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這篇文章久久未能下筆”時，究竟有沒有人腦海里真的浮現(xiàn)出筆尖凝住在原稿紙上的唯美大特寫？我更能提供的無疑應該是雙手漫無目的地撫弄鍵盤、屏幕微光映照出空洞眼鏡片的呆滯畫面。畢竟提筆臨案此等雅事，除了不久前在電影中看到過的湯唯，我想不起最近還見過有誰這樣做。

當然，盡管越來越稀罕，地球上的筆墨未至于干涸凈盡，只不過已被澎湃的信息巨浪淘盡了其黃金時代，文字大舉遷徙到更省時省力、更具標準規(guī)范、最重要的是更容易被復制傳遞的環(huán)境中滋生繁衍，遺下一池貧瘠墨水。

本書作者不忍筆林凋零，偏要問津于此。撐起精制筆桿，漫步于昔日字叢繁茂處，從散落一地的故紙中擷取翰墨余香。這種栽培筆劃的學問于今日可說是少數(shù)人的風流嗜好，回顧教育尚未普及、鍵盤狂風掃蕩以前，修整字體的工藝卻是身份地位的重要指標。本書除了有一節(jié)專論狄更斯開展情節(jié)、刻畫角色時往往提及字跡，卷首主要是講述十九世紀美國人斯賓塞（Platt R. Spencer）大力推廣銅版印刷體，將字體與品德掛鉤的觀念體現(xiàn)到教育體系當中，與時期略晚而更重視效率的帕爾默（Austin N. Palmer）相類似，二人以紀律嚴謹、講究姿勢的書寫訓練模式一度大行其道。這些草書風格無疑是好幾代人的回憶，不過精致有余，其實并非如時下想象般因手寫而具備個人氣息，反而更像是流水作業(yè)生產(chǎn)線的詭異前奏。

有人深信成大器須刻苦求工，同時也有人主張孩子先學習獨立字母會比較輕松，甚至認為雕琢連筆實屬萎靡應該放棄，不過作者眼中真正的英雄是藝術(shù)老師馬里恩·理查德森（Marion E. Richardson），這位創(chuàng)意十足的女士用以畫為喻的習字游戲解放了莘莘學子，艱辛筆耕從此多樂趣。

大概是近墨者黑，本書的編排亦見率性，時而說說普魯斯特，時而說說希特勒的真假手跡；會討論筆跡學分析介乎觀人于微與穿鑿附會之間的曖昧，也會寫一下墨水、原子筆物語，以至本人為買鋼筆折騰半天的一則瑣事。此外章節(jié)間不時加插討論寫字的素人訪談片段，亦跡近囈語。誠然，對于一心鉆研歷史的讀者，內(nèi)容可能有欠翔實、略為松散，而且充滿偏見。大筆亂潑，有否共鳴實在見仁見智，但畢竟同為騷人字癡，望見滿紙濃淡斑駁總能領(lǐng)情，即使對作者連腳注都不放過的英式幽默尖酸居然未以為意，至少要為那存心揶揄意大利斜體的一整章節(jié)咬牙切齒。

更直接的后遺癥自然是痕癢的手指。不過要是我現(xiàn)在心血來潮交出一份手寫稿，編輯小姐肯定會認為我發(fā)神經(jīng)或是宣泄不滿意，然而我知道更感納悶的最終恐怕會是自己。不是因為我已生疏到不懂寫字，事實上我自信字體應該還可以，我只是很難聲稱這樣做是出于誠意，而只會覺得自己裝模作樣。這份文稿真要寫出來的話，感覺可能跟我平日留給同事的字條、接電話時抄錄的口訊，以及隨手記在發(fā)票背面的買菜清單沒有兩樣，上面的與其說是作為我個性延伸的“字”，不如說那是根本沒有固定架式、特征不規(guī)則、隨時變異的一列純功能性的符碼。

我等80后好像沒怎樣掙扎過便適應了無紙筆操作，長此下來簡直不會再將用筆與書寫想象到一起，起碼搖筆桿的動作完全無助我文思流暢。我那種先摘下重點，再逐漸擴展成句子段落，不斷修改增刪、拼接次序的行文習慣，如果不打開計算機，而是在紙上進行的話，必定慘不忍睹。我不太確定到底是我這種思維模式潛著在先，其后得力于科技；抑或是科技反過來慢慢改造了我的腦袋結(jié)構(gòu)，無論如何我并不是要藉此說明手寫字于我已經(jīng)可有可無。相反，新媒介加入競爭往往令人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無可替代之處，例如主觀經(jīng)驗和科學研究可能都告訴我們，抄寫比打字更有助于語文學習和知識消化，堅持寫字的理由豈止于美學興趣與固執(zhí)懷舊？寫字行為作為文明基礎(chǔ)，對人類心靈的影響及意義顯然埋在更深層次。寫字之重要不在于我們需要寫的量，而在于寫字本身是一種智能。沒錯，將來我們很有可能發(fā)現(xiàn)，除了寫字，任何書寫媒介最終都會形塑出新型號的意識。這里容許我再一次改動文章開頭提供的畫面，我這篇書評其實有部分是一邊走路一邊在手機小屏幕上用手寫輸入而成，這是個媒介交錯的奇妙處境，一方面我竟然透過這個新媒介重新定義手寫經(jīng)驗，另一方面說不定什么時候輪到我有感而發(fā)寫一本緬懷鍵盤打字的書。

最后有關(guān)本書的出版，有一點特別使我注意。因香港一直很少出版翻譯書籍，《失墨》是難得一見的由香港首先推出中文版的文化隨筆。出版人劉漢邦創(chuàng)辦了“親筆香港”運動，引進本書自也是出于對手寫文化的熱愛。雖然時代沖擊無分國界，但不用說，中文書寫從文化環(huán)境到技術(shù)生態(tài)比較英文固然極為不同，區(qū)區(qū)短文實在未及談論，唯尚有一細節(jié)頗有意思。本書封面題字乃是請來曾為多部港產(chǎn)電影片名題字的書法名家華戈操刀，浮凸印刷的兩個大字不羈之余又有點幽遠，仿佛寫在亙古洪荒。我在想，如此不同品種供在一瓶墨水，漢字圈之書法（calligraphy）終究有其蓬勃燦爛，怕不怕?lián)屓ヒ恢痹诒緯姓姓沟挠补P書藝（penmanship）的顏色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