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我和林斤瀾、柳溪兩位老作家一起去過一次法國。
一個風雨天,我們的車子行駛在一條鄉(xiāng)間的道路上。在我們前面有一輛汽車,從車后窗看進去,可以看清楚,車中顯然是一家子:開車的是丈夫,副駕駛位置上坐的是他的妻子,車后座上是他們的兩個女兒。
他們的車輪揚起的塵土一陣陣落在我們車前窗上。而且,那條曲折的鄉(xiāng)間道路十分狹窄,根本沒辦法超車。終于,在一個拐彎處,前邊的車停了下來。
開車的丈夫打開車門,下了車,朝我們的車走來。為我們開車的是法國外交部的一個年輕翻譯。他搖下車窗,用法語跟對方說了半天。然后,我們的車就開到前邊去了。
我問那年輕人:“你們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哦,他堅持叫我將車開到他前邊去?!?/p>
“為什么?”我感覺十分好奇。
“因為他認為:他的車一直開在我們前邊,這對我們來說,非常不公平了。他還說他完全沒有辦法始終在前面開得心安理得?!?/p>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這位法國父親的兩個小女兒,她們必定會從父親身上受到一種教育,那就是一某些明顯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天經地義的。
隔日,我們的車又在路上撞到了一只農家犬。準確地說,只是“碰”了那只犬一下,不過它叫著跑開時,一條后腿看上去稍微有點瘸,也只是有點瘸而己。而為我們開車的那位法國青年卻將車停了下來,非要去找養(yǎng)那犬的主人不可。
十幾分鐘后,他回來了,說沒找到。半個小時以后,我們來到一個小鎮(zhèn),決定在小鎮(zhèn)上的一家快餐店解決午飯,那位年輕的法國翻譯在安排好我們后,又說他還是得開車回去找一下,要不然他心里很別扭。是的,他當時就是用中文說了“心里很別扭”這五個字。而我,出于一種想了解一下他在找到那犬的主人后會怎么處理這件事的念頭,決定陪他一起去找。我們終于找到了那犬的主人,那犬也已經沒事了。但年輕人還是鄭重地向犬主人道了歉,然后又主動留下名片、車號和駕照號碼,并一再地對犬主人說,如果那犬過會兒又有事了的話,就找他……
我想,文明一定不是要刻意做給別人看的—件事,它應該首先成為使自己愉快的一件事。正如那位帶著全家人旅行的父親,他不那么做,就無法“心安理得”;正如那位為我們開車的法國青年,他不那么做,就無法不“心里很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