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絳彩瓷作為晚清同光之際那段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遺存,有關它的發(fā)端、興盛和衰落的復雜歷史背景和多重動因,近幾年已得到了許多有識之士的充分探索和深入研究,其鑒賞、收藏和投資方面的專著也相繼問世。隨著藏界、學界乃至商界對淺絳彩瓷的廣泛關注,這一藝術品種的歷史地位逐漸得到了普遍認可,其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也越來越得到全面挖掘和呈現(xiàn)。本文提出“淺絳彩瓷的美學特征與文化內(nèi)涵”這一命題,并談點粗淺的認識,旨在拋磚引玉,讓更多的專業(yè)人士關注和研究淺絳彩瓷的藝術審美,更加深入地挖掘淺絳彩瓷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詩、書、畫、印、瓷融為一個美的生命體的淺絳彩瓷,它的審美體驗,與傳統(tǒng)的陶瓷審美和書畫審美息息相關且一脈相承。但是,作為一種在中國陶瓷史和中國美術史上獨樹一幟的藝術品種,它的審美過程,絕非是陶瓷審美和書畫審美的簡單疊加,而是擁有一套獨立于其他藝術品類之外的、具有自己獨特個性的美學特征和審美標準。
讓我們沿著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學思想的脈絡和體系,開始淺絳彩瓷藝術的審美之旅。
一、天地有大美一—樸素之美
主張“道法自然”、追求“天地合一”的道家,將天然的本色美和自然的本性美視為大美。《莊子·天道》提出了“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哲學思想和美學命題?!肚f子·知北游》指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睒闼刂莱蔀橹袊鴤鹘y(tǒng)文化思想中人性的真誠、淳樸之美,成為天地之間最高最大的美——人性美和道德美。淺絳彩瓷突出的審美特征正是這種“樸素之美”。
同光之際,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工藝的瓷器生產(chǎn)已似落日余暉,加之期間昌江兩岸水患頻頻,在相當多的時間里,可供畫師們填彩作畫的白瓷,不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上都很難盡如人意。那些被同期官窯粉彩、五彩等彩瓷畫師棄用的“等外品”白瓷,卻成了文人畫師們揮毫點墨、抒發(fā)情懷的美妙瓷箋。強烈的藝術創(chuàng)作欲望,讓文人畫師們在略顯粗糙的白釉上靈感進發(fā),開創(chuàng)了一個劃時代的藝術品種——淺絳彩瓷。
淺絳彩瓷表面普遍存在的橘皮釉特征,從陶瓷審美角度,無疑應是白瓷燒造工藝上的一種缺陷,這種缺陷在那個特定時期,竟被文人畫師們集體忽略并欣然接受。更讓常人難以理解的是,普通窯工眼中的殘次白瓷,竟然也被大量用作淺絳彩創(chuàng)作,甚至被大批大師級人物頻頻使用。
今天,我們在存世的淺絳彩瓷精品中不難看到,無論是程門、金品卿、王少維等一代大師的傾心之作,還是當時文人官員間的酬贈之品,瓷器胎釉上常常有諸多瑕疵,這些瑕疵用傳統(tǒng)陶瓷審美標準衡量,簡直是致命的,但在淺絳彩瓷審美中卻有另一番境界。與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后,瓷器表面的橘皮釉,不僅生發(fā)出了質(zhì)樸、粗獷的審美表現(xiàn),而且其特殊的光影折射效果,給作品整體帶來了鮮活靈動的質(zhì)感,使之愈加充滿生命的張力。而那些各種各樣的“窯病”,出現(xiàn)在淺絳瓷畫的畫面里,不僅沒有有礙觀瞻,反而凸顯了器物整體樸素的本色之美,也增添了作品的獨特韻致。
我們常??吹?,在窯灰點點或是窯裂、窯疤(斑)顯現(xiàn)的瓷器上,許許多多的淺絳大師留下了各自的經(jīng)典之作。首先,繁星綴空般布滿窯灰的淺絳精品比比皆是,如淺絳收藏界眾所周知的王少維的幾件淺絳山水人物瓷板、且安室的通景《寒梅圖》琮式瓶(圖1)、賈月舫的《晴日溪山圖》帽筒(圖2)等等;此外,在存有窯裂的帽筒上,程門也有《千里高飛圖》(圖3)淺絳作品存世,金品卿的《梅花綬帶鳥》帽筒(圖4)同樣有明顯窯裂。大師們對窯疤(斑)的處理更是別出心裁,他們借鑒玉雕工藝中的俏色技法,將白瓷上的斑斑疤痕,點化成了作品中或惟妙惟肖、或率真寫意的坡石樹洞和花葉草叢。這方面程門的幾件力作堪稱典范,程南山的《山中高士圖》琮式瓶(圖5)、任煥章的《羲之愛鵝圖》(圖6)瓷板,也是此類成功之作。
淺絳彩瓷樸素之美的另一顯著特征是器物造型的質(zhì)樸、簡約和不尚修飾。這一特征在各類淺絳彩瓷花器的造型選擇上表現(xiàn)尤為充分。河北滄州博物館淺絳彩瓷展館中,王岐山的《歸去來兮圖》淺絳棒槌大瓶把這種渾樸、古拙的樸素之美特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還有一種有代表性的器型就是淺絳彩壁瓶(圖7),它的簡約、大氣的樸素之美,與其他彩種的瓷質(zhì)壁瓶器型相比,特征尤其突出。
在每一件淺絳彩瓷畫藝術作品身上,無不閃爍著淳樸的本色之美和儉樸的人眭之美。說到底,還得由衷地感謝同光年間那些一心在瓷上寄托文人情懷的大師們,他們做出了有別于陶瓷史上歷代瓷畫藝人的審美選擇,他們拒絕奢華、摒棄完美,他們把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對樸素之美的推崇,作為一條普遍的藝術審美和藝術創(chuàng)作原則,開創(chuàng)了一個藝術史上獨樹一幟的“淺絳時代”。
二、境界有至美一一中和之美
“中和”是中國古代較早出現(xiàn)的美學范疇,隨著儒學思想主流意識的形成,而成為古代美學思想的核心,對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抖Y記·中庸》認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作為從儒家哲學延伸到儒家美學的審美范疇,“中和之美”是處于壯美和柔美兩極之間剛柔相濟的綜合美。它突出了審美過程中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感性與理性以及各種形式美因素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給人以愉悅、輕松的審美快感,具有含蓄、典雅、靜穆的特性。中和之美是儒家美學思想中藝術美和人格美的至高境界。
淺絳彩瓷又一顯著的美學特征,就是這種植根于國人文化和審美基因里的“中和之美”。這種美一是表現(xiàn)在作品器型上的氣度肅穆,講求中正、平衡、節(jié)制和協(xié)調(diào),不因局部過分夸張而顯出突兀之感,讓欣賞者在精神上和心理上達到平和、寧靜的審美享受。我們在淺絳彩瓷各個品類的器型上,都會直觀地領略到這種協(xié)調(diào)、平和與寧靜,領略到淺絳彩瓷與其他陶瓷品種在器型選擇標準上的微妙區(qū)別。二是表現(xiàn)在作品的釉色、質(zhì)地、造型與詩、書、畫、印諸多審美元素問的相輔相成、協(xié)調(diào)舒暢和渾然一體。中國傳統(tǒng)美學原則強調(diào)一切對應物和對立物之間的和諧,在淺絳彩瓷身上我們看到了這種高度的和諧,各種審美元素問的對立關系處理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又無不及,相互依存、相互襯托、相映生輝,達到了美的“至境”。三是表現(xiàn)在瓷畫作品色彩風格上的含蓄、典雅和靜穆。在淺絳彩瓷畫作品中,創(chuàng)作者通過色彩的合理搭配、線條的協(xié)調(diào)連斷、畫面的適度留白等藝術手法,營造出既不過分濃烈而顯得俗艷奪目,又不一味追求清淡而缺乏層次和深度的“中和之境”,呈現(xiàn)了志氣和平、不激不厲、平淡沖和、溫潤秀雅的藝術之美。顧海林作品(圖8)的濃淡相宜、任煥章作品(圖6、圖11)的虛實相問,都是這種“中和之美”的典范,而程友石(圖9)的蘊藉雅正、徐景照(圖10)的樸茂厚重,同樣個性鮮明地詮釋了中和之美的深邃和廣博。四是表現(xiàn)在瓷畫作品題材選擇上,強調(diào)儒家教化觀念,弘揚“孝睇忠信,禮義廉恥”這一儒學精髓,追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境界,尊崇儒家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選擇瓷畫題材永叵的主題。山水意境和人物形象,強調(diào)儒家的浩然正氣和人格之美,摒棄過度頹廢、陰暗和扭曲的題材和格調(diào)。一幅幅充滿儒家中和之美且個性鮮明的人物、山水和花鳥作品,在一大批淺絳彩瓷畫大師的筆下誕生,并將里程碑式地呈現(xiàn)在中國藝術史長廊之中。
三、人文有絕美一一風雅之美
隨著淺絳審美之旅的深入,讓我們來領略一番淺絳彩瓷空前絕后的人文美
風雅之美。
用中國古老傳統(tǒng)的觀點來看,淺絳彩瓷既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完美融合,又是詩、書、畫、印、瓷多種文化元素的完美融合、渾然天成的藝術生命體。端莊、高雅的書卷之氣成為這個藝術生命體重要的審美特征。
在一件件淺絳彩瓷畫作品身上,我們讀出了源遠流長的陶瓷文化,讀出了商周青銅禮器上的古老文字,讀出了《詩經(jīng)》里的風雅詩句,讀出了宋元文人書畫的美妙意境……我們領略淺絳彩瓷的風雅,人也風雅了一回。任何具有一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的欣賞者,都無法不被淺絳彩瓷的風雅之美所陶醉。
淺絳彩瓷從它誕生開始,就作為文人之間相互唱和酬贈這一風雅之舉的精選之物,也可以說是文人風雅的產(chǎn)物。這種風雅之物,集中國古代文化精粹于一身,迎合了清末最后一批封建士大夫的審美取向。同光之際,相互酬贈淺絳彩瓷成為一時風尚,不僅文人和官員之間禮尚往來、相互贈送此物,就連以此為業(yè)的瓷畫作者本人,也常常和各地的文人紳士甚至軍政要員“風雅”一番。光緒十三年端午之日,任煥章與時任湖南鎮(zhèn)竿總兵周瑞龍(號道南)的風雅之舉,誕生了一件經(jīng)典的淺絳彩山水瓷畫名作《平湖秋色圖》(圖11)。這類風雅之作在存世的淺絳彩瓷畫作品中不勝枚舉,不僅成為淺絳審美中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更為晚清歷史諸多領域的學術研究提供了難得的實物資料。
淺絳彩瓷的風雅之美,還在于它本身的書卷之氣最容易得到風流儒雅之士的傾心,常常為詩會、雅集等各種風雅活動所青睞。試想,隆冬之際,三五文友書房相聚,窗外大雪紛飛,案頭一件淺絳山水瓷畫插屏,花幾上擺放著插一枝盛開的蠟梅的淺絳人物琮式瓶,茶桌上一把淺絳花鳥瓷壺茶香四溢……在這種環(huán)境里,在這些器物間,“風雅”二字的含義便不用贅言了。
淺絳彩瓷的風雅之美,成了那個時代士大夫階層風雅的生活方式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從商周禮器衍變而來的淺絳陳設器,還是宋元書畫味道十足的淺絳文房用器,或是傳承著中國古老花文化和茶文化的淺絳花器和茶具,都無不見證過一段段隨時光逝去的風雅往事。時光荏苒,伴隨著同光之際那種文化生態(tài)的全面崩潰,文化意義上淺絳彩瓷藝術已成絕唱,流傳至今的器物本身已然成了一種凝固的風雅了。談到淺絳風雅之美,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淺絳酒具,在存世的淺絳彩瓷酒具中,酒壺的數(shù)量和種類不是很多,也缺少亮眼的精品力作。但體型嬌小的酒溫(三件套的溫酒器)(圖12)卻表現(xiàn)出小器型、大氣象,高貴風雅,文氣襲人。在這類可人的淺絳器物之上可以真切地感觸到,歷史悠久的中國酒文化傳承到同光之際,竟會依然保持著如此風雅的儒家禮儀。
說到儒家禮儀,更是淺絳彩瓷風雅之美的重要特征之一,儒家的禮樂教化不僅僅作為淺絳彩瓷風雅的題材,更能顯現(xiàn)出淺絳彩瓷藝術創(chuàng)作的精神。這種風雅精神表現(xiàn)為淺絳彩瓷創(chuàng)作的高尚和嚴肅,表現(xiàn)為作者和作品強烈的道德意識和積極真誠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也引導和教化欣賞者和后來人追求積極向上的人生觀,培育健康的審美情趣和道德節(jié)操。這也是淺絳彩瓷獨特的人文之美的重要表現(xiàn)所在。
淺絳彩瓷的樸素之美、中和之美和風雅之美,以及與之相應的人性之美、人格之美和人文之美,共同構成了獨具特色的淺絳之美。它的獨特之美在被長期湮沒之后的今天,在呼喚國學全面復興的大背景下,被關注、被研究、被挖掘、被欣賞,應該說是淺絳彩瓷之幸,更是中國文化之幸。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