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賀禮送到定凌王府的時候,喜宴正在高潮,簫閣聽聞棠妃送了賀禮來著實一怔,不禁疑心這薛紫無又要弄什么鬼。但一時也抽不開身,只能交代收下。
晚上,他凝視了那個錦盒好一會兒,才叫人打開。
里頭是一個鎮(zhèn)紙,上等的西疆軟玉,琢成一節(jié)遒勁老枝,纏繞了珠串流蘇一般的絲蘿。
愿為絲蘿托喬木。
倒也是很應景的禮物,可其實薛紫無并不看好他與聆煙的婚事,覺得他娶一個兵部尚書的女兒太過招搖。
但他是真心喜歡聆煙,她很好,溫柔純善,美麗多情。
為此三個月前他和紫無爭得臉紅脖子粗,她吼他是色令智昏,他則告誡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差點一拍兩散。
可今天,紫無卻送來這樣一件東西。
他知道她認定的事從來不會輕易改變——所以此物并非賀喜,而是要他識其含義。
絲蘿之屬,只能攀附佳木而生。
縱然她今日已是宮中受寵的棠妃,卻也不能少了定凌王府這個真正的靠山。
“王爺,”正在思緒徘徊,聆煙已斟了合歡酒過來,他看她紅裙搖曳不覺恍惚,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春日……
淵帝忽然駕幸王府,宴席中有一女踏歌起舞。帝君看得龍心大悅,笑言定凌王到底是年少風流,看著嚴謹端方,府里卻藏了這么個絕色。
其實他也是云里霧里的,盯著陌生的冶艷容顏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那是誰,直到她再唱了一曲《長命女》,才恍然竟是薛紫無。
他的父親早年放誕荒唐,娶了個帶著女兒的歌伎當侍妾,他從來不提這個所謂的“妹子”,父親死后他雖遵遺訓沒有趕走她,卻也是令她僻院別居,甚少相見。
只有偶爾路過的時候,會聽見別院里傳來歌聲。
這次御前獻藝三個月后,薛紫無以定凌王義妹的身份入了千重闕,王府的下人們都議論說不愧是下等人生的女兒,順桿兒爬的本事天生自帶。
他沒有去禁那些議論,但也沒有推拒因此事而重拾的帝君歡心。
他甚至答應紫無互為助力的要求,她得寵,對整個王府都好。
所以之前不歡而散后他也想過若從此交惡倒是麻煩,但今日紫無送來的這件“賀禮”明明白白地表示了還會繼續(xù)跟他狼狽為奸下去——
他也就放心了。
合歡酒已經遞到唇邊,他笑著勾過聆煙的手,軟玉溫香抱得滿懷,可這一刻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那日春時,薛紫無對著淵帝粲然一笑的艷色。
(二)
千重闕深。
這日早起,紫無還有點沒回過神,宮人已經上來替她更衣,她轉眼看見花架上新擱的秋海棠,輕紅粉白的開得茂盛,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把這倒霉玩意兒給本宮扔出去?!?/p>
真是忌諱。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年隨母親剛入王府,精心培育的秋海棠終于開了花,她高高興興地捧去給少年看,卻被他嫌棄地推開:“一點味兒都沒有,野草似的,跟你一樣低三下四!”
他覺得她卑賤,所有人都覺得她卑賤……
往事不堪提。
淵帝在西涼閣宴客,她穿了有些煩瑣的舞裙,加快步伐往那里趕去。
卻不想半道受阻。
嘴角有顆美人痣的少女是淵帝上個月新封的容嬪,擦肩而過時小丫頭不知有心無意一腳踩住了她的裙擺,她一個踉蹌,腳崴了一下。
扶著宮人勉強站好,她揚眉看向容嬪。
“實在是對不住娘娘,婢子沒有看見。”雖然用的卑稱,但少女的語氣仍是倨傲十足。
“也是,入秋了,氣燥傷眼,容嬪娘娘若真眼神不好就該宣女令把把脈,開幾服清心敗火的藥每天喝著才是正經?!?/p>
身后忽然響起簫閣的聲音。
容嬪沉著臉掉頭走了。
她憂慮地看著少女的背影,卻聽簫閣冷笑:“怎么?如今那么個丫頭片子都能欺負到你頭上?”
容嬪是寧成君的女兒,和幾位王爺都沾親帶故。而因著先前的爭執(zhí)簫閣幾個月沒入宮,所以不清楚內情也很正常。
但她還是瞪了他一眼,然后試著邁了一步,“呀——”腳踝處劇痛,她差點摔個狗啃泥——幸好簫閣眼明手快架住了她。
“你這又是急著去哪里?”
“不要你管?!币蝗骋还盏刈叩角嗍呑?,她交代宮人去取些碎冰來,等人走遠了才對簫閣說,“帝君西涼閣宴請瑞安老王爺?!?/p>
他吃了一驚:“老師回京了?”瑞安王是歷經兩朝的老臣,因昔年戰(zhàn)功赫赫而得異姓封王,他年少的時候曾師從老者習武,但十年前王世子意外身亡后老人離京隱居便再沒見過了。
這次突然回來,倒是有點耐人尋味。
正費思量,忽然紫無牽他的衣角:“這么空等著無聊,兄長說些近日的差事給我聽吧?”她巧笑倩兮。
他卻皺了皺眉:“說了多少次,不許叫他兄長?!?/p>
可紫無只管笑得滿不在乎,他無法可想,就挑了近日自己在工部承辦的水利來說。
紫無聽得極認真——他一點都不明白,這些事有什么意思。
(三)
凌波漫點蓮承步,霓練驚動雪回風。
西涼閣的水臺之上,紫無歌《陌上》而舞,賓主盡歡,淵帝又賜瑞安王在宮中多住幾日。
而宴罷客散之后,她仍留在西涼閣的偏室中。腳腫得沒法走了,跟隨的宮人分頭去尋轎取冰,于是只剩了她一個人。
老者進來的時候她正解開綁帶查看瘀傷。
“昔日阿魚修習舞藝時也是這般拼命,不過今日一見,娘娘的堅忍更在你母親之上?!笨吹剿t腫的腳踝,瑞安王蒼老的面容顯出一絲追憶之色。
她趕緊扯了扯裙擺掩住腳:“老王爺,在宮中說話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老者愣了一下,大笑起來:“娘娘莫非要治老夫不敬之罪?說句不怕死的話,老夫孑然一身,還有什么可在乎的?”
她也笑了。
“這么說倒是紫無小氣了,只是既然說起母親紫無就問一句,這一折《陌上》,紫無可有母親技藝的三分精髓?”
她從容地問,不出意料地看到老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為了今天她特意詢問過王府的老家人,說是昔年瑞安王為教簫閣常來府中走動,最喜歡她母親所舞的《陌上》。
而在經過良久的沉默之后,年邁的長者似乎終于明白過來,了然大笑。
簫閣覺得有點不妙。
這種感覺自從那天聽聞瑞安王回京時就有了,他和瑞安王有師生之誼這件事淵帝無疑知道,但接風宴卻沒有找他作陪,再加上近日他上的幾道折子都久久沒有批復,種種跡象,都讓他感到帝君在疏遠自己。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紫無那里沒有一點消息。
“王爺留步。”
這日實在焦灼,他便想入宮一探究竟,卻不想在宮門處就被攔下了:“尚事房前日才傳了話,近日棠妃身體欠安,王爺還是不要入宮探望以免過了病氣?!?/p>
真是……爛透了的理由,他看著笑容可掬的禁衛(wèi),后背涌起一陣寒意。
神思恍惚地回到府中,聆煙見了他便問可是朝中有什么不妥?他抬頭見她臉上滿是憂慮,心里卻忽然恐慌起來。
他想到紫無。
宮門禁衛(wèi)給出的理由從來都不是個好的預兆,他見過幾多妃嬪,都是“病了”之后就再沒好起來。
他和紫無,究竟是哪一個,又在何時何地觸怒了帝君?
(四)
然而事實證明他想錯了。
淵帝確有雷霆之怒,來得毫無征兆又迅捷無比。
而承受這雷霆的則是——
聆煙的母家。
有人上密折參了兵部的聶尚書一本,告他數(shù)年來縱容許多外放的門生虛報兵員人數(shù)吃空餉,并且還附上了證據(jù)。而淵帝素來最痛恨這等中飽私囊的行徑,當天朝會直接將密折扔到了聶尚書的臉上,褫奪官職,收押在天牢擇日再審。
而因帝心不明的緣故,這些日子簫閣都蟄伏在家,所以聶尚書東窗事發(fā)他也是聽聆煙哭訴才知曉的。
讓他覺得羞恥的是聞說此禍他竟覺得松了口氣——淵帝或許只是要避嫌,這些日子才對他這般疏離。
懷著這點復雜的罪惡感,他雖然心知聶尚書這次難逃一死,卻還是編了謊話哄騙聆煙說未必就有大禍。
卻不想真正的禍事比他預料的更為嚴重。
當宗事府的人奉了手諭來府中拿人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手諭黃綾黑字朱砂大印的確是淵帝所賜,聆煙被拿下帶回宗事府,而淵帝給他安排的則是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后,他便要前往獨靈山地域監(jiān)察當?shù)卣眨撕笕舴欠钤t不得返回兆京。
流放。
料理了諸多事宜,遣散下人,所有事情都辦完時,離最后期限剛好還剩一天。
夜間,他秉燭巡走,人去樓空的王府安靜得近乎陰森,忽然他聽到了歌聲,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向書房狂奔而去。
房中亮著燈,他猛地推開門,但見燈火下有人正翻閱他信手寫的小令。
“都這個時候了,兄長還有心情吟風弄月?!弊蠠o笑著取下風帽,撥亮燈花。
他啞然地看著她,燈下的佳人,眼見是重錦宮裝,三珠花簪。
這是貴妃方有的品階正裝。
“你……”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做了什么?”
他、聆煙、聶尚書,所有人都被淵帝狠狠打壓,為什么唯獨她沒事?
答案顯而易見,但他卻說不出口。
紫無代他說了:“那個聶聆煙,之前兄長說她純善我還不信,等到見了本人才知不虛,帝君想找聶家的把柄,我便只去攀談了幾回,她就漏了許破綻出來?!?/p>
他全身發(fā)冷,想起聆煙僅有的幾次入宮,但她從未提及曾與紫無私下談過話。
罷了……她薛紫無要掩蓋什么事,還不是輕而易舉?
“我早說過了,她不是兄長的良配。”紫無輕輕嘆息,“可你就是不肯聽我的,也好,簫閣,你我既然道不同,從今往后,再不相為謀?!?/p>
這話說得可真漂亮,在她出賣了他們所有人之后她竟然能說這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怒極反笑:“那你還來做什么?!”
“本宮是看在先王爺對我們母女有恩的情分上,來提醒兄長一句,”她起身,整裝,然后施施然向他走來,“帝君暫無意殘殺宗族,所以你最好在獨靈山下好好待著,安分守己不光于你有好處……”
她在他身側稍稍停步。
“就連那聶聆煙的性命能否保全,亦決于此?!?/p>
這不是勸告而是威脅。
她真是聰明,為帝君辦事的確要比為他辦事得益更多。
“滾!”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但聽紫無悄聲而笑,然后邁著一個舞者應有的輕盈步伐迅速地離開了。
而他,癡立于沉沉夜色之中,有生以來從未覺得自己的罪孽如此深重過。
(五)
他去了獨靈山,地方倒還不錯,只是多年前有外族奉帝令遷居于此,是以風土人情皆與別處不同。而他頂著“奉旨監(jiān)察”的名頭,也不受當?shù)毓賳T的待見,初到時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但他到底是自幼在權位名祿中摸爬滾打著過來的,參理工部的差事時也學過些實打實的本事,最重要的是他天生的秉性在宗室子弟中還算好的,所以漸漸地也得了一些人心,政事開始變得順手之后他又開始整理獨靈山地域的水利,改進農事頗見成效,便更受人擁戴了。
一年后,他第一次收到自兆京傳來的消息,道是聶尚書案終于審定,聶尚書判了斬立決,其家人則多是流配充軍。
只有聶聆煙無事,但由王妃貶為庶人,宗族除名,暫棲龍轍寺安身。
她被保全了,如紫無所言。
收到消息的當夜,他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寥落寒星,緊緊握著手中的一支舊簪,徹夜難眠。
紫無還說過,聶聆煙的性命,終究決于他能否安分守己。
而他也終于看得明白——淵帝之所以毫不留情鏟除了自己的老臣,到底還是因為忌憚他的緣故,他才是宗室,才是有資格問鼎承運殿大位的人。
諷刺的是紫無確實告誡過他這一點,但他沒有聽。
悔之晚矣。
所以這一次他會聽她的,無論在獨靈山累積了多少人望勢力都好,他始終沒有輕舉妄動。
但求聶聆煙之安,這是他虧欠了她的。
如是,光陰如梭,倏忽五載。
五年中,他花了不少精力將眼線安插入兆京,對京中的局勢頗為明了。
所以當天子召他回京的圣旨到來時,他想過稱病難行,推辭不去。
淵帝已經年邁,近日多病,因膝下無子無女,按制就該盡快在宗族中選定儲君。但淵帝上了年紀后性情就有些反復無常,所以這道看似恩赦的旨意隨時都可能變成一道催命符。
他無意蹚這渾水。
然而圣旨抵達一日后,另一封手書也到了。
中秋月圓,王府重會。
熟悉的柳體小字,題在一方舊帕上,藕荷色的綾羅,一角繡的榴花已經有些褪色——聆煙生在五月,這是她的舊物。
這下他不得不去了。
稍作準備后他便隨使者登上回程,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中秋前夕到了兆京城外。當夜人馬歇在濯山驛站,他下藥令使者一行都昏睡過去,隨后獨自策馬入城,城中的眼線早已打點好一切,從偏門進入后他便直奔王府。
當初離開時只有幾個老下人自請留下照管府邸,所以他也沒指望能看見什么好模樣,但等到了卻發(fā)現(xiàn)不是想象中的荒草叢生,多少有點驚訝。
找了一圈,最終看到書房中亮著燈。
可是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燈卻熄了,窗外月色鋪地,室內微光之下只能隱約見一綽約身影,比記憶中纖弱了許多。
一聲嘆息,他上前將人攬進懷里:“經年不見,故人無恙否?這次我回京若能全身而退,你隨我一起走可好?”
懷中的人,一聲輕笑。
“兄長真是一個多情的人。”
他像是被針扎到般猛地推開了那人,隨即火折吹燃,一燈明照。
如同五年前他臨行前夕最后一次相見時那樣,燈側,紫無扶案而立,微笑著看向他。
“你把聆煙怎樣了?!”
她嗤笑:“兄長在京中廣布耳目怎么還來問我?聶聆煙她不是好好的嗎?三年前就嫁了人,如今孩子都有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好得很?!?/p>
他驚詫地圓睜了眼,這幾年來無論他怎么找都沒有聆煙的消息,自然以為是紫無將她藏了起來,卻不想事情竟然有此發(fā)展。
“我不信……”他皺眉看著她。
紫無從袖中取出一個紙折放到案上:“她已遷往南州此地,你盡可派人去探?!?/p>
他看了看她,取過了那個紙折:“那么娘娘誘我來此,所為何事?”
據(jù)他所知,這些年里她又加封了皇貴妃,淵帝皇后早喪,她如今可說已是后宮貴極。
還找他做什么?
“定凌王想必也知道,”卻見紫無收斂起笑容,眼中透出他所熟悉的那種鋒銳精明,“帝君已是來日無多,如今儲君未定后事不明,本宮當然要為日后做些謀劃?!彼A苏Q?,“兄長……可愿再與我聯(lián)手?”
看她眉宇間忽又現(xiàn)出曾經那種嬌憨神情,他不禁倒吸涼氣:“你……”
“旁人都說論美貌,紫無更勝娘親當年。那么以妾之貌,連同這大夏的江山一起,難道還不能驚動君心?”她又湊近了一些,低聲宛若呢喃,“愿為絲蘿托喬木……”
話音未落,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
艷色當前,他低下頭——
“不知羞恥?!蓖鲁鲞@句話,他一把推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始終是,悄無聲息。
子夜,重華殿的內室中傳出了低低的飲泣聲。
“哈,朕怎么說來著?那小子性情古怪固執(zhí),江山美人都動不了他的心?!卑肟吭陂缴系臏Y帝形容枯瘦,目光中卻帶著詭異的神采,看向榻邊跪坐的佳人,“紫無,別忘了……愿賭服輸?!?/p>
聞言紫無抬起頭,蒼白臉上猶見淚痕,但神情又是堅毅的。
她點了點頭。
然后深深地,伏拜于君前。
(六)
抵達兆京十日后,簫閣終于受到了淵帝的召見。
說是召見,其實淵帝只是在宮中設宴請了一眾宗室。
然而這些人皆因儲位彼此間暗暗較著勁兒,席間淵帝則一直昏昏欲睡,又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全然是病中昏聵行將就木的樣子。
所以到了中途簫閣就忍不住了,借口腹痛暫時離席去透口氣,卻不想在偏室被人攔個正著。
“老師?”看到比五年前精神更為矍鑠的瑞安王,他著實吃驚。
老者笑著引他去另一處內室,確定四下無人后,開門見山地問:“王爺在獨靈山人望甚高,日后是想偏安一隅,又或兼濟天下?”
這是問他要不要帝位了,他狐疑起來:“老師已多年不問政事……”
瑞安王大笑——道是淵帝竟內定了年少的晉王為儲君,而此事一旦公開,不知淵帝要如何對付他們這些藩王,老者一來不想看他死,二來并不看好晉王的治國之才,而最后一個理由嘛……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崩险哔┵┑?,“老夫還有幾年時光?明說了,簫閣你寬仁謙厚,老夫這也是為后人打算?!?/p>
瑞安王何時又跑出來個后人?他疑惑地想,但這并不是重點。
重點是,若當真立晉王為儲君,確實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
所以他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拒絕,只說茲事體大容他思量,瑞安王也不逼迫,約定三日后來聽答復便走了。
他定了定神,回到席間,卻看到水閣中有人正起舞助興。
是紫無,當然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王府中燈火昏暗,他沒來得及將她看仔細,此刻水閣明燭高燒,他終于得以再細細分辨她的容顏。
依然是好看的,舉手投足,含笑回眸,翩翩兮驚鴻照影,皎皎兮素月東出。
他陰鷙地看著她,不管怎么努力,都移不開目光。
三日后,他答復瑞安王,愿協(xié)同聯(lián)手,共謀大位。
同一天他也終于一解疑惑,見到了瑞安王的孫子,車瑛,有冷冽眼神的少年。瑞安王說此子是王世子最后一次出征時與一個南國女子所育,一年前才帶著母親的遺物前來相認。
老者說起車瑛之前的顛沛流離時滿是憐愛之情,他也就保持沉默不言其他。
而有了瑞安王的支持,他急召獨靈山域自己的心腹來京,里應外合,一同在淵帝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地滲透勢力。
就像蟄伏的狼群,屏息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時刻。
兆京冬日的第一場大雪降下時,淵帝崩逝了。
有點奇怪的是帝君的喪訊在他死后三日才對外發(fā)布,就好像預料到會發(fā)生的混亂一樣,此時淵帝的靈柩已經放入皇陵。而當這條消息公布的同時,詔書上也寫明了傳位于晉王的遺命。
瑞安王的舊部率先表示了不服,一群武將大鬧朝堂,他則適時站出來穩(wěn)定局面,瑞安王便道除非他為天子,否則絕不稱臣。
一唱一和,這場大戲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只是再沒有其他人有他這般經營與瑞安王的支持。
他們便只能是陪演。
在五天的僵持之后,晉王終于詔告天下,禪位于他。
坐上承運殿大位的那一刻他不禁有些恍惚,諸多片段從記憶深處翻涌而出,浮光掠影,看見了,熟悉的,卻又什么也抓不住。
安撫藩王,詔定群臣,一件又一件大事發(fā)付完成后他覺得自己幾近虛脫。
仰頭看宮室華麗,卻總覺得有幽暗的陰影在四處回蕩。
“帝君……”忽然暗處有人出聲,嚇了他一跳。
卻是宮中的內丞,討喜的臉上帶著圓滑阿諛的笑容:“帝君受命于天新得了大位,各宮的娘娘們都盼著覲見好當面恭賀?!?/p>
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是的,他想,薛紫無——
他真想看看她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
(七)
可是……
她已經不在千重闕了。
皇陵外,簫閣怔怔地看著前方狹長的墓道,盡頭是一片黑暗。
他有點不能相信。
棠貴妃自請殉葬。
她在里面?
他覺得這事兒太荒謬了,根本不是她的做派,她這個人天生刁毒,沒羞沒臊的死里也要求生,怎么可能干出殉葬這種蠢事?
她大概是詐死,逃去了哪里以為能避過他對當日背叛的報復,逍遙快活地度過下半輩子。
對,一定是這樣。
“娘娘早就備好了藥,先帝才去娘娘就服藥了,還是微臣親眼看著他們用水銀殮的……”內丞一邊偷眼看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大概是他的臉色不好,這老家伙越說聲音越小。
最后他一點兒都聽不見了。
也罷,都是瞎話有什么好聽的。
“封陵吧?!彼挚戳四悄沟酪谎?,想淵帝既然已經入葬,自己也沒打算來個三年守孝,當然就應該封陵了,更何況……
他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了某些妄念那樣,再度恢復了本來的犀利目光。
隔天深夜,他秘密召見了車瑛。
見到人他笑著說日前見少年舞的一套劍法十分特別,很想再看一次,說著遞上自己的佩劍。
車瑛猶豫了一下之后還是遵令拔劍,卻在劍出鞘的瞬間被他死死按住。
“帝君?”少年有些驚惶,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帝君這是何意?”
“你是左手使劍?”他看著少年緊握劍柄的左手——這似乎是瑞安王家中的慣例,男子均是善用左手,王世子如此,瑞安王如此,聽說其父親祖父也是如此。
車瑛點了點頭。
他冷笑,猛地亮出袖中匕首,直直刺向少年的眉心。
車瑛大驚,順勢伸手一格。
短劍在離他右手半寸處停下:“你并非天生向左,而是苦練而成,是不是?”他退了半步,含笑看著少年的姿態(tài)。
一個人行動上的天生習慣是不會改變的,即便勤加訓練,左右雙手的力道反應仍會有微妙的差異,而這點微妙的差異,對于他這樣的習武之人來說已足夠作為旁證。
當然,更重要的是——
“你若真是那個孩子,你的右手就該是廢的?!?/p>
王世子與他年紀相仿,曾對他說過這一段本不該發(fā)生的情事。
“你究竟是誰……不,”他的笑容斂起了,“究竟是誰將你安插到老王爺身邊?”
車瑛長得很像王世子,這大概也是瑞安王如此輕易便接受他憐愛他的原因,而他也剛剛想起來雖然那個孩子身有殘疾這件事他從未對別人提過,卻還有除了他和當事人之外的另一個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薛紫無。
“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再問了一次,然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正在發(fā)抖。
長夜將盡。
天際微白之時,有人策馬狂奔進了皇陵。
“薛紫無!你給我出來!出來!我知道你沒死!你裝什么裝!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來!”已經封閉的墓門之外,不速之客破口大罵,這喧鬧引來了陵衛(wèi),當眾人靠近時血腥味隨風而來,借著初亮的天光他們看見厚重的石門上都是斑斑血跡。
那人瘋了,竟以雙手捶撞頑石。
然而當他們一擁而上將這個不要命的瘋子打昏拿下后,眾人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捆的這個人……
好像是大夏剛剛登基的天子。
(八)
簫閣一直都不喜歡重華殿。
作為每一代大夏帝君理政的內殿,這處宮室里藏的秘密比千重闕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多。
那些故去的帝君,他總覺得能看見他們的影子在殿內徘徊。
而這一次,他看到了淵帝。
年邁的,行將就木的淵帝,枯瘦的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正看著跪在榻邊的紫無。
他從未見過她這么惶恐的樣子。
你要朕召他回來?淵帝的聲音嘶啞,其實也不是不行,那小子倒也當?shù)闷鸪羞\殿的位子,只是這么做朕有什么好處?你心里明白,當年朕厭棄他,一來的確是有所忌憚,二來,也是不喜歡你總對他不能死心。
紫無猛地一下叩到青石地面上,帝君厚愛,婢子無以為報,愿千秋萬代為帝君守陵。
淵帝陰惻惻地笑起來,只是還是要他回來,是不是?
紫無沒有說話。
也罷,朕最喜歡的就是你這點癡心……許久之后淵帝終于又開了口,朕就讓他回來,至于能不能得到你想給他的,就看他的造化了。也別說朕不知憐香惜玉,等他回來了你就自己去問他,他若要你,朕就放你跟他走,但若他不知惜福,你就只能在皇陵永遠伴駕了……
淵帝的聲音,就此模糊于混沌。
他覺得自己有點搞不清楚了,然后眼前一花,又再次看到了紫無。
還有車瑛。
她和少年好像很親近?
對了,車瑛說……紫無將他從人販子手里救出來,結為金蘭姐弟……
老王爺喜歡你,那真是最好了。她正笑著對車瑛說,其實瑞安王心里未必不知道你是假的,可你也讓他有了些念想,不然活得這么久,不過是在世上拖日子罷了。
她真會替自己的陰謀詭計找些冠冕堂皇的說辭。
沒錯,就是陰謀詭計,憑空弄出一個車瑛來,讓瑞安王以為自己后繼有人,為子孫計,老者當然會更想扶立一個與自家關系深厚的帝君。
舍他其誰?
她竟是為了他弄出這些事來……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
猛地驚醒,簫閣看了看自己已經被包扎妥帖的雙手,一轉眼看見車瑛將一根火紅的細草丟進了炭盆里。
“這是……”他一下子坐起來,“懷夢?”
能使亡者入夢的異草,這能解釋他為何會夢見剛才那些事。
那都是真實發(fā)生的嗎?
可少年帶著古怪的表情看了他一眼:“這是安神葉,太醫(yī)說了是燒來令帝君定神的。”
他愣了一下。
車瑛笑起來:“帝君看見了亡者?也不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里頭想得太多了,自然就夢見了。”
說得對。
他沉默下來,想少年說的一點也不錯。
他想得太多了,他不能停止想她。
薛紫無。
她一直,是他的心魔。
長久以來他都恨她,恨她和她的母親奪取了父王的注意力,恨她和他占著的兄妹名分,恨她的機巧與敏銳……
但這所有一切中他最恨的,是對她迷戀到無可救藥的自己。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年少時她捧了花來獻寶,他卻只看到女孩兒比花朵還精致嬌俏的容顏?抑或是后來,每一次隔墻傾聽歌聲婉轉時?
再或者,她在淵帝面前大獻殷勤,他嫉妒得簡直要發(fā)狂時?
根本就想不起了,只知道每一次相見,他都會更迷戀她,只恨不能將人深深地藏起來,只讓自己一個人聽一個人看。
他憎惡這樣的自己。
所以他什么也不說,他送她入宮,他總要很久才去見她一次,他甚至娶了親,聶聆煙,多好的女子。
卻無法讓他不迷戀她。
他罪孽深重,對誰都是。
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看著包裹著紗布的雙手,他漸漸想起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車瑛被他逼得沒辦法,只得拿出紫無的手書,里面記錄著車瑛的來歷以及為何要假扮王世子遺孤的種種。
當然了,都是為了他。
她那里頭寫著……
兄長有安邦定國之能,當善用之。
可恨,他恨死了她叫他兄長。
可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從沒給她機會說什么別的,就連最后一次半真半假的試探,也被他斥為不知羞恥。
他忽然覺得,真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干什么。
“帝君,”這時車瑛在一旁看著漏刻問,“今日上早朝嗎?”
他回過神來。
“上?!?/p>
說著他下了榻,木然地站在那里由內侍替自己更衣,看著鏡中的自己最終玄服高冠,是天子之相。
他想起了驚醒前的最后一個夢境。
紫無已經服了藥,靠在榻上苦笑著喃喃,她說自己生平有三大怨——
一恨海棠無香,二恨紅顏薄命……
三恨,不能親眼見他龍踞天下。
看著鏡中倒影,簫閣發(fā)出了一聲嗤笑。
然后他便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了重華殿,迎著第一縷天光,乖乖地去上朝。
他得做個好帝君,勤勉,有為,愛民。
至于余生里的其他……
一宵海棠零落盡,共此清秋再無人。
大概,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