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李煒,聲音壓得很低,不知是因為當天身體不適,還是由于先前媒體曾總結過的“低調(diào)害羞”的性格所致。雖然夾雜著一口美國混合臺灣的奇妙腔調(diào),但李煒口齒清晰,思維敏捷,全然不像他一再謙虛地表示抱歉時所說的,“中文水平有限,說出來的話莫名其妙”。這位15歲就離開臺灣,遠赴美國讀書的作家,雖然在那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幾乎沒有再接觸過中文,中文水平甚至退化到將“母雞”說成是“母的公雞”,但或許骨子里的聯(lián)系不會因為時間或地點而斷裂,中文終究是李煒的母語,說起來也能夠很快就運用自如。
類似的聯(lián)系,還體現(xiàn)在了寫作這件事情上。李煒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母親——已過世的臺灣著名女作家曹又方。說不上是來自母親的遺傳,還是日常生活中的耳濡目染,雖然李煒畢業(yè)于芝加哥大學英語文學系,他的興趣愛好卻遠遠超過了文學的范疇,并且最終將各種興趣愛好化作了“寫作”。問起他是否嘗試過寫作以外的諸如音樂、美術等其他領域的事情,他說,“這些我都有做過啊。我大學時候?qū)W過作曲,也彈了大概八年的吉他,早些時候還學過其他樂器;我也正式學過繪畫。對于我的興趣,我多多少少都有一點了解,也因為都曾經(jīng)嘗試過,所以我知道自己最擅長的還是寫作?!痹诶顭樠壑?,寫作是能夠“僅靠自己一個人就能完成的創(chuàng)作”,而因為自己獨來獨往的個性,寫作應該是最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式。
與絕大多數(shù)作家二代一樣,李煒在剛“出道”之時,也是頂著“知名作家曹又方之子”的頭銜。但或許任何一位創(chuàng)作者都希望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作個體,而不是附庸在其他任何名人身上,相信李煒也不例外,即使所附之人是自己最親愛的母親。經(jīng)過了多年孜孜不倦的寫作,李煒以取材新穎、角度獨特、通俗流暢的七部作品,逐漸被越來越多人知道,也將自己的名字以越來越獨立的狀態(tài)呈現(xiàn)。
所以在多數(shù)讀者看來,現(xiàn)在的李煒首先是一位作家,然后才是另一位知名作家的兒子。
堅持自己的路
擁有一位作家母親,李煒的寫作不可避免會受到其影響。自從事寫作以來,母親曹又方給予了他極大的鼓勵,而從母親那里得到的更大收獲,則是“知道了自己不該做什么”——“我母親的那個時代寫純文學,其實蠻難的,因為讀者圈很少。我母親為了謀生,也為了養(yǎng)我,供我念很貴的私立大學,不得不放棄文學,改頭換面,變成了暢銷作家,后來就再也沒能回到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去。其實她后來非常后悔,一直到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時間才重新開始寫文學,但是已經(jīng)太晚了?!崩顭樐慷昧四赣H迫于生計放棄文學后的煎熬,從而也更有勇氣,堅決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李煒的新書《嫉俗》中的一篇文章,寫到布勒東的一句總結:“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藝術家和作家最珍貴的財富就是獨立。一旦失去它,就無可彌補了?!边@也是李煒非常贊同和喜歡的一句話,“我確實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藝術家、作家應該努力做到這一點,他不會為了追求時尚,迎合大眾的品味,而背叛自己、出賣自己。也就是說,他不會為了賺錢,或是贏得大家注目,而故意說某一句話,出某一本書,或是拍某一部電影?!?/p>
李煒也想成為這樣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作者,因此即使深知自己的作品可能有點曲高和寡,但他還是堅持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半m然我的文字、寫法都不算很難懂,也不是學術派的寫法,可還是很少人知道我是誰,或是讀過我的書。可是我覺得不需要去擔心自己作品的理想對象、讀者有多少個,哪怕只有一個兩個也就夠了,只要相信自己,就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繼續(xù)寫下去?!庇谑?,李煒用自己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了《書中書》《碎心曲》《4444》《反調(diào)》《嫉俗》等多部雖然不一定暢銷,但讀過者一定會大呼過癮的作品?!拔冶緛砭捅容^排斥暢銷作品,因為多數(shù)暢銷作品都去掉了一個人的特點,變成了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類似自來水一樣的東西??墒巧钣袝r候需要不一樣的味道?!?/p>
特立獨行,不喜重復
臺灣的余光中說李煒是“一位才學出眾的書癡”,美國的夏志清也曾被其“讀書之廣博通達所驚奇”。讀過李煒的文章,更能對這兩位文壇前輩的反應感同身受。翻開任何一本李煒作品,在驚訝于其所涉內(nèi)容之廣、人物之多、資料之繁的同時,更讓人贊嘆的是西方文學、哲學、音樂、美術等各類名人軼事,在李煒筆下都如數(shù)家珍般的信手拈來。知識淵博之人很多,但能將如此繁雜的知識化作如此平易近人的語言之人卻極少,李煒便是一個。能有如此“功力”,或許在于“隨性”二字。
“我發(fā)現(xiàn)如果一開始準備大量資料,到頭來也不可能把所有資料都寫進去,不管那本書有多厚。所以我就選擇我了解的,我覺得自己能夠?qū)懞玫?,當然最重要的,還包括我覺得別人也會感興趣的內(nèi)容?!崩顭槾髮W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在研究院專門研究某一學科,此外工作時間也比較靈活,能夠自主分配,因此就擁有大量時間讀自己喜歡讀的書,研究自己想研究的東西,“我并不想成為某一個學科的專家,所以我不屬于學術派,不像學者那樣寫得很詳細,而是比較隨性?!?/p>
除了所涉資料的廣博之外,李煒的文章在結構編排上也頗具創(chuàng)意,有的是按照電影劇本或話劇的格式呈現(xiàn),有的是以阿拉伯數(shù)字的順序排列,有的文章編排則像是論文的一個個論點/分論點,可謂五花八門。采用各式各樣的文章格式,并不只是李煒心血來潮的寫作嘗試,而是為了更突出地體現(xiàn)所寫人物的性格,“比如我寫蘇聯(lián)導演塔可夫斯基,我就按照他拍電影的方式來寫他,用到的場景也是模仿他電影里的場景;我寫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就是用他的一本哲學著作的方式來寫,所以會有阿拉伯數(shù)字,因為他就是那樣寫作的?!?/p>
通常的人物傳記,不外乎是依照時間順序,介紹此人的出生、童年、學生時代、成年后的成就等等,但就是因為多數(shù)人都這么寫,所以李煒覺得這樣的寫法“蠻枯燥的”,“而且我不是就一個人寫一本500頁的書,而只是寫一篇散文,所以我希望挑選最精彩的部分。而一個人最精彩的經(jīng)歷往往都不是在他念書的時候,所以我需要跳過那些階段,既然如此,我就更無需被時間順序局限住。”跳脫出了時間的束縛,李煒寫起人物來就更加揮灑自如,比如《反調(diào)》里的一篇《死胡同里的冷幽默家》,講的是法國作曲家薩提,這篇文章采用的是倒敘的手法,從薩提的死亡寫起,以薩提的出生為結束,“我覺得這樣的寫法蠻適合這位法國作曲家的,因為他很叛逆,或許他也會贊同我這樣寫他?!?/p>
寫別人的時候別出心裁,寫自己的母親,李煒更是煞費苦心。《4444》,這一本以母親曹又方為主角的人物傳記,由120篇短文組成,其中除了寫母親之外,還提到了藝文界的200多位人物,所以這是一本傳記,也是一部世界文學藝術史,母子的感情與各種故事交錯在一起,造就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傳記書寫。選擇如此特別的寫作方式,是因為李煒覺得母親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她向世人呈現(xiàn)了各種不同的方面,她寫出來的東西也各不一樣,我這么寫也是為了反映這一點。”
所以,李煒的每一本書,讀起來都不太一樣,“因為我花了很多時間在結構上,每一部作品甚至每一篇文章的結構、內(nèi)容都不太一樣,我不想重復講同樣一個人、同樣一件事,我覺得那樣還挺無聊的?!?/p>
創(chuàng)作是為了與他人分享
我們常會聽到某個作家或藝術家說,創(chuàng)作是很私人的事情,寫作、畫畫或作曲只是為了自己,李煒卻不太贊成這樣的說法,“因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根本就不必出版,不需要找人演奏,不需要辦展覽了,是不是?只要自己在家里創(chuàng)作就好了嘛。我覺得創(chuàng)作還是需要觀眾的,不管有幾個。”所以李煒的寫作,并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學識或文采,而是“希望通過我的書寫,讓大家更多地了解一個人,讓讀者能夠欣賞到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人或事。所以我更多是希望和讀者分享?!?/p>
為了真正達到與讀者分享的目的,李煒的幾本作品,像是《嫉俗》《反調(diào)》的末尾都有附錄,詳細列出書中內(nèi)容相關的進一步的參考資料。“我希望大家不要我說什么就相信什么,而是可以根據(jù)那些參考資料進一步考證一下,比如讀讀那些作家的作品,看一些導演的電影,或是聽聽他們的音樂,自己嘗試去解讀這些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
雖然文章的主角多是西方文化界的頂尖人物,但李煒的文字讀起來全然沒有艱深刻板的意味,也沒有絲毫“掉書袋”的嫌疑,反而給人一種輕松風趣的閱讀感受,好似傳奇故事般的讓人欲罷不能。李煒認為,對于寫作來講,把一件事情寫得非常高深莫測并不難,相反,最難的是把一件很難理解的事寫得非常簡單,讓大家都能夠看懂,“其實包括很深奧的哲學、很難聽懂的音樂,都有很豐富的內(nèi)涵,很值得跟大家分享。如果能把它們以平易近人的文字講給大家聽,我想很多人都會感興趣的。”
突破語言的界限
除了知識面之廣令人贊嘆不已之外,精通八國語言也是李煒引人注目的一個標簽。之所以會學習這么多種外語,也跟他廣泛的興趣愛好有關。
李煒在閱讀中常常會對某一位作家/藝術家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這時候我就會想特別去了解他,可是最后我發(fā)現(xiàn)語言永遠是我了解他的一個障礙,除非我跟他講的是同一種語言”。李煒相信,語言會限制人們的想象,因為人的想法到頭來都是用語言來表達的,“比如同樣一篇文章,法國人、德國人、古希臘人或是俄國人來寫,他們的方式都會不同。為什么?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每個人的想法都各不相同,但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每個人的語言會讓他的思想,讓他形容一件事情的方式,跟別的國家、別的時代的人大不相同?!闭Z言的重要性在文學作品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所以雖然很多文學作品翻譯得很好,但畢竟跟原作還是有區(qū)別,有時往往區(qū)別非常大。”這也是李煒堅持參與自己作品的中文翻譯的原因,“我想把自己原來的感受、想法,在中文中也能確切地表達出來?!?/p>
在李煒看來,除了文學作品之外,甚而繪畫、音樂,其基礎依然是語言。“像我最近剛寫完的一篇文章,講的是十五世紀的一位荷蘭畫家,他的很多畫表達的是當時荷蘭語中的成語。但因為荷蘭語不是世界上的主要語言,所以后來研究他的畫的人,都沒看懂他在畫什么,對他的解讀完全就是錯誤的。”如果研究這位畫家的人懂得荷蘭語,或許早就能看懂他的畫,就能在研究上少走很多彎路,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李煒要去學習各種語言的原因。不過學習外語是一件費神費時間的事,為了寫作李煒還需要閱讀大量的書籍,所以他不會因為對一兩個人物感興趣就去學習那門語言,而是有所取舍,“首先會去學足夠多的一流作家、藝術家所講的那種語言,如果使用那門語言的作家太少,那我暫時還不會去學,因為相較之下我的收獲不算太大。”目前他正在學習俄語,“因為俄國一流的作家、藝術家實在是太多了?!?/p>
在寫作中,李煒也不希望語言會成為一個障礙,所以雖然作品多數(shù)是面向華文讀者出版,但他依然堅持用英文寫作,“我也可以用中文寫作,但這樣真的很吃力,相反用英文對我來說很順暢,我不用擔心是否會有語法上的錯誤,所以可以花更多心思把句子寫得優(yōu)美,寫得平易近人,寫得更加有文學意味??墒侨绻弥形膶懙脑?,我目前還沒辦法達到同樣的境界?!庇⑽淖髌吠瓿芍螅僬埲朔g成中文,但在翻譯的過程中李煒也會參與修改,“大概30%到50%是我自己翻譯的中文文字,每個不懂的字或詞我都會查字典,如果翻譯錯了,或是不太貼近我原先的意思,我就會想辦法把它改成我想要的那個意思。”正因為如此,李煒的每本書,不管譯者是誰,讀起來都比較像是作者本人在說話,“要不然可能每本書都會變成譯者自己的文筆了”。
現(xiàn)在李煒定居在國內(nèi),是一名自由作家。與原先的上班族生活不同,自由作家意味著所有的時間都能夠由自己來支配,但李煒覺得壓力比上班時更大。關于時間,李煒有一套有點戲謔卻不無道理的理論,“在公司里你給別人打工,那工作的過程中浪費掉的時間就是老板的時間;但當你在給自己做事的時候,浪費的時間全都是你自己的時間,這么一來時間就變得更寶貴了?!?/p>
李煒說自己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的時候,不時會溜掉一個下午,去書店逛逛,去街上走走,甚是愜意,可自從當了自由作家之后,就不愿意這樣做了,“因為每天都是我自己的時間,不敢去浪費,反而會給自己一定的限制。應該一年就寫完的東西,不要離譜地花五年去寫;一個應該用十萬字就寫完的話題或書,不要讓它變成五十萬字?!崩顭槻幌氤蔀槟欠N一輩子只有一部作品的人,所以他會充分利用自己的每一點時間,花在創(chuàng)作或是與創(chuàng)作相關的事情上,“因為時間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舍不得花在我沒有興趣的方面。比如現(xiàn)實生活中,哪家超市的東西比較便宜,或是怎么投資,怎么算稅,這些我都沒有時間去了解。我更注重的是自己心靈、思想上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