、陳雪《臺妹時光》、劉克襄《里臺灣》、焦桐《臺灣舌頭》、羅毓嘉《棄子圍城》、王文娟《歲夢紀》、向陽《寫字年代》、李黎《半生書緣》,但唐謨《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比起品系繁復成績斐然的散文,小說相對閑寂,但王定國《那么熱,那么冷》、張大春《大唐李白》、蔣曉云《紅柳娃》、顏忠賢《寶島大旅社》、金宇澄《繁花》、東年《愚人國》、李喬《散靈堂傳奇》、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陳淑瑤《涂云記》、伊格言《零地點》、何致和《花街樹屋》、林宜澐《海嘯》、劉梓潔《親愛的小孩》、丁允恭《擺》、成英姝《惡魔的習藝》、黃碧云《烈佬傳》、蘇童《黃雀記》、閻連科《炸裂志》、吳鈞堯《遺神》、羅浥薇薇《騎士》、包冠涵《敲昏鯨魚》、花柏容《被劫持的影子》、安石榴《喂松鼠的日子》……四處有火光。散文小說,前輩新銳,大陸臺灣香港,成長的鄉(xiāng)土的性別的愛情的災難的傳記的寓言的神話的通俗的大江大河的,無一無亮點,但新世代小說家還是難以揮別無法出頭天的困境。
閃亮的金子中,書寫高齡化議題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我》,知識含量和感情濃度兼具,包覆了日常與文學,辛辣諷刺有之細膩溫柔有之,同時獲金石堂書店和《聯(lián)合文學》選出為“年度作家之年度之書”。
日本大眾文學市場一向穩(wěn)定成長,2013年由東野圭吾、三浦紫苑和湊佳苗分享天下,村上春樹有一點下滑。歐美翻譯小說則在急凍多年后,一本科幻的《羊毛記》宣告了它緩慢復活,丹布朗《地獄》和J.K.羅琳《臨時空缺》也沒有賣不動的道理。后有艾麗絲·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惜她的小說在臺灣不是絕版就是庫存有限,兩個多月以后《太多幸福》、《親愛的人生》總算填補空缺,一舉鞏固了短篇小說的文學地位?!端锏哪腥恕贰ⅰ剁暄劬Φ耐米印泛汀妒环N孤獨》則從眾多翻譯文學中出線,獲中國時報開卷版翻譯類好書獎。
所以我們還需要書嗎?
也許誠品書店松煙店回答了這個問題。作家埋頭苦寫,出版還在繼續(xù),在線購書成長,實體書店也沒有死亡,總是有人因為遇到一本書而改變生命。八月開幕的松煙誠品,把書店藏在生活美學精品、文創(chuàng)藝品、咖啡茶葉美食中;藏在服裝飾品、吳寶春面包店、電影院和表演廳中,像樹海中的小花,等待被發(fā)現(xiàn),宣示了“書店,藏”時代到來。
李安批評臺灣電影,格局小、氣虛,但書和書店絕對不然。書和書店為生存而演化,偶有突變,但在崩落的土石堆中,它們依然守護著理想,閃閃發(fā)光。
我們當然需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