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杰在微信上把初中同學(xué)聚會的照片發(fā)給書琴看。那天他們聚餐完畢,隨意地站在酒店大堂里合了一張影,采取的是經(jīng)典隊列:按身高,從中間往兩邊依次降序。昔日矮小的矬男們,慢慢都往中間站了。這個是東杰,這個是陸笛……但最中間的怎么依然還是唐閏呢?二十年過去,別人的海拔相比落差已不那么大,但他還是最高,氣質(zhì)超群,臉上的微笑有點向生活妥協(xié)的意味,卻由于嘴角偏向左,又好像玩世不恭。
書琴一眼就認(rèn)出他,還忍不住傲嬌地挑剔,覺得他似乎比讀書的時候丑了一些,眼睛和鼻子的距離被歲月拉開,眼神里有讓人不太愉快的刻薄嘲弄態(tài)度,誰都能看出來,他的幸福感中等偏下。
“你看?!甭牭綍僬f話,林暉湊過頭來好奇地看看老婆為什么這樣認(rèn)真?!拔页踔型瑢W(xué)最近的聚會照,都老得不行了?!睍僬f。
林暉說:“你是不敢去,你如果去了,別人背后也這樣評價你。你還是得謝謝我在你變成豆腐渣之后才認(rèn)識你的吧,沒有對比比較幸運??!”
書琴撇撇嘴,夸張地在林暉腿上擰了一下。毫無疑問她在掩飾自己的情緒,有關(guān)唐閏的任何小事忽然出現(xiàn)她都無法平靜。
“這個人是誰?”林暉揉著被書琴擰紅的那塊皮,“看著讓人很想給他一拳。”
自畢業(yè)后大家各奔東西,往日的雪泥鴻爪,現(xiàn)在連起來看是那么叫人心驚。比如她以前高中的男友曾在校外參加由一份報紙主辦的足球聯(lián)賽,黑著眼圈回來,因為踢輸了比賽脾氣差加小心眼,扔了對方主力兩個雪球,而揍他的對方主力就是唐閏。還有現(xiàn)在,她的老公林暉是個四川人,與唐閏素昧平生,竟也天然地氣場不合。
“同學(xué)唄,招你惹你了。說起來,他還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呢,我們一起讀了九年書,我怎么沒覺得他有什么古怪?”
周日一早,書琴和林暉在郊區(qū)的家具賣場砍價砍得如火如荼時,接到若望的電話,小學(xué)班主任老師七十大壽,大家預(yù)備晚上給她祝壽。書琴說自己不在市里,來不及趕回去。
“我還不知道你?不是我一定要你來,是有人很想你。”隔著電話聽到這樣的說辭,書琴還是心中一跳。若望把電話給了老師,老師親自開口邀請,書琴就不好再推脫了。
趕到飯店,已晚上七點開外,團(tuán)團(tuán)坐了一桌人,無人動筷,眼睛齊刷刷望向這個萬惡的遲到者。書琴賠著笑,心虛地跟大家打了招呼,恨恨地在背上給了若望一掌。若望疼得嗷嗷叫:“又不是我一定要你來?!敝钢缸谧雷诱龑γ娴奶崎c。
書琴垂眼低眉沒有看唐閏一眼,這難免顯得她孤傲。來的路上,她幾乎被自己無根無據(jù)的想象擊垮,怕唐閏不再是她心里珍藏的樣子,那樣她將抱了極大的失落結(jié)束這一天;或者就是她珍藏的樣子,那樣她就要為了自己的滄海桑田感到羞愧。故人的召喚,瞬間就可以讓二十年前任性擰巴的書琴重新附體。
唐閏在抽煙,并透過青煙觀察她。她非常懂得在那種探索的注視籠罩下,配合地去盡力表演,談笑風(fēng)生,嘴角上揚。但這些行動只是扔給狗吃的剩飯,沒有半點真心。初中畢業(yè)前,唐閏就時常躲在校外抽煙,他們曾有過的一兩次校外偶遇,他堂皇地叼著煙在她面前走過,帶著惹是生非的態(tài)度;那時她的心已經(jīng)皺起來,臉上卻沒有絲毫厭惡的表現(xiàn),只當(dāng)沒有聞到,只當(dāng)路遇叫人無可奈何的無禮?,F(xiàn)在唐閏掐滅了煙頭,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不再斜倚于沙發(fā)餐椅,而是坐端正了,不依不饒地直視她。
她于是偏頭與班主任說話,又與若望說。很快斜對過的史胖子丟過一個關(guān)于房產(chǎn)的話題,她夸張的抱怨與笑帶動了這桌的氣氛。大家好像有點忘記等待她的小小不愉快,也無心吃飯這件事,坐序開始流動。先是大眼小青蛙,然后是嘉樂,然后是烏鴉,輪流坐到她身邊交談,好像回歸到過去她被眾星捧月的光景里。他們分別太久,書琴覺得大家都應(yīng)該感謝她總推三阻四地不來,才有這許多話說。
她和烏鴉談起了電影。這是她擅長的并且可以滔滔不絕的話題。說起來,她看電影的啟蒙者還是唐閏呢。某年暑假有經(jīng)典電影聯(lián)票,她心疼微薄的零用,慎重地挑選場次。就聽得唐閏說:“怎么連《出水芙蓉》也沒看過。”一時氣急,買下所有電影的票。導(dǎo)致她開學(xué)沒錢坐公車,徒步上課一整個學(xué)期?,F(xiàn)在她在做個電影發(fā)燒友的彩頁雜志,銅版印刷,報道全球最新影訊。她第一應(yīng)該感謝他,第二應(yīng)該感謝過去的自己那么在乎他的評價。
“是不是應(yīng)該讓個位?”陌生的聲音。分別的時候唐閏在變聲期,有古怪的雌雄交替的嗓音,現(xiàn)在卻厚重得足以將人擊倒。
烏鴉并沒有挪動屁股。唐閏推了烏鴉的椅子一把,在他們之間騰出一道空隙,蹲下身子湊到書琴跟前,頭與她的眼睛齊平,像個小孩求抱的姿勢。烏鴉搖搖頭,跟右手邊別的女生說話去了。
“我叫唐閏,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他語氣輕佻,但自有讓書琴精神為之一振的魔力,他向來就是她的大麻。
在書琴聽來這話未嘗沒有揶揄的成分,但她忍不住大笑:“這是什么話?我記性還沒這么差?!?/p>
他依然很禮貌地按動了手機(jī)按鈕:“我記得過去我們是很親近的朋友,很久不見沒想到這么生疏了。你方便給我你的號碼么?”
她驚慌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好像桌上的食物忽然飄來了松露般情欲的味道。他的表情并不誠懇,有永恒的揶揄意味,但她還是飛快地報了一遍號碼?!拔覀儚膩矶疾皇桥笥?。”
他一邊存儲一邊看穿她似的說:“聽說你結(jié)婚了?別那么慌。你放心,我不會來打擾你的?!?/p>
書琴嚇得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她此時此刻心里正卑鄙地這么想來著。“你怎么都打擾不到我的吧,”她重新拾起勇氣,“我們很窮,就算你磨破嘴皮我們也沒錢買你的鉆戒?!彼龥Q心把小人之心進(jìn)行到底,她知道唐閏是業(yè)界知名的salesman,推銷的是珠寶。
“啊呀,你這個號碼我本來就有啊。”唐閏忽然說,并沒有接她的話茬,書琴簡直懷疑他成心。“你也存?zhèn)€我的?!?/p>
書琴的手機(jī)響了一下,唐閏示意是他打的不要接。她試圖將號碼存進(jìn)聯(lián)系人,卻幾次找不到路徑,手也不爭氣地發(fā)起抖來,懊惱地努努嘴,只希望唐閏快走開。
“很久不見,你還是很緊張。”他毫不留情地大叫一聲,“看,手都抖了?!?/p>
“胡說,哪有!”她開始耍賴,放下手機(jī),“你蹲著累不累,我讓給你坐吧?!彼酒鹕怼?/p>
“哈哈哈哈,”他大笑,點點自己的腿,“那你預(yù)備坐哪兒?”
書琴沒有想到給自己設(shè)置了語言陷阱,先一怒,想想也笑了。過去她處處要占語言的上風(fēng),萬不會犯這樣的傻,很多年沒有人陪她斗嘴,真是刀不磨要生銹。
唐閏拉她衣袖,叫她仍然坐下,自己依舊蹲著,嘴就貼在她耳邊:“兩年前,我在人民廣場的人流里見到你。你急著過馬路趕車,一臉不高興。那時比現(xiàn)在,嗯,應(yīng)該說是豐腴吧,你們做案頭工作的人是用這樣的詞說話的么?”
“沒想到你還是個文藝青年,”她挖苦說,“我的體重很穩(wěn)定,現(xiàn)在和兩年前一樣胖,你看錯人了。我住荒郊野外的,很多年沒去過人民廣場了,也從不在那兒趕車。”她當(dāng)然去過人民廣場,現(xiàn)在還每天都在那兒趕車??梢皇翘崎c提起,她快忘了那個倒霉的夏日黃昏,被主任拉住晚走了十分鐘,錯過了人民廣場的班車。彼時她很潦倒,背著重重的房貸,住著沒有家具的毛坯房,穿著大學(xué)畢業(yè)時買的咸菜色連衣裙,顏色已經(jīng)泛白,拼縫處的線腳已經(jīng)繃到極致。過馬路的時候,她惱恨地跺著腳,盤算回家后如何拿一文不名的林暉撒氣。這時,面前駛過18路,她竟赫然看見了唐閏。他的臉貼著車窗變了形,來不及有任何反應(yīng),車已駛走。但顯然她穿越似的梳著分別時一樣的發(fā)型,穿著分別時一樣的衣裙的古怪模樣,已盡收他眼底。而如果書琴沒有記錯,使她以四百度近視在數(shù)萬人臉中一下子識別出他的,是他初中時常穿的那種翠綠色T恤。那天書琴失魂落魄,比往常晚了兩小時回到家,天已全黑,林暉百般安慰,她卻一頭倒在床上,連想好的發(fā)火都忘記了。只要閉上眼睛,那電光石火般的閃回就可以安全重現(xiàn)。
“我一直是個文藝青年,你忘記了?愛電影,愛文學(xué)?!碧崎c站起來,“以后常出來聚會見見面好嗎?”
“哦?!彼酶恳粋€男朋友說話時都很乖的口氣答應(yīng)著,心里卻說,“見你個大頭鬼。”
她看他慢騰騰又走回她對面去,找另一個濃妝的女生說話。因為濃妝,書琴一直沒想出來她究竟是誰。飯局中,唐閏再沒看她一眼,即便她與烏鴉再暢談熱門電影時飆高了嗓音也無濟(jì)于事。
飯后送走了老師,他們又轉(zhuǎn)戰(zhàn)去K歌。
在眾人的起哄中,書琴點了兩首小眾歌曲,沒有人附和,她就能完全獨唱,盡顯歌喉。這種小心機(jī),小時候為了吸引唐閏注意她耍得好,十幾二十年過去就有點過時。因為太過生僻,不能合唱,也就沒有什么聽眾,她拔高了嗓音,也蓋不過同學(xué)們的閑聊。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還沒開唱,唐閏就出了包房,兩首歌唱完都還沒回來。
她有點訕訕地躲出去上洗手間。冷不丁卻發(fā)現(xiàn)原來唐閏就在門口抽煙。
她不抬眼,他也不抬。洗手間的干手機(jī)壞了,垂著兩條濕漉漉的手出來,唐閏的煙還沒抽完。
“不是出來找我的呀?”她推門的時候,他說。
“有什么事么?”這就是與小時候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小時候她會說:“我怎么找得到你?!?/p>
“我發(fā)現(xiàn)吧,你連看都不敢看我了。”煙在他的嘴上開了一朵橙黃小花。
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面無表情,為了證明根本沒有什么所謂的慌亂和躲避。目光交匯的時候,他卻轉(zhuǎn)頭躲開了。
他掐了煙也伸手去推門,她卻退了一步。
“你連敷衍地問問老同學(xué)的近況都做不到么,大記者?你們干媒體的,應(yīng)該最喜歡聽人口述積累素材了?!?/p>
“請問你有何料可爆?”書琴索性抱著胳膊,定定心心地來聽。
他的臉上出現(xiàn)一種疑惑和傷心的表情,看她仿佛看一個陌生人。那種最日常最平靜最誠實的表達(dá)里,常常有讓人最難過的事。
她接過他手里的煙頭,他慌亂地在上衣口袋里找打火機(jī),并給自己解圍說:“你看,我都忘了你們爬格子的人,這么晚了得靠這個提神了?!?/p>
她并不會抽煙,她靠濃茶提神。所以她很快露了餡,不知道含著煙嘴應(yīng)該往外吹起還是往里吸氣才能讓煙點著。他驚奇地看著她,不知所措。最后她深深吸到肺里一口濃煙,嗆得涕淚直流。
他扶住她的肩,輕輕拍她的背脊。若望從包房出來,被堵在門口姿勢古怪的兩個人嚇了一大跳?!澳銈儭?/p>
書琴有一個瞬間忘記了痛苦,伸手要拍她,被她躲開。
“別憋尿了。小心尿褲子。”唐閏把若望推走。
若望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他倆,直到走進(jìn)洗手間。
“你需要人工呼吸嗎?”唐閏把臉繞到書琴面前。
書琴的臉色很差,眼眶里包著眼淚,好像他再多說一句,她就要咬舌自盡似的。唐閏進(jìn)屋取出兩人的外套,大概想帶她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出來時,書琴卻不見了。
書琴在洗手間往臉上撲了幾把涼水,又漱了漱口,清清嗓子,吐出幾口濃痰就好了。她從來沒有冒過這樣大的風(fēng)險。
若望在里間問:“他口臭熏到你了呀?”
“你就知道他口臭啦?”書琴有點生氣地說,“沒事找事?!?/p>
“嘿嘿,那時候是哪兩個人整天眼神飛來飛去跟打了結(jié)似的?”
“怎么還說那個,你?!睍偎らT出去。
大家分別得很突然,她剛準(zhǔn)備回到他們中間去,一伙人就決定散了。書琴找刷卡結(jié)賬的人付份子錢,那人說唐閏把她那份也出掉了。她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包都不見了,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她只能呆呆地坐在包房的沙發(fā)上等他回來,好像殘存的一點理智告訴她,如果魯莽地出去找,只會一次次錯過。
過了二十分鐘唐閏滿頭大汗地回來,手里拿著兩個人的東西,竟然外套也沒記得穿。他們都像剛才被煙噎著了似的,呆呆對望著不說話,直到服務(wù)生帶了新的客人來,把他們趕走。
在電梯口,唐閏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爬格子的人,快點回家吧,工作時間到了,你先下,我再等一趟?!?/p>
她乖乖走進(jìn)電梯,輕輕朝他搖搖手,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又要十幾年不見。她每個夢都與他有關(guān),在夢里他們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她心里收藏著很多很多關(guān)于他的道聽途說,她應(yīng)該抓住剛才的機(jī)會向他求證。
林暉問她聚會怎么樣。她想了想說,很好,誰都是老樣子。
誰都不可能是老樣子,但重新聚在一起時就是。她有點感激每個人,也包括唐閏。出發(fā)前她嚇唬過自己,可回頭想想他并沒有讓她有什么難堪,她甚至被自己當(dāng)時不知所措的蠢笨打動了。
午夜的海外劇場又在重播二十多年前的日本老片《東愛》最終回:三年后的完治在東京繁忙大街上,一眼從人群里捕捉到莉香的身影。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書琴都不在意。她就在這個細(xì)節(jié)處看得入了定,她想起人民廣場那個狼狽的夏日黃昏,為什么當(dāng)唐閏在那么多璀璨的美女中再次把她挑出來的彼時彼刻,她能做的只是深深怨恨自己的狼狽和他的惡意?她太小心了,小心地把愛鎖在最低層的數(shù)據(jù)庫里,所以恢復(fù)起來很難;但,沒有數(shù)據(jù)是真的可以徹底刪除的,除非肉身毀滅。
“像這樣不是很好嗎?”莉香說,“在人群中偶然地相遇?!?/p>
她不刪除他,也不聯(lián)系他。等她想明白后,只有對林暉加倍的好,因為看著她的愛人就仿佛看著她曾經(jīng)更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