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嫁奶奶

3月27日，河南鄭州，天氣微涼。

大清早，張永蓮穿好衣服出門晨練?；ㄆ耘?，立著幾個聊天的老人。人群中，有她最熟識的老李。

張永蓮不好意思地瞅了老李一眼，沖他笑笑，想快步消失在他們的視野里，但他們的討論聲還是不斷鉆進她的耳里。

“她，就是那個恨嫁奶奶，我閨女在網(wǎng)上看了，現(xiàn)在可出名了?！崩侠钣靡环N揭人私密的腔調(diào)說道。75歲的張永蓮要找初戀、再當(dāng)新娘的視頻風(fēng)靡網(wǎng)絡(luò)，流言紛紛，連視頻節(jié)目的策劃人、知名女主播李湘都聲援：老年人也有追求愛情的權(quán)利。

“追求愛情？一大把年紀(jì)有沒有搞錯？”一位老人斜睨著張永蓮。

“我也這么跟她說，可她聽不進去，還拿著房本、戶口本上節(jié)目，也難怪被人說成是千萬富婆想包養(yǎng)初戀?！崩侠钇沧熳h論，用手拍打著花圃的圍欄。

“那找著了么？這皺巴巴的兩人見面，會有什么感覺？”有人表情復(fù)雜地問。

張永蓮臉上火辣辣的，氣不打一處來，不顧眾人的眼光，憤然轉(zhuǎn)身向家里走去。

自從3月初，“恨嫁奶奶”的視頻在網(wǎng)上瘋傳后，張永蓮平靜的退休生活被徹底打亂了。親朋好友紛紛打來電話問情況，連出門買個菜都會被指指點點。有說她炒作的，有說她炫富的，連原本支持她尋找初戀的四個子女都加入了討伐隊伍：“媽，你也不嫌丟人，現(xiàn)在親戚朋友都笑話你呢。尤其是你還說了‘我們共度了一個終身難忘的夜晚……’”

張永蓮氣壞了，血壓噌噌地往上升，憋得臉通紅，子女們見狀也不好說得更嚴(yán)重?？蓮堄郎徝靼?，自己的私事早已橫生枝蔓，被傳得面目全非，甚至有網(wǎng)友稱：“恨嫁奶奶身家上千萬，連三十多歲的小伙兒都倒追她?！?/p>

流言可畏，她扛不住了?！耙遣辉e過他，該多好?！彼?。

一個終身難忘的夜晚

那是1961年，26歲的張立成在嫂子的介紹下認(rèn)識了22歲的張永蓮。

年華正好，他風(fēng)華正茂，她亭亭玉立，一見面便互生好感。但相處的時間不多，張立成已在成都當(dāng)工人，張永蓮留在兩人的老家湖南郴州上大學(xué)。

每周，張永蓮最盼望收到張立成的信，信有七八頁厚，滿滿的都是想念：“我想變成一只鳥，飛過藍天，飛過大海，輕輕落到你身邊，不離不棄?！睆堄郎徃袆佑诔鯌俚拿篮?，想著一定要攜手終老。

一年后，張永蓮把張立成帶到父親面前。哪知父親極力反對，他早已物色好乘龍快婿，這半路殺出的陳咬金算哪門子事啊。

“叫他快回去，我早就幫你跟別家定了親，等你一畢業(yè)就辦婚事，你跟他來往我老臉往哪兒擱！”父親當(dāng)著張立成的面甩臉子，下了逐客令。

張永蓮聽了很生氣，拽著張立成就往外走，父親在身后扯著嗓子吼：“走了就別回來！”張永蓮頭也沒回，跟著到了鄰村的張立成家。

一到家，張立成拿著包袱往里屋鉆，十幾分鐘后，才把張永蓮叫進屋。張永蓮一看，溫馨的小屋里，已鋪上新的床單、新的被褥，旁邊還擺著給她的新衣服。

“這是我們的婚房。”張立成像在肯定他們的關(guān)系，又像是表白，這比說一萬次我愛你、我想你都管用。張立成還處處照顧她，做好晚飯，給她夾菜，睡前為她打來洗腳水……

那天夜里，張永蓮沒有回家，第一次忤逆了父親。

第二天一早，張永蓮剛踏進自家院子，父親便沖出來把她拽進屋里?！罢娌粰z點！”父親極力壓低嗓門，生怕鄰居聽見，青筋在額上聳動著?！拔覀冏蛲矸珠_住的！”張永蓮含著淚解釋?！罢l會相信！村里人不知道會怎么說！”父親揚起手，終究沒有打下去，但張永蓮知道，他的憤怒已經(jīng)達到頂點。

原以為時間可以改變父親的想法，可張永蓮越堅持，父親反對得越激烈。

到1963年，眼見張永蓮快畢業(yè)，離承諾的婚期近了，父親打算放手一搏。他不再整天謾罵或絮叨，而是不說話，每頓飯都只吃一點。眼窩開始凹陷，顴骨高高凸起，張永蓮看著年邁的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同意嫁給父親相中的人，那個陌路人。

她想當(dāng)面跟他告別，卻沒有勇氣說出任何傷害他的話，只在紙上寫下了“你也回去結(jié)婚吧”。當(dāng)她把攥皺了的紙攤開在他面前時，他愣在那里，沒有說話，眼淚一直往下掉。

張立成明白，她還是選擇了放棄。在那個年代，父母命不可違，也只能放棄。

他向火車站走去，步履沉重，她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頭，走了六里多路。到火車站時，他裝作沒事人一樣輕聲道別，張永蓮強忍著眼淚，可等到火車徐徐開動后，卻再也忍不住了，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最后蹲坐在地上。

她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她會成為別人的妻子，而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里。

放不下的初戀

分開后不久，張永蓮從學(xué)校畢業(yè)，順從父親的安排結(jié)了婚，相繼有了四個子女。而后遷居鄭州，成為一名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生活富足且幸福，但每每有人提起張立成，總會想：“我傷害了他，對不起他。”

記憶里的戀人總是最好的，她在心里給他留了一個位置，悄悄珍藏當(dāng)初往來的信件，以便想念和回憶。每次一想到就難受，差那么一點兒，就成為那間新房的女主人，但終究是差了那么一點。傷感完后，又不得不回到平淡的現(xiàn)實中，在回憶和現(xiàn)實的交替里走過了40多年。

2007年，老伴去世一年后，張永蓮開始更頻繁地憶起張立成。人都會對自己的錯誤、遺憾耿耿于懷，她對老伴沒有遺憾，但對他有。

張永蓮獨居在120平方米的大房子里，蒼老拉長了她的寂寞，獨獨心中的遺憾分外清明。每天黃昏，她都拿出泛黃的信件，佝僂著背反復(fù)看，有時笑，有時哭。

“我一定要找到張立成。”女兒已經(jīng)不記得張永蓮什么時候開始說這話，只記得她經(jīng)常說，這個心愿在老人心里埋藏了40多年。

子女們心疼年事已高的張永蓮，商量著幫她彌補遺憾。他們到處打聽，登尋人啟事，去張立成的湖南老家，還曾多次到成都尋找，但一直杳無音訊。

每每子女回來探望，她總會急切地問：“找著他了嗎？”

“再等等吧，心誠則靈?！弊优畟儼参克?。

“找不到算了，或許他還在埋怨我，不想見我?！睆堄郎徯跣踹哆?，語調(diào)里有說不出的蒼涼，但等到下一次兒女們踏進家門，又心急火燎地問：“有他的消息了嗎？”

如此又過了6年，2013年9月，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女兒幫她報名參加了深圳衛(wèi)視的尋人節(jié)目《你有一封信》?！皨專@次一定能找到，是電視臺幫咱找呢。”女兒信誓旦旦地說，張永蓮重重地點頭，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覺得相見的日子近了。

放下了的戀人

上節(jié)目前，張永蓮并不知道節(jié)目組是否找到了張立成。她想了許多種可能，想得最多的便是再續(xù)前緣，“嫁給他才算真的圓滿。”

于是，她特地拿上戶口本和房本，穿上大紅色的新衣，像待嫁新娘般走上節(jié)目。主持人問她最想對張立成說什么話時，她將深藏心底多年的想法高聲吼出：“立成，我不要嫁妝，不要親朋好友的祝福，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我要嫁給你！”

她顫抖著，因用力過猛而聲音嘶啞，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罢业剿藛?？他還健在嗎？身體還健康嗎？是否有妻子了？”張永蓮心底涌上一連串疑問，緊張地攥緊雙手，虔誠地等待主持人宣布答案。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一分鐘像半個世紀(jì)那么長。等到節(jié)目組工作人員把張立成帶到了臺前，張永蓮噌地站起身來，雙腿顫顫巍巍。

“立成，終于見到你了。”她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xù)續(xù)，眼前這個79歲老人，英氣早已不在，戴著黑黑的鴨舌帽，穿著棕色的毛線衣，皺紋和老年斑爬滿了臉龐。

他佝僂著背，動作遲緩地向前挪動著。

她一臉期待地望著他，深情地呼喊，可他卻呆若木雞，仿佛眼前的這人并不相識。

張永蓮臉上的希望逐漸淡去，著急地訴說往事，想勾起他的回憶，那年的情書，那年的新房，那個離別的車站，那句欠他的對不起。

“不相信他什么都不記得了?！惫?jié)目組的工作人員播放了煽情的音樂，主持人讀著他當(dāng)年寫給她的信。但每每問起：“你還記得嗎？”他都淡淡地回答：“年代久遠，記憶淡薄，所以很抱歉?！?/p>

她頹然坐下，眼里是無盡的尷尬和失望。他停了半晌，似是安慰地說道：“我妻子健在，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大浪，畢竟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是歷史了?！?/p>

一朝分別，再回頭，已是滄海桑田。節(jié)目最后，他們像兩個剛認(rèn)識的新朋友一般，握手，擁抱，惜別。

相見不如懷戀

事情卻沒有真的結(jié)束，今年3月，節(jié)目視頻播出后，恨嫁奶奶火了。

網(wǎng)友們熱議，矛頭直指張永蓮，說其炒作，沒事找事，還有報道說她是千萬富婆要包養(yǎng)初戀，而更多人則討論她是否有必要尋找初戀。

媒體紛至沓來，張永蓮的生活因此受到嚴(yán)重影響。她不勝其擾，一聽到電話響就著急忙慌地掛斷?！袄夏耆司蜎]有權(quán)利追求幸福嗎？”她疑惑。

“但你不能追求不屬于自己的幸福啊，畢竟時間那么久了，他也結(jié)婚了。”兒女們有些埋怨，原本只想幫她彌補遺憾，哪知卻增添了新的困擾。親朋好友和周圍人的眼光著實讓人難堪，“媽，相信張立成和他的家人也受到了影響?！?/p>

張永蓮有些自責(zé)，終于承認(rèn)往事是該用來追憶的。

回憶初戀是一種群體情結(jié)，很多人都曾想過回到那些年，或者再愛那些人。但這只限于想象，重逢往往會耗盡原有的期待破壞最初的美好，因心中期望太高，也因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要是不曾重逢，該多好。”她總結(jié)，臉上堆砌的愁容，絲毫不比重逢前的少。